四
「詹尼就在樓下電話間裡。」
這是服務台管總機的那個姑娘對我說的,儘管我還沒有告訴她我是誰,也沒有說明那天(星期一)晚上我到布裡格斯堂來找什麼人。我很快就得出結論:這意味著形勢對我有利。很明顯,招呼我的那個拉德克利夫女學生是《猩紅報》的讀者,知道我是誰。這種事情以前有過多次,那倒沒什麼。更重要的是這樣一個事實:詹尼說起過她跟我有約會。
「謝謝,」我說。「那我就在這兒等一會。」
「對康奈爾的那場球太氣人了。《猩紅報》說有四個傢伙打了你。」
「嗯。可反倒是我被罰出了場。而且一罰就是五分鐘。」
「就是嘛。」
一個朋友和一個球迷的區別就在於:同球迷交談,話很快就說完了。
「詹尼的電話還沒打好?」
她查了一下交換機,回答說:「沒有。」
詹尼究竟在跟什麼人通話,竟然不惜佔用原定同我約會的時間?是不是哪一個學音樂的書獃子?我並非不知道有個名叫馬丁-戴維森的,是亞當斯樓的四年級學生、巴赫樂社管絃樂隊的指揮,此人自以為有贏得詹尼青睞的特權。可是想要把詹已佔為己有是做夢;我看這傢伙頂多只有擺弄指揮棒的本領。不管怎樣,我得制止這種侵佔我的時間的行為。
「電話間在什麼地方?」
「在拐角那兒。」她說著朝那個方向一指。
我徐步走進穿堂,老遠就能看見詹尼在通電話。她沒有把電話間的門關上。我慢騰騰走過去,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希望她會看到我,看到我臉上的繃帶,看到我傷成這樣,希望她會感動得把電話砰的一扔,馬上撲到我懷裡來。再走過去,我已聽得見通話的隻言片語:
「對。那當然!一定這樣。哦,我也一樣,菲爾。我也愛你,菲爾。」
我站住了。她在跟誰說話?這人不是戴維森——他的姓名從頭到尾都沒有菲爾兩個字。我早就查過哈佛的花名冊:馬丁-尤金-戴維森,紐約河濱大道七十號。音樂美術高級中學畢業。從他的照片上可以看出,這人善感、聰明,體重大約比我輕五十磅。不過,我又何必為戴維森煩惱呢?事情明擺著:為了一個叫菲爾的什麼傢伙,戴維森和我都已被詹尼弗-卡維累裡一腳踢開了,此刻她正在電話裡給那個傢伙送飛吻呢!(簡直令人噁心!)
我和她分手才四十八小時,居然有一個叫菲爾的混蛋已經偷偷摸到詹尼床上去了(一定是那樣!)。
「是的,菲爾,我也愛你。再見。」
她掛上電話,看到了我,連臉兒也不紅一紅,笑嘻嘻地給了我一個飛吻。她怎麼能這樣耍兩面手法呢?
她在我沒有受傷的那半邊臉上輕輕一吻。
「嗨!你的樣子好嚇人。」
「我受傷了,詹。」
「對方那個傢伙是不是更慘?」
「嗯。慘多了。我總是把對方搞得更慘。」
我盡量把話說得惡毒,話裡隱隱嵌著這樣一層意思:無論哪一個情敵,要是趁詹尼對我眼不見、心不想的時候偷偷摸到她床上去,我非叫他飽嘗老拳不可。詹尼拽住我的衣袖,我們一道向門口走去。
「晚安,詹尼,」服務台那個姑娘跟她打招呼。
「晚安,薩拉-簡,」詹尼應了一句。
我們走到外面,在剛要跨上我那輛MG牌跑車1時,我猛吸了一口晚間的空氣,盡可能裝得漫不經心似的問:
1這種汽車原是體育比賽用車,最早由英國Moms Geqe。公司製造,故稱MG牌汽車。
「呃,詹……」
「嗯?」
「呃——菲爾是誰?」
她一面坐進汽車,一面若無其事地回答:
「我爸爸。」
我才不信這樣的鬼話。
「你管你爸爸叫菲爾?」
「那是他的名字。你是怎樣稱呼你爸爸的?」
詹尼曾經告訴我。她是她父親撫養長大的,她父親干的大概是麵包師之類的行當,在羅德艾蘭州的克蘭斯頓。詹尼還很小的時候,母親就死於車禍。這些都是她在解釋為什麼她沒有駕駛執照時告訴我的。她父親在其他任何方面都是「一個大好人」(她的原話),可就是迷信得要命,說什麼也不讓他的獨生女兒開車。這一點在詹尼念中學的最後幾年確實曾造成不便,因為當時她跟遠在普羅維登斯1的一個人學鋼琴。不過,那幾年她利用乘長途汽車的時間,居然把普魯斯特2的作品全讀完了。
1羅德艾蘭州首府。
2馬塞爾-普魯斯特(1871—1922),法國小說家,代表作為反映法國貴族沙龍生活、描寫主人公潛意識活動的長篇小說《追憶似水年華》,有七卷之多。
「你是怎樣稱呼你爸爸的?」她重複了一遍。
我想得走了神,因而沒有聽清她的問題。
「我的什麼?」
「你提到令尊大人的時候使用什麼名稱?」
我答以我一直很想使用的那個名稱。
「王八蛋。」
「當他的面?」詹尼問。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真面目。」
「他戴著面具?」
「也可以這麼說。石頭面具。地地道道的石頭面具。」
「你算了吧——他一定自豪得不得了呢。你是哈佛的體育明星嘛。」
我看了看詹尼,心想:她畢竟不知底細。
「當年他也是,詹尼。」
「名氣比全艾維聯隊的邊鋒還大?」
詹尼這樣欣賞我在運動場上的知名度,我是再高興也沒有了。遺憾的是,把我父親的情況告訴了她,我自己就勢必得相形見絀了。
「他參加過一九二八年奧運會的單人雙槳賽艇比賽。」
「天哪,」詹尼說,「他得了冠軍沒有?」
「沒有,」我答道。她當時大概也看得出來:我父親在決賽中只取得第六名,倒反而使我心情舒暢了些。
接著出現片刻冷場。這下詹尼也許該明白了:身為奧利弗-巴雷特第四,不僅僅意味著必須忍受哈佛園裡那座灰色的石頭建築物,另外還意味著一種壓力,迫使你非具有一副強健的體魄不可。我是說,前人在體育運動方面的建樹,就像一片陰雲籠罩在你——應該說我——的頭上。
「可他究竟幹了些什麼,你要罵他王八蛋?」詹尼問。
「強我所難,」我答道。
「你說什麼?」
「強我所難,」我重複了一遍。
她的眼睛睜得像碟子那麼大。「你的意思是不是指亂倫什麼的?」她問。
「你們有家醜就別抖給我聽了,詹,我自己的就已經夠我受了。」
「那你的意思是指什麼,奧利弗?」詹尼問。「他究竟強迫你做什麼了?」
「做『應該做的事』,」我說。
「做『應該做的事』又有什麼不應該的?」她大概覺得這種聽來似乎自相矛盾的情況怪有趣的,所以繼續追問。
