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和我交往——
這句話真的出自她的口中嗎?周佳燕雙手蓋住臉,好羞喔!她真的能臉不紅、氣不喘地對男人這麼說嗎?想到他當時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的震驚表情,她真想咬掉舌頭。
「你真是一個大白癡!」她手搓著臉,彷彿如此便能將說出去的話搓掉似的。
愈來愈不認識自己了,是不是她變壞了?不然怎能那麼流暢,厚顏地要求男人。不!不對!是他的刻薄使她想捉弄他,才突然有個抗辯的聲音冒出頭。
是他不該在赴約時,還抱著對已死女友的貞節牌坊。
但她真的只想懲罰他的無禮,不具其它的意思嗎?周佳燕一手托著腮,一手無意識地在白紙上胡亂地畫著。當然不會有別的因素,在剛歷經失戀的打擊,她怎可能對男人產生興趣?何況對方大她十歲不說,還一副情聖,不,更上一層,情仙的模樣自居。她努了努嘴,自己怎可能喜歡這樣一號人物?他可是她見過最英俊的男人……一陣敲門聲,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
「我能進來嗎?」母親在門外說。
周佳燕將紙揉成一團丟進垃圾筒後,喊聲:
「請進。」
楊欣純走進來。
「昨晚聊得還愉快嗎?」
唇槍舌戰、火藥味濃厚、瞪眼相對……就是沒有「愉快」兩字,她聳肩地想。
「來自兩個不同世界的人湊在一塊,你想情形會如何?」
楊欣純蹙眉。「你們相處不來?」
「可以這麼說。」周佳燕身體往後仰,成一個大字地躺在床上。「那個人一點也不好相處。」
「是你有偏見。」楊欣純清楚女兒的個性。「一定是你預設了立場。」
「才不呢!」她坐起身來辯駁:「他是這世界上最最無禮的男人!」
「有批評,才有建設。」楊欣純微笑。「看來,你對他留有強烈的印象。」
這一點倒不容否認。打從第一眼——在墓園見到他時,他即留給她深刻的印象,以致在餐廳見到他,她立即記起他。這算是巧合?還是機緣?
楊欣純察看著女兒的神色。「可以交往嗎?」
「什麼交往?」她想著心事,沒聽進去。
「你與張浩維能試著交往嗎?」
「不能。」她直覺地反應道:「我們根本不適合……」
說了一半,周佳燕停住……能告訴你的父母,我們不適合嗎?他的話猶在她耳中響著……幹嘛要順著他的語氣?她閉上嘴,沒再往下說。
「不適合,但不是不可能,對不對?」楊欣純接話。
她想的卻是另一件事。「我要跟他玩個遊戲。」
「與張浩維?」楊欣純問。
「就是他。」
楊欣純聽出趣味來。「怎樣的遊戲?」
「我要他來追我。」周佳燕扮了一個鬼臉。「不對,他來求我。」
「求你?」
「是啊!」她重又躺回床上。「求我別破壞他的貞節。」
「你在說什麼?」饒是楊欣純組織能力很強,也不明其意。
「我有一種感覺。」周佳燕看著天花板。「他不是心甘情願地與我見面。」
「這能改善。」楊欣純也明白現在高唱自由的年輕人,不作興相親那一套。「感覺可以培養。」
「他需要的是一個教訓,不是感覺。」
「哦?是嗎?」
楊欣純卻覺得與她所說的相反,完全沒有感覺,是不會為對方耗費心神的。
「我一定要給那個不尊重女性的傢伙一點顏色瞧瞧!」周佳燕悻悻然地說。
楊欣純莞爾一笑。這才是重點,張浩維一定在什麼地方得罪她,讓她有不受尊重之感,故而想還以顏色。
「我知道你的想法了。」楊欣純站起來。「我約了朋友一起逛街,你慢慢想對策吧!」
「又剩下我一人!」周佳燕雙手枕在腦後,悶悶地說:「人生真無趣!」
「結婚是一個不錯的主意。」楊欣純走出去前說:「你認為呢?」
十八歲的新娘,周佳燕腦中晃過自己身穿白紗的模樣……她搖搖頭,將畫面搖掉。
