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爾菲在女主人長長的、空蕩蕩的書房裡慢慢地逛著。窗外是種著樹的草坪,通向萊因河。她一個夏天大部分時間都無事可做。她的女主人一反常態,大部分時間不在家,只回來呆上幾天,剛好夠處理完積壓的信件,在她的航空旅行包中放進乾淨的衣服,然後又走了。
她借了(而且似乎是長期地)艾裡希先生那輛漂亮的小橘黃色跑車。那輛車駛上施蒂利城堡的車道時發出的聲音很好笑。至於艾裡希先生,正式的未婚夫,已經好幾個月沒在城堡裡露面了。當然,有各種謠言。
艾爾菲想知道她的女主人這個夏天在幹些什麼,但是想也白想。不管是什麼事,可能都和施蒂利的生意有關。艾爾菲知道,只要她想,對她的商業計劃她可以守口如瓶。那麼,她的權力就更大了。
艾爾菲看了一眼手錶。去巴塞爾的船再過十五分鐘就到施蒂利碼頭了。她有十分鐘穿過草坪走到河邊,這裡也沒有什麼東西要做的了。她收拾好自己的包,拿起那頂寬邊軟草帽,這是女主人送給她遮擋八月的太陽的。
她半天的閒暇是從乘船行駛在萊因河上開始的。她答應她的室友在小巴塞爾的一家濱河旅館裡見面吃午飯,就在主城的河對面,一次輕鬆愉快的午餐,克裡斯塔辦公室裡的某個男士為她們付錢。愉快。和克裡斯塔一起吃午餐可沒有什麼便宜好占。她近來成了個大提問家了,總想瞭解關於施蒂利城堡的私事。但是可能那個人,單身,又不和克裡斯塔約會,或許是個不錯的消遣。
夏天這幾個月事情太少了。艾爾菲既想外國城市,又想外國男人。她想豪華賓館的刺激,還有偶爾女主人買了但又去不了的戲票。
這時,那艘小客船攪動著大股的水花靠岸了。水手將纜李靈巧地一拋,套在樁子上。他朝艾爾菲飛了一個吻,艾爾菲朝他點了點頭。她上了船。一分鐘之後,船飛快地離岸朝下一個碼頭駛去。乘船去巴塞爾通常比汽車或者火車快,而且更有意思,這當然取決於天氣和一天中的什麼時間了。
她仍然把寬邊草帽拿在身邊,草在微風中搖曳著。這頂草帽她的女主人戴顯得花裡胡哨,艾爾菲戴則顯得做作。她已經試著在鏡子前戴過好幾次了,就是沒有膽量在公共場合戴。
它單薄,它那蝴蝶一樣的輕浮,它那耀眼的白色,這一切都屬於一個富有的環境,而不屬於艾爾菲可以戴這頂帽子的地方。這讓她很惱火,即使她和馬吉特小姐一樣苗條,一樣高,但她似乎還是不能若無其事地戴上這樣一頂帽子。
十二點半的時候,船在連接兩個巴塞爾的那座主橋下的碼頭靠了岸。艾爾菲走過橋,來到克拉夫特旅館的戶外咖啡店。這個小地方年輕的遊客很喜歡,因為價格便宜,而且可以看到老城的風景。
克裡斯塔已經來了,坐在這家戶外咖啡店角落裡的一張小桌子邊,桌子上撐著一把寬大的布傘,上面印著一種開胃酒的廣告。那個和她在一起的漂亮的年輕人顯然不如克裡斯塔年輕。克裡斯塔只有二十五六歲。那人甚至可能比艾爾菲還要大一兩歲,差不多三十了。他坐在克裡斯塔身邊,看上去個子不高。當他跳起身來迎接艾爾菲時,他可以站在傘下而不用低頭。艾爾菲自己的高度使她對矮個男人沒有多少興趣。
「……保羅-伊瑟林。」克裡斯塔將這個年輕男子介紹給艾爾菲時說。
馬吉特-施蒂利的貼身女管家慢慢地坐下身來,若有所思,嘴裡說著一般的客套話,但是心裡卻想著伊瑟林這個名字。巴塞爾是座老城,老實說羅馬時期之前就有了。城裡到處是古老的家族。伊瑟林這個姓幾乎比施蒂利還要古老。和薩拉辛家族、梅裡安家族、伯可哈德家族,甚至韋捨家族一樣,都是巴塞爾的大家族。
