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咱們都是女人,都用同一個部位愛。從頭講吧。
「咱們都得從頭兒開始講。」愛麗什卡宣佈。「只求你們讓我最後一個講。讓我開頭兒,還真有點不好意思呢。」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吉娜笑道,「咱們都是女人,對吧?咱們都用同一個部位愛,對吧?」
「你指的是哪個部位?」阿爾賓娜瞇起眼睛問道。她長著一頭金黃色的秀髮,一雙藍色的大眼睛,連名字都帶點洋味兒。
「她指的是心。」瓦倫蒂娜迅速替吉娜打圓常瓦倫蒂娜是黨員,還是個什麼官兒。
「嗨,原來是心。」阿爾賓娜失望地歎了口氣,還悶悶地打了個哈欠。她顯然是在跟瓦倫蒂娜尋開心,其實她一聽到講故事就來神兒,一雙大眼閃閃發亮。
可瓦倫蒂娜還在堅持:「不知什麼原因,一提『愛』這個詞,總是有人不懷好意地發笑。在我們國家裡,愛也是國家大事,因為家庭都是在愛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而家庭又是組成國家的一個細胞。」
「太對了。」一直沒說話的奧爾佳插了進來。她是造船廠的工人。「我的初戀甚至牽扯到兩個國家,蘇聯和東德。」
「是嗎?快給我們講講,奧爾佳,快講講。」女人們吵鬧著,都從床上坐起來,洗耳恭聽。於是奧爾佳就講起了她的初戀。
故事之一
由奧爾佳講述。她是船廠的工人,講的是一位德國造船技工與一位蘇聯女工之間的一段富有國際色彩的羅曼史。這戀情涉及到兩國政府,結果卻以破滅而告終。
我的初戀很有些與眾不同的地方。我是海軍造船廠噴漆車間的油漆工。掙錢不少,這沒說的,可頭兒們總是跟我過不去。像公費旅遊啦,分房子啦,都沒我的份兒。為什麼呢?
就因為我和一個德國人訂了婚。當然,他是東德人,可儘管如此……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們船廠幫德國建造一艘油輪。那是一項俄德聯合工程——對不起,應該稱為「蘇德」。德國負責生產船身與機器,我們負責組裝。兩國都是社會主義國家,因此便有一場友好的社會主義勞動競賽,終於使油輪提前半年完工。以後的8個月就用來檢查質量上的漏洞。有時油輪上載著德國技師們開進我們廠,有時我們還在船上檢修,船就連我們一同被調回羅斯托克港。我們就這樣往返於羅斯托克與列寧格勒之間。這裡的年輕人很多,有的還相愛了。
我漸漸對一位德國技工產生了好感。他叫彼得,按我們的習慣可以叫他彼特亞。他乾淨,漂亮,嚴肅認真,還會講俄語。只有一點不太好,他信教。這在民主德國並不稀奇。也許正因為如此,後來他得知我懷孕時,他隻字不提去做流產,而是趕快跑到他們領導那裡去申請和我結婚。他的領導同意了,可我的領導卻不聽這一套。他們把我調離油輪,在黨委會、工委會等等各種委員會裡動員說服我,甚至毫不客氣地講:「去把孩子做掉。我們絕不會放你走。不然你就勸你的那個老德留在蘇聯。」
可這怎麼可能呢。在羅斯托克,彼特亞有父母兄弟,還有自己的一幢帶花園的小房子;而我是個孤女,擠在集體宿舍裡祝孤零零的,一無所有。我怎麼能夠逼彼特亞離開他的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我能給他一個什麼樣的舒適、甜蜜的家呢?我只好跟他們挑明了:「你們不分給我單元房,但至少也得給我一間屋子讓我們住,這樣我才好說服他留下呀。」
「你也太聰明了。」他們說,「如果我們都給你們房子,那你們還不都跟老外胡搞起來了。我們沒給你們房子,你們不也懷了孩子。」
這種激烈的舌戰使我難堪,使我體力不支,在第五個月時我小產了——是個男嬰。不過我的身體還好,只是不敢寫信把流產的事告訴彼特亞,怕他萬一變心不娶我了。他在那邊為我不懈地奮鬥著,給德國和蘇聯的各有關部門寄送材料。
但這一切都是徒勞的,因為我們雙方的領導都對此有著一致的意見。到了我的預產期,彼特亞給我寄來一件貓皮大衣,還有一大包嬰兒用品,都是些稀罕的高級化纖織物,我們宿舍樓的夥伴們都跑來大開眼界。我抱著那包小衣服哭啊哭,哀歎自己命運不濟。
後來我收到他的絕交信,他說我欺騙了他。我至今也不知道是誰寫信告訴他關於孩子的事。或許是鄰居們出於妒嫉,從他給我的信上偷看到了地址,也可能是組織上出面了結了此事。
後來怎樣了。唉,沒什麼好說的。我和船廠的一個不錯的人結了婚。他愛喝兩盅,但其它方面還可以。當然不能同彼特亞相比。彼特亞是受過很好教育的德國人,最能理解女人的心。我只有彼特亞送我的那件大衣,好像永遠也穿不壞。
有時我會抱它大哭一場:你這個壞東西,我對它說,為什麼你不快點磨破,也好讓我把你忘掉?可我又捨不得賣掉它。那些磨不掉的回憶……「是的,真正的貓皮是穿不壞的……」尼爾婭若有所思地說。她是位音樂教師,態度文靜,膚色微黑。「我母親也有一件,穿著它度過了戰爭的歲月,後來還給我改了條大衣領子呢。」
「這不新鮮,」奧爾佳笑道,「四年時間對毛皮大衣來說並不算長,我那件還跟新的差不多呢。」
「可你根本不知道我母親是怎麼穿的:在地洞裡穿,在集中營裡當鋪蓋,還有一次在法西斯的眼皮底下掩護了我呢。」
「給我們講講吧,」愛瑪道。
尼爾婭含淚搖了搖頭:「以後吧,行不行?現在我不能……以後吧。」
拉麗莎從床上坐起來:「我來講講我的初戀,你們想聽嗎?」
「當然想聽。」女人們喊道。拉麗莎一直是大家注意的中心,因為她性格沉靜,獨立性很強。來探望她的只有幾位同事,僅僅來過三四次,可她沒有流露出一絲不安來。病友們自然都想知道她是如何變得這麼自強、自重的。
拉麗莎稍加思索,便開始講她的故事。
故事之二
由生物學博士拉麗莎講她的一次充滿激情的戀愛,這愛情由單戀發展到雙方的傾心;她還戰勝了一個情敵。她曾一度以為自己的戀人已經不在人世了,但她仍在癡心地等待,直到他又回到她的身邊。
可沒過多久他們又分別了,她等啊等,最後幾乎絕望了,這時她發現他已經死了。她期望著能再遇見一個像他那樣的戀人,卻始終未能如願。最後她決定不再尋覓,便打算生個孩子自己撫養。
我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戀愛發生在我5歲的時候……你們別笑,先聽我講,等我講完後,也許你們就笑不出來了。
那是戰爭年代。我父親主管一個軍用飛機場,我母親是一名軍醫,他們都在一個單位工作。因怕我在戰亂中丟失,不願將我寄放在親友家中或兒童養育院裡,就把我帶在身邊。機場隨著戰線的移動不停地搬遷,我也跟著他們一同轉移。我偽裝起來,躲在一包衣服下面,遇到檢查,便一動不動。上級領導到單位視察時,他們便把我藏起來。我就這樣跟著流動部隊度過了整個戰爭時期。
有一次從航空學校分來一名新飛行員,他才18歲,是這裡最年輕的戰士,可那時他在我的心目中卻很大,是個大人。
他個頭高高的,滿頭金髮,一張曬得黑紅的臉膛,一雙藍眼睛。他性情活潑,膽量過人。他叫弗洛德卡,人緣特別好。單位的醫務室和病房裡有幾個姑娘,還有一位名叫拉伊什卡的女報務員,都盯上了弗洛德卡。那個拉伊什卡好像還真有點門兒。可我還是把弗洛德卡從她手中搶了過來。你們別笑,這是真的。
那個男孩——如今在我這個快40歲的老太婆眼裡他那時的確是個男孩——他怎麼會被我這個部隊裡人人嬌慣的女娃迷住,我不得而知。可當時我們確實到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地步。我每天早晨起床後立刻跑到飛行員宿舍。大家隔窗望見我,就朝弗洛德卡喊:「你女朋友一大早就來看你了,還不快接她去。」
弗洛德卡便跑到門口迎接我,將我一把抱起來,然後才一同到食堂吃早飯。他盤子裡的好吃的,一般是一兩塊果脯什麼的(這在戰時都是難得的佳餚),常常理所當然地歸我享用,因為我是他的「女朋友」呀。我父母不讓他這麼慣著我,有一次居然一整天都沒放我出去,怕我打擾他。我在家裡又哭又鬧。當弗洛德卡出現在門口時,他們都吃了一驚。他在門口向父親行軍禮,說:「報告司令員同志。請允許我把女朋友帶走;到了我們檢查飛機的時候了。」