我告訴她,我不喜歡家裡人按照巴雷特家的傳統來規劃我的前程——這一點她其實應當清楚,她明明看到過我不得不在姓名後面添上「第四」二字時的那副抬不起頭來的樣子。再說,我也不願意每學期總得拿多少學分交賬。
「就是,」詹尼的話明明白白是在挖苦我,「怪不得我看你考試得A也不樂意,入選全艾維聯明星隊也不樂意……」
「我不樂意的是他對我的要求總是那麼高!」單是道出我久積心頭(但以前從未說出過口)的感覺,我就已經彆扭得要死,何況如今還不得不設法讓詹尼瞭解這一切。「而每當我真的做到了,他偏又擺出一副壓根兒不稀罕的架勢。我的意思是說,好像他覺得我理應如此,沒有什麼好說的。」
「可他是個大忙人呀。他不是要經營好幾家銀行之類嗎?」
「天哪,詹尼,你是站在我方還是站在敵方?」
「難道這是打仗?」她問。
「一點也不錯,」我回答說。
「真可笑,奧利弗。」
看來她是真的不接受我的觀點。我這才第一次隱約感到我們之間在教養上存在的差異。我是說,在哈佛和拉德克利夫度過的三年半光陰,基本上已經把我們都製成了那座高等學府的傳統產品——目空一切的知識分子,然而,臨到要承認我父親是石頭做的這一事實的時候,她偏又堅持某種意大利地中海式的陳腐觀念,認為「爸爸個個愛孩子」,而且毫無爭論的餘地。
我想舉個能說明問題的例子,便把對康奈爾比賽後那次無話可談的可笑談話搬出來。她聽了以後無疑心有所動。但是,也真見鬼,這個例子幫的卻是倒忙。
「他特地趕到伊錫卡去,難道就是為了看一場無聊的冰球比賽?」
我竭力解釋,我父親做事都是形式上面面俱到,實質上卻什麼也沒有。詹尼卻還是口口聲聲說,他畢竟風塵僕僕遠道趕去看了這樣一場相對說來並不足道的球賽。
「喂,詹尼,咱們別提這件事了,好不好?」
「謝天謝地,一提起你爸爸,你就不自在了,」她答道。「這說明你並不是完人。」
「哦,這麼說,你是完人嘍?」
「才不呢,預科生。倘若我是完人,難道我還會跟你一起出去?」
於是我們又言歸正傳,一切如常了。
五
我想談一下我們是怎麼發生肌膚之親的。
說也奇怪,我們在那麼長一段時間裡可始終是「河水不犯井水」。大不了就是前面已經提到過的那幾次親吻(一次次的經過我至今都還記得點滴不漏。)這可不是我的一貫作風,因為我這人相當衝動、急躁,喜歡一蹴而就。在威爾斯利的塔院1,恐怕就有十個以上的姑娘熟悉我的脾氣,要是你告訴其中任何一人,說三個星期以來奧利弗-巴雷特第四跟一位小姐天天約會,可還沒有跟她睡過覺,她們一定會放聲大笑,還會一本正經地追問:那位小姐究竟是不是女的。當然,實際情況也不盡如此。
1威爾斯利是美國馬薩諸塞州東部一所私立女子大學。
我是不知道該怎麼幹。
請不要誤解,也不要過於咬文嚼字。全部做法,我都知道。我就是克服不了妨礙我自己幹這檔於事兒的心情。詹尼聰明得很,我一向自以為奧利弗-巴雷特第四具有無往而不利的浪漫主義優美風度,現在我卻擔心這種「風度」可能吃她笑話。對,我是怕遭到拒絕。可我也怕對方出於一些不足為訓的原因而就把我接受下來。我想說又說不清的是:我對詹尼弗產生了異樣的感情,而又不知道該怎麼表白,甚至不知道該找誰商量(後來她對我說:「你應當找我嘛。」)我只知道我產生了這樣的感情。對她。對她整個兒人。
「這次考試你恐怕要過不了關了,奧利弗。」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和詹尼弗一起坐在我的房間裡看書。
「奧利弗,照你這樣坐在那裡就一味看我讀書,這次考試你恐怕要過不了關了。」
「我沒在看你讀書。我在讀我自己的書。」
「扯淡。你在看我的腿。」
「只是偶爾瞟上一眼。讀一章書瞟一眼。」
「你那本書分章分得好短哪。」
「聽我說,你這個自作多情的婆娘,你可並沒有美到那種程度!」
「我知道。可你要認為我已經美到了那種程度,我有什麼辦法?」
我丟下書本,走了過去,來到她坐著的地方。
「詹尼,看在基督份上,你說說,當我每秒鐘都巴不得和你好好親熱親熱的時候,我哪還有心思讀約翰-斯圖爾特-穆勒1的著作?」
1約翰-斯圖爾特-穆勒(1806—1873),英國哲學家、經濟學家、邏輯學家。
她皺眉蹙額。
「哦,奧利弗,求求你好不好?」
我貓腰蹲在她的椅子旁邊。她又低頭看她的書了。
「詹尼——」
她輕輕合上了手中的書,把書一放,伸出雙手,捧住了我的脖子。
「奧利弗,求求你好不好?」
事情一下子就發生了。一切的一切。
我們的第一次交歡跟我們的第一次交談恰恰相反。這一次,一切都是那麼從容、那麼溫柔、那麼委婉。我從來沒有意識到真正的詹尼竟會是這樣——竟會是這樣體貼,她的撫摩是那麼輕柔,那麼溫存。然而,真正使我震驚的還是我自己的反應。我也報之以輕憐蜜愛。那真正的奧利弗-巴雷特第四難道是這樣?
既然「河水不犯井水」,我自然也從沒見到過詹尼的羊毛衫會多解開一顆扣子。因此,當我發現她脖子上還套著個小小的金十字架時,不免有點兒感到意外。掛十字架的是那種怎麼也解脫不開的鏈子。這就是說,在我們兩情繾綣時,她仍然戴著十字架。那個銷魂的下午曾有片刻歇息,就在我覺得什麼都那樣可心而又什麼都不在我心上的那種時刻,我摸了一下那個小十字架,當時就問她:她的神父要是得知我們同臥一床等事,不知會怎麼說?詹尼回答說,她沒有神父。
「你是不是一個篤信天主教的好姑娘?」
「唔,我是個姑娘,」她說。「而且是個好姑娘。」
她看著我,等我加以確認。我笑了笑,她也還我一笑。
「這麼說,三條之中佔了兩條。」
接著我又問她為什麼要戴十字架,而且鏈子居然還是焊死的。詹尼解釋說,那是她母親的;她戴著是基於感情上的原因,而不是宗教上的原因。
「嗨,奧利弗,我對你說過我愛你沒有?」詹尼問。
「沒有,詹。」
「你為什麼不問我呢?」
「說老實話,我沒敢問。」
「那你現在問我吧?」
「你愛我嗎,詹尼?」
她看著我,回答說:
「你說呢?」但她的表情卻不是躲躲閃閃的。
「我估計是愛的。想必如此。」
我吻了吻她的脖子。
「奧利弗!」
「唔??」
「我不光是愛你……」
哦,天哪,這話怎麼講?