「我的禁足解除了沒?」自從那天淋了雨,發高燒後,父親就不准她出門。
「乖乖地待在家裡。」
「你們要將我關到什麼時候?」
楊欣純已經走出房門。
「什麼嘛!」
哪兒都不能去,會悶死人的!周佳燕乾脆閉上眼睛,想再睡一覺,但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睡蟲這東西真的很奇怪,想睡時它不順從,不想睡時偏又作對地來襲。
睡不著,又無事可做,該怎麼打發時間才好?她煩躁地坐起,再不改變現況,她會被無聊淹沒。
有門鈴聲,這時候會有誰來?不管是誰,即使是找錯地方,能有點聲音驅趕死寂的空氣總是好;她走去開門,很意外地看著來人。
「伯母。」
「還好你在!」林宜蓉吁了口氣。「我正擔心會白走一趟。」
「爸爸、媽媽都不在家。」
「我是來找你的。」林宜蓉微笑。「我能與你談談嗎?」
談什麼?昨晚的事嗎?周佳燕不自在地退開身體。
「請進。」
林宜蓉進入屋子。
「你請坐。」周佳燕感到拘謹。「我去倒茶。」
「我不渴。」林宜蓉喊住她:「你過來坐,我只想請問你幾個問題。」
她中規中矩地坐下。「伯母,你請說。」
「我不多說一些廢話了。」林宜蓉直率地問:「我想知道你對浩維有沒有好感?」
他們母子在直話直說這點方面倒是很像,周佳燕為難地看著桌面。哎喲,這種事怎好跟男方的母親討論?
「我是一個急性子,這樣問你實在很失禮,請不要見怪!」
「那天承蒙你送我回家。」她岔開話:「我尚未向你道謝。」
「小事一樁,談什麼謝事。」林宜蓉又將話題拉回:「也許你會認為我是老王賣瓜,兒子是自己的最好,但實際上,浩維的確是一個很好的孩子,在各方面皆很優秀,除了感情上要人操心外。」
她靜靜地聽著,林宜蓉歎口氣:
「唉!那孩子曾有過一位很要好的女友……」
「曉曉。」周佳燕脫口而出。
「你知道曉曉的事?」林宜蓉在驚訝之外,十分高興。兒子跟她提起曉曉的事,表示他們處得很融洽。「是浩維說的?」
「不是。」真多嘴,周佳燕搖搖頭。
「你如何知道曉曉的事?」
在林宜蓉奇怪的眼光下,她簡單地回答:「在昨晚見面前,我們曾見過。」
但她沒說出是在曉曉的墳前。
「原來你們認識!」林宜蓉笑開了嘴。「這就是緣分嘍!」
他們有緣嗎?只怕未必,她回想兩次不歡的會面。
「我一直覺得我們的見面是老天的巧安排。」林宜蓉津津樂道:「我遇見你,又認識周醫師,而在相談之下,原來我們都有心為孩子們找一個好對象,結果沒想到兩個年輕人原本就認識。」
她全想錯了,周佳燕趕忙解釋:
「我們不是伯母所認為的那樣!」
「我想的怎樣都無關緊要。」林宜蓉笑呵呵。「我們有緣是絕對錯不了!」
「你誤會了!」
「不會錯的。」林宜蓉很有信心,「你一定能將浩維從曉曉的悲痛中拉出來。」
「曉曉是生病死的?」周佳燕好奇地問。
「骨癌。」林宜蓉臉色一變。「她是一個可愛、心地善良的女孩,走時只有二十三歲。」
氣氛有些哀戚,雖然只瞧上一眼,周佳燕仍記得照片上的清麗面容,她竟是這麼過世的。
很淒美的一則愛情故事:罹患絕症的女孩,離開深愛她的男人,到另一個遙遠的世界;男人卻無法忘情相愛的女孩,而排斥所有的女人,為她保留那分情感。
「他很愛她。」周佳燕低聲地說。
「人死不能復生,再多的愛也不能令已死的人復活。」林宜蓉在感傷過後,帶著希望地看著她。「曉曉已走了兩年,我希望浩維能從創痛中走出來。」
要遺忘一個人並不容易,何況他對曉曉的感情至深,要他忘卻過去的女友,恐怕還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周佳燕正這麼想時,林宜蓉的話令她吃了一驚!