他們便放我跟弗洛德卡走了。我們倆興高采烈地奔向機常弗洛德卡清理、維修他那架飛機。那是一架U2型偵察機,他的同伴們給它起了個外號叫「書櫥」。他檢修發動機,擰擰這兒,弄弄那兒;我呢,爬上機身,拿塊抹布四處擦灰。弄完之後,弗洛德卡又把我抱進機艙,我們就繞機場轉上兩圈。
這也得到了父親的允許。下了「班」,我們倆一起去吃晚飯。
食堂裡的飛行員們就會逗我:「喂,勞卡,你的飛機怎麼樣?」
「一切正常。」我鄭重其事地回答。
一次,弗洛德卡為了我和另一位飛行員幹了一仗。那天我玩累了,跑到他房裡去喝水。有幾個人在宿舍裡偷著喝酒,可他們並不避我,弗洛德卡教過我要對朋友講義氣。單位裡的事我都知道,有時甚至比我父親的消息還要靈通。我進了屋,發現弗洛德卡不在,就隨便拉住一個人向他要水喝。這個混蛋喝得醉醺醺的,竟然給了我一杯烈酒。我喝了一大口,嗆了,哭得死去活來。弗洛德卡一聽到我的哭聲就奔了過來。
他立刻看出事情的原委,把我抱在懷裡,給我灌水喝。我不知他在幹什麼,還繼續號啕大哭。等我不哭了,弗洛德卡放我躺在他的床上,然後揪住那個搗蛋鬼的衣領子把他拖到外面,揍得他鼻青臉腫,一星期都沒消。當然這件事我父親壓根不知道。從那以後,我愈加覺得弗洛德卡是我的頭等保護人,比父親還高一級呢。
可過了沒多久,他和那個女報務員拉伊什卡之間開始了一段羅曼史。這個妖精。我至今還恨她呢,他們常常在我睡著之後幽會。我不知道他們好了多久,好到什麼程度,直到一天有人跟我開玩笑:「你那位弗洛德卡和拉伊什卡做對不起你的事了。」
我頓時妒火中燒,滿腔憤怒,又傷心絕望。但我還是下決心把弗洛德卡從拉伊什卡手中奪回來,於是便採取了行動。
什麼方式?就是直接把他搶過來。每當我看見拉伊什卡接近他,我就跑過去衝她喊:「走開。他是我的男朋友,不是你的。」
人們哄我,勸我,可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我決不讓拉伊什卡靠近弗洛德卡。最後,我父親急了,揍我,把我屁股都打紅了。可我的鬼點子多得很。我跑到弗洛德卡那裡,當著眾人脫下褲子露出小屁股給他看,還告訴他說:「你看看吧,這都是因為你那個傻瓜拉伊什卡。我爸爸還說如果你再跟她見面我還會挨打的。」
我父親當然不是這麼說的。知道後來怎樣了嗎?不知是因為弗洛德卡對我的情敵沒有那麼深的感情,還是因為她受不了人們的風言風語——說她在這嘲三角」關係中注定要失敗,總之他們之間的關係很快就結束了。從那以後,每次看見拉伊什卡,我都驕傲地轉過頭去,從不理睬這位敗在我手下的情敵。
要問我們的愛情除了這些蠢事之外還包括什麼?還包括純真的愛情。弗洛德卡沒有任務時,我們就一同在機場周圍散步,有時也到附近的村子裡轉轉。我記不清當時我們盡聊些什麼,只記得我們一直不停地交談著。難以想像什麼話題能讓一個18歲的青年和5歲的女孩談個沒完沒了。我還記得我們談話時的氣氛,是那麼單純、寧靜、嚴肅。有時我們討論螞蚱的生活,除我倆之外沒有人會對此感興趣;有時我們談論戰爭,談論成年人的生活。這個大孩子和我一樣,被戰爭奪去了平靜的生活。唯有他才能給我帶來真正的童年生活——田野,樹林,童話。我們自己也編故事,看見什麼就編什麼。我還記得當時那種絕對的安全感——甚至從父母那裡都感受不到的安全感,只有弗洛德卡才能帶給我。那時我們常遭到敵人的轟炸。儘管機場偽裝成一個小樹林,可不知怎麼還是被法西斯發現了,所以我們又得搬遷。我是在戰火中長大的孩子,對於傷痛、死亡、彈坑、炸毀的房屋、墜毀的飛機之類早就習以為常。我至今忘不了當時飛行員的葬禮,豎在墳墓上的不是十字架,而是一支螺旋槳。可當我和弗洛德卡在一起時,我知道他能保護我,使我天上不受德國飛機轟,地上不挨敵人地雷炸。
遇到弗洛德卡執行任務時——他駕駛U2型飛機在空中進行偵察攝影——我便像個小婦人一樣等他回來。我不再玩耍,而是坐在角落裡靜靜地諦聽著。我能在很遠的地方分辨出他那架飛機的聲音。然後飛奔到飛機跑道上高興地呼喊:「弗洛德卡回來啦。」我一次都沒有說錯過。
有一次他沒回來。有人向父親報告說他們看見一架德國法西斯的飛機向弗洛德卡開火,打中了他的飛機,在空中就燒了起來。單位裡人人都聽說了此事,也包括我。他們都非常難過——他的朋友們,我的父母,還有拉伊什卡,出來進去眼睛紅紅的,可我不相信他犧牲了。結果還是我說對了。沒有我的弗洛德卡,我感到寒冷、孤獨,心裡非常難過。可每當他們勸我、安慰我時,我卻說:「我難受、孤獨是因為我在等待弗洛德卡。他快回來了。」
幾個月過去了。冬季的一天,我母親回家後對我說:「快,弗洛德卡回來了。」
不知為什麼,她講這些話時並不顯得高興,可我當時也沒在意。我立刻跑了出去,連外衣都沒穿,直奔營地。我看到了弗洛德卡,向他撲過去時,聽到有人喊道:「小心。」
可我已經撲到了他的懷裡。我覺出他在抱我的時候踉蹌了一步,馬上就有人扶住了他。原來弗洛德卡拄著雙拐,只剩下一條腿。這又是一件令人驚異的事,足以使人相信我們之間的純真愛情。在那次戰鬥中弗洛德卡受了相當嚴重的燒傷,剛回來時,沒有人能認得出是他。他整個臉被燒成了緊繃繃、亮閃閃的紫皮,面頰上還留下幾道深深的青色傷疤。可我根本不用看他的臉就能認出他來,我直撲過去,心中明白這就是我的弗洛德卡。我們坐在桌旁,他將我摟在懷中,講著他的冒險經歷。當時那種完美的平靜、愛意和安心的感覺我至今仍然難以忘懷。我伸出手指輕輕撫摸著他臉上的疤痕問道:「這兒疼不疼?這兒呢?我親一下就不疼了吧?」
因為那次英勇的飛行,弗洛德卡被提升為上尉。我又給他起了個更莊嚴的新名字:我的彭斯上尉。一個月以後,他安了條假腿,重返藍天。
跟德國的仗打完了,也到了和彭斯上尉、我的弗洛德卡分別的時候了。我們一家要回到列寧格勒,而他卻被派往遠東。臨分別的日子,弗洛德卡對我說:「和日本的戰爭很快就會結束。你也會長成美麗的大姑娘,那時我就來找你,娶你作我的妻子。」
我完全相信了他的話,我也不認為弗洛德卡在開玩笑。分手的那天,他只和我一個人講話。我們的車開動時,我被塞進吉普車,不停地哭著喊著,他說:「再見,我心愛的人。等著我。」
年復一年,時光飛轉,可弗洛德卡沒有回來。我又長大幾歲後,漸漸覺得不好意思向父母打聽有關他的事。我不聲不響,默默地等著他。到了16歲,我開始自己尋找。我心中知道弗洛德卡並沒有忘記我,他也在尋找我。只有一點弄不明白:他是最有本領最聰明的人,為什麼至今還沒找到我?我向父親和熟悉的飛行人員打聽他的消息,卻一無所獲,誰都不知道他在哪裡。好在搞飛行的人畢竟不算多,我相信遲早會打聽得到的。事實正是如此。
你們是否還記得蘇共二十大以後,許多秘密都得到了公開?不少孩子們從未聽說過的親友這時出現了;不少妻子至今才得知自己那被發配勞改營的丈夫是死是活。以前,每當我向母親詢問弗洛德卡,她都難過地搖著頭,可忽然有一天,她讓我坐在身旁聽她講述他的不幸遭遇。那次英勇的飛行之後,弗洛德卡奇跡般地活了下來,被提升並榮獲一枚「蘇聯英雄」金星獎章。可是後來,當他們「澄清此事」之後,他被送到勞改營。原來弗洛德卡把飛機降落在德軍陣線後面,然後他抓起攝影器材,帶著燒傷和斷腿,穿過重重防線向我們一方前進。開始他們想把他樹成第二個馬特洛索夫,可後來又決定一個英雄就足夠了。於是他就在柯利馬消失了。
這就是我初戀的全部。我再也沒有過第二次戀愛。我觀察過和我同齡的男孩子,長大後又觀察男人,可就是找不到弗洛德卡那樣的男子漢。有幾次我打算結婚,可最終還是作罷。臨到下決心時,我就告訴自己:「不,這個人也不是弗洛德卡那樣的人。我還得再等等看。」
可是我終於沒有找到弗洛德卡那樣的人。獲得博士學位後,我決定成立一個沒有丈夫的家庭。現在我生下了我兒子,名叫弗洛德卡,我要獨自把他撫養成人。