「我還非常非常愛你,奧利弗。」
六
我喜歡雷-斯特拉頓。
他也許不是個天才,也不是個了不起的橄欖球運動員(他傳球的動作比較慢),但他一直是我同房間的好夥伴和忠實的朋友。在我們念「大四」那年的大部分時間內,也真夠難為這可憐蟲的。每當他看到我們房間的門把上掛著領帶時(這是表示「內有活動」的傳統暗號),你叫他上哪兒去學習呢?誠然,他學習並不太用功,但有時候總也得抱一下佛腳吧。就算他可以利用本系的閱覽室,或拉蒙特圖書館,甚或上皮埃塔俱樂部去看書。但是,有好些個週末的晚上,詹尼和我決定違反校規在一起過夜,那時叫可憐的雷睡到哪兒去呢?他只得東奔西走找地方湊合一宿,譬如權且躺在鄰室的沙發上等等(假定鄰室朋友自己不用的話)。好在那時橄欖球賽季已經過去。再說,要是為了他,我也會作出這樣的犧牲的。
然而,雷得到了什麼報答呢?想當初,我每次在情場上得手,就會把全部細節一五一十統統告訴他。到如今,他的這種作為室友照例不可剝奪的權利非但得不到承認,連詹尼已是我的情人我都從來不老老實實認賬。我只告訴他我們什麼時候需要佔用房間,或者要如何如何,如此而已。斯特拉頓心裡愛怎麼想,就讓他去想吧。
「我說,巴雷特,你他媽的到底幹上了沒有?」他有好幾次這樣問過。
「雷蒙德,作為朋友,我要求你別問。」
「可是,媽的,你說說,巴雷特,已經有多少個下午、多少個星期五晚上和星期六晚上了!你他媽的一定幹上了。」
「那你又何必再問我呢,雷?」
「因為這不正常。」
「什麼不正常?」
「這個局面壓根兒就不正常,奧爾。我是說,過去可從來不是這個樣子。我是說,像這樣對我老雷封鎖消息,一點細節也不透露,實在沒有道理。不正常。媽的,她到底有些什麼魔法,這樣厲害?』」
「聽我說,雷,成熟的愛情……」
「愛情?」
「你不要用這樣的口氣說話,好像這是個髒字兒似的。」
「你這點年紀?愛情?媽的,我可實在為你擔心,老弟。」
「擔心什麼?擔心我神經錯亂?」
「擔心你的光棍兒還打得成不。擔心你能不能自由自在。擔心你的日子還過不過!」
可憐的雷。他確實並非說說而已。
「擔心你將失去一個室友,是不是?」
「扯淡,說起來我倒還多了一個呢!她不是整天泡在這兒嗎?」
我正在打扮自己,準備去聽一場音樂會,因此得趕快結束這次對話。
「別著急,雷蒙德。將來咱們到紐約去租上那麼一套房間。妞兒夜夜換。咱們玩兒個痛快!」
「你還要我別著急呢,巴雷特。那個姑娘把你給迷昏了。」
「情況一切正常,」我答道。「別緊張。」我邊整領帶,邊向門口走去。斯特拉頓還是將信將疑。
「嗨,奧利!」
「嗯?」
「你們準是幹上了,是吧?」
「去你的,斯特拉頓!」
我不是約詹尼一起去聽這場音樂會;我是去看她演出的。巴赫樂社在丹斯特堂演奏第五勃蘭登堡協奏曲,由詹尼擔任古鋼琴獨奏。當然,詹尼彈琴我已聽過多次,但是從來沒有聽過她參加集體演奏或公開演出。上帝呀,我真感到自豪極了。我實在挑不出她在演奏中有什麼毛病。
「我簡直不能相信你有這樣偉大,」音樂會結束以後,我對她說。
「這說明你對音樂懂得就這麼多,預科生。」
「我懂得也不能算少。」
我們是在丹斯特堂的院子裡。那是四月份的一個下午,那種天氣使人覺得春天終於要來到坎布裡奇了。她的樂友們都在附近散步(其中也有馬丁-戴維森,他不時向我這邊投來無形的憎恨的「炸彈」),因此我不能跟詹尼展開鍵盤樂器方面的專題討論。
我們穿過紀念大道,沿著河邊漫步。
「巴雷特,別說傻話了好不好?我彈得還可以,但算不上偉大。甚至夠不上『全艾維聯』的水平。只是還可以。就這樣,OK?」
既然她要貶低自己,我又有什麼可爭的?
「OK。你彈得可以。我只是說,你得一直堅持下去,別松勁。」
「我的老天爺,誰說我不想堅持下去啦?我還打算去師從納迪亞-布朗熱1呢,你不知道?」
1納迪亞-布朗熱(1887—1979),法國女作曲家、指揮家、巴黎音樂學院教授。
她在說什麼混帳話?看她陡地把話煞住的樣子,我意識到這是她本來不想提及的。
「師從誰?」我問。
「納迪亞-布朗熱。一位著名的音樂教師。在巴黎。」最後那句話她說得相當快。
「在巴黎?」我問的語調卻拖得相當長。
「她很少收美國學生。我運氣好。我還得到了一筆可觀的獎學金。」
「詹尼弗,你要去巴黎?」
「我從來沒有到過歐洲。我真想盡快去看看。」
我抓住她的雙肩。當時我可能太粗暴了些,這也難說。
「嗨,這事你藏在心裡有多久了?」
詹尼生平第一次不敢跟我四日對視。
「奧利,別傻了,」她說。「這是不可避免的。」
「什麼不可避兔?」
「咱們畢業以後總要分道揚鑣的。你要進法學院——」
「等一下,你在說些什麼呀?」
現在她和我四目對視了。她的神色悒鬱。
「奧利,你是個候補百萬富翁,而我在社會上的身價卻等於零。」
我還緊緊抓住她的肩膀不放。
「那又怎麼樣呢?幹嗎要扯到分道揚鑣上去?現在咱們在一塊兒,不是挺幸福嗎。」
「奧利,別傻了,」她又說了一遍。「哈佛就像聖誕老人的百寶袋。什麼稀奇古怪的玩具都可以往裡邊塞。可是等過完了節,人家就會把你抖出來……」她遲疑了一下。
「……你原來是哪兒的,還得回哪兒去。」
「你是說,你要到羅德艾蘭州的克蘭斯頓去烤大餅?」
我一時情急,說話不顧分寸。
「做糕點,」她說。「你別拿我的父親開心。」
「那你就別離開我,詹尼。我請求你。」
「我的獎學金還要不要?我自出娘胎以來還沒去過的巴黎還去不去?」
「咱們的婚事還辦不辦?」
這話是我說的,可是乍一聽來,我真不敢相信這話真是出之於我的口。
「誰說過要辦婚事啦?」
「我。是我這會兒在說。」
「你要跟我結婚?」
「對。」
她把頭抬起一點點,並不笑,只是問:
「理由呢?」
我直盯著她的眼睛。
「當然有我的理由,」我說。
「哦,」她說。「這倒是個很充分的理由。」
她挎住我的胳臂(這回沒有拽我的衣袖),於是我們就沿著河邊走去。說真的,此刻我們已經用不到再說什麼了。
七
從米斯提克河大橋到馬薩諸塞州伊普斯威奇鎮,汽車大約要開四十分鐘,可那也要看天氣好壞,看駕駛技術如何而定。事實上,我有時只開二十九分鐘就到了。波士頓赫赫有名的銀行家某公說他開得還要快,不過,誰要是說從大橋驅車到巴雷特公館用不到三十分鐘,那到底是事實還是幻想,也就很難辨別了。我可認為二十九分鐘已經是極限了。我是說,對一號公路1上的那些紅綠燈總不能置之不理吧?
