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中午的時候,馬吉特在進巴塞爾的路上,把借來的那輛跑車停在萊因河畔離公路很遠的一塊小草皮上。她已經在施蒂利城堡的辦公室裡忙完了工作,而現在離她開車出城還有幾個小時。實際上是要在日落以後才出城。
這個夏天過得很奇怪。她記得在她的一生中從來沒有投入過這麼多的活力。她看上去要麼是開著艾裡希的那輛小老式車去什麼地方,或者從哪兒回來,或者去見馬特,或者去道別,或者從電話亭裡打長途電話——
在她的下面,一根圓木暫時地被一叢灌木給掛住了,湍急的河水攪起一個小泡沫漩渦。由於水不乾淨,泡沫就更加地蓬鬆。
在萊因河的大部分河段上,工廠將工業廢水倒入河中。當雄偉的萊因河流到巴塞爾時,其河水已經無法飲用了(巴塞爾自己的製藥廠也要負部分的責任),艾裡希對此總是非常氣憤。
她想艾裡希了。
她已經幾個月沒有見到他或者和他說話了,而且這也不能怪她把注意力都投到了馬特的身上。她好幾次給艾裡希打電話,聽電話的都是邦特。邦特總是有話說,但總免不了散發出一種接近內疚的氣味,在電話裡都能聞到。顯然艾裡希自己忙個不亦樂乎,邦特編些借口說給正式的未婚妻和未來的洛恩夫人聽總有點兒不好意思。
她打開皮包,在裡面摸出那本她帶著作日誌的組合本。
他們已經失去聯繫了,各自都忙著偷情。她想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她情人的身上,而只想和她的未婚夫偶爾說說話,這是不是太墮落了?馬特會把它叫做「歐洲式」。她猛然在日誌上寫了起來。
「馬特冒犯人的時候他自己意識不到。含蓄,他不在行。商量事得找艾裡希,而不是馬特。」
比如說愛,她想到。艾裡希是情場老手。她又接著寫道:「一起在巴塞爾長大。兩隻小囚鳥。囚犯在他們的牢房裡養雛鳥,鳥也就成了囚犯。」
她看著日誌。醜陋的真理寫在紙上也不會好看。醜陋的日誌。她猛地合上日誌,發出類似「啪」的一聲脆響。
在這個夏天,一切都似乎變了,有了馬特,沒有了艾裡希。有了馬特,這個夏天活躍過分。但是她還記得前幾年那長長的、懶洋洋的夏天,艾裡希和她還有幾個朋友躺在河邊,不停地啜著飲料,有氣無力地閒聊著,打著軟綿綿的壞主意,冒著有一半無一半的念頭。
在馬特的世界裡,沒有漫長懶散的夏天。一個夏天只有兩三周的假期,然後就得回去討生活。但她以前從來不這樣,艾裡希也不。她和艾裡希之間有某種她和馬特之間永遠不會有的東西,那就是無盡的悠閒。
可能她得開車去艾裡希家,再給他留個條?但是他該往哪兒給她打電話呢?這個夏天她也和他一樣神出鬼沒。對於出了囚籠的鳥,你又能指望什麼。但是她還是想他。
她還是去他家,哪怕只是向邦特問聲好,再留個口信。
出於責任感,而不是出於對家族的忠誠,馬吉特走向阿申福斯達特街17號。和邦特說了幾句話,她就把瑪格納L-2停在艾裡希的房前,走過橋來到大巴塞爾。她從萊因河岸的船碼頭爬上很陡的山坡,信步走過十六世紀的房屋,在那裡,大學正在上課。有幾個學生——可能是學藝術或者建築的——坐在街邊速寫建築物的門面、屋頂窗和屋頂線條的搭配,以及窗子或者門臉的式樣。
她進了施蒂利國際有限責任公司的門,停住了腳步。和一切瑞士有錢有勢的地方一樣,這裡顯得那麼乏味沉悶。門廳很窄。有幾棵落滿灰塵的棕櫚植在醜陋的意大利花飾陶缸中。陶缸太小了。在一張普通的橡木桌後面,一個六十來歲的小老頭用一支鋼筆蘸著墨水缸裡的墨水在一本登記簿上登記。灰塵和陳年的氣味充滿了馬吉特的鼻孔。
