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靜默,安靜到蝴蝶都忍不住快打起呵欠了。
開門的聲音又出現,一個個腳步聲伴隨著一陣陣香氣直竄人蝴蝶的鼻息。
呵……好香!
接著是物事放上桌的輕微聲響,再來是腳步離開、門扉關上聲。
蝴蝶強忍住吞口水的衝動。
一個微帶穩重清新的男子氣息靠近了她,她感覺得出是李衛俯下身來看著自己,也感覺得出他欲言又止的模樣。
最後,他還是微帶不忍心地輕喚著她,「小姐,你醒醒。」
蝴蝶假意甦醒,茫茫然地盯著他,「我……我怎麼會在這裡?」
李衛輕吁了口氣,微笑道:「你暈過去了,來,先喝杯熱茶再說。」
她緩緩地坐起身,愣愣地看著他,「李先生……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他但笑不語,只是先把熱茶遞給了她。
蝴蝶接過那盅飄蕩著清香的茶,心底一暖,「謝謝。」
待她喝了幾口,李衛才開口道:「再吃點蛋糕,我瞧你一定是餓壞了,是不是?」
她羞澀地點點頭,端過雪白的椰絲蛋糕吃將了起來。「謝謝……哇,我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他笑了,近乎憐惜地盯著她的吃相,「你幾歲了?十六?十七?」
「我滿十八了。」她嘴裡含著蛋糕,微微地抗議道。
他笑著道歉,「抱歉,我不大會猜女子的年齡,尤其年紀大的女子向來渴望少算幾歲,年紀小的又希望多添幾歲……時常搞得我暈頭轉向的。」
蝴蝶忍不住輕輕地笑了,「你真是個好男人,才懂得體貼女人的弱點。」
「你才十八歲,怎懂得好男人與壞男人的分別?」他饒富興味地問。
從來沒有女子在面對他時敢與他侃侃而談的,她們多半嬌羞、拘謹得緊,彷彿怕多說了半句,就會惹來他的不快似的。
可是這個小女子不同,輕快爽俐。
「我雖然只有十八歲,看過的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了。」蝴蝶低垂眼瞼,自我解嘲地道:「環境使然,早就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
「十八歲的女孩……我妹妹與你同樣年紀,她在花旗國(美國)讀書,每天只曉得彈琴、看莎士比亞、交小男朋友……比起你來,她是幼稚多了。」李衛情不自禁地道。
「莎士比亞是誰?」
他一愣,隨即笑道:「他是一個外國大文豪,這不重要,如果你是在外國讀書的孩子,你也會知道莎士比亞的,可是在中國……你不需要懂。」
蝴蝶歎息了,「一樣是十八歲的女孩子,際遇差別如此大,我也很想知道這個莎士比亞是在做什麼的,為什麼要取這麼長的名字?」
他盯著她,「你家裡沒法子供你讀書?」
「我父母雙亡,目前孑然一身。」她搖搖頭,甩開纏繞上身的孤獨,「別說那個了,令天真是謝謝你替我解圍。」
「舉手之勞罷了,我也沒有出太多力氣。」他溫和地道:「你時常到這兒賣花?」
她點點頭,再吃了一些蛋糕,濃郁的椰子香氣飄蕩在她口腔、鼻息,令她不由得一陣悸動。
這一客椰子蛋糕的錢,她得賣掉多少玫瑰花才有辦法攢到?
有錢人的世界果然是豐富、滿足的,不需要為了米缸剩下幾粒米而煩惱,也不用擔心衣裳、鞋底穿破了以後補不勝補……
她要有錢,她渴望脫離這種貧窮、令人絕望的生活。
如果她有錢了,她可以餐餐吃雪白細緻的椰子蛋糕,下雨天不用擔心屋裡漏水濕答答的,她還可以救濟胡奶奶和一些可憐的街坊鄰居,像是丈夫戰死在沙場上,還得獨力拖著個孩子過活的李寡婦,或是被兒女遺棄,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守著一小畝旱田的江爺爺……
如果她有錢了,就能幫助許多人,讓他們過好一些的生活。
這個念頭一起,就像滾雪球似地越滾越大,她抬頭凝視著李衛,心底泛起一陣又一陣的激動和興奮。
他是個出色的好男人,又是個權勢滔天的有錢人……
無論如何,她都要跟著他!