1一號公路:北起美加邊境、南迄佛羅里達最南端的美國東部一條公路幹線,貫穿十四個州,其中包括馬薩諸塞州。
「你這車簡直開得像發瘋一樣,」詹尼說。
「這兒是波士頓,」我答道。「誰的車都開得像發瘋一樣。」就在這時一號公路上亮起了紅燈,我們的車停了下來。
「你爸媽還沒有來得及要咱們的命,看你先要把咱們的命給送了。」
「聽我說,詹,我的爸媽都是和氣人。」
換綠燈了。不到十秒鐘,我這輛MG牌跑車就已開到了時速六十英里。
「連那個王八蛋也是?」她問道。
「誰?」
「奧利弗-巴雷特第三呀。」
「噢,他可是個好人。你一定會打心裡喜歡他的。」
「你怎麼知道?」
「大家都喜歡他,」我答道。
「那你怎麼不喜歡他?」
「就因為大家都喜歡他啦,」我說。
說真的,我又幹嗎要帶詹去見他們呢?我是說,難道我就真有必要一定要去求得老石面人的祝福什麼的?她自己要去,當然是一個原因(「那是世道常情啊,奧利弗」),可另外還有一個原因,說來其實也很簡單,那就是奧利弗第三是我那個最最廣義的所謂經濟後盾:我那要命的學費得由他來支付。
要去總得在星期天吃晚飯的時候去吧?我是說,這樣才合乎禮儀,對不對?星期天,偏偏那些不會開汽車的傢伙都擠在一號公路上,擋了我的道兒。從大路上一拐彎,我轉到了格羅頓街上。我從十三歲起。拐這個彎一直是不減速的。
「這兒怎麼沒有房子,」詹尼說,「只看見樹。」
「房子都在樹的後面哪。」
在格羅頓街上行駛一定要非常小心,否則就會錯過通往我們家的那條小路。事實上,那天下午我自己就錯過了。我衝出了三百碼遠,才咯吱一聲把車煞住。
「我們到了哪兒啦?」她問道。
「開過頭了,」我咕噥了一聲,少不得還罵了幾句。
我倒過車來,開了三百碼回頭路,才到我們家的大門口,這是不是有一點象徵的味道呢?總之,一踏上巴雷特家的土地,我就把車速放慢了。從格羅頓街轉角到多弗莊正宅至少也有半英里路。一路上你還得經過一些其他的……樓堂之類吧!我想,要是你第一次看到的話,你一定會覺得那是相當有氣派的。
「乖乖,我的天哪!」詹尼說。
「怎麼回事,詹?」
「往路邊靠靠,奧利弗。不跟你開玩笑。快把車停下。」
我把車停下。她顯得緊張極了。
「嘿,真沒想到府上是這樣的氣派。」
「什麼氣派?」
「這樣的富貴氣派。我是說,住這麼個地方,你們准還有奴隸侍候吧!」
我想伸過手去撫撫她,可是我的手掌心是汗津津的(這種情況確實少見),所以我就只好用話來安慰她了。
「別這樣,詹。沒什麼了不起的。」
「我知道,可不知怎麼,我突然覺得,要是我名字叫艾比格爾-亞當斯1,或者是個名門閨秀,那就好了。」
1艾比格爾-亞當斯(1744—1818):美國第二任總統約翰-亞當斯的妻子,第六任總統約翰-昆西-亞當斯的母親。
我們默默無言地駛完了剩下的一段路,停好了車,走到前門口。在按過門鈴等候開門的時候,詹尼挺不住,終於在這最後關頭慌起來了。
「咱們還是逃吧,」她說。
「咱們要留下來戰鬥,」我說。
我們倆是不是有哪一個在說笑話呢?
開門的是弗洛倫斯,她是巴雷特家的一個忠心耿耿的老僕人。
「啊,是奧利弗少爺,」她招呼我說。
天哪,叫我奧利弗少爺,我真恨死了!我恨透了這種把我和老石面人截然分清的隱隱含有貶意的稱呼。
弗洛倫斯告訴我們,爸爸媽媽正在書房裡等著。一路往裡走得經過不少肖像,詹尼看到一些肖像吃了一驚。不僅僅是因為其中有些是約翰-辛格-薩金特1的作品(特別是奧利弗-巴雷特第二的那幅畫像,有時還在波士頓博物館裡展出呢),主要還是因為她這才明白:我家的祖先並不全都是姓巴雷特的。巴雷特家還出過一些了不起的女流,許配給了好人家,生下過巴雷特-溫思羅普、理查德-巴雷特-修厄爾一類的人物,甚至還有個艾博特-勞倫斯-萊曼,他憑著一股衝勁闖過了艱難的世途(也闖過了那與之隱約相似的哈佛),成了個化學家,得了獎,而他的姓名當中就壓根兒沒有嵌上一個巴雷特!
1約翰-辛格-薩金特(1856—1925):美國肖像畫家,以畫英、美社會上層人士的肖像著名。
「我的天,」詹尼說。「哈佛那些大樓上的名字,倒有一半在這兒呢!」
「不值一個屁,」我對她說。
「我沒想到修厄爾船館1跟你們也有關係,」她說。
1「船館」是哈佛本學校園內的一座建築。此詞又有「造船世家」之意。「修厄爾造船世家」疑即指美國造船商阿瑟-修厄爾(1835—1900)家族。
「是啊。我家的祖上世世代代反正不是木頭也就是石頭。」
在那一長排畫像的盡頭,就在進書房的拐角那兒,擺著一隻玻璃櫃子。櫃子裡都是獎品。體育比賽的獎品。
「真漂亮,」詹尼說。「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活像真金、真銀的獎品呢。」
「那都是真金真銀的。」
「唷。是你的?」
「不。是他的。」
奧利弗-巴雷特第三在阿姆斯特丹的奧運會上沒有得獎,這是有案可查、無可爭辯的。不過,他在其他一些運動會上取得過划船比賽的重大勝利,那也一點不假。還不止一兩次呢。不,次數可多了。這一切的證據,如今都擦得亮亮的,展現在詹尼弗的眼前,看得她眼花繚亂。
「克蘭斯頓保齡球聯賽發的玩意兒哪有這樣好啊!」
接著,她大概是為了安撫我:
「你也有獎品嗎,奧利弗?」
「有。」
「也放在個櫃子裡?」
「在樓上我自己房裡。都塞在床底下。」
她對我做了個標準的「詹尼式」迷人表情,悄聲說:
「回頭咱們去看看,好不好?」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也還沒來得及揣摩一下詹尼要上我臥房去看看的真正動機到底何在,就有人來打岔了。
「啊,你們好!」
王八蛋!是那個王八蛋!