「你能幫這個忙嗎?」
不能,她連忙猛搖頭。張浩維是一頭頑固的牛,她不可能說動他。
「我跟他不熟……」
林宜蓉坐到她身邊,忽然握住她的手。
「不熟不是問題,你要是能同意這門婚事,我會很感激你。」
嫁給張浩維?周佳燕大驚失色地跳開。昨夜她雖不經思考地要求與他交往,但絕對沒有半點嫁他的意念。
「我們不可能……」
「可能、可能!」林宜蓉攔在她的話前。「你們會是很好的一對!」
她跟那頭牛絕不會有共通點,當然吵架例外。
「就算我肯,他未必肯,你的兒子不喜歡我。」
「他的問題我會處理,我只要你的首肯。」林宜蓉誠懇地說:「答應我好嗎?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成為我的媳婦。」
周佳燕慌亂不已。怎會選上她?她沒有什麼優點和長處啊!
「我知道你需要些時間,不必急著現在回答。」林宜蓉退而求其次。「不過,請你與浩維交往好嗎?」
交往也要兩人對上眼,他們卻是相看兩瞪眼……我不與小女孩玩遊戲,這是昨晚她要求他和她交往時,他的回答……一陣惱怒湧上她心底。他不跟她玩遊戲,她就偏要!
「好的,我同意與他交往。」
林宜蓉沒瞧出她別有用心。
「太好了!當你覺得時間成熟,能嫁給浩維時,請通知我。」
☆ ☆ ☆
可惡!一點誠意都沒有,周佳燕忿忿地看著走在前面,步伐快速的張浩維。邀她外出,卻像被鬼追似的走得飛快,當她是瘟疫,就不該邀她;要不是為了躲開父親的嚴厲監督,僅憑他平板、高傲的一句「我們出去」,她才不會出來呢!
雖然想透透氣,但可不表示她就想當傻瓜——跟在他屁股後的傻瓜。周佳燕忍無可忍地站住,數到三,他不停下,她即往回走,「一、二、三」——她正待回身,走至路口的他,終於發現她沒跟上來,不耐煩地朝她揮手,要她過去。
是他該過來,她將頭偏向一邊。他再不情願,她總歸是女孩子,該給她應有的禮遇。見她不動,他似乎怔在原地,不知該怎麼處理。
自大狂!周佳燕在心中罵了聲,轉身往回走。她寧願被無聊淹死,也不願被他嘔死!身後有腳步聲,他走了過來。
「你在搞什麼鬼?」口氣不善。
她才想責問他。
「本小姐改變主意。」周佳燕揚高頭,鼻孔朝天。「不想出門了。」
「好吧!」從方纔他便表現沒多大耐性。「我們就在這裡談。」
「你想談什麼?」
「事實已經證明我們的步調是無法一致,你能斷了念頭嗎?」
說得好似是她纏上他,周佳燕美目含煞!這就是他約她出來的目的,再一次地詆毀她,難不成他真以為自己是油國王子?
「少臭美了!」與他在一起,不生氣還真難。「你只不過是一個自以為是的狂妄者,我對你一點興趣也沒!」
「對不起,是我太多心了。」他非但沒有不快,雙眼浮上鮮活的色彩。
他臉上彷彿拋開沉重包袱的釋放感,使她怒上加怒,太可惡了!跟她在一起,真有那麼痛苦嗎?
「你能對你的父母說明這點嗎?」他重提。
得寸進尺的傢伙,但何以一定要告知她父母親?周佳燕心中掠過疑問,難道是他們逼他約她?