「現在我知道了你為什麼會這麼堅強,這麼自信,」瓦倫蒂娜說。她在蘇維埃執行委員會列寧格勒市的文化處工作。
「對別人的嚴格要求使你首先加強了對自己的嚴格要求,並促使你無論在任何事情上都依靠自己的力量。當然嘍,國家會給你和孩子提供一點救濟的。」
「我謝謝了。」拉麗莎笑道,「我自己大概還能掙到那5盧布。」
「得了吧。」「浪蕩女」吉娜笑著插進來,「5盧布能買半升啤酒,或者買三杯白酒呢。」
大家便由此開起玩笑。算著每月5盧布能給孩子買些什麼:一隻童鞋;4斤國營商店的黃油或2斤自由市場的黃油;2斤自由市場的蘋果或6斤公家店裡的蘋果;小學生校服的一個袖筒或者嬰兒車的一隻輪子。
唯獨娜塔莎沒有笑。這也是位現代女性,只是不像拉麗莎那麼自信。
「我認為,拉麗莎,」她說道,「你的全部力量來自於你的不安全感,現在許多婦女都處於這種狀態。並非我們自己努力使自己堅強起來,而是男人的軟弱逼得我們不得不自強。他們變得越來越沒男子氣,這太可怕了。在家中,丈夫就是另一個孩子,只不過比孩子更貪婪些罷了。」
大家又開始數落起自己的丈夫。然後她們讓吉娜講她的故事。
故事之三
由吉娜講述。她是個流浪女。按官方的說法,是「無業遊民」。她準備講一講一位英勇的蘇維埃戰士對她的一片熱情,以及他如何把她弄到野地裡,成了好事,同時也激起了她的熱情。這對情人分別之後,吉娜的母親打算為女兒挽回名譽,卻沒有成功。
嘿,姑娘們,我的初戀也是和一個軍人。當時一個工兵營駐紮在我們村外。戰士們常到俱樂部去玩兒,還追我們村的女孩子。一次看完電影,一個大兵送我回家,半路上把我拉進樹叢裡,幹得我心旌搖動。他可真夠壯的,那個死鬼。我也不敢聲張出去。過了一個星期,我壯著膽子跟母親講了。她立刻衝進營部去告那個兵的狀,可是他已經拍屁股溜走了——他復員了。他叫瓦斯亞。也許是科爾亞?不,就是瓦斯亞。這就是我的初戀。
大家都笑了起來。
「吉娜。這算什麼愛情?」
「你們是什麼意思?這是最最自然的一種。如果那會兒拉麗莎再大10歲的話,弗洛卡早就把她那個了。她要是15歲,就不會四處跟他去逮螞蚱,而是要逮大點兒的玩意兒嘍。你們這些人小時候都在父母的翅膀底下捂得嚴嚴實實,從來沒讓男人幹過,所以才會相信那些關於愛情的鬼話呢。」
吉娜氣惱地轉過臉去。她旁邊的那位剛剛發表了關於男人雌化論的娜塔莎,對她表現出極大的同情:「吉娜,別生我們的氣,也不要抱怨生活。畢竟不是每人都有一份稱心的初戀呵。即使有,也許自己當時並不懂得珍惜呢。否則,所有的家庭不就都成了初戀的結果了嗎?但這早就是不可能的事了。現在輪到我了,我來講講我是怎樣愚蠢地毀了我的初戀。」
故事之四
由女工程師娜塔莎講她那段帶有古典色彩的愛情以及她表姐年紀雖小卻異常奸詐的行為。
我的初戀來得不早不晚,正是時候——17歲。
我以優異的成績初中畢業,父母讓我到蘇呼米過暑假。他們把我托付給當地的一位格魯吉亞親戚,也好有個照應。我表姐娜丹卡和我一起去。她在醫專上學,也是班裡的學習尖子。
我們倆都是不愛出門、文靜好學的女孩。除了功課之外,我們唯一的愛好就是音樂了,也只是為了自己消遣而已。我們在家都是極聽話的孝順女兒,甚至還梳著在當時根本不流行的長辮子。
我和娜丹卡到了蘇呼米,一下火車就到車站理髮店剪掉了辮子,把頭髮削成男孩式的短髮。也就是說,我們終於自由了。可我們也僅此而已,像舞會、電影院什麼的我們還是不敢去,因為早就風聞格魯吉亞人拐騙白俄少女的事屢屢發生。白天我們到海濱玩的時候,愛特麗姑媽寸步不離,警惕地守護著我們,唯恐我們同生人搭話。可當地的男孩子們很快就盯上了我們。我現在生了孩子,不知變成何等模樣了,可那會兒我剛17歲,相當漂亮。我表姐也同樣引人注目。每到傍晚,我們坐在陽台上喝茶時,就會有一群男孩在附近轉悠。
他們邊彈邊唱,有時愛特麗姑媽碰巧不在場,他們就半起哄地邀我們去跟他們散步。我和娜丹卡雖然並不願意坐在那兒喝茶,可還得硬著頭皮呆下去,不敢亂說亂動。姑媽對我倆的表現十分滿意,而我們卻在盤算著如何跑出去。
甭管是禍是福,機會還是來了。有一天狂風大作,海浪滔天。我們那天早晨下的海灘。姑媽不准我們游泳。娜丹卡很聽話,可我忍不住央求姑媽道:「您就讓我們在附近游一小會兒吧,我們保證不走遠。畢竟是在海邊長大的,從生下來我們就像小青蛙一樣游來游去。」
被我纏不過,姑媽只好答應:「可別游得太遠。」
別游得太遠,嘿。我們扎進海裡,游得飛快。一會兒在海面上漂,一會兒又潛入水中,一會兒又在浪濤裡翻跟頭,玩得開心極了。開始漲潮了。我們往回游,可怎麼也上不了岸。
我們游到岸邊,腳踩到了沙灘,可還沒等站穩就被大浪掀到了礁石上。姑媽看到後,快步跑到水邊,舞動著胳膊大聲嚷嚷著,像只老母雞。這樣一來情況更糟,因為她那驚慌失措的樣子使我們倆也慌了手腳。娜丹卡開始叫喚起來,我給她打氣:「別慌,咱們還游回海裡休息一下再說。」
我們又游回海裡,卻不像剛才那樣輕鬆自如了。我們躺在海面上想恢復體力,一會兒再游上岸。過了一會兒,忽然看到兩個男孩走近正在指手劃腳的姑媽跟前。他們甩掉衣服,一頭扎進水裡來救我們。他們教我們巧法子:潛入海浪裡游到淺灘處,然後趕快站起來,在下一個浪頭打過來之前就跑到岸上。我們四人手拉著手,終於爬上了岸。姑媽向我們的兩位救命恩人道謝時,我和娜丹卡慚愧得看都不敢看他們一眼。
以後的兩天姑媽禁止我們去海灘,作為對我們的懲罰。到了第三天,老太太開始可憐我們,便又帶我們到了海邊。剛到灘上,那兩個男孩就過來對姑媽說:「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們可以在海上保護她們。」
「也在岸上保護她們。」另一個又加了一句。
姑媽有點疑心地看了他們一眼,但還是同意我們和他們一起游泳。他們倆畢竟救了我們一命。後來,她也允許我們跟他們散步。但有一條規定:只能白天玩,然後他們必須把我們送回她手中。
我們四個人不久就分成兩對,各自談起了戀愛,娜丹卡和沙爾瓦,我跟阿米蘭。起初大家一道出去,到後來就變成分頭活動了,事先商量好集合的地點,為的是能一同回家。後來我和娜丹卡還學會從臥室的窗口順著籐子爬下來。姑媽對我倆讚不絕口:「我的姑娘們可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樣整天亂逛。她們倆像小鳥一樣,天一黑就睡覺了。」
我們確實像鳥兒那麼早就上床了,可過一會兒又爬起來,出去玩個不亦樂乎。直到一唱雄雞天下白時,我們才悄悄爬回屋子。
最初我們只是夜間挽著手在林蔭道上來回轉悠。後來有一次我和阿米蘭坐在海邊的岩石上,他突然湊過來親了一下我的臉。我嚇得哭叫起來。那個可憐的傢伙急得團團轉,不知如何哄我是好。後來他穿著衣服和鞋子徑直走進海水裡,聲稱:「只要你還哭,我就喝海水。」說著,就一把又一把地捧起海水喝了起來,還不停地嘟嚷著:「太難喝了。噁心死了。」
我害怕了,向他喊道:「別喝了。別喝了。我不生氣了。」
可那個小壞蛋答道:「你必須親我一下我才停下來呢。」
我只好讓步。後來我越來越喜歡親他,按照他的意願親了個夠。不過僅此而已。
那真是個美妙的夏天……阿米蘭帶我到所有他喜歡的地方去玩。我們上山採野果,下海拾貝殼,坐小船釣魚。我們一起憧憬著未來:他還有一年就中學畢業了,然後到列寧格勒上大學,到了夏天我們就回到海邊。他教我游泳,使我的水平大有長進,遇到風暴,我們反而玩得更開心。我就像小海豚一樣在浪裡鑽來鑽去。而且我自己也出落得如同含苞待放的花朵一般豐滿漂亮。那年夏天我換了兩次胸罩的號碼。
我和娜丹卡該回列寧格勒了。臨行的頭一天晚上,我和阿米蘭戀戀不捨,在海邊坐了一夜。他不能為我送行,因為有愛特麗姑媽在場,她會認為這太過分了。火車開動時,我們正悶悶不樂地看著窗外,忽然我們車廂的門響了一下,沙爾瓦和阿米蘭笑容滿面地走了進來。阿米蘭手捧一大把木蘭花——他知道我最喜歡這種花。你們不知道,那次我在列寧格勒下車後,捧著花從車站走回家,一路上有多少人盯著我看。他們二人把我們送到阿德勒站才下車,分手時約好明年暑假再見。我們當時還真以為能夠再見面呢。