當然,這些大家族中現在還有破落,甚至玷污家門的分支,這也是很正常的。保羅-伊瑟林可能是個窮伊瑟林,沒有什麼有勢力的關係,就像有數不清的費捨,都聲稱是出自真正的費捨門第。這就是為什麼在巴塞爾人中間,查祖根要看姓的拼寫。例如,人們只接受「韋捨,韋格利的韋」,意思是說「韋」是「韋格利」這個詞中的「韋」。所以伯克哈德不允許自稱是正宗的伯可哈德家族的後代。
「保羅是我的同事。」克裡斯塔-魯赫用她那種小學教員式的口吻說道。「我們在黃金儲蓄部的工作間是兩隔壁。」因為她以前從來沒有提到過他,所以艾爾菲就把它當圓場話來聽。
「真正的黃金搭檔。」保羅補充道,同時轉過漂亮的窄臉,於是只有艾爾菲,而不是克裡斯塔,能看見伴隨他這一幽默企圖的眨眼。
艾爾菲笑了笑,以表示哪怕是非常做作的詼諧也比沒有強。她想博多了,想他那些粗魯的亂七八糟的性玩笑。但是僅僅因為伊瑟林個子不高,沒有趣味,就把他一筆抹煞,還為時過早。「我可以想像你們兩個在你們的小山洞裡面,整天數著你們的金磚。」她笑著說。「告訴我,在巴塞爾地下的深處,有沒有侏兒1?」
1北歐民間傳說中的一種生活在地下的侏儒,有超自然的力量。
「當然有。」保羅回答說。「我自己就是半個侏兒。」
還有半個是什麼,艾爾菲心裡問道。他回頭對克裡斯塔笑了笑。「你喝什麼?」
「白葡萄酒汽水。」克裡斯塔說話的語調讓艾爾菲意識到這姑娘在工作時間要這種飲料,膽子也真夠大的。一小點兒白葡萄酒,用汽水稀釋,對於在黃金儲蓄部工作的人來說,這可真是膽大包天了。
「你呢,小姑娘?」保羅在問。
艾爾菲戲想到要一種更烈的酒,一種現代酒,像蘇格蘭威士忌加蘇打或者非常干的馬提尼。這可要比葡萄酒汽水貴出三倍,而且是伊瑟林先生付錢。第一次結識一個新男人就馬上給他留下一個富貴嘴的印象,不能這樣。如果你是瑞士人,就不能這樣。
「給我也來一樣的。」
伊瑟林叫來侍者,要了三份汽水,加冰。甚至是在傘下,這天也熱得不正常。三個年輕人互相看著。
看著他們,同時又看著自己,艾爾菲覺得特別得意。他們年輕,很吸引人(克裡斯塔應該例外),可以出得起錢在克拉夫特吃一頓中檔露天午餐。在巴塞爾做到這一切,是艾爾菲爬到了她所曾經夢想爬到的最高處。
唯一能讓她覺得更得意洋洋的地方就是國外的城市,當她打著施蒂利的名字把那些行李員、侍者和僕人使得團團轉的時候。但是和女主人出外的這些旅行都像做夢一樣。艾爾菲是個現實主義者,能夠明白這一點。在巴塞爾這個真實的世界裡,此地此刻,這頓在陽光燦爛的萊因河畔的午餐,看著城市美麗的景色,新認識一位名叫伊瑟林(這名字頗有含義)的男士……這就是艾爾菲所能達到的高度。
她看了一眼保羅-伊瑟林。根據當代法國時尚來看,他也太單薄了,塌胸,穿著一件幾乎是透明的材料做成的緊身襯衣,一件相當耀眼的淺色夾克,對於在黃金儲蓄部辛勤工作的侏兒來說,這也太摩登了。不過,當然那可能是個瞎話。他不是銀行職員,這一眼就看得出來。他察覺到她在審視他。他把眼睛稍稍轉了一下,可以更直接地看著她。如果只有他們倆的話,可能他會……
「你家小姐,」克裡斯塔-魯赫那細聲細氣、讓人揪心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她還好吧?」
艾爾菲聳了聳肩,但是正好傳者來了,省得她回答了。三個年輕人一聲不響地舉起杯子,互相敬了酒,啜了一小口他們的白葡萄酒加蘇打水。艾爾菲注意到沒人大口喝酒。第一口酒是禮節性的,不管天有多熱,人有多渴。伊瑟林如果沒什麼了不起的,至少很有教養。博多會一口喝下半杯,像粗野的牲口一樣心滿意足地喘著粗氣。
「你……啊……」伊瑟林停了一下,好像是想不起來要說什麼了。「你給……啊,施蒂利家工作,對嗎?」
「給施蒂利小姐。」
他很有氣勢地點了點頭。「不錯的機會。」
艾爾菲看著他。什麼機會,她想知道。他話裡有話。「如果是旅行,沒錯。」她很謹慎地承認。