「請你將剛剛的話轉達給伯父、伯母知道。」他語帶懇求。
他愈急於擺脫她,她就愈不讓他如願。
「什麼話?我說了些什麼?」
「你對我沒有好感。」他態度友好了些。「請你將這意見表達給兩位長輩知道。」
她長得真的又醜、又沒人緣?先是被男友判出局,而這個自大狂又一再明示不想與她有瓜葛。
「我什麼也不想說。」周佳燕昂頭看著他。「我沒必要聽你的。」
「事情一定得解決。」她看得出他在克制性子。「我想你也不願見到我,何不請你成全,將事情作一個了結。」
她不明瞭什麼事情、什麼了結的?但她就是不想聽從他的。
「誰說我不想見你?」看他變臉,她感到一陣快意。「我不想了結,仍要跟你耗著。」
「你在開什麼玩笑?」他提高聲音:「你剛才不是這麼說的!」
「你不知道女人是善變的嗎?」最好能把他氣死。「說話不算數是女人的特權。」
「你真刁鑽!」張浩維面目陰沉。「我以為可以和你講理。」
是他不講理在先,她想也不想地說:「你也是這麼與曉曉講理的嗎?」
他一僵,陰沉的臉上多了幾分冷意。
「你如何能與她比!」
口氣中擺明了他的女神是天,她是地;是可忍,孰不可忍,周佳燕怒火沖天。
「可惜佳人命短,不過這樣也好,像你這樣的男人,根本配不上她。」
他看來想打她似的揚起拳頭。別怕!他不敢動手的,周佳燕在心中為自己壯膽。
「你懂什麼?」他咬牙切齒。「你什麼都不懂!」
「我是不懂你那分自以為了不起的愛。」她身子倔強地站得挺直。「但我懂得什麼叫公私分明,絕不會流於自憐。」
他指著自己的鼻子。「我自憐?」
「難道不是嗎?你是一個只會膜拜過去,卻自認品德高超的自憐者。」她一口氣把它說完。「誠然曉曉死得太匆促,但誰說那不是一種幸福?有愛她的人守著她走至生命的終結,也許會有不捨,但必然已是心滿意足。人世間若真有輪迴的話,她會帶著喜悅的心,等著去開創另一個人生。而你呢?一味地悲慘痛苦,彷彿全世界的人都對不起你似的,你的氣餒只會加深她的不安和歉疚感,還有把自己搞得烏煙瘴氣。」
與其說是震怒,不如說是震驚來得多。張浩維白著臉,沉寂了好幾分鐘後,雙目空茫地從她身邊走過。周佳燕看著他遊魂似的背影,升起一股悔意;她只想刺激他,萬萬沒想到他的表現會如此沒有生氣。
「喂!」她叫。
張浩維沒有停步,她追上去,拉住他的衣服。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想說那些話……不,也不對,我是想激怒你……」周佳燕不知所云:「實在是你的態度太惡劣了……」
不料,他一點也不近情理,拂開她的手,渾身冷得像根冰柱。
「能不能請你消失在我的視線內?」
周佳燕感到滿腔的熱血被凝結成冰,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可惡的人了。
「你是一個不可理喻的渾球!」
他眼中閃著冰冷的光芒。「在地上撒野的醉鬼,也高明不到哪裡!」
周佳燕張大嘴,不明話意;直到他走得看不見了,她才從朦朧的記憶中翻找出,原來是他,那根會移動的柱子,她傻了眼!他們真的很有緣,難道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相遇?
能不能請你消失在我的視線內——去他的渾球!周佳燕用力地將一顆石子踢了出去,撞到路旁的大石,發出「鏘」的一聲聲響,不聽、不聽、絕不聽!她非但不聽從,還要時時出現在他的眼前,叫他想不見也難!她賭氣地想,手插放入口袋時,觸摸到一張紙條,她掏出一看,上面寫有一個電話號碼,是林宜蓉寫給她的電話。當時她放進背心的口袋後便忘了,今天出門時她隨手拿了背心穿上,難道真是天意?
她看了眼商家外的公用電話,又看著手中的號碼,一個連自己都無法相信的瘋狂念頭,在她的心中形成……
☆ ☆ ☆
自憐者,你是一個自憐者……張浩維腦中不斷地被這句話轟炸著。
他不是!他才不自憐,是心痛!與心愛的人天人兩隔,永無見期,是相當痛心的事。曉曉,他在心底沉痛地喊,一個正值青春的年輕生命,不該走得快。
人世間真有輪迴的話,她會帶著喜悅的心,等著開創另一個人生……你的氣餒只會加深她的不安和歉疚感……真是如此嗎?她已不對曾駐留過的地方存有依戀?在另一個世界裡,她可還惦記著他,如同他一般?