家鄉已進入秋季,黃葉開始飄落。而我只要一閉上眼睛便會聽到大海的低語和阿米蘭溫存的聲音。我還養成了一個壞毛勃—常常舔自己的嘴唇,想以此來重溫他的親吻。這個習慣持續了很久。那束乾枯的木蘭花被我釘在床頭的牆上,花瓣落光了,花苞枯黃了,可每當我湊過去聞一聞,都能聞到一絲淡淡的清香,尤其是合上眼睛的時候。
我和阿米蘭相互通起信來。他給我寄來他的近影,我將它珍藏在書包裡。我學習成績不如從前了。因為我的思緒常常飛回海邊。
又過了3個月,到了大雪紛飛的時節,娜丹卡來我家小祝見到她我非常高興,急不可待地把她拉進我的小屋,問題一個接一個,像連珠炮:「沙爾瓦給你寫信了嗎?你想他了嗎?」
娜丹卡用迷惑不解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你說些什麼呀,娜塔莎?是指夏天的那段小插曲嗎?忘了它吧,那不過是逢場做戲罷了。旅遊區的男孩常找度假的姑娘們玩兒,誰還真當一回事?」
「我就當回事。我和阿米蘭都是真心實意的。」
娜丹卡笑得連氣都喘不過來。
「你這個傻丫頭,娜塔莎。你還看不出來嗎,這事不會成功的。不說別的,首先你們的家庭環境就大不相同。好了,把阿米蘭寫的信給我看看。」
我像個傻子一樣從書包裡拿出信來遞給她。娜丹卡邊看邊笑,隨後拿起一支紅鉛筆,把信中的錯字病句統統標了出來。我臉漲得通紅,但又不好阻止她,只好眼睜睜地看著每一行裡都標上紅線,那些紅線就像刺一樣紮在我的心上。她讀完後把信還給我說:「拿去給你的同學看看,再跟她們吹一吹你找了個什麼樣的男朋友。」
我一言不發地把信裝進書包,當然不是為了給同學們看。
在阿米蘭的下一封信裡,我自己也注意到了許多錯誤,而且一心專挑錯誤卻不看信的內容,因而也聽不到他說這些話時的聲音了。一個月以後,娜丹卡又來了,問我考慮得怎麼樣了。
「嘿,現在清醒了嗎?是不是不般配?別忘了,你父母絕不會同意你嫁給一個格魯吉亞半文盲的。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到街上擺起蔬菜水果攤來。」
她又一次傷了我的自尊心。我們從小就認為做買賣,特別是個體經營是極不光彩的下賤職業。
「好了,我來幫你寫封絕交信吧。他看了這封信準會把這件蠢事忘個一乾二淨。」
我同意了。她教我寫了一封態度極為惡劣的信。裡面的話我至今仍記憶猶新。內容我不想在這裡細說,大意就是:你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小子,別癡心妄想了。你們格魯吉亞人別不知天高地厚,還是老老實實地給我們種點水果,從遊客身上賺幾個錢算了。
娜丹卡一邊口授這封令人噁心的信,我心中暗自盤算著:絕不能把信寄出去;等她一走,我就把信燒掉。可她比我精明得多:她把信隨身帶走了。
「說不定你會變卦的。我既是你的姐姐,就要拿出做姐姐的樣子來,免得你在這場醜事中難以自拔。不然我就把這事告訴你父母。」
那封信就這麼寄給了阿米蘭。他沒回信,一個字都沒給我寫。我把木蘭花從牆上摘下來,只留下一小片葉子夾在書中,後來也弄丟了。
5年以後,我和娜丹卡都結了婚,而且非常幸福。一天她對我說:「還記得那年暑假的小插曲吧?你知道嗎?我當時深深地愛上了阿米蘭。可追我的不是他,卻是他的朋友,我簡直氣昏了。我逼你跟他吹,因為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忘掉他。不過,話說回來,現在這樣的結局更好。他確實配不上你。」
我愛我丈夫,現在依然如此,可那次娜丹卡把真相告訴我後,我趴在枕頭上哭了一夜。我為自己的幼稚、愚蠢而傷心,也因別人的狡詐而感到恐懼。因為這件事,我和娜丹卡疏遠了,後來連面都不見了。
大家對娜丹卡的狡詐都感到震驚,並一致同意花一天時間講一講「壞女人」的故事。
下面輪到瓦倫蒂娜。她說:「你表姐給你灌輸民族沙文主義這固然不對。我們是個多民族的國家,你同格魯吉亞人結婚,這無可厚非。不過有一點你表姐是正確的:你和他不會有共同的志趣和抱負,況且沒有這些,你們就不可能建立穩固的家庭。姐妹們,我的初戀沒有任何虛無縹緲的幻想,而是建立在共同的志趣基礎上的真實的、強烈的感情。請大家注意聽。」
故事之五
由瓦倫蒂娜講述。她是市蘇維埃執行委員會的幹部。故事雖然簡短,卻足以表明她對健康的蘇維埃家庭的觀點。
我和巴威爾-彼得羅維奇都是從大學直接分配到地區共青團委員會工作的。他任指導員,我給他當助手。我們配合默契,逐漸產生了感情,後來就決定成立一個健康的蘇維埃家庭。同志們都非常支持我倆,並著手為我們要房子。我們分到了一個單元後馬上就結了婚。現在生了兒子,我們還計劃過3年再生個女兒。我們的家庭非常幸福,我想這是由於我們當初頭腦都相當清醒,不抱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的緣故。
大家聽完瓦倫蒂娜的短篇,都覺得這不像是談初戀,倒像是作了個簡短的政治報告。於是便急著想聽阿爾賓娜講。這位迷人的金髮女郎在婦產醫院住院都不忘化妝打扮,還帶了一大包進口的化妝品。
「喂,瓦倫蒡娜——不知你姓什麼——你剛剛講了你的健康家庭,」阿爾賓娜說道,「但據我看來,會幹的男人才是好樣兒的。人們都這麼說,對吧,吉娜?而且,作為男人,還應該給他的女人提供物質上的享受。有一點我同意你的說法:女人的一切煩惱都來自我們的幻想。可我要問問大家,這些幻想從何而來呢?說白了,就是因為我們被幹得不夠,就拿你來說吧,瓦倫蒂娜,你結實的身材和樸素的髮型是一副典型的政工幹部模樣,人家一看就知道你級別不低。可有時你也臉紅,眼睛也閃閃發亮,這都是掩飾不住的。你剛才講了健康的蘇維埃家庭……但我敢打賭,你在床上跟丈夫談的絕不會是什麼全體會議公報之類。這你無法否認。好了,姑娘們,現在我給你們講講我那美好的初戀,準把你們都震了。」
故事之六
空姐兒阿爾賓娜給大家講當今的紈-子弟是怎樣尋歡作樂的。她還講了一種在青年中極為流行的「野菊花」遊戲,以及其它一些在我們發達的社會主義時代裡所進行的性革命的種種見聞。阿爾賓娜在對愛情的追求中歷盡磨難。由此發生了下面的故事。
快過年了。我剛剛又做了一次流產,才出院,就接到朋友們的電話:「阿爾卡,來跟我們一起過年吧。」
我很愛交際,朋友多極了。這些朋友不是父母有錢,就是自己能賺大錢——倒爺,髮廊老闆,還有高級飯店的哥兒們姐兒們。都是些紈-子弟。能跟他們去玩當然好——好吃好喝這不用說,而且都是平日見不到的緊俏貨,還有跳舞,吸「草」,玩「野菊花」什麼的。可我剛做完流產,對「野菊花」不太感冒……什麼?你們居然不知道什麼是「草」和「野菊花」?唉,也難怪,你們壓根兒就沒見過。「草」就是大麻,印第安麻。對人沒什麼害處,很柔和的一種,卻能令人騰雲駕霧,心舒體泰。至於「野菊花」,那是年輕人玩的。女孩子們躺在地毯上,頭朝中央,腿向周邊伸出去,組成一朵野菊花形狀,然後哥兒幾個一起上來輪換著……你們這幫幼兒園水平的娃娃,別大驚小怪好不好?要是不愛聽,我就不講了。我最討厭假正經。我要真帶你們到一個這類場合,敢保證你們還沒進門就急得要脫褲子。如果沒體驗過生活的種種樂趣,就老老實實地聽著,也許能學點什麼。好了,我是講下去還是停下來你們說吧。那好吧,我就接著講……我決定先去找其中的一位朋友,看看她給我找的「老頭兒」怎麼樣。要是她糊弄我,我就叫輛出租找別的朋友玩兒去。
我去了朋友家。屋裡很暗,一切正常。他們都坐在那兒看電視,是普格喬娃那個傻帽兒演的電視劇。我坐在躺椅上,開始打量「老頭兒」,可黑咕隆咚的也看不太清。他跟別人沒什麼兩樣,只是他的西服是在高級服裝店訂做的,這我一眼就能看出來。我朋友和她的那位相擁而坐,真像一對恩愛的小兩口。她的那位是飯店的經理,我們通過他可以認識好多老外。幹嗎認識老外?當然是探討國際局勢唄,這還不明白?