小老頭停下手中的筆,抬起頭。「有事嗎?」
突然,在他那副金絲眼鏡的後面,一雙吃驚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施蒂利小姐。」他尖聲叫道。他起身的速度太快了,一隻膝蓋狠狠地撞在桌子下面。他疼得臉都皺起來了。他嘴唇哆嗦著繞過桌子,拉開通向裡間辦公室的沉重的門。
一般來說,馬吉特應該關切地詢問一下他的健康,或者至少是目下他膝蓋頭的情況。她沒有,而是任憑大門在她身後關上,自己掃視著這個不久的一天將由她來發號施令的地方。
一樓是公共業務區,更為簡單。一排金融業務牆,玻璃封著的業務窗口後面站著業務員。不過,這裡僅僅是為一些老客戶提供的一個方便。施蒂利的主要金融設施都在巴塞爾其他地方。
在業務窗口對面的牆邊是一排小分隔間,由直通高高的天花板的蛋白玻璃隔開。每一個分隔間外面都有一個男秘書坐在一張寫字檯邊。客戶把分隔間用作各種目的,剪息票,討論地產,檢查保險盒中的東西,偶爾也用來打瞌睡。
施蒂利有不少上了一定年紀的顧客,他們拒絕在銀行設在城裡其他地方的光可鑒人的現代化分行裡面談生意。正是為了這些老頑固,包括巴塞爾所有最古老的家族的老奶奶和老處女嬸嬸,17號的一樓才這麼落後和懷舊。
在她的鞣革航空旅行包中有一捆信件,回信需要打印並寄出去。五樓的兩名秘書是分配給馬吉特的。其中一個經常到城堡帶些工作回來幹。或者博多把信送到17號。馬吉特很少踏足這個地方,因為她在這裡覺得不舒服,不受歡迎,是個陌生人。
她進了「上升」的電梯,並且伸出手掌擋住服務員不讓他和她一道進來行使他唯一的作用,按下標著「5」的那個按鈕。這項複雜的工作馬吉特完全可以自己幹。在五樓,當她出現在她的秘書和17號其他女秘書合用的大辦公室裡的時候,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嚴格地說,施蒂利不僱用女秘書。她們實際上是檔案員、速記員和打字員。秘書的頭銜是留給一樓的那些年輕的男人的。
分配給馬吉特的兩個女員工一看見她,立刻蹦起身來。馬吉特點了點頭,腳沒停,走到前樓俯瞰阿申福斯達特街的會議室。這是留給施蒂利國際有限責任公司的來訪經理使用的。他們像馬吉特一樣只是進來一會兒做點兒事。通常他們都是從香港或者紐約遠道而來。
馬吉特在門口停住腳步,對兩個秘書中年紀較大,和她差不多歲數,名叫安尼科的秘書說道:「給我五分鐘,然後你們倆都進來。」一她想笑一笑,但是臉上的肌肉似乎鎖住了一樣。她關上會議室的門,迅速行動起來,拔掉藏在長桌下面和牆邊放咖啡具的茶几上的麥克風的線。她檢查了牆上相框後面、椅子下面和新安裝的空調裡面。要想跟上那些監視這個地方的白癡們是不可能的,而且,事實上她今天要跟秘書說的也沒什麼可保密的。但這是原則問題,而馬吉特正在用這種無聲的方式宣佈這條原則。
她透過窗子看著外面的街道。從這個高度,UBCO分理處的玻璃門面有點透視變形,使人無法看見裡面。她看了一眼手錶,再過幾分鐘就是她的秘書們的午餐時間了。她打開門,招手叫她們進來。
「安尼科,我把金融信函給你。」馬吉特飛快地說道。「請坐。其他的是裡索爾的,好嗎?」
兩位女職員點了點頭。她們坐在長桌邊上,把她們的鉛筆、鋼筆和記事本排列成業務陣形。
馬吉特坐在窗框邊,蹺著二郎腿。她把所有的信函交給安尼科。馬吉特知道,這一時刻對她們來說都很不自在,因為她們彼此之間個人接觸極少。安尼科已經結婚,有一個孩子得了哮喘病。而裡索爾……單身?