蛋糕吃著、吃著,蝴蝶的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嚇了李衛一大跳。
「怎麼了?蛋糕不合你胃口嗎?」李衛追問。
她噙著淚搖頭,凝望著他,「李先生,我是感歎身世……」她放下盤子,突然起身跪至他身前,「李先生,求求你,收留我吧!」
李衛一震,有些吃驚地看著她,「趕快起來!別跪著說話。來,究竟是怎麼回事,你起來慢慢跟我說。」
她搖頭不肯起身,聲兒哽咽、面容淒楚地道,「我知道我這麼要求您很過分,可是經過令天的事情後,我再也不能在麗他賣花了,那個日本人以後會再騷擾我,更有甚者,他就算把我搶回去加以凌辱了,也沒有半個人會為我挺身而出!」
李衛臉色微微一變,心想這件事的可能性。
日本人在上海已是越來越囂張了,她不過是個小小的賣花女,兼之父母雙亡,中島若硬是要將她帶走,這也不是件難事。
見他臉上透著思索之色,蝴蝶連忙抓住機會,幽幽怯怯地道:「如果您肯收留我,我不會白白浪費您家糧食的,我會做菜、會洗衣、會繡花,劈柴、挑水的活兒我都能做,無論是為奴、為婢、為妾……我都無悔。」
李衛微微一震,雙眸瞥向清秀颯爽的她,雖然是單薄的身子、蒼白的臉蛋,卻難掩她秀麗的美貌……
他驀然笑了,輕輕地扶起她,「你的年紀與我妹子差不多,我怎麼會要你為妾呢?不如這樣吧,你就跟著我幹活,我現在經商四處跑,的確也需要一個聰明伶俐的小丫頭處理些起居雜事。」
她眸兒一亮,「是,謝謝李先生!」
呀,計劃得逞,他果然是見不得弱女落淚的君子。
「以後喚我少爺吧!」他微笑。
「是,少爺。」她笑得甚是開心,眼圈邊的淚花在笑意裡打轉著。
這總是一個大好機會,可以脫離這賣花女的生涯,能夠多少學些新東西,還能早晚都跟隨在他身邊,近水樓台……
她相信日久見真心,以後少爺一定會看見她的好處,喜歡上她的。
蝴蝶抱持著滿滿的希望,興奮不已地望著這個她萬分仰慕的「少爺」……他果然是個善良寬厚的好男子啊!
她期待、夢想已久的新生活,沒想到在這一瞬間統統實現了!
☆ ☆ ☆
晚上蝴蝶回到家,還兀自陷在狂喜中無法自拔。
她環顧著徒然四壁、簡陋卻熟悉的家,心底既喜又悲。
終於要離開這裡了,可是為什麼她還是有千般的捨不得?
畢竟在這裡住上了好些年了,這兒的牆角哪裡裂縫、哪裡漏水,她都一清二楚;屋頂的瓦破了幾塊,桌子的哪只腳歪瘸了,她也都知道。
終於要離開了!
