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阿申福斯達特街17號二樓迫耶特-施蒂利辦公室的窗子,迪耶特可以站在細薄紗羅窗簾的後面,直接看到街對面設在一間一樓鋪面裡的UBCO駐巴塞爾分理處。
事實上,當附近的教堂開始敲正午鐘的時候,迪耶特便在那裡站著了。像往常一樣,迪耶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錶,然後笨重地走向掛在他桌子對面牆上的那個古董旅館鐘。這座鐘將近有兩個世紀的歷史了,是一位名叫古斯塔夫-貝克爾的西裡西亞鐘錶匠的作品。它上一次弦走八天,由玻璃後面的那個靜靜地搖來搖去的調速鐘擺控制著。
迪耶特把腦袋伸到鐘面,又比較了他的表,皺起了眉頭。然後,他把短粗的屠夫手指悄悄地伸了出去,就好像是去抓一隻粗心大意的蒼蠅一樣,輕輕地觸到分針,把它往前擠了半分鐘。
「現在,就絕對準確了。」他對坐在他寫字檯前面那把椅子上的人說。
「我喜歡事事都絕對的準確。」他回到寫字檯,坐了下來,接著說道。他讓他的圓臉輻射了幾分鐘的親善。「哪怕是值錢的古董。我喜歡事事都絕對準確。你同意嗎,謝爾特先生?」
謝爾特修窄的骨架——從肩頭就瘦起,到了胸部就更瘦了——稍稍扭動了一下,但是迪耶特不知道他是因為憂柔寡斷還是不好意思。這人真有點兒讓他摸不透,就像有些外國人一樣,尤其是那些像謝爾特一樣似乎準備出賣他們自己國家利益的外國人。
迪耶特發現,當他在注視著謝爾特那張苦瓜臉看看有什麼反應的時候,自己卻在思考瑞士的國家利益。這不是第一次了,令人高興的發現。
根本就沒有所謂的瑞士國家利益。它跟瑞士私人利益是一回事。對施蒂利有益的便是對瑞士有益的,反之亦然,這一點,毫無疑問地,迪耶特沉思到,就決定了這樣的事實:極少有瑞士人變節叛國。敬畏上帝的瑞士人太高尚了,不會背叛他們自己神聖的責任。而坐在他對面的這個墮落的美國人,為了某個機密金錠庫中的幾千塊錢的金條和施蒂利外貿部中的一個職位的許諾,已經打算像叛徒和小偷一樣地把他的僱主的口袋全掏個底朝天。
就好像那份工作他們會讓謝爾特幹上好幾個月似的。就好像任何一個瑞士人都可以和一個美國變節分子合作一樣。就好像施蒂利國際有限責任公司可以容忍僱傭任何已經出賣過一個僱主的人似的。
沒有哪個瑞士人會像謝爾特這樣幹的。迪那特-施蒂利在等這個人作出某種一般的、甚至是社交意義上的反應的時候,琢磨著這個人。他想知道在那張緊張而又不肯讓步的面孔下面潛藏著什麼樣的怨恨、什麼樣的嫉妒和沮喪。
「關於金庫?」謝爾特這時開口了。
「已經解釋過了。」
「但是,你明白,儘管美國公民可以擁有金條,但畢竟有國內稅務局。我對這些金條的所有權一定要保密,在……」他的聲音就沒了。
在你吐出UBCO的全部計劃之前,迪耶特在心裡替它把話說完。「正如我們昨天概括的一樣,這個計劃密不透風。開一個列支敦士登的捐款帳戶或者個人信託帳戶,以你作唯一的受益人。根據列支敦士登的法律,這事是保密的。反過來,捐款帳戶要求得到一定數量的金條,999的純度,價值,以目前的比價,不少於一萬美元。這些金條保存在施蒂利國際有限責任公司設在巴塞爾的一家子公司的保險櫃裡,這家子公司做的是商業銀行的生意。根據瑞士的法律,這些金條的所有權是保密的。這樣,兩國的法律保護了這個所有權鏈條中的每一個環節。」
他不說了,耐心地等著。迪耶特喜歡細節。他的生活就是由最細的細節構成的。但他不喜歡向傻瓜解釋細節,尤其是叛國賣主的傻瓜,尤其是解釋兩次。