「哦,你好,爸爸。這位是詹尼弗——」
「啊,你好!」
我還沒來得及介紹完,他已經在跟她握手了。我注意到他今天並沒有穿他那種「銀行家服」。可不,奧利弗第三身上穿的是一件花哨的開司米獵裝。平日板得像岩石一樣的臉上,還帶著狡詐的笑容。
「請進來見見巴雷特太太。」
又是個平生只此一遭的緊張時刻在等待著詹尼弗:要見見「醉姑娘」艾莉森-福布斯-巴雷特。(我有時碰到心裡不痛快,就會想:要不是她混到像今天這樣,成了個專門熱心做「好事」的博物館理事,她這個寄宿生時代的綽號真不知會給她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呢。)只要查一查履歷,就可以知道「醉姑娘」福布斯根本沒有念完大學。在念二年級的那年,她離開了史密斯學院,在父母的大力贊助下,嫁給了奧利弗-巴雷特第三。
「那是我妻子艾莉森,這位是詹尼弗——」
他已經把介紹的任務搶過去了。
「卡累維裡(Calliveri),」我接口說,因為老石面人不知道她姓什麼。
「卡維累裡(Cavilleri),」詹尼彬彬有禮地糾正說。原來我把這個姓念錯了——從來不念錯的,偏偏就錯了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
「就跟《卡伐累裡-羅斯蒂卡那》(Cavalleria Rusticana)的第一個詞一樣1?」我母親問道,大概是要證明她雖然沒有大學畢業資格,可還是有相當文化修養的。
1《卡伐累裡-羅斯蒂卡那》系歌劇名《鄉村騎士》的音譯。《鄉村騎士》是意大利作曲家皮埃特羅-瑪斯卡尼(1863—1945)的代表作。詹尼的姓氏與這部歌劇的意大利文原名第一個詞只是近似,實際並不是一個詞。
「對。」詹尼對她笑笑。「不過扯不上關係1。」
1詹尼這裡用的,是她初次遇見奧利弗時奧利弗對她說的原話。當時她問奧利弗是不是跟詩人巴雷特同姓,奧利弗就用這話回答了她。因為作鄉村騎士講是個人名,所以詹尼這話帶一些玩笑的意思。
「啊,」我母親說。
「啊,」我父親說。
我一直在捉摸他們是不是領會了詹尼的那份幽默,這時只好也跟著應了一聲:「啊?」
母親和詹尼握了手,彼此照例客套了一番(我家裡的人總是脫不出這個俗套,永遠沒有一點長進),之後我們就坐了下來。大家都沉默無言。我暗暗體察了一下當時的形勢。不用說,母親一定是在品評詹尼弗,細細觀察她的服飾(今天下午可不是那麼落拓了)、她的儀態、她的風度、她的口音。可是糟糕,即使是她最斯文的談吐,也難免露出了克蘭斯頓的腔調。詹尼大概也在品評母親。我聽說,姑娘家都是這樣的。據說,要知未來的丈夫如何,只要先看看婆婆。說不定她還在品評奧利弗第三。她注意到父親長得比我還高嗎?她喜歡他的開司米獵裝嗎?
奧利弗第三的火力,不用說,還是集中在我的身上,就跟往常一樣。
「你這一陣子過得怎麼樣啊,孩子?」
別看他還得過羅得斯獎學金1,他談話的本領可實在差勁。
1根據英國人塞西爾-羅得斯(1853—1902)的遺囑設立的獎學金,獲得該項獎學金的學生可入英國牛津大學讀書。
「很好,爸爸。很好。」
作為機會均等的一種表示,母親則招呼詹尼弗。
「一路上坐車還舒服吧?」
「是的,」詹尼答道,「又舒服又快。」
「奧利弗車開得挺快,」老石面人插進來說。
「還沒有你開得快呢,爸爸,」我頂了一句。
看他怎樣回答?
「嗯——也是。你說得也是。」
不是才見鬼呢,爸爸。
母親不論在什麼情況下,總是向著他的,於是她就把話轉到一個比較容易引起大家興趣的話題上——大概不是音樂,就是美術吧。我沒有仔細聽。後來,一杯茶遞到了我的手裡。
「謝謝,」我說,接著又補了一句:「我們馬上得走了。」
「哦?」詹尼說。看樣子他們在談論普契尼1什麼的,聽到我的話,覺得有點突兀。母親看了我一眼(這是難得的)。
1普契尼(1858—1924),意大利歌劇作曲家。
「可你們不是來吃晚飯的嗎?」
「呃——我們不吃了,」我說。
「是來吃晚飯的,」詹尼幾乎也就在同時說了出來。
「我可得回去,」我一本正經地對詹說。
詹尼看了我一眼,那意思似乎是說:「你在胡扯些啥呀?」這時候老石面人發表意見了:
「你們留下吃飯。這是命令。」
他臉上那種虛假的笑容絲毫也沒能減輕這道命令的份量。可我才不吃這一套屁話呢,哪怕對方是參加過奧運會決賽的選手我也不吃他這一套。
「我們不吃了,爸爸,」這是我的答覆。
「我們得留下,奧利弗,」詹尼說。
「為什麼?」我問。
「因為我肚子餓了,」她說。
我們遵從奧利弗第三的意思,坐下吃飯了。他低下了頭。母親和詹尼也都照辦。我只是略微伸了伸腦袋。
「上帝啊,蒙您賜這食物給我們使用,讓我們得以服侍您,願您讓我們時刻不忘他人的貧困和匿乏。我們憑著您兒子耶穌基督的名向您祈求,阿門!」
天哪,我都羞死了。這套禱告今天難道就不能豁免一次嗎?詹尼會怎樣想呢?老天,這真是倒退到中世紀的黑暗時代了。
「阿門!」母親說(詹尼也講了,很輕很輕)。
「開球啦!」我帶點打趣的口吻說。
誰也沒有給逗樂。尤其是詹尼。她避開了我的眼光。奧利弗第三從桌子對面瞟了我一眼。
「打球要講合作,為人又何嘗不然,奧利弗。」
多虧母親有閒話家常的非凡本領,大家吃飯時才不至於完全默不作聲。
「這麼說,你們家是克蘭斯頓人唆,詹尼?」
「多半是那兒的。我母親是福耳河城人。」
「巴雷特家在福耳河城也有紗廠,」奧利弗第三說道。
「在那裡世世代代剝削窮人,」奧利弗第四補上一句。
「那是十九世紀的事了,」奧利弗第三接著說。
母親聽了笑笑,她顯然認為她的奧利弗已經勝了這一局,因此感到很滿意。可是沒有那麼容易。
「那些工廠的自動化計劃又怎麼說呢?」我回他一槍。
沉默了片刻。我等著他來個狠命的反撲。
「喝點咖啡怎麼樣?」「醉姑娘」艾莉森-福布斯-巴雷特說道。
我們回到書房裡準備再戰。這勢必是最後一個回合的較量了:詹尼和我第二天還有課,石面人還有銀行等等的業務要料理,「醉姑娘」肯定也有一些功德無量的事要在第二天清早去辦。
「加點糖嗎,奧利弗?」母親問。
「親愛的,奧利弗喝咖啡一向是加糖的,」父親說。
「謝謝,今兒晚上不加了,」我說。「我就喝清的,媽媽。」
這樣我們就都端了咖啡,舒舒服服坐在那兒,彼此根本無話可談。我因此找了個話題。
「告訴我,詹尼弗,」我當下便問,「你對和平隊是怎麼個看法?」
她對我皺皺眉頭,拒絕合作。
「哎,你告訴了他們沒有,奧-巴?」母親對父親說。
「還沒到時候呢,親愛的,」奧利弗第三說,那種虛偽的謙遜口氣,分明是在表示:「來問我吧,來問我吧!」於是,我就只好問他了:
「什麼事啊,爸爸?」
「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孩子。」
「我真不明白,你這話怎麼能那樣說呢,」母親說著,轉過身來神氣十足地向我發佈消息(我說過母親是向著他的):
「你爸爸要擔任和平隊的總幹事了。」
「喔。」
詹尼也「喔」了一聲,但是口氣不同,有點高興的樣子。
父親裝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母親似乎是在等我行個禮什麼的。可我的意思是,他又不是去當國務卿!