她輕輕地撫過怎麼擦也擦不甚淨的木椅,上頭的一個刮痕是她用小刀子挖的,因為生了蛀蟲,若沒有當機立斷地挖除,這整張椅子就會被白蟻吞噬、侵蝕掉。
她向來做事都是乾脆利落,從不拖泥帶水、猶豫……壯士斷腕,勢在必行,她獨自一人長到這麼大,靠的就是這一招保身。
不然已是孤女了,做人做事若再是那麼溫溫弱弱、沒有主張,就得注定被風雨撩撥、飄搖一輩子了。
如今,她總算有些熬出頭了,要離開此處去謀求更新、更好的未來了。
蝴蝶忍不住掉下淚來,流連不捨地緊緊攀住一桌一椅……
「再見了。」她強忍住淚,聲音沙啞地道。
這兒原是胡奶奶家旁邊的一進小宅院,胡奶奶留下她住了這麼多年,只收她微薄的租金,所以她要走了,於情於理都該去跟胡奶奶說一聲的。
她同李先生講好了明日要去城內的「李氏大通銀行」找他,因為他明日在那兒辦些事兒,等她一到,就得開始準備聽候使喚了。
蝴蝶擦乾了淚,兩眼紅紅地走向隔壁院兒的胡宅。
鄉下人睡得早,不過胡奶奶年紀大了之後就習慣晚睡了,每每都是點著一盞小小的油燈,就著微弱的燈火勉強替小虎子挑縫些衣褲。
講究些都是蝴蝶接過去幫忙做的,可是這種機會以後恐怕不多了。
「胡奶奶。」她在窗邊輕喚,怕吵了小虎子,明天一大早他還得到渡河口邊幫忙船東渡河。
胡奶奶一動,高高興興地蹭到門邊開門。
「蝴蝶,令兒個怎麼回來得這麼早?」胡奶奶老手緊緊地握住她,「來,進來坐會兒,陪我說說話。」
蝴蝶乖順地跟著胡奶奶進去了。
她們在昏暗、微微透光的廳堂裡坐下,胡奶奶將衣裳和針線挪到一旁去,笑呵呵地道:「我就知道你是個有心的孩子,早回來還會過來陪陪我。」
蝴蝶溫柔一笑,緊緊地握著胡奶奶乾枯清瘦的手不放。「胡奶奶,這麼晚了,您不早些歇著,又在做針線活兒了?」
「是呀,小虎子今天不小心被竹竽子刮破了袖子,我得給他補好,這天是越來越冷了,他也就只有這麼兩件厚衣裳,不趕緊補補就沒得換了。」胡奶奶笑道。
看著胡奶奶臉上的皺紋有著歲月無情刻畫的痕跡,裡頭藏著的是生命一點一滴的波濤和折騰。
也許她一晃眼也會到了胡奶奶這年紀,可是她希望屆時的她是個兒孫滿堂的老太太,和心愛的老伴互相扶持著共賞落花垂柳,悶了去聽聽幾場京戲,嘴兒饞了就去吃個天津燒栗子。
她知道自己很自私,一點兒都不符合傳統女子必須具備的容忍耐苦、聽天由命、無慾無求、無私奉獻……她有希望、有期待,必要的時候還會全力爭取自己想要的。
可是一旦她的夫婿需要她,刀山油鍋她也敢闖……這就是她,敢愛、敢恨、敢擔當。
「胡奶奶,」蝴蝶的心頭對胡奶奶有更多的憐惜與不捨。「我來吧,您的眼力不好,針線活兒做久了禁不住的。」
她接過了籃子裡的針線,巧手勻了黑色絲線,開始一針二針密密實實地縫緊了破損的地方。
胡奶奶欣慰地看著她,憐愛地道:「蝴蝶,你真是個可人兒,以後不知是哪家有這福氣娶到你呢!」
蝴蝶微笑著,繡花針輕輕地戳人再挑出布面,手上的動作不停。「胡奶奶,你太誇獎我了,這挑花刺繡有哪家姑娘不會呢!」
「可就沒有你繡得這麼鮮活利落的,這換作是以前啊——你絕對是被選人皇宮繡坊裡去的。」胡奶奶歎息,續道:「可是現在不同了,什麼衣裳都是工廠做,認真要做這繡花為生,恐怕就得餓死了。」
蝴蝶收起了笑,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是啊,現今這個世道,掙錢不容易…… 胡奶奶,不過您放心,以後蝴蝶絕不會忘記您的。」
「怎麼突然這麼說?」胡奶奶見著一絲不對勁兒。
蝴蝶看著胡奶奶焦急的神情,溫柔地道:「胡奶奶,我尋了一個好差事,可能明天就得搬出這裡,到老闆那兒幫忙去了,不過以後我會抽空常常回來看您的。」