「當然不是過去這幾個月。」克裡斯塔用她那尖尖的、像優秀小學生在課堂裡背書似的聲音叨叨著。「她大部分夏天都不在城裡,是不是?」
艾爾菲點了點頭,呷了一口酒。克裡斯塔有一段時間對馬吉特小姐的出沒非常感興趣。開始,在夏天之前,當這個姑娘開始問這些問題的時候,艾爾菲還全部回答。但是問的東西太多了,艾爾菲回答的時候就不得不謹慎一些了。克裡斯塔似乎是中了馬吉特-施蒂利的邪了。可能是出於對女豪傑的崇拜或者僅僅是出於好奇,但是顯然,對於艾爾菲的僱主,她想瞭解的比艾爾菲認為她應該知道的要多。
幾個星期前,在回答另一輪無休止的問題時,艾爾菲終於不客氣地告訴克裡斯塔說馬吉特小姐的事與她無關。由於口氣強硬,那姑娘哭了起來。問題也就沒有了。
「一個女人,」伊瑟林這時用他那話裡有話的腔調說道,「毫無疑問,一定在全歐洲有不少的事,你說是吧?」
艾爾菲揚起眉毛。「我想是的。」她停了一下說道。
「我用『事』這個詞有兩層含義。」伊瑟林又出口入耳似地壓低了嗓門補充到。
艾爾菲接著啜她的飲料。富人經常追問他們的僱員這類無禮的隱私問題,她的女主人卻從來沒問過,她很感激。她從來就不想知道艾爾菲的男人,艾爾菲反過來對馬吉特小姐的愛情生活也僅僅是微微有點興趣。艾裡希先生當然是另一回事。總有一天,當這位著名的登徒子娶了馬吉特小姐時,她就得和他生活在一棟房子裡。不過在那兒以前,這個問題都不是那麼迫切地需要注意。
這時她故意冷冷地問道:「你是不是說馬吉特小姐是個放蕩的女人?」
在正午的大太陽底下,伊瑟林的臉居然白了。在他還沒有找著自己的嗓子之前,手就已經開始搖起來了。「不是的,我尊敬的小姐。」他說道。「這種念頭太荒唐了,不可能的,是不能容忍的。」
「那麼這事又是什麼意思?」
「想開個玩笑沒開好,僅此而已。」
而且是專開爛笑話,她自己在心裡加了一句。但是她不能就這麼輕易地把他放了。「我可以想像,」她說道,「在這個城裡關於名人都會有些什麼謠言。庸俗。讓人討厭。」她轉向克裡斯塔,決定把她也扯進來。「是不是,克裡斯塔?」
「是的,當然。」她的室友附和道。「保羅只是——」
「我對俏皮話不在行。」伊瑟林承認道。看著他一臉的慚愧,艾爾菲禁不住笑了。他是個子矮,笨嘴拙舌,但他……逗人喜歡。
三個人靜靜地喝著酒。一艘大馬力快艇轟鳴著溯河而上,後面拖著一個穿著比基尼式三角短褲的男人,那人似乎可以隨心所欲地在船尾掀起並擴散的浪頭上跳躍,前後翻著身,全憑一隻滑水板。
幾個餐客走到欄杆前看著他。這就是巴塞爾,艾爾菲心裡想,令人激動的國際都市巴塞爾,今天在這裡每個人生活中最大的事就是有人於周中在萊因河上滑水。週末的河上擠滿了滑水者,但是周中出現了一個滑水者,就足以引起大家的注意了。當人們擠靠著欄杆,猜測是哪個傻瓜在吃午飯的時間滑水的時候,午餐也沒人吃了。
克裡斯塔也加入到那群傻瓜中了,但是艾爾菲滿意地注意到伊瑟林沒去。他坐在那裡,慢慢地攪著他的飲料。他似乎感覺到了艾爾菲的目光,一抬頭,正好和她的眼睛對視。
「你一定要原諒我剛才說的關於你老闆的話。」他用一種微微有些不一樣的語調說道。那語調有點兒特別,有一種讓艾爾菲有點兒心神不安的感覺。「當然,每個人都對施蒂利小姐這樣的名人好奇,尤其是像我這樣在她的企業裡工作的人。」
艾爾菲點了點頭,但是突然有一種心裡沒底的感覺,好像被重新介紹給伊瑟林,而且發現他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他們的目光鎖在了一起,好像他們分享了什麼共同的奇怪的秘密。