普格喬娃總算哭完了,我朋友開了大燈。姑娘們,我一眼就相中了這傢伙。你們還沒看見他的西裝、襯衫、手錶呢——都是地地道道的洋貨。根本不是船員們帶回來的洋垃圾一類的東西,全都是正宗的名牌兒。於是我衝他飛個媚眼,又甜甜一笑,挺了挺奶子,一門心思想迷住他。他把我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一遍,似笑非笑地說:「主婦的酒櫃大概空了吧。
該喝點什麼上路了。」
我朋友趕快去拿酒,我留在這兒慘兮兮的。這頭蠢豬,我想,他竟然不理我。可我還是鼓起勁兒站起來,這兒露出條腿,那兒又露出點屁股,過去幫我朋友拿杯子。我注意到我那位英俊少年這時正用讚許的目光瞧著我。要的正是這種效果。我走過去把電唱機打開,然後轉過身,隨音樂扭了起來。
這回他靠在椅子上好更仔細地看我。他以鑒賞的目光打量著我的身段兒。我覺得我已經迷住了他。
長話短說,總之我把他勾上手了,姑娘們。他把我帶回他的住處,開始了一段妙不可言的愛情。他先讓我把自己的衣服都扔了,給我換了一套行頭,然後就帶我去了黑海。之後我就跟他出國了。我成了他的隨身翻譯,儘管我壓根兒就不懂英語或其它外語。可他逼我學外語,為此我至死都對他感激不盡,因為我現在飛的是國際航班。
要是我想自己掙點體己錢,最不濟我也能找個持不同政見者,有時還能拉到外國官員。跟他的那3年裡,我見到了你們做夢都想不到的生活,也去了好多你們根本看不見的地方。我期滿以後——他只要20歲以下的女孩——他沒像那幫畜生那樣把我一腳踢開,而是把我安置到民航當了空姐兒。這就是我的初戀。
聽完阿爾賓娜講的故事,有人驚得合不攏嘴,有人笑得喘不過氣。「謝謝你,阿爾賓娜,是你讓我們大家開竅兒了。
現在我們總算明白了什麼是新潮青年的愛情。阿爾賓娜,真有你的。」
只有「浪蕩女」吉娜站在阿爾賓娜一邊。「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女孩走這條路也許是因為家庭所迫,或有什麼難言之苦,咱們並不瞭解。從勞改營出來後,我被發配去墾荒,我在那兒算是親眼見到了那些女孩子的遭遇。她們都是純潔的小姑娘,有的還是共青團員,到那裡去勞動……」下面該輪到佳麗娜講了。她身材瘦小,頭髮淺黃,看起來就像個小姑娘。她老是捧著本書看,現在聽了大家的故事後變得活躍起來,還不時地在筆記本上記著什麼。
故事之七
不同政見者的妻子佳麗娜講的是她這位「簡-愛」式的人物在一次給朋友幫忙的機會中,在蘇聯政治勞改營裡找到了幸福——當然,她自己並不是那裡的囚犯。
你們肯定聽說過持不同政見者。我丈夫就是其中一個。他也是我的第一個戀人。
大家能看出來,我長得不漂亮,不是那種讓男人著魔的女人。我很瘦,戴副眼鏡,很不起眼……我到了20歲還沒被男人吻過呢,我自己也不大想這方面的事。我酷愛戲劇和詩歌,那時是國家藝術學院建築分院的學生。當然我有朋友,還不少呢。其中一位是很要好的中學同學,叫柳德米拉。上了大學後雖不常見,可一見面就聊個沒完,甚至能聊個通宵。
我們的友誼在中學時代就開始了,因為我們都喜愛詩歌。
那時大家都迷上了葉塞寧的詩,後來又迷上了一陣阿薩多夫,而我們倆已經在啃茨維塔耶娃和曼傑利什塔姆的作品。此外,不知什麼原因我倆都讀吉卜林的作品,還把其中最喜歡的一首小詩譜了曲子一起唱:我從沒見過美洲虎,也沒見過犰狳——在它的甲冑裡伸曲,我大概不會看到,除非我去里約熱內盧才會見到這些奇獸——滾落吧——滾落到里約熱內盧——真的滾落到里約熱內盧。
啊,我真想滾落到里約熱內盧
趁我還不老的時候。
上了大學後的一天,我去看望柳德米拉。
她正在包包裹,還一邊興高采烈地唱著我們編的歌,不過歌詞卻有所改動:我從沒見過英雄們大膽發表意見,直到他們被關進監牢,我大概不會看到,除非我去古拉格才會見到這些英豪——滾落——滾落到古拉格——真的滾落到古拉格。
啊,我真想滾落到古拉格
趁我還不老的時候。
在我接著講下去之前,咱們先約法三章:我講的這一切你們就當沒聽見,以後在任何場合都不要提起。儘管我不會透露太多,也不用真實姓名,但還是提醒你們幾句為好。這些話尤其是說給你聽的,瓦倫蒂娜。不管怎麼說,我並沒掌握任何國家機密,所以作為黨的幹部,你的良心不必不安。大家都同意吧?那我就接著講。
我便開始懷疑我的好朋友是不是跟持不同政見者有什麼聯繫。有時從她那裡能聽到一些報紙上見不到的消息;有時對那些人人都在談論卻沒有人明白的書籍,她能做出解釋。她總是很公開地亮出自己的觀點。
有一天我去找她,發現她淚流滿面地坐在那裡,桌子上擺滿了不易搞到的緊俏食品:熏腸,速溶咖啡,貼著外國商標的罐頭食品,還有一罐魚子醬。
「老天,你這是怎麼啦,柳德米拉,」我問她,「對著一桌子好吃的你還哭?這太不合情理了。」
柳德米拉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盯著我說:「佳爾卡,真是老天有眼,派你來助我。聽我告訴你。你知道那次班機事件吧?」
「知道,你給我講過。」
「這三年來我一直在探望一個小伙子,他因為那次事件被判得不輕。」
「到哪兒探望?」
「哪兒?弗拉基米爾的中央政治犯監獄。我的身份是他的未婚妻。他沒有親人,也沒有結婚。我一直在申請和他結婚,可還沒批下來。現在他又被送到勞改營。到了探監的日子了,可我脫不開身。我母親病得很厲害——昨天剛住院,準備動手術呢。沒人能替我去看他,他們也不會放別人進去的,因為他的檔案裡只註明我一個人。你我長得很像——你可以冒充我去看他。」
開始我真吃了一驚。我非常害怕,這很自然:到政治犯集中營去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可看到柳德米拉哭得如此傷心,為他感到如此難過,我便有些動心了。她拿出他的信來給我看,每封信裡都是對她的感激之辭,都洋溢著熱情;這一切都深深地打動了我,使我的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我想像著他在那裡焦急地盼著、等著,卻空等一唱—柳德米拉和我長得確實很相似——小時候人們都說我們是姐妹倆。況且這個想法多麼富有浪漫色彩。於是我決定去一趟。
柳德米拉高興地使勁親我,差點把我吃了。她又告訴我應該怎麼做,路怎麼走,找誰,怎麼說等等——還有一些不便在此透露的細節。
在去那個被上帝所遺忘的莫德維亞的路上,我覺得自己就像個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大包小包的食品幾乎把胳膊壓斷,至於交通——只好趕上什麼就坐什麼。一切都是那麼陌生。沒有柳德米拉在身旁,恐懼漸漸佔了上風。
到了集中營後我愈加害怕:簡直就像描寫德國法西斯的電影中的鏡頭。瓦倫蒂娜,請你不要發表議論好不好。集中營就是集中營,不論大門口是掛著五星還是d字,對於裡面的人來說都同樣恐怖。也請你不要忘記那個地方曾經關押過多少你們的黨員同志。不,這不是從索爾仁尼琴的作品裡看到的,雖然我讀過他的書。這是我們的赫魯曉夫從上面向人民大眾公佈的消息。好了,我們講的是初戀,不談那些。
他們讓我填了幾張表,然後領著抖得半死的我穿過一條走廊,來到會見室。屋內有一張很長的桌子,桌子的兩邊放著椅子。他們讓我坐下等著。屋裡就剩我一個人時,我抖成了一團。一會兒,要是我的「未婚夫」被帶進來後,我該怎樣做呢?我知道他的名字,也見過他被捕前的照片,大概能夠認出他來。可我該怎麼跟他打招呼,才會使他立刻明白我是替柳德米拉來看望他的呢?要是他說:「她不是我的未婚妻,我不認識她」可怎麼辦呀?也許他們帶進來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人,那可怎麼辦呢?這屋裡也可能同時安排了其他人見面,我要是認錯了人,把別人的兄弟或丈夫當成了我的未婚夫,那又怎麼辦呢?除此之外,我該怎樣跟他打招呼呢?