胡奶奶愕然地張大嘴,還來不及表示什麼,窩在房間裡頭的小虎子突然跑了出來。
他曬得黑亮的老實憨厚臉龐淨是錯愕和驚惶。「蝴蝶……你要離開我們了?你要去哪裡?」
蝴蝶嚇了一跳,隨即溫柔地看著他,「小虎子,我以為你早睡了。」
他尷尬地抓了抓頭,黑臉紅得發亮,「我……我是睡了,可剛剛聽見你同奶奶在說話的聲音,就……醒了。你到底要去哪兒呢?為什麼不住這兒了?如果你白天做事,晚上也是要回家的呀!」
蝴蝶像個大姐姐一樣的微笑看著他,神情溫暖柔和,「我老闆是個商人,我得跟著他東奔西走地伺候著,所以也就不方便住這兒了,我是想搬走了也好,你們還可以把房子租給別人,多收些租金過日子也不無貼補的。」
胡奶奶險些急哭,死命地握著她的手,「蝴蝶,住得好好的不是嗎?怎麼突然間想走?」
蝴蝶眼眶一熱,鼻頭酸了,「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總之,我很捨不得你們,可是又不能不去追求我所想要的……不過我不會忘記你們的,以後一定常常回來看你們,也會時時照應著你們的。」
小虎子忍不住向前一步,卻又不敢冒犯地拉她的手,只是滿頭大汗地道:「你一定要走?其實你若留下來,也可以不愁吃穿的……」
弦外之音如此明顯, 蝴蝶誠懇地堵住了他接下來想說的話, 輕柔堅定地道: 「小虎子,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要的不止是這些。」
「我知道我們家窮,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小虎子近乎賭氣地道。
蝴蝶歎息了,「不止是這樣的,人各有志,我圖的不止是一個錢宇,還有其他的,我說了你也不明白,我也很難說得清楚。」
小虎子煩躁地看著她,「蝴蝶,我的確聽不懂你的意思,可是我們鄰居這麼多年了,難道苦日子你過不下去嗎?」
小虎子對她說話向來是羞澀中帶著敬意,此刻卻是又急又氣,忍不住大聲了起來。
胡奶奶驚懼地看著孫子,正要喝止,蝴蝶輕輕地按住她的手,安撫地搖了搖頭。
「小虎子,我七歲喪父,十二歲喪母,從北方輾轉到這兒生活六年了,你幾時聽過我叫苦?苦吃不了苦,我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早就斷氣了,哪還能活到現在?」 她凝視著他,溫和而沉痛地道。
小虎子低下了頭,咬住了唇。
「小虎子,雖然我們同樣歲數,可我一直拿你當作自家弟弟看待,以後我不在這兒了,老奶奶得勞你多費心照顧,倘若我出去發展得好,我不會忘了報答你們;若是在外頭淪落了、流浪了,也不會回來耽誤、拖累你們的。」蝴蝶眼眶紅紅地道: 「好好照顧老奶奶,沒事兒就回來陪陪她,老人家最是怕寂寞,怕早上眼睛一睜開就是等待太陽下山……」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害怕再開口會淚水決堤。
與胡奶奶相依為命這麼久,雖然隔鄰而居,卻是最親近的,此刻臨到離別,又怎能不心如刀割?
胡奶奶早已哭得淚水滿襟,一雙老手緊握著她不放。「蝴蝶,你這孩子……你這麼說是要揉碎老奶奶的心肝嗎?說什麼淪落了、流浪了也不會回來……這兒永遠是你的家,無論你發生了什麼事,奶奶永遠等著你。」
蝴蝶再也忍不住了,撲進胡奶奶溫暖的懷裡哭了起來,「胡奶奶……」
小虎子的眼眶也紅得跟什麼似的,他同蝴蝶認識多年,從未見過她掉眼淚的,現在看她哭得肝腸寸斷,他的心也快跟著碎掉了。
他也捨不得她走哇!