「但是我的擔保人。」謝爾特開始用細細的、便秘似的聲音說道。發音的部位不低於喉結,而且聲音主要是通過鼻孔來到外面的世界。
「最好的。」施蒂利打斷了他的話。「不比任何人的差,甚至更好。」
「所有權文件。」
迪耶特開始意識到,除了變節告密之外,這個美國人可能還是個瘋子。他似乎不用完整的句子說話。倒也是,他們是用英語談話,可能施蒂利不習慣這種省略的風格。但是謝爾特身上有某種非常……非常虛擬的東西。所有的東西都似乎,可能並非不是真事,但至少肯定是值得好好懷疑的。
「所有權文件在這兒。」迪耶特說道。他拿起一小摞法律文書大小的打印表格,一沓是藍色紙,另一沓是綠色,第三沓是米色。「都在這裡了。都可以簽字。」
謝爾特的窄臉似乎朝兩邊收緊,謝爾特不到四十,迪耶特看得出來,但是他那種總想把自己濃縮到看不見的習慣已經讓他變老了,「等著你簽字。」施蒂利這時又加了一句。「而且,允許我補充一句,隨著那個人,布裡斯,昨晚的到來,我們必須盡快地結束這一安排,立即完成全部情報的轉讓。」
「胡費爾知道些……」謝爾特又是沒造完句子就打住了。
「是什麼?」迪耶特-施蒂利催促道。
「是……」謝爾特揮了一下細手。「沒什麼。我一個人……」又一個朦朧的手勢。
施蒂利點了點頭。這人開始讓他煩了。「準確地說,這就是為什麼你的情報能得到這麼多錢的緣故。」
「但是如果……」謝爾特不說了,聳了聳肩。突然他站了起來,快得讓迪耶特-施蒂利不禁眨了一下眼睛。「筆。」
「沒問題,」施蒂利把一支打開筆帽的鋼筆放到謝爾特的手上,看著他潦草地在三份文件上簽了自己的名字。謝爾特一下子坐回到椅子上,好像這點兒活耗乾了他的元氣一樣。外面,最後一聲午鍾剛剛停。
「現在,那麼,」迪耶特開始用一種低沉的、公事公辦的腔調說道,「我要把你交給我的兒子沃爾特,你和他說。當然,他會錄下你的談話,還要作筆錄。不會花多長時間的,謝爾特先生,我可以說,除非非常複雜,否則你從這裡出去時還趕得上吃午飯,並且還為此富了一萬倍。」
「那黃金。」
「怎麼?」
「它目前的價值?」
「我的上帝。」迪耶特設法掩飾口氣中的不耐煩。他按了桌子上的一個按鈕。「你這些都可以跟沃爾特談,對於每天的價格波動他要清楚得多,嗯。」敲門聲很輕,但是能聽見。「進來。」
沃爾特綢子般的金髮和奶藍色的眼睛比以往更像別人背後叫他的那個東西,他爸爸心想。但是如果他是一隻白鼠,迪耶特自己對自己說,他也是我的白鼠。
「謝爾特先生,」沃爾特說著,握了握這個美國人的弱手。「很高興又見到你。」
「沃爾特,謝爾特先生已經簽署了金條所有權轉讓的所需文件,他現在準備把情報轉給你。我想這用不了多長時間,而且我知道,」非常強調地,「你會把一切都錄下音。」
「放心。謝爾特先生,」沃爾特指著外面大房間裡他的那張桌子說,「麻煩你先到我辦公桌邊的椅子上坐一會兒。有件事我要和我父親討論一下。」
兩位施蒂利看著那個人修窄的身子潛出房門,溜過幾張辦公桌,倒在沃爾特桌邊的會客椅上。「怪人。」父親說。
「父親,關於日本人那件事。」
「怎麼了?」
「你記得我給了你一份初步的報告,關於便攜式電——」
「啊,是。沃爾特,沃爾特。」迪耶特-施蒂利的臉依然輻射著光芒,但卻左右慢慢地搖著。「真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才好,沃爾特。這筆交易太蠢。」
「我強烈地敦促你——」