張浩維走進玄關,脫下鞋子。母親在看電視,他想繞過客廳,但眼睛看著電視,耳朵留意門口聲音的林宜蓉,沒漏掉他進來的些微聲響。
「你回來了!到這裡來,我有話對你說。」
可別又要他約那個難纏的周佳燕。
「待會再談好嗎?」他想逃避。「我還有些公事要處理。」
「不急這一點時間。」林宜蓉要他坐在她身邊。「我只要你點個頭。」
「什麼事?」
「結婚。」林宜蓉面容開心。「跟周小姐結婚。」
他身體有如被蜂螫了下般的快速彈起。
「我不要!」
「不能不要。」林宜蓉將他站起的身體按下坐好。「你不會狠心見我和你爸爸吃上官司吧!」
他無法想像與一個刁蠻的女孩共同生活的景象將是如何。
「完全是兩碼事。」張浩維拒絕:「我不要拿一輩子的時間當籌碼!」
「我不會看走眼的。」林宜蓉持著另一種看法。「你們一定能合得來。」
他們能合得來?張浩維眼前浮上周佳燕生氣、嬌俏的臉,閃過一絲異樣的感覺。他連忙拂去,大力地搖頭。
「目前我還不想談感情的事。」
「你都近三十歲了,現在不談,什麼時候談?你爸爸在你這年齡,我早就將你生下了。」
「這與年齡無關。」他是心境上的疲憊。
「我知道你一直不能接受曉曉已不在的事實。」林宜蓉希望他能從過去的感情中掙脫出來。「但事情既然不是人為的力量可以挽回,再多的思念也於事無補。你必須用正確的態度去面對,重新為感情找一處歸依。」
「也許以後我會,但不是現在。」
「以後是什麼時候?」林宜蓉逼問:「十年?二十年?曉曉已過世兩年了,你是該清醒過來了。」
他無法勉強自己。「媽,讓我自由發展。」
「行。」林宜蓉出奇地好說話。「不過,你得保證在近期內給我一個媳婦。」
這種憑感覺的事,根本無法保證。
「如何?」林宜蓉問。
「我無法保證。」
「不能的話,就聽我的,與周小姐結婚。」他嘴方一張,林宜蓉即攔在前頭。「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養你這麼大,我從未求過你什麼,就求你這一次,聽媽的話,好嗎?」
答應不得,雖然他很想順從母親的心意,但婚姻必須建築在兩情相願上,而他與周佳燕,甚至連一點交集都沒有。
「我覺得累了。」他避開母親抱望的眼睛。「想回房休息。」
林宜蓉臉往下垮。「你是想見我們上法院,被告違約是不是?」
提及荒謬的契約,張浩維心情沉重萬分。
「問題可以用其它的途徑解決。」
「怎麼解決?是一億,不是幾萬塊那麼容易籌得出來。」
「我去向周醫師請求延緩期限。」
「你能延緩多久?一個月、兩個月?還是一年、十年的?」林宜蓉澆他冷水。「以現今你父親公司虧損的情況,根本無力償還這麼一筆錢。」
而他的薪水只怕連支付利息都不夠,張浩維呆呆地想,除非奇跡出現,不然以此推算,這輩子要還清這筆帳是不可能的。
「感情是可以培養的。」林宜蓉在旁加溫。「為了你父親和我,你就點頭同意這門婚事吧!」
他感到自己被網困住,愈收愈緊地令他難以呼吸。
「婚姻多少都會冒些險。」林宜蓉繼續加熱。「世上有不少幸福的夫妻,是憑媒妁之言促成的。」
可不是每一對皆能順遂,他還是搖頭。
「媽,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不知是絕望,還是一時情急,林宜蓉雙手摀住臉,放聲大哭。
「你就是狠心不讓我抱孫子!張家斷了後,叫我將來如何面見張家的歷代祖先?」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令張浩維手足無措得不知如何是好?