原以為她心裡是有數的,等到他攢夠了錢就將她風風光光娶進門,可沒想到… …
小虎子又氣又難過又捨不得,眾多的思緒將他整個人塞得滿滿的,一時之間呆在當場說不出話來。
胡奶奶頻頻摸著蝴蝶的頭髮,拭著眼淚,歎了口氣道:「孩子啊,以後得空了就回來看看我,我知道你是最伶俐的,決計不會讓自己吃了虧,老奶奶也沒有什麼要囑咐你的,只不過真受了委屈千萬別憋著,隨時回來,老奶奶都在。」
「是。」蝴蝶吸吸鼻子,稍稍退開了一些。「老奶奶,您千萬得保重自己,我有空就回來看您。咱們開心些吧,又不是生離死別的,一樣在上海,近得很,說不定老闆一高興賞我些好東西,我還能馬上帶回來給你們呢!」
胡奶奶被她逗笑了,「你呀,若真有好東西就自個兒留著,女孩子家身邊存點兒錢是需要的,知道嗎?」
「是。」她柔順地笑道。
她們又談了一會兒, 眼見夜已深了, 胡奶奶這才依依不捨地抓著她的手道: 「自個兒在外頭要當心,要記得吃飯,有空就回來……」
「我會的。」蝴蝶溫柔地放開她的手,回頭再看了一眼老淚縱橫的胡奶奶和一臉憨厚的小虎子,猛地一咬牙邁步離開。
夜冷了,秋涼了,明月高懸在天空,透著清清亮亮的光。
☆ ☆ ☆
這天中午,蝴蝶只拎了一個小小的皮箱,就來到了「李氏大通銀行」門口。
她的細軟本就不多,再把幾件棉被和大棉襖給了胡奶奶,幾件小時候穿的衣裳給了鄰居的女孩子,這邊給一點,那邊再給一點,就把她六年來存積在屋內的東西都給清理一空了。
現在小皮箱裡只放一小塊香皂,三件夏天的藍旗袍,還有兩件大棉襖,幾件換洗小衣和一隻梳子和鏡子,小錢包則是搋在懷裡……
她多年存下來的兩塊銀元和幾串錢都在裡頭,萬一丟失了,她就得去跳黃埔江了。
來到了李氏大通銀行輝煌寬闊的門前,她突然有些卻步。
這兒進進出出的都是衣飾高級的男女,門前停靠的不是黑頭車,就是豪華馬車,她忍不住低頭瞧了自己一眼,更加心虛了。
一件寬鬆的印丹士林布旗袍,由於天氣微寒,肩上多披了一件自己織的方勝鑲花毛線披肩,雖增加些許溫暖,卻襯得她的身子更加寒酸單薄。
她輕輕喟了一口氣,勉力一振,掃去眉間的落寞,一抹堅強勇敢的神采躍上了眉宇。
「既然已經來到這兒了,我就再也沒有退路了。」她毅然決然地走進李氏大通銀行。
裡面到處是外國人和衣著高貴的中國人,美麗的女子們穿著優雅的外國蓬蓬裙,再不然就是一襲縷金繡花旗袍,儀態大方地勾著紳士的手,走在鋪滿光滑大理石的銀行大廳。
幾個在櫃檯工作的男人穿著西服,上面還打著洋人的須結,恭順有禮的與客人交談外,還有數錢的聲音,有銀元的響聲,還有一疊疊的紙鈔……
蝴蝶看到眼睛都直了。這是一個怎樣的富貴之地啊!