「恭喜你,巴雷特先生。」詹尼帶了頭。
「是啊。恭喜你,爸爸。」
母親巴不得談談這件事。
「我看這倒確實是個增長學識的好機會,」她說。
「噯,是這樣,」詹尼也同意。
「是啊,」我話也說得不大硬氣了。「呃——對不起,請把糖缸遞給我。」
八
「詹尼,他又不是去當國務卿!」
謝天謝地,我們終於又駕車回坎布裡奇去了。
「不過,奧利弗,你剛才應該再熱情點兒才對。」
「我不是給他道喜了嗎。」
「你的器量也真大。」
「你倒說說看,你還要我怎麼樣呢?」
「唉,老天,」她回答說,「這種事,我見了就噁心。」
「我還不是一樣,」我接著說。
車子開了好一會兒,兩人沒說一句話。可是我覺得事情有點不大對頭。
「究竟什麼事叫你見了就噁心,詹?」我回味了好久,才問。
「你待你爸爸的那種討厭樣子。」
「他待我的那種討厭樣子又怎麼說呢?」
我就像打開了一罐豆於,說得更恰當點,是一罐意大利式的辣醬油1。因為詹尼在父愛問題上向我發動了全面進攻。她身上那種意大利地中海毛病全發作了。在她看來,我是多麼無禮啊。
1本句中「豆子」(beans)還有個意思是「申斥」;「辣醬油」(sauce)還有個意思是「頂撞」。
「你對他老是刺呀,刺呀,刺個沒完,」她說。
「有來有往嘛,詹。你難道沒看見?」
「為了要惹你的老頭子傷心,你簡直什麼都做得出來。」
「要叫奧利弗-巴雷特第三傷心,誰也休想。」
保持了片刻奇怪的沉默,她才回答說:
「不見得,你要是跟詹尼弗-卡維累裡一結婚恐怕就難說……」
我竭力沉住氣,好容易才把車子駛到了就近一家海味餐廳的停車場上。這時我才轉過身來瞅著詹尼弗,氣得像發了瘋。
「那就是你的想法了?」我聲勢洶洶地問。
「這至少是一條吧,」她非常沉著地說。
「詹尼,你不信我愛你嗎?」我嚷了起來。
「我信,」她回答說,還是那麼沉著,「可是你還莫名其妙地愛我那個帶有負號的社會地位。」
我想不出怎麼說好,只能一口咬定說「不」。我一說再說,語氣也一變再變。我是說,那時我已經心亂如麻,我甚至還考慮了她那個可怕的暗示裡是不是也有那麼一丁點兒道理。
不過她也不大沉得住氣了。
「我怎麼好怪你呢,奧利。那還不過是其中的一條呢。因為,我自己也知道,我愛的不僅是你這個人。我還愛你那個姓名。還有你姓名後面的那『第四』二字。」
她轉過臉去,我以為她大概要哭了。但是她沒有哭;她把心裡的話都講出來了:
「可不管怎麼說。這些也都是跟你分不開的。」
我愣在那兒好一會,看著一個「蛤蜊牡蠣』的霓虹燈招牌一明一滅。在詹尼身上有一點真叫我愛煞,那就是她能夠看透我的心思,有些事情用不著我煞費苦心說出口來,她自能一目瞭然。這一次不也是這樣嗎?我確實不是十全十美的,可是我自己有勇氣承認嗎?天哪天哪,她可不但早已正視了我的缺點,而且也正視了她自己的缺點。天哪天哪,我感到多麼渺小哇!
我真不知道究竟該說些什麼好。
「去吃一客蛤用或者牡螨好不好,詹?」
「你嘴巴子吃我一拳好不好,預科生?」
「好,」我說。
她握起拳頭,輕輕地頂著我的腮幫。我把她的拳頭親了親,正要伸手去摟她,她一伸胳膊擋住了我,像個電影裡的帶槍女強盜一樣大吼:
「快開車,預科生。把住方向盤,加快速度開!」
我開。我開。
父親的主要意見,是他所謂速度過快的問題。倉促。輕率。確切的話我已經記不清了,不過我很明白,我們在哈佛俱樂部一起吃午飯的時候,他那一篇說教的主題就是說我做事太急。為了給他那一套話作鋪墊,他先提醒我吃飯不要急急匆匆,囫圇吞下。我也很有禮貌地提出我是個大人了,我的一舉一動無需他再指正,甚至也無需他再評頭品足。他表示,連世界性的領袖有時還需要聽聽建設性的批評呢。我領會他這句話有一層不太隱晦的言外之意,表示他在第一屆羅斯福政府時代也在華盛頓於過一陣子。但是我不打算讓他談起羅斯福的舊事,也不打算讓他談起他在美國銀行改革中擔任了怎樣一個角色。所以我就不吭聲。
我前面說了,我們當時是在波士頓的哈佛俱樂部裡吃午飯。(同意我父親看法的話,應該承認我當時是吃得太快了點。)在那種場合,周圍都是他那方面的人。他的同學、客戶、崇拜者,等等。我想,如果世上真有所謂圈套的話,這就是一個圈套了。你如果認真細聽,說不定還會聽見有些人在喊喊喳喳說「奧利弗-巴雷特在那邊」,或者「那就是當年大名鼎鼎的運動員巴雷特」一類的話。
我們之間話不投機的談話,又進行了一輪。不過這次談話卻根本是扯東拉西,不著一點邊際,這是顯而易見的。
「爸爸,你對詹尼弗怎麼就隻字不提呢?」
「有什麼可說的呢?你早已端給了我們一個既成事實,不是嗎?」
「可你的意見又怎麼樣呢,爸爸?」
「我覺得詹尼弗是挺不錯的。而且像她這樣出身的姑娘,能夠一直讀到拉德克利夫學院……」
他是用這些假裝同情的屁話來迴避正題。
「不要迴避問題嘛,爸爸!」
「問題根本不在這位小姐,」他說,「問題在你。」
「哦?」我說。
「在你這種叛逆的行徑,」他又接著說。「你造反啦,孩子。」
「爸爸,我真不明白,娶個聰明美麗的拉德克利夫學院女學生,怎麼也夠得上叫造反。要知道,她又不是個邪門歪道的喀皮士——」
「她也並不是十全十美的。」
啊,到了。到了那個要命的節骨眼兒上了。
「爸爸,你感到她最不稱你心的到底是什麼——是因為她信天主教呢,還是因為她窮?」
他略微向我湊近點兒,以近乎耳語一樣的聲音答道:
「你最喜歡她的到底又是什麼?」
我可要站起來走了。我老實不客氣告訴了他。
「給我留在這兒,談話要像個男子漢的樣,」他說。
「像個男子漢的樣」,是對什麼而言呢?一個毛孩子?一個小姑娘?一隻耗子?反正,我是留下來了。
王八蛋見我還坐在座位上,頗為滿意。我是說,我看得出來,他一定認為他已經戰勝過我多次,這一回又把我給打敗了。
「我只要求你再等上一陣子,」奧利弗-巴雷特第三說。
「請說明白什麼叫『一陣子』。」
「在法學院念完研究生的課程。是真心相愛,就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本來就是一片真心,何必還要受什麼專橫的考驗呢?」
我想我的含義是很清楚的。我要挺起腰桿來同他對抗。對抗他的專橫。對抗他那種要控制、要支配我生活的壓力。
「奧利弗!」他又部署了新的攻勢。「你還是個小——」
「小什麼?」我快要按捺不住了,他媽的!