是簡單地問候,還是過去吻吻他?這些問題攪得我頭昏腦漲,出了一身冷汗。心裡嘀咕著:我肯定會露出馬腳來,然後也被送進去,因為用了柳德米拉的證件,最後連她也得被抓進來,至少得關她十年。這時,我看見衛兵帶進來一名身穿囚服的高個兒小伙子,我立即衝了過去,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喊道:「斯拉瓦,親愛的。親愛的。」又吻起他來。同時還小聲告訴他:「我是替柳德米拉來看你的……」他也擁抱了我一下,看了看我,眨一眨眼。之後他把我緊緊摟在懷裡開始親我——我幾乎快暈過去了。他一邊親我,一邊低聲說:「告訴柳德米拉,蓋克在醫院裡病得很重。他需要動手術,可他們只給他吃止痛片。我們為他的性命而擔憂。
因此我們迫切需要聲援活動。」
衛兵把我們分開,讓我們中間隔著桌子坐下,然後他也坐在旁邊聽我們談話。可是我們有什麼可談的呢?有好幾次我們互相詢問健康情況。然後沉默了一、兩分鐘。我忽然想起來,應該把我的實際生活情況告訴他——家裡一切都好,我父親已經在托斯可夫買下一幢名符其實的消夏別墅,附近有湖,還有個跳水板。我們全家下個月就去度假。突然他來了精神,用更加友善的聲音問道:「是科波亞威湖還是運河?」
「就是跳水板後面的半島。」
「我祖母曾在那裡住過,你們是有意選中那個地方呢,還是巧合?」
「是巧合。我們的一切都是巧合。噢,你別生氣……」「我怎麼會生氣呢,我非常高興。你比上次來時更漂亮了。」
雖然柳德米拉和我長得很像,可她比我有趣得多,而且會打扮自己。跟她相比,我就像個十足的女學究……所以我感到侷促不安,可斯拉瓦用那種目光盯著我,一直看到我的心。以前從來沒有人用這種眼神看我。而且從他的眼睛裡就能看出他是個心地純潔、而又異常深刻的人。我剛才的不安消失得無影無蹤……請你別這樣,瓦倫蒂娜。你講你的模範家庭時我可沒打斷你。難道你還沒注意到我隻字不提政治?我們只不過在談論愛情,沒別的。其他人還想聽嗎?那我就講下去。瓦倫蒂娜,你不想聽可以找本書看。
第一次見面我們還談了些什麼我記不清了。兩個小時過去了,到時間了。我跑這麼遠的路就為了這兩個小時。斯拉瓦走過來,抱住我的肩膀,默默地吻了一下我的臉,又吻了一個我的手。這兩個吻簡直太讓我吃驚了。
他們把他押走了。我帶來的食品,衛兵只允許他拿了些蘋果和一點香腸。這個衛兵還算不錯呢,後來有的人連這些都不准他拿。我只好再把東西帶回去。
回到列寧格勒後,我彷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向柳德米拉匯報了關於蓋克的情況。我以後幾乎天天都去她那裡。她很驚訝,而我又不好意思問她斯拉瓦來信沒有。後來有一天我去看她,她說:「斯拉瓦剛剛來了封信。我想可能是是寫給你的……」我接過信讀了起來:「親愛的柳達,上次我一見到你就知道我一生中苦苦尋覓的就是你這樣的姑娘,你支配自己的不是思想、觀念和高尚的情感,而是一種極其自然的和藹與善良,那樣慷慨,又是那樣純情……」信中還有許多美麗的辭句,都是寫給我的,不是給柳德米拉的。我的好朋友瞄了我一眼問道:「我們的斯拉瓦是不是找到真正的未婚妻了?」
「現在還說不準。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所以請你告訴我怎麼申請和政治犯結婚。」
下次探望斯拉瓦時我用的是自己的證件。我擔心他們會不讓我見,又怕碰見上次的衛兵和獄長,他們會發現我又換了名字。結果還算順利。三年以後,我們得到許可,結婚了。
安德魯什卡就是我在一次探監時帶回來的小東西。現在他的爸爸正在流放,等我兒子再大一點、長得壯一些時,我們就去加入他爸爸的行列。
「原來不同政見者就是這樣的。」愛麗什卡聽佳麗娜講完後叫道,「我還以為你們是一種特殊的人呢……」「還能長著4只耳朵?好能收聽敵台?」娜塔莎笑道,「人就是人。我們單位有個不同政見者,他從前搞過徵集簽名,可現在特別老實。顯然,時代不同了……不是被抓進去,就是一走了之。人們都這麼看。」
接著大家又談起了政治犯的妻子。她們還把19世紀和20世紀做了個比較,看看到底哪個時代政治犯的妻子更不容易。多數人認為上個世紀的要更難一些,特別是對於那些十二月黨人的貴族太太們,因為今天的婦女對苦日子已經習以為常了。但也有人不同意這種看法。
「我從電影裡看到那些十二月黨人的老婆在西伯利亞遊蕩時,個個都穿著毛皮大衣,那款式、質地,嘿,沒說的,准震了阿爾賓娜這樣的時髦女郎。依我看哪,有這樣的大衣穿在身上,還有什麼受不了的罪。」
這通議論自然又是流浪女吉娜發表的。忽然,拉麗莎想到了尼爾婭:「尼爾婭,現在該給我們講講你母親的事了吧?我記得你開始時曾提到她的貓皮大衣。」
「好吧,我講。只不過這不是關於初戀的。因為我沒能像正常人那樣體驗初戀,這裡講的就是為什麼我不能夠。」
故事之八
音樂教師尼爾婭在這裡講了她是如何先學會了恨,而不是愛。本書作者把這個中篇敬獻給那位最善良的俄國詩人——諾姆-柯扎文,他曾寫過一首題為「人折磨孩子」的詩,寫的是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孩子們。這首詩在蘇聯的勞改營廣為傳抄——這都是作者親眼所見。作者還建議那些對尼爾婭的故事並非無動於衷的人找來諾姆-柯扎文的詩讀一讀。
我在大戰的前夕生於利沃夫,母親是猶太人,父親是波蘭人。我總覺得自己是猶太人這倒不是因為猶太民族習慣讓孩子隨母親的民族,而是我自己的一種感覺……你們以後就會明白。
我的父母都酷愛音樂。我對那時生活的唯一記憶就是母親在彈鋼琴。後來在那些可怕的日子裡,我一直以為那個記憶是一場夢:那時的生活怎麼會那樣美好?窗戶半開著,和風蕩起帶花邊的窗簾,花邊輕輕地觸著鋼琴。母親坐在鋼琴前,穿著潔白的衣裙,是那樣美麗動人。她不時地把微笑著的臉龐向我轉過來,頭隨著樂曲的節奏輕微地點著——在光潔如鏡的琴蓋上,在她潔白如雲的衣裙上,在清香宜人的嫩黃色地板上,一束束陽光也在音樂的伴奏下輕快地舞蹈。窗外,一株大樹輕輕搖動,樹葉在舞蹈,窗簾在舞蹈,我也手舞足蹈起來——手抓住小床的欄杆,一蹦一蹦的,可在我的記憶中那就是舞蹈。以後再告訴你們我是怎樣弄清楚這不是一場夢……這就是那時的情景。後來戰爭爆發了,這也印在我的記憶中,法西斯開進了利沃夫,開始了猶太人大搜捕。我們的父親——這是我長大後媽媽告訴我的——決定還是收拾東西,第二天早晨趕到火車站,這是對所有猶太人下的命令。我們家的猶太人包括母親和她的3個孩子。我兩歲,哥哥列夫什卡12歲,姐姐琴婭7歲。對猶太人下的命令不包括我父親,我說過他是波蘭人……母親哭了起來——她擔心3個孩子。
「你擔什麼心呀,」父親有點發急,「德國是文明之國,他們不會傷害你們的。你們會被疏散到德國的安全地帶,到那兒以後你就給我寫信。別忘記首先告訴他們你是位著名的鋼琴演奏家——說不定他們會在德國為你安排一次巡迴演出呢。他們都是有文化素養的人,芭絲婭。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驚慌失措。」
可父親的話並沒有使母親平靜下來,她說要到親戚家看看他們打算怎麼辦。她匆忙趕到阿朗舅舅家,想聽聽他的主意。
阿朗舅舅非常聰明、有見識。他悄悄地告訴大家,要想活下去,唯一的辦法就是認真地傾聽法西斯的每一項命令,然後反其道而行之。母親來到阿朗舅舅家時發現他們全家都忙著收拾東西。
「你們不是去火車站吧?」她吃驚地問道。
「好像是不去。」阿朗舅舅說,「我們要去地下。」
原來阿朗舅舅和其他幾位有勇有謀的猶太人設法搞到了一份利沃夫市區地下排污系統的圖紙,他們決定順著污水管爬到橫穿全市的地下河。阿朗舅舅讓母親回家收拾東西,帶上所有的必需品,盡量多帶些食品,穿上厚衣服,夜裡帶孩子趕到他家。他還叮囑母親別把這事告訴父親,只對他說親戚們決定一起去火車站,以免路上大家走散。