她知道銀行就跟錢莊、商號是相似的,只不過規模更新、更大,卻沒想到這城裡有名的李氏大通銀行,也是李衛名下的產業之一。
他實在是個商場大亨,比她以前在麗池大酒店見過的商人們還有本事。
她吞了口口水,走向懸掛著「服務台」的櫃檯前,輕聲說:「這位先生,我找你們董事長李衛先生。」
裡頭一名中年男子看了她一眼,精明的眸光隨即上下打量著,「你?你是哪位?」
「我與李先生的好的,我是他新聘的丫頭。」她迎視他的眸光,不懼地道。
中年男子掩不住訝異,「你是我們董事長新買的丫頭?你誆我的吧,我們董事長要買個丫頭難道都還得親自出馬,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又是一個狗眼看人低的!蝴蝶柳眉一揚,冷靜有力地道:「的確是李先生要我來大通銀行找他的,請你轉告他,我是韋蝴蝶。」
「告訴你,我們董事長不輕易接見人的……」中年男子根本不打算幫她通報。
「你叫什麼名字?」
中年男子一愣,眉毛一豎,「你要做什麼?」
蝴蝶直視他的名牌,「江天福,大通銀行服務部主任……我記住你了,如果你到現在還認為我是誰騙你的話,不要緊,儘管將我轟出去,但是如果我是真的,那麼以李先生的脾氣,你覺得他樂見屬下仗勢欺人嗎?尤其這個屬下又是身居服務部的要職……服務部是做什麼的?是不是得好好安撫、伺候客人的工作?」
江天福臉漲紅了,又驚又疑,正在猶豫間,一串清朗暢快的長笑倏然響起。
「董事長!」江天福驚看來人。
李衛高大的身子靜靜地佇立在蝴蝶身後,顯然已經把他們剛剛交談的話都聽進去了。
「蝴蝶,沒想到你的反應如此快,又這麼有勇氣……」他絲毫不掩訝然與讚賞,微笑凝視她,「我倒沒收留錯人。」
蝴蝶看著他,一顆心早就不由自主地亂跳了起來,但臉上表情還是強自鎮定,似笑非笑地道:「少爺,您果然是貴人,要見您一面好不容易呵!」
李衛哈哈大笑,隨即臉色一沉,眸光射向江天福,教他不禁打起寒顫。
「董……董事長……」江天福訥訥地說。
「你辜負了我對你的期望,也辜負了當初升上這個職位時你對我說過的承諾。」 李衛眼神清明銳利,口氣卻依舊平穩溫雅,「你當初怎麼對我說的?」
江天福臉色蒼白,汗水直冒,「董董董……董事長,我……」
「嗯?」他微挑眉毛。
江天福抹了一把汗,戰戰兢兢地道:「擔任主任後,必將秉持著以客為尊的理念,務必……務必讓所有的客人來此都有賓至如歸的親切感受……董事長,請您原諒我這一次吧!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李衛溫和卻堅定地道:「我對你們一向視若家人,無論福利、薪餉都比別家銀行更優渥,我期望的就是你們對顧客絕對的尊重和服務,無論來者是王親國戚,還是販夫走卒,不管他是不是進來存款的,統統是大通的客人。」
「小的……明白。」江天福腳一軟,幾乎要跪倒在李衛面前懇求了。「董事長,求求您再給我一次機會。」
李衛凝視著他,還未開口,蝴蝶就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袖,「少爺,請你再給他一次機會吧!再怎麼說他也是忠心為主,幫你擋掉不必要的客人……何況我不過是小小的丫頭,並非銀行裡的大客戶,就算得罪了也不要緊的。」
李衛轉過頭來,微訝地看著地,「你不乘此機會要我好好嚴懲他一番?」
蝴蝶微微一笑,「何必?我與江主任不都是你的手下嗎?」
李衛瞅著她清亮含笑的眸子,好半晌才緩緩地搖了搖頭,莞爾一笑,「既然如此,我也不為難任何人了。」
「謝謝董事長,謝謝!」江天福感激涕零,差點磕頭謝恩。
「要謝就謝蝴蝶吧,她以後是我的貼身丫頭,認清楚了,下次再攔著人狐假虎威的,我就照規定行事了。」李衛低沉地道。
「是,天福再也不敢了。」江天福又是汗顏又是羞窘,忍不住再看了蝴蝶一眼, 「蝴蝶姑娘……謝謝你美言。」
蝴蝶巧笑情兮,「江主任言重了,還要請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原諒方才蝴蝶對您的出言不遜呢!」
她的話是刀切豆腐兩面光,不但說得江天福臉上有了光彩,也讓此刻的氣氛有了緩和。
江天福對她滿心感激,李衛也忍不住用驚異的眸光打量著她。
果然是個玲瓏剔透的女孩兒,懂得應對進退,卻也不會得了理就不饒人,甚有氣度風範。
實在難以想像她才十八歲,還是賣花女出身。
李衛的眼神更溫柔了,輕咳了一聲,微笑道:「好了,天福,去做事吧!凡事謹慎有禮就是了。蝴蝶,你跟我來。」
蝴蝶依順地跟在他身後走出了大門,一輛擦得晶亮氣派的黑頭車早就等著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