「夠了。我會考慮的。」迪耶特做了一個轟趕的手勢,好像是從他的辦公室裡往外轟一隻鵝。「走,走,走。去搾那個皮包骨頭的小叛徒,要像搾一個葡萄似的,除了皮,什麼也不要給他剩下。我倒要看看他那些情報值不值一萬美元。」
「你會重新考慮——」
「走,走,走。」
父親看著兒子出去了。這一個早晨。哪邊都有間諜。他哪裡是開銀行啊,他是開私家情報所,誰都不能相信,幾乎就連沃爾特也不能相信。而且,甚至就在今天上班之前,他就已經在這裡和魯赫姑娘談話了。
一個文靜的、敬畏上帝的瑞士少女,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像他的侄女馬吉特。克裡斯塔-魯赫已經準備按照命令去做了。沒有異議。也沒有虛假的謙虛。一個簡單的、直截了當的瑞士交易,光明正大。
為了在銀行裡得到一份更好的工作,工資是現在的兩倍,克裡斯塔同意去打探她的同屋艾爾菲,盡可能多地瞭解艾爾菲的僱主馬吉特-施蒂利的情況。她還同意,在不久以後的某個時候,只要迪耶特-施蒂利下命令,她就帶艾爾菲來見他,安排艾爾菲自己倒戈。
這第二個人的叛變一點兒也不會改變銀行對克裡斯塔-魯赫的安排。她仍然干她的新工作,拿新工資,不管還要付給艾爾菲多少錢,開誠佈公。桌面上打牌——大家看得明白。這就是迪耶特-施蒂利和每一個敬畏上帝的瑞士人做生意的方式。
從迪耶特-施蒂利的圓臉上放射出來的光芒幾乎到了耀眼的程度。他伸手抓起私人電話,撥了一個號碼。他拿起電話機,拖著長長的電話線走到窗邊,在那裡看著街對面的UBCO分部。電話響了兩聲之後,一個女人答道:「UBCO,早上好。」
「晚上好。」迪耶特-施蒂利更正道。「請接胡費爾先生。」
過了一會兒,那位助理經理,謝爾特第二,來聽電話了。聽到他那一口的巴塞爾口音,施蒂利笑了。「一切順利。」施蒂利連家門都懶得報就說開了。「都簽了。轉讓現在正在進行之中。」
「我……」胡費爾頓了一下。「太好了,先生。我得去和布裡斯先生吃午飯了。」
「不。」
「我得去。」
「你會犯錯誤的,胡費爾。」
「我沒辦法。這是上面一個實權人物的安排。」
「上帝嗎?」整個電話裡都是迪耶特-施蒂利的大笑聲。「沒有什麼上面的實權人物。胡費爾。你頭暈。你頭痛。你明白嗎?你下午得請假回家,躺在床上,叫醫生來看病。」
「但是,我——對,對,我的確有點兒發燒。」
「今晚,在聖沃爾夫岡街玩雅士牌的那個地方。」
「好的。」
「晚飯後,胡費爾。九點左右,好嗎?」
不等回答,迪耶特-施蒂利就掛上電話,把它放回到桌子上。他在桌子後面坐下。從敞開的房門,他可以看見謝爾特探身在沃爾特的桌子上,他的兒子匆忙地記錄著。然後,沃爾特站起身來,拿了一個小錄音機,領著謝爾特進了一個會議室,關上了門。好孩子。儘管他對權力的慾望過於赤裸裸,而他的判斷力又是半生不熟,甚至給他再長的時間也無濟於事,但不管怎麼說他是施蒂利家的人,而且很優秀。
至於沃爾特和日本人那小小的越軌行為,嗯,為什麼不呢?他工作勤奮。他遵紀守法。上帝知道他忠於家族。為什麼不扔給他根骨頭?這筆生意一個法郎也賺不到,可能甚至還會賠一點兒。但是如果不讓他交幾筆昂貴的學費,他又如何能獲得商業眼光呢?
讓他去做他的日本計算器生意。讓這孩子學一學。這會對他有好處。
迪邵特太陽一般的臉上溢放著慈祥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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