夜深人靜時,我們便向阿朗舅舅家摸去。路上有哨兵巡邏,很危險。我們終於趕到阿朗舅舅家,和他們全家還有另外幾個猶太人一起穿過後花園來到很遠的一處院子裡。這裡有一個能鑽進人去的洞口,通著排水道,洞口的蓋子已經打開。我們一個挨一個地鑽了進去,太小的孩子就讓大人遞下去。阿朗舅舅的母親已經老得走不動了,也讓大家抬了下去。
以後幾個月的地下生活,我記不太清了。只記得到處都是漆黑一片,自製的油燈光線昏暗,四處都在滴水,裡面的氣味令人作嘔。有時能聽到上面電車開過的聲音和車鈴聲。孩子們哭鬧著要出去。我自然也不願呆在裡面。聽母親講她必須時刻緊緊抱住我:稍一鬆手,我就會往外跑。裡面還有許多大耗子,到處亂竄,偷吃我們帶的乾糧。這樣一來,母親不光得摟著我,還必須緊緊地把乾糧袋抱在懷裡。她不敢把乾糧袋交給我哥哥列夫什卡和姐姐琴婭看管,因為這裡空氣太壞,他們不停地打盹,耗子會趁機偷吃。可是有一次,耗子還是把我們剩下不多的食品偷了個精光。不知是母親睡著了,還是昏過去了。耗子咬破了她的皮大衣,又啃壞了口袋,把東西全都拖走了。母親借了一根針,用破口袋把大衣上的窟窿補好。我們並沒有挨餓;母親在集中營裡還穿著這件補丁的大衣,那裡的德國女人常常笑話她。是的,我們最終還是被發現了,德國人帶著警犬找到我們,又把我們帶到奧斯威辛。不是所有的人都被抓走了,有九家人設法逃了出去。顯然,他們是利沃夫市的猶太人中唯一逃出去的。
我們被趕上火車,拉到德國。這對所有的猶太人來說簡直是一大災難。可對那些還不懂事的孩子卻不然,他們很高興能見到陽光。當然,剛從地下上來的時候我們怕見陽光——眼睛受不了——過一段時間就恢復了。
這裡我就不講集中營的事了,你們從電影裡、書裡都看到不少,比我知道的還要詳細——我那時還小,不大記事。唯有一件事我記得很清楚:我們這些跟媽媽一起住在女牢房的孩子們都十分害怕男人。在我們幼小的心靈裡牢牢地刻上了這樣的原則:女人就是安全,而男人則是可怕的危險。他們打小孩,殺小孩,他們會僅僅因為孩子哭的聲大就把他像只小狗一樣殺死。最可怕的是,他們會把你和媽媽分開。年齡小的孩子嚇得寸步不離媽媽;我們時刻拉住媽媽的衣服不鬆手。
列夫什卡哥哥被帶到男牢房,後來再也沒見到他。琴婭很快就病倒了,被送到醫院,又從醫院被拉到焚屍爐。剩母親和我了。我們還算幸運,居然活了下來,又回到了利沃夫。
可父親在家中又娶了一個位新太太,還生了個孩子。他給母親路費,讓她到列寧格勒投奔親戚。他還答應給我生活費,但母親拒絕了:那種時候錢算什麼,她相信,自己是位鋼琴家,在列寧格勒會很快找到工作。然而正是這種單純與天真毀了她。
我還要講一講發生在奧斯威辛的另一件事。一天,女囚們發現一項滅絕所有猶太兒童的命令正在策劃之中。實際上那時在那裡的猶太孩子已經被滅絕得差不多了,儘管大家都想方設法保護我們,可還是無濟於事。我母親叮囑我切不可離開她半步,要是看到「好看的男人」,不管他是誰,我必須趕緊跑回去,鑽到我們那張床的褥墊下面藏起來。我那時瘦得皮包骨頭,趴在墊子底下上面連個包都鼓不起來。後來,母親強迫我改掉這個壞習慣時可真費了不少勁。甚至我們到列寧格勒住下之後,我又懂了些事,每當有陌生男子進我們家,像房管所的人或是鄰居,我都會一言不發地徑直跑到母親的褥子底下躲起來。
我一天天長大,開始上學了。我不再往褥子底下藏,可對男人的恐懼心理還沒有消失。在學校,我門門功課都是優秀,除了美術——這門課的任課老師是男教師。每次我在走廊遇見校長,我都畏縮地退到牆根,他跟我說話時我一個字也答不出來,我嚇得根本聽不見他說的是什麼。
隨著歲月的流逝我漸漸地好些了。可到了十幾歲時我怎麼也理解不了我的朋友們:她們怎麼會跟青年男人產生溫柔的感情?每當男孩子跟我接近時,我便想像他穿著德國黨衛軍的制服。母親給我講她跟父親的事,這在我心中已播下了對男人不信任的種子;但最可怕的是在集中營時打下的烙印:一有男人來就趕快藏起來,不然就會大難臨頭。
大家也許會奇怪,既然有恐懼心理,我怎麼還結了婚呢?
很簡單。母親逝去後,親戚們供我讀完音樂中學又上了大學。
大學畢業後,他們便開始操心我的婚事,想讓我盡快成家安定下來。撫養我的舅舅和姨媽年紀都大了,他們想盡快實現對母親許下的諾言,而不想在我還沒找到歸宿以前就離去。他們給我介紹了好幾個聰明漂亮的年輕人,都是猶太人,而且他們都想娶一位住在列寧格勒的姑娘。其中好多人都很喜歡我,可我每次都哭著拒絕了,說我不想使我的家庭不幸福。有一天舅舅的朋友來看他,那是一位年近40歲的鰥夫,想讓舅舅替他介紹一位性情貞靜、賢惠的女人,來為他12歲的女兒當媽媽。這個人我一點也不害怕,並且我還十分可憐那小姑娘:我也是12歲的時候沒了母親的。
但是波裡斯-尼古拉維奇根本沒注意我,那小姑娘也只是靜靜地坐在角落裡。他們走後,我鼓起勇氣告訴舅舅說只有這個人我不害怕,我可以嫁給他。可舅舅吃了一驚,想說服我:「你自己還是個孩子呢,你怎麼能撫養那麼大的女兒呢?」——他不同意這門親事。但我做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壯舉:波裡斯下次帶著女兒來舅舅家時,我把小列奴絲婭叫到我的房間裡告訴她我是誰,還說我願意做她的媽媽。親愛的小列娜哭了起來,張開手臂抱住我,喊我「媽媽」。她用3天時間就為我和爸爸牽上了紅線。於是我們就開始了共同的生活,我的恐懼心理也很快就消失了,除非有時在睡夢裡……聽了尼爾婭的故事後,大家都很難過,愛麗什卡還抽抽嗒嗒地抹起眼淚,像小孩子一樣吸著她的翹鼻子。
吉娜搖著頭罵道:「這幫畜生,真是一群禽獸不如的東西……如今在我們營裡當然也沒有娃娃們的好果子吃,可那些傢伙畢竟也是我們的人,不是德國法西斯呀,還不至於殺害那些娃娃。」
「你說的是哪個,吉娜?」
「我們的,蘇聯的勞改營唄,那兒還有娃娃們的住處呢,叫『母子間』——母親帶孩子住的營房。要是女犯有孩子或是在那兒生了孩子,就被送到『母子間』去。謝天謝地我眼下沒服刑,要不然我這小丫頭還不得不住在牢房裡。」
「給咱講講女營裡的事兒吧。」
「今天就算了吧,姑娘們。一天講兩個『營』太多了。下回再講。這會兒咱們讓愛瑪講吧;這都是她出的點子,咱們聽聽她講的。」
故事之九
戲劇導演愛瑪講的是她如何成為一位初次戀愛的小伙子的進攻目標。
我給大家講講一個毛頭小伙兒是怎樣愛上我的,而且愛得那樣無私,甚至發狂。
我的第一次婚姻是校園戀愛的產物,很不成功,也很短暫:一年之後便離婚了。這要感謝那項新法律,能盡快地結束這場精神折磨。和那位同學分手後我很快又結婚了。他也是個演員,還是個曾經紅極一時的名角呢,雖然已到了強弩之末。他現在酗酒成性,早已從我的生活裡徹底消失了,可在當初,我還覺得我們的婚姻相當成功,唯一使我苦惱的是他那沒完沒了的婚外戀。他每演一個新角色都會很快愛上和他配戲的搭檔。為此我們吵阿打啊,最後我決定我們倆離開這裡去外地,或許這是挽救這樁婚姻的唯一途徑。我調到西伯利亞一個新建小城裡的一個剛成立的劇團當導演。我們打好行李,離開了列寧格勒。我丈夫的想法是:在外地他肯定會成為那裡的台柱子,包演所有的主角,何況他妻子還是導演呢。結果確實如此。我導的第一齣戲是《羅密歐與朱麗葉》,他演羅密歐,儘管從他的年齡和外形來看演傻胖子福斯塔夫更合適,當然,演李爾王他還不夠老。你們也許猜到了,他在排練時又愛上了朱麗葉。演朱麗葉的那小姑娘確實漂亮,她剛從戲劇學校畢業,大大的眼睛,嬌小的身段。顯然她也被我那位舊日的明星給蒙騙住了。他之所以喜歡年輕姑娘也正是如此:稍微老成一些的女人便會一眼看穿他那膚淺的感情。隨之而來的事真讓我大傷腦筋。排戲時,我那個缺德老頭子無恥地向朱麗葉一會兒飛個媚眼,一會兒又捏捏她的手,可自己的戲卻演得糟糕極了,台詞記不住,語調也不對。你們想想,40多歲的人了,還能演什麼羅密歐。在場的演員、舞台監督,還有舞台工作人員等等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還好奇地打量著我,有些人露出同情的神色,但更多的人是想看熱鬧。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繼續工作。第一場還沒排完,我就感到了極度的精神疲勞。