伊瑟林用柔和平穩的聲音說道:「有些人甚至出大價錢買你老闆的秘密。」他停了停,淡淡地笑了笑。「你不吃驚嗎?」
滑水者的什麼花招引起了一陣大笑。艾爾菲發現自己無法把眼睛轉到河面上看看是怎麼回事。她似乎不僅僅是和這個她剛剛認識的男人被一種心照不宣鎖在了一起,而且,是一種帶有負罪感的心照不宣。
越過伊瑟林的臉,從某種奇怪的角度,她可以看見艾裡希先生家門前停著的那輛小跑車。她頭頂上的太陽很辣,特別強烈地照射著。在這讓人特別沒有精神的時刻,整個巴塞爾都展現在她的眼前,整個星期四的下午都無所事事,如果她願意,可以像位有閒女士一樣輕浮地度過這個下午。
「你看見那輛車了嗎?」她突然說道。
伊瑟林轉過頭去。「艾裡希-洛恩的,是不是?」
「哦。」艾爾菲盡量掩飾住聲音中的失望。她本想告訴伊瑟林那輛車是誰的,好在這個頗有優越感的人面前佔些上風。
「那輛車他早就有了。」他接著說道。「可能在大學裡就有了,我想。」
「你和他一起上的大學?」
「艾裡希在大學裡讀了多長時間,我就和他同了多長時間的學。」伊瑟林說。「他有個習慣,總讓自已被學校開除。」
艾爾菲嚴肅地點了點頭。這麼說這位的確是伊瑟林家的伊瑟林。而且他似乎對她非常感興趣。不是克裡斯塔,是她。對於這樣的興趣該作何想呢?照老辦法?但是保羅-伊瑟林可不是博多那樣的人。可能,畢竟還有男人對她感興趣而又不想立刻就把她扔倒在床上。但是他個兒太矮了。
「……那裡,牡蠣色的那輛。」伊瑟林在說話。
「你說什麼?」
他對她溫柔地笑了笑,把他的手放在她的手上。「我剛才說的話你一個字也沒聽進去。而我以為在這件事上我能讓你刮目相看呢。」
艾爾菲朝著伊瑟林剛才指著的方向望去,問道:「那是你的車嗎?」那輛車比艾裡希先生的車更長,底盤更低,樣子更現代。
「是輛美洲虎。」伊瑟林用一種漫不經心的聲音說道。「E型美洲虎。掛到三擋時可以跑兩百。」他捏了一下她的手。「現在,你對我刮目相看了嗎?」
「沒有。不過對你的車倒是另眼相看。」
伊瑟林頗欣賞地笑了起來。艾爾菲發現自己不明白為什麼她花了這麼長的時間才找到一個能欣賞複雜談話的人。而且他對她很認真。他這個階層的男人沒有誰抓著別人的手不是認真的,當然,不是公開的。輕輕地,艾爾菲把手從伊瑟林的手中抽了出來。
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在涼爽的遮陽傘下,那目光出奇地火辣。艾爾菲已經決定絕不第一個轉開目光。如果他的目光像烈火一樣,她則為自己保留了幾分。在這目光之下,她慶幸自己有此巧遇。本以為克裡斯塔只能帶來某個完全無足輕重的人。但是這個人卻完全是另一碼事,可能就是她沒抱多大希望尋找的那個人,可以把她從她這個階層的所有博多中解救出來的人。
「是的,」他在說,聲音很輕,但是目光卻更熾烈了,「毫無疑問,這次是僱員比僱主還神秘、還迷人。」
艾爾菲的眼皮輕輕地垂下來。「你對馬吉特小姐瞭解多少?」
「我要瞭解的不是馬吉特小姐。是你。」
「我好像記得什麼關於……有人願出大筆的錢想更多地瞭解她。」
伊瑟林淡淡地笑了,露出一口小白牙。「這漂亮的面孔後面還有這麼好的記性。我剛才說了嗎?」
艾爾菲點了點頭。「而且你還問我吃不吃驚。」
緩慢地、平穩地,就好像天生就會這個動作似的,艾爾菲把那頂奢侈的草帽得體地戴在了頭上。讓伊瑟林知道她至少也有那麼多的教養。她現在從她的心影中和他說話,她成了女性迷窟中的女巫。
「會嗎?」她挑逗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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