她示意了一下安尼科的記事本。「首先,從法國來的信。這些信是一家香水公司要求提供二十年期的流動信用貸款。把我手寫的兩封信打出來。簽上名寄出去。然後把下列備忘錄送給公司貸款部的阿洛依斯-徐:關於香料廠的事,建議貸款計劃以十年為限。在任何情況下,如果沒有經過徹底的複查,都不要超過這個限度。這個行業變幻莫測,而該公司又沒有顯示出多少遠見。」
在她停下來這工夫安尼科抬頭看了看她。「第二個備忘錄給施蒂利化工的可瓦爾先生。關於香料廠的事,建議那家法國公司考慮從施蒂利貝爾分廠購買玫瑰油和茉莉花鹼。請和徐合作。我們對法國人的貸款並不以他們向你訂購大批的貨為條件,但是他們也應該愉快地聽聽你關於施蒂利化工的工業反應劑的銷售建議,尤其是酒精,和用以替代龍涎香固定劑的新合成品。」
馬吉特盯著她給安尼科的那堆信件。這些信的內容讓她討厭,但是她居然記得每一頁信紙上那令人麻木的內容。
「下面,關於客戶信用卡的事,有三封回信要打出來,簽字寄出去。然後是給迪耶特-施蒂利的備忘錄:關於擴大施蒂利法郎信用卡使用權。就我們正在考慮提供信用卡方便的幾類顧客,我們的研究人員提出了相當好的規劃。這幾類顧客是:每年掙兩萬五千法郎或者更多的職業女性;年薪三萬五千法郎以上的經理的妻子;這類經理的遺孀;這類經理年滿二十一歲的女兒。注意,其基本合同不是與承擔財務責任的丈夫或者父親的聯署票據。這算不得什麼方便,連新服務項目都不是。相反,這些應該是個人帳戶,由每個持卡人按照自己的意圖管理,支付正常的服務和債務維持費。」
馬吉特停下來喘了口氣。她吸進一口氣,卻聽見這口氣呼出去的時候像是在歎息。迪耶特事先已經否決了這個特別的計劃,儘管不是公開否決。現在就得靠她來推動這個計劃了。她知道這事早晚會發生,但是她不想讓自己的那種徒勞無益的感覺成為決定因素。
「下面,」她對安尼科說,「你會找到一份長長的報告,關於在滑雪勝地開設一個新的連鎖精品店,由一個米蘭和巴黎的財團提出。弄好我已經寫完的那幾封信,然後寄出去,再把下面這個備忘錄交給零售貸款部的裡特克先生:這是基於短期應收賬款讓售的舉債標高經營。這項計劃對我們沒有什麼好處,除非我們在母財團中佔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建議我們要求參股百分之十,協商後可以定在百分之五。這樣在零售收入最低的淡季我們也可以有一個穩定的利潤底數。」
她看著安尼科把她的話速記下來。然後說:「金融信函就這些。裡索爾,你有一系列的短信,答覆各種慈善及醫療研究基金會對我們的捐款的感謝。大約有一打。最下面有兩項提案,交給施蒂利化工慈善協會的斯呂克先生。把它們和下面我要說的備忘錄放在一個信封裡:關於設立截癱康復的大學教授職位,尤其是涉及到由於凝固汽油彈之類的化學武器所引起的大面積燒傷的研究,我認為這太荒唐,只會對我們的輿論形象不利。我曾問過大學,有沒有可能另設一個研究項目,研究高產合成肥料,但不使用石油化工原料。這是積極的項目,如果成功,會使施蒂利化工得到輿論的好評。
「至於第二項提案,關於一個旅行巴士劇團到小鎮上巡迴演出像莎士比亞、哥德和席勒等古典劇目,我已經作了肯定的回答,你將聽取組織者的意見。已經提醒了他們將演出劇目限制在瑞士中小學學習的劇本上。」