就在我幾乎快到精神崩潰之際,我忽然注意到,那位年輕的佈景美工阿遼沙常常用充滿憂鬱和愛戀的目光注視著我。我的感覺好多了。以後排練時,每當我那位老來俏羅密歐再當眾跟傻丫頭朱麗葉調情時,我便看著阿遼沙,這樣一來感覺就會好些。
有一天排完戲後,阿遼沙還不走,他等著我;我總是最後一個離開劇常他向我表達了愛慕之情。我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撫摸一下他的臉頰,就走開了。可他還是每次排練都來,自始至終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到了首場演出的日子。演出相當成功,當地的領導們還設宴招待了我們。席間,男主角宣佈他要離開我,與他的朱麗葉結合。他真夠可以的,選這樣美好的場合來解決家庭糾紛。我傷心透了,宴會結束後便和阿遼沙一起繞小城漫步,然後回到他在劇團裡的那間小屋,跟他過了夜。此後我的心情有所好轉。我感到這種做法對我丈夫來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對我也有好處。再看見他時,就不那麼傷心了,再看看阿遼沙,感覺更好了。
一天阿遼沙問我:「我們什麼時候結婚?」
我吃驚地望著他,告訴他這不可能。
「你敢戲弄我。」他怒氣衝天,「別忘了,你現在沒在劇場裡。如果你今天不答應永遠和我在一起,我就自殺。」
我聳了聳肩:「想用一支道具手槍槍斃自己嗎?那就祝你順利。」然後揚長而去。
幾個小時後我去排練,發現阿遼沙沒來。沒什麼關係,我想,這樣我可以安心工作了。近來他盯人的目光常常搞得我心煩意亂。不來更好……突然票房經理跑進來告訴我阿遼沙被送進醫院正洗胃呢:他吃安眠藥中毒了。我第一個念頭是:「他怎麼敢這樣。這不是讓我丟醜嗎。」
一位年輕演員跑到醫院去打聽情況,雖然我心急如焚,但還是克制住自己,繼續排練,好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一樣。到了晚上,他們告訴我阿遼沙吃安眠藥過量了,已經奄奄一息。
我再也忍不住了,跑去看他。醫院的人知道我是他的領導後讓我進了病房。他已經神志不清了,可他認出是我,小眼睛閃出光來。「你現在不會離開我了吧?」他耳語般地問道。
「當然不離開你了。」我口裡這樣答道,心裡卻在暗自思忖著:拿這個傻瓜怎麼辦好呢?怎樣才能甩掉他呢?
阿遼沙住院期間我又辦回了列寧格勒,可你們猜怎麼著?
他身體一恢復,就辭去劇院的工作,一路追我而來。
此後的事簡直是場惡夢:他在列寧格勒沒有工作,沒有住處,到處遊蕩,每天都給我打電話。有一天我對他講:「阿遼沙,你又不是女孩子,又不是我先勾引你,讓你懷了孩子後甩了你。你也不害臊。你怎麼沒一點男人氣兒呢?」
可這傻瓜還是不明白。他說:「如果我們真有個孩子,我就養著他,這樣也許還好受些。」
結果我因精神過度緊張,進了精神病院。這才使阿遼沙死了心,離開了列寧格勒。他受的打擊不校現在每當我聽說女孩子被引誘後遭到遺棄時,我總在考慮究竟誰的日子最不好過,是她,還是他。你們知道嗎,我寧可自己被人遺棄,也不願被那瘋狂的愛纏個沒完沒了。這種初戀,有什麼意思。
還不如看看舞台上的愛情呢,那裡的匕首都是硬紙板做的,毒藥呢,是兌上顏料的水。
女人們有的同情阿遼沙,有的同情愛瑪。
然後大家轉向愛麗什卡,一位好看的胖姑娘,是牛奶廠主任的秘書。
故事之十
愛麗什卡講的是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
我第一次遇見瑟約什卡,我後來的丈夫,是在彼得——保羅要塞的沙灘上。那天天氣很熱,大家都在游泳,可我正好鬧嗓子。我坐在水邊一棵倒了的柳樹幹上,燥熱,難受。突然,一隻大黑狗跳了過來,開始在我身上嗅起來。我害怕不認識的狗,嚇得一動也不敢動,想起爸爸說的:「害怕狗時不要動,別顯出害怕的樣子。」
隨後聽到一個愉快的聲音:「米什卡。你幹什麼呢?嚇唬一位這麼漂亮的女孩兒?你看看,她差不多跟你一樣漂亮呢。」
狗的主人走了過來,挨著我坐在樹幹上。「米什卡游泳時,我在這坐一會兒,你不生氣吧?」
「你愛坐多久就坐多久。你為什麼不跟它一塊兒游泳呢?」
「不行,我嗓子疼。你怎麼不游泳?」
「我也嗓子疼。」
「那我們就坐在這兒看米什卡游吧。」
我們就坐著,看著,一會兒米什卡從水裡出來跑向我們,抖了抖身上的水。它毛上的水像雨點一樣落了我們一身,可我們很快活,也不那麼熱了。
「你叫什麼名字?」
「愛拉。你呢?」
「瑟約什卡。在那邊曬太陽的是我媽媽。你想見見她嗎?
來吧。」
我們來到瑟約什卡的媽媽那裡,他說:「媽媽,你看我跟米什卡找到一位多好看的女孩兒。你說呢?她那雙眼睛像小母牛的一樣。我能和她結婚嗎?」
瑟約什卡的媽媽說可以,但要等到將來,她一邊說著,一邊讓我們吃草莓。她從包裡拿出一罐草莓來給了我們,瑟約什卡把最大的挑出來給我吃。
「你為什麼把最大的都給我呢?這不公平。」
「因為你嗓子疼呀。」
「你也是埃」
「那不算什麼,我比你結實,比你有勁兒,我要時時照顧你。說定了?」
「好吧。」
然後我領他去見我的姐姐們,告訴她們他將來要跟我結婚,而且他媽媽已經同意了。她們笑了起來,但都是善意的笑。
該回家了,我們開始收拾東西。
「你明天還來嗎?我每天都在那棵樹旁帶米什卡散步。」
「只要媽媽讓我一個人出來。不過你可以給我打電話;我們家有電話。記住這個號碼。」
我把號碼告訴瑟約什卡,他怕忘了,又重複了幾遍。
可是第二天我的病加重了,由嗓子發炎引起心臟的毛病,被送進醫院。我躺在床上,想到瑟約什卡在樹旁等不到我的難過樣子我就哭了起來。我哭還因為自己剃成禿頭,這是為了治玻這樣一來我就不再像米什卡了。那些天真是一生中最難熬的日子。
可是有一天,護士進來讓我穿上衣服到走廊裡去,說:「有人來看你。」
我很驚訝,因為那天媽媽已經來過了。原來是瑟約什卡和他媽媽來了。他一看見我被剃成禿子就喊了起來。
「你再也不像米什卡了。他們把你弄得好醜好醜。」
我想瑟約什卡一定不再愛我了,我便嚎啕大哭著跑進病房。我覺得自己可能會憂鬱而死。但我剛走到門口,瑟約什卡就追了過來。
「你去哪兒?我們帶來好多葡萄給你。媽媽說你吃了就會好得快些。好了,別哭了。」
後來我們坐在走廊裡的長椅上吃葡萄時,瑟約什卡對我說:「你現在一點也不好看了。你就像一隻淋濕的小貓。」
他媽媽說他不應該老把女孩子比做各種動物,她不讓他再傷我的心了。她說到做到,從此以後,每當她認為瑟約什卡傷我心時,她都出來保護我。不過他後來再也沒有傷過我的感情,生活再也沒有這種戲劇般的情節了。我們倆上學後同桌坐了10年,畢業後就結婚了。這就是我的初戀,一直到現在。
這個故事講完後,就結束了《女人十日談》的第一天。
正在這時,嬰兒們被護士用車推了進來,母親們紛紛抱起自己的孩子準備餵奶。她們商定明天大家講被引誘與遺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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