「你還不滿二十一歲。按法律還不是個成年人。」
「別借法律來挑毛揀刺了,去你的吧!」
鄰桌有些顧客恐怕也聽見了這句話。彷彿是對我大聲嚷嚷的回敬,奧利弗第三故意以刺人的耳語衝著我說出了這樣一句:
「要是你這就跟她結婚,那我就不認你。」給人聽見就聽見吧,也顧不得了。
「爸爸,你這腦袋瓜子能認得個屁!」
我跟他一刀兩斷,從此就開始了我自己的生活。
九
剩下的就是羅德艾蘭州克蘭斯頓城那邊的事了。克蘭斯頓位於波士頓之南,而伊普斯威奇則在波士頓之北,相比之下克蘭斯頓離波士頓稍微遠些。我把詹尼弗介紹給她未來的公婆,事情砸了(她說:「那我不是要叫他們匪公匪婆1了嗎?」),自此以後我一想起我還得去拜見她的父親,心裡就直打鼓。因為,這次會面我還得跟那種多情的意大利地中海毛病進行搏鬥,再說詹尼又是獨苗,更何況她又沒有母親,她同她父親的關係肯定親密到反常的程度。心理學書上寫著的那種種感情的力量,統統要我去對付。
1原文為outlaws,在此處是雙關語,含「非公非婆」、「匪公匪婆」兩種意思。
再加上一點,就是我沒有一個子兒。
我是說:假設另外有那麼一個奧利弗羅-巴雷托1,是羅德艾蘭州克蘭斯頓城裡鄰近街坊的一個漂亮的意大利小伙子。他來見卡維累裡先生——卡維累裡先生是城裡一個掙錢過活的糕點大師傅。小伙子說了:「我想跟你的獨生女兒詹尼弗結婚。」那老頭子頭一句話會怎麼問呢?(對巴雷托的愛情他是不會懷疑的,因為既然同詹尼要好了,就一定是愛詹尼的,這是個普遍真理。)不,卡維累裡先生會提出類似這樣的問題:「巴雷托,你靠什麼來養她呀?」
1「羅」、「托」是意大利化的詞尾。
假如巴雷托告訴他說:情況正好相反,至少在今後三年裡,倒是他的女兒得來養他的女婿,請想想那位善良的卡維累裡先生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那善良的卡維累裡先生豈不是要把巴雷托趕出去?如果巴雷托夠不上我這樣的身材,豈不是要被他揍一頓?
不這樣才怪呢。
也許就是由於這樣的原因,所以在五月裡的那個星期天的下午,當我們沿著九十五號公路往南駛去的時候,我對路標上標明的速限就都一一遵守不誤了。可是詹尼早已喜歡上了我開慣的那種飛車,因此有一回她就埋怨說,我在限速四十五英里的地段只開到了四十英里。我告訴她車子需要檢修了,她根本不信。
「再給我講一遍吧,詹。」
耐性可不是詹尼的長處,她回答了我提出的一些傻問題,卻不肯多說一遍來增強我的信心。
「再講一遍吧,詹尼,求求你。」
「我給他打了個電話。我告訴了他。他說OK。是用英語說的;因為,我不是給你講了嗎?你聽了好像還是不大相信:他半句意大利話也不懂,頂多只會罵幾句。」
「可OK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你是說,哈佛法學院收的研究生連OK的意思都不懂?」
「這可不是個法律名詞,詹尼。」
她摸摸我的胳膊。感謝上帝,這下子我就明白了。不過,我還需要進一步的澄清。我一定要知道我會碰到些什麼樣的難題。
「OK也可以表示『我認了』。」
她於是就大發慈悲,把她同父親對話的細節重複了無數次。她父親很高興。可高興呢。他送女兒上拉德克利夫的時候,本來就不希望女兒將來還回克蘭斯頓來嫁給鄰家的那個小伙子(順便說一句,那個小伙子就在她離家前向她求過婚)。他起初不敢相信女兒的未婚夫真是奧利弗-巴雷特第四。後來他還警告女兒可不要違犯第十一誡1。
1「十誡」是基督教的基本城命,這裡胡謅的所謂「第十一誡」即由來於此。
「十一誡?是哪一條?」我問她。
「不可對你的父親胡說,」她說。
「喔唷。」
「說完了,奧利弗。不騙你。」
「他知道我窮嗎?」
「知道。」
「他沒意見?」
「他和你至少有這麼個共同點吧。」
「不過我要是有倆錢兒的話,他還會更高興些,是不是?」
「換了你難道就不會?」
我不響了,一路上再沒有說過話。
詹尼住在一條叫做漢密爾頓路的街上,沿街長長的一排儘是木房,屋前有許多孩子,還有幾棵稀稀拉拉的樹。我就順著這條街駛去,打算找一個停車的地方,心裡卻只覺得像到了異國他鄉。首先,這裡人多極了。不但孩子在玩兒,大人也都全家坐在門廊上,在這個星期天的下午,他們看來也無事可做,所以就都看著我把那輛MG牌跑車停好。
詹尼先跳下車。一到克蘭斯頓,她的反應就靈敏得驚人,真像一隻活潑的小蚱蜢。在門廊上閒望的人,看到了來的是誰,只差沒來個齊聲歡呼。原來就是卡維累裡家的好姑娘啊!我聽見迎接她的這一片招呼聲,羞得幾乎都不敢下車了。我是說,我哪有一絲一毫配做那個想像中的奧利弗羅-巴雷托呀。
「嗨,詹尼!」我聽見一個標準的胖大娘興高采烈地喊道。
「嗨,卡波迪盧波太太,」我聽見詹尼大聲回答。我下了車,覺察到人們的眼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嗨——這個小伙子是誰呀?」卡波迪盧波太太嚷道。這兒的人好像都沒有很多心眼兒,是不是?
「他呀,沒啥了不起的!」詹尼大聲回答。這句話對增強我的信心卻頗有奇效。
「是嗎,」卡波迪盧波太太這話是衝著我大聲說的,「可跟他一起的這位姑娘,人品實在是沒說的!」
「他都知道,」詹尼答道。
接著她又轉過身去應付另一邊的街坊。
「他都知道。」那一邊的熱情街坊也是好大一片。她牽著我的手(我是天堂裡的生客),領我上樓,來到了漢密爾頓路一百八十九號的A室。
這真是個尷尬的時刻。
我呆呆地站在那裡。只聽詹尼說了聲:「這是我的爸爸,」菲爾-卡維累裡的手便伸到了我的跟前。他是一個快近五十歲的羅德艾蘭型粗獷漢子,身高約有五英尺九英吋,體重估計一百六十五磅。
我們握了握手,他握起手來手勁很足。
「先生,你好!」
「叫菲爾,」他糾正我說,「我叫菲爾。」
「是,菲爾,」我一邊回答,一邊還繼續跟他握手。
這又是個嚇人的時刻。因為接下來卡維累裡先生就把我的手一放,轉身向他的女兒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叫喊:
「詹尼弗!」
一時間什麼動靜也沒有。可是轉眼他們就已經擁抱在一起了。抱得很緊。很緊很緊。還使勁地搖。卡維累裡先生再也說不出話,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現在是很輕很輕地)喚著他女兒的名字:「詹尼弗」。他那個即將在拉德克利夫學院以優等成績畢業的女兒,也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回答:「菲爾。」
我倒真成了個多餘的人了。
那天下午,我受過的優良教養有一點幫了我的大忙。我從小就受到訓誡,說是嘴裡吃東西不可說話。既然菲爾父女倆一致行動把東西盡往我嘴裡送,我當然可以不必說話了。那天我吃下的意大利糕點,份量之大肯定是破紀錄的。後來我還發表了長篇議論,談了我最喜愛的是哪一些糕點(為了哪一方都不得罪,我每種糕點都至少吃了雙份),卡維累裡父女倆都聽得高興極了。
「他這個人OK,」菲爾-卡維累裡對女兒說。
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OK的含義已經不需要再作解釋了;我想要知道的只是,我就只有那麼幾個謹慎小心的動作,到底是哪一點替我博得了如此充滿愛意的評價?