馬吉特說完了。當她看著年紀較小的那個女秘書筆錄她的話時,一個嘴角翹起一個淡淡的嘲諷的笑。然後:「開一張五千法郎的支票給歌劇團,作為施蒂利弗捐給新的三毛錢歌劇的製作費。在這捆信的底下有一封附信。完了。」
她看著兩個女人收拾鉛筆和紙張的時候,臉上露出稍微真誠一點兒的笑容。「你的小兒子怎麼樣了,安尼科?」
安尼科吃驚得眼睛都瞪大了。因為馬吉特是背對著陽光照射的窗子,所以安尼科眼睛裡明亮的眸子似乎閃著光。「他……他很好。」她結結巴巴地說。「新藥挺管用。」
馬吉特點了點頭。「裡索爾,你的日子定了沒有?」
裡索爾的臉紅了。「明年六月,施蒂利小姐。」
「要等這麼長時間?」
裡索爾豁達地聳了聳肩。「他那個時候才畢業。」
因為馬吉特和裡索爾說話,使安尼科有機會鎮定下來。「我真不知道你是怎麼做的,小姐。」她這時用一種崇拜的語調說道。「你把它們,」——她指了指那堆信函——「都記在腦子裡了,每個犄角旮旯都記得。而且你還記得人。」
「說實在的,人比……那個更有意思。」
三個女人都笑了。「對我們來說,」安尼科用一種微微有點兒詭秘的語調說道,「最有意思的是知道什麼時候……」她打住話頭,想到有可能會出言冒失。不過她還是不顧一切地說了下去。「……知道你什麼時候,啊,全在17號工作。」
她強調了一下「全」字,以便讓她的真實意思被聽清楚。馬吉特想,她的問題其實就是問裡索爾定在什麼日子結婚的那個問題的翻版。
馬吉特從窗台邊站起身來,走了一兩步,伸展一下腿腳。她轉身看著下面的阿申福斯達特街,街上到處是去吃午飯的人。如果她突然看見馬特,豈不是很走運?她等了一會兒,沒人離開街對面的UBCO分理處。
她轉身對著安尼科和裡索爾,說道:「不會太久。比我願意的還要早。就是現在這個樣子。我有很多的自由。以後,就沒什麼自由了。」安尼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她的藍眼睛在陽光中非常明亮。「對我們來說,再早也不嫌早,小姐。」
好久,屋子裡一點兒聲音也沒有。馬吉特發現她真希望剛才已經把所有的麥克風都找到掐斷了。這間屋子像中了咒一樣。沒人動,也沒人說話。兩個女人全神貫注地看著她。
馬吉特第一次意識到,如果她控制了總部設在這裡的家族的話,對別人也有意義。她一直都是從她掌權這個角度來看這件事的。
但是就在剛才,她從安尼科的眼睛裡看到她未來的勝利,她開始意識到她的計劃對別人有多麼大的意義。她和秘書之間這一次罕見的碰面,使她明白了如果她每天早上都得來這裡上班,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她以前一直是在度長假。
「到吃午飯時間了。」她這時打破了咒語,說道。「別為了我耽誤你們吃午飯。」
她看著她們出去。她想請她們吃午飯,但是知道現在請為時尚早。總有一天她會帶她們到德萊凱尼根旅館的露台,請她們吃點兒特別的。
夏天在熾熱和美好的感情中結束了。這可能是個轉折點。一個好兆頭。好像是為了肯定這個好兆頭,她看見布裡斯離開了分理處,在陽光下瞇著眼睛,朝旅館方向走去。他健步如飛,就像一個土生土長的巴塞爾人。
馬吉特點了點頭。是個好兆頭,沒錯。從現在開始,只會有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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