是我說喜歡哪幾種糕點說對了嗎?是因為我握手的手勁足嗎?還是別的什麼呢?
「菲爾,我早就跟你說過他這個人OK,」卡維累裡先生的女兒說。
「是啊,是OK,」她爸爸說,「不過我總得自己親眼看看。現在我看到了。奧利弗?」
他跟我說話了。
「什麼事,先生?」
「叫菲爾。」
「是,菲爾,什麼事?」
「你這個人OK。」
「謝謝你,先生。我真感激。實在感激。先生,你也知道我對令嬡多麼有感情。還有對你,先生。」
「奧利弗,」詹尼插嘴進來,「別這樣囉哩巴唆的,快把你預科生的那副該死的蠢樣子收起來——」
「詹尼弗,」卡維累裡先生打斷了她的話,「你別罵人好不好?這兔崽子可是個客人!」
到吃晚飯的時候(那麼多糕點原來只算一頓點心),菲爾想同我認真談談了,談的當然就是那個話題了。也不知他憑的是哪一條古怪道理,他認為他有辦法可以使奧利弗第三和第四言歸於好。
「我打個電話跟他談談,老爺子對老爺子,」他說。
「別打了,菲爾,那是浪費時間。」
「我不能坐在這兒眼看著一個做父親的不認兒子。我不能不管。」
「對。可我也不認他了呀,菲爾。」
「你這種話我不要聽,」他這一下真有點生氣了。「父愛是應當珍惜,應當尊重的。那是很難能可貴的。」
「尤其在我家裡,」我說。
詹尼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不停地忙著端菜,所以這些談話她大半沒有參加。
「你去給他掛電話,」菲爾又說了一遍。「我來跟他談。」
「不了,菲爾。我和爸爸之間安的是一條冷線。」
「哎,我說,奧利弗,他會心軟的。聽我的沒錯兒,他會心軟的。等將來上教堂的時候——」
詹尼這時正端上餐後甜食,一聽到這句話,就以極其嚴肅的口氣向她父親喊了一聲:
「菲爾……?」
「怎麼,詹?」
「說到那上教堂的事兒……」
「怎麼?」
「嗯——有點相反的意見,菲爾。」
「哦?」卡維累裡先生應了一聲,立刻得出了一個錯誤的結論,於是就帶著歉意轉過身來向我說:
「我——呃——也不是一定說非要上天主堂不可,奧利弗。我是說,詹尼弗肯定也跟你說過的,我們是信天主教的。不過我的意思是,上你們的教堂去也一樣,奧利弗。我敢擔保,這件婚事無論在哪個教堂裡辦,上帝都會降福的。」
我望了望詹尼,詹尼在通電話的時候顯然沒有談過這個關鍵問題。
「奧利弗,」她解釋道,「那麼一大堆的事,不能一下子都跟他談,怕打擊太大了。」
「是怎麼回事?」那個一向和藹可親的卡維累裡先生問。「孩子,別怕打擊,說吧,說吧。我不怕打擊,你們有什麼心事就統統倒出來吧。」
怎麼偏偏就在這個當兒,我的眼睛會瞟見了卡維累裡先生餐室壁架上那個聖母馬利亞的瓷像呢?
「是那個上帝降福的事兒,菲爾,」詹尼避開了他的眼光說。
「怎麼,詹,怎麼?」菲爾問道,他擔心他最擔心的情況就要發生。
「呃——有點相反的意見,菲爾,」她說。這時她看了看我,向我求援——我也竭力用眼光給她支援。
「上帝也不要?誰家的上帝也不要?」
詹尼點點頭表示「是」。
「我來解釋一下好嗎,菲爾?」我問道。
「請吧。」
「我們倆誰也不信教,菲爾。我們也不願意做口是心非的偽君子。」
我想,這話是我說的,所以他才忍受了。如果是詹尼說的,他也許就會給她一拳頭。可是現在他孤立了,成了外人了。他抬不起眼來,對誰也不看。
「那好吧,」好久好久以後他才說。「那麼可不可以告訴我,婚禮由誰來辦呢?」
「我們來辦,」我說。
他看了看女兒,想要證實一下。她點點頭。足見我所言不虛。
又經過了好長一陣沉默,他才又說了聲:「那好吧。」接下來他就問我,我是將來要做律師的,那麼請問這樣的婚事算不算——該怎麼說?——對,算不算合法呢?
詹尼解釋說,我們計劃中的婚禮將由大學裡的唯一神教派牧帥來主持(菲爾小聲說。「啊,牧師!」),到時候新郎和新娘要當著牧師的面相互說幾句話。
「新娘也要說話?」他問,那模樣兒簡直就像這一條——別的事倒無所謂,可就是這一條——會要了他的命似的。
「菲利普,」他的女兒說,「你想想我到哪兒能憋得住不說話啊?」
「這話也是,寶貝兒,」他說著,臉上勉強露出了微微的笑容。「我看你是總得說兩句。」
我們驅車回坎布裡奇時,我問詹尼依她看今天的情況如何。
「OK,」她說。
十
哈佛法學院的副院長威廉-湯普森先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我沒有聽錯吧,巴雷特先生?」
「沒錯,湯普森院長。」
說第一遍不容易。講第二遍也一樣困難。
「先生,我要申請下學年的獎學金。」
「真的?」
「先生,我就是為這件事來的。湯普森院長,經濟補助是你負責的吧?」
「是啊,不過事情有點奇怪。令尊——」
「他已經不相干了,先生。」
「你說什麼?」湯普森院長摘下眼鏡,用領帶擦了擦。
「我和他發生了一點矛盾。」
院長重新戴上眼鏡,朝我看看,臉上是一副毫無表情的表情,你不當院長就別想有這樣的功夫。
「那真是不幸,巴雷特先生,」他說。是誰的不幸?我真想問。這傢伙惹得我漸漸火起來了。
「是啊,先生,」我說。「真是不幸。可這也就是我所以要來找你的原因,先生。我下個月就要結婚。暑假我們打算都去幹點事。以後詹尼——就是我的妻子——打算到一所私立學校去教書。生活是可以解決了,可是學費還是沒有著落。貴校的學費是相當貴的,湯普森院長。」
「嗯——對,」他回答說。可是沒有下文了。這傢伙聽懂了我話的意思沒有?他到底以為我是幹什麼來的?
「湯普森院長,我想申請一份獎學金。」我直截了當說了。這是第三遍了。「我的銀行存款是個零,可學院已經同意收我做研究生了。」
「哎,對了,」湯普森先生想出了對策。「申請經濟補助的最後期限早已過了。」
這狗雜種,到底要怎樣才能滿意?莫非他是要把那些不愉快的細節摸清楚?難道他還想套出點什麼醜聞?他到底要什麼?
「湯普森院長,我報名的時候,根本不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
「話是不錯,巴雷特先生,不過我也必須奉告,我認為學校當局絕對不應介入家庭糾紛。何況又是一場相當使人為難的家庭糾紛。」
「好吧,院長先生,」我說著就站了起來。「我懂你的意思了。不過,你們法學院想添一座巴雷特堂,要我去向我爸爸搖尾乞憐,對不起,這是休想。」
我轉身就走,臨走還聽見湯普森院長在那裡咕噥:「太不像話了。」
他說得對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