「都是我自己不好!」林宜蓉邊哭,邊自怨自艾:「要是能多生幾個孩子,總會有一個聽話的,就不用現在又拜託、又哀求地不被理會……唉!單靠一個是不行的……」
他的心被母親的淚水弄得凌亂,在心慌意亂下,張浩維沉重地同意:
「別難過了,全聽你的就是。」
☆ ☆ ☆
事情是怎麼開端,又是怎麼成了現今這種情況?周佳燕茫然地看著鏡子裡不真實的自己,那個在白色禮服下顯得異常蒼白的女孩是她嗎?再過幾分鐘,她就要走出熟悉的家庭,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恐懼籠罩她的心頭。天知道她並不是真的想出嫁,她只不過是一時意氣用事,想給張浩維一道難題,挫挫他的自以為是,而後事情就這麼失控地定了。
她不知道他是怎麼被說服的。從那天他要她離開他的視線後,就只有照婚紗照時見過他,僵硬的表情、下垂的嘴角,在在顯示他的勉強與不悅。他不喜歡她是顯而易見的,但為什麼他要答應,不作反抗?她就不會有此時像是站在路口,不知該怎麼辦的恐慌感。
不要逞強了!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失戀可以再談,落榜可以再重考,嫁為人婦可有翻身的機會?白紗禮服下裡著的心,該是喜悅的,是充滿了對兩人世界的憧憬,而不是她現在的茫然和不知所措,太兒戲了!這種事豈容有半絲賭氣?她才十八歲,不要因自己的任性,而毀了未來的人生。
楊欣純走進來,眼睛有些紅腫。天下嫁女兒的父母心都是一樣,有高興,卻有更多的難捨。
「你完完全全像一個大人。」楊欣純看著美麗的女兒,聲音有驕傲,也有離愁。「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你是每位媽媽心中最想擁有的好女兒。」
「媽!」心中的矛盾、彷徨,在母親的溫柔軟言下,化為一股洪流,周佳燕眼淚直流而下地抱住母親。「我好害怕!」
楊欣純摟著已長得比自己高的女兒肩膀,理解出嫁新娘的慌亂心情。
「如果你尚未作好心理準備,可以取消婚禮。」
快,快說不想結了,她在心中吶喊。
「不!」周佳燕將臉埋在母親的肩上。「婚禮如期舉行。」
親友全到齊了,一切都已準備就緒,她又何忍於此刻擺烏龍,讓父母為難。
「是真心話?」楊欣純想再一次確定,不願她有分毫勉強。「真沒問題?」
周佳燕搖搖頭,灑下一串的淚珠。「媽,謝謝你多年來的照顧。」
她的淚珠兒也讓楊欣純的眼睛泛著水光。
「我不知道每個嫁女兒的母親心情,是不是跟我一樣瘋狂,竟然希望你能說不想離開,永遠都陪在我身邊。」
她哭得更是唏哩嘩啦,很想說出心中真正的想法;都是她不好,才會落到如今進退兩難之地。
「昨晚我一夜睡不著,想著明天女兒要出嫁了,我曾為她付出過多少?而後我發現自己是一個相當失職的母親,我們相處的時間竟是那麼少……」楊欣純深感慚愧。「你會怪我放在工作上的時間,多過母女相處的時間嗎?」
「我愛你,媽!」她哭倒在母親的懷裡。「我們相處的時間的確不多,因為我想永遠都留在你身畔。」
「我們是不是做錯了,不該讓你這麼快出嫁?」
不捨的別緒,緊箍著她們。
「我不知道沒有你在身旁的日子該怎麼過……」周佳燕泣不成聲。「我不斷地在做錯事……」
久等她們未出現的周振谷,走進房察看,只見兩人臉有淚痕,心中也是一片愀然,沉默了幾分鐘後方出聲。
「好了嗎?大家都在等你們。」
楊欣純用紙巾擦拭女兒哭花了的臉,要她作最後的抉擇。
「可有改變心意?」自己惹的難題,得自己解決。周佳燕徐徐地搖頭,已經給雙親增添不少困擾,從今天起,她要真正地長大,走自己未來的路。
「等我們一會。」楊欣純對丈夫說:「她須重新上妝。」
周振谷點了下頭,望向女兒,嘴動下,不想說話,卻又不知說什麼好,又轉開身。
「爸,對不起!」周佳燕對著他的背說:「給你招來不少麻煩。」
周振谷身體抽動了下,沒有馬上回轉過身。
「我想你一定認為我急於想攆走你。」
「我尊重你的決定。」
「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並非要攆你離開。」甚少流露感情的周振谷,在這分別的一刻,也無法處之泰然。「有空常回家。」
「我會的。」周佳燕走到父親的面前,踞起腳尖,在他臉頰上親了下。「我愛你,爸!」
壓抑許久的情緒,被這麼一句話瓦解了,周振谷眼睛閃現濕意。「離家只是另一個階段的開始,家,隨時歡迎你。」
周佳燕拚命地點頭,心中不由得升起質疑——即將去之處,可是她的家?
穿著正式襯衫、西裝,一副不自在模樣的周立信進來通知。
「新郎來迎娶了。」
☆ ☆ ☆
這就是新婚之夜?
周佳燕坐在床上,雙手抱著枕頭,心裡七上八下的。屋子在所有的賀客離去後,由原來的喧鬧聲,一下變得寂靜極了。張士堅、林宜蓉夫婦也隨著最後一位賀客離去,住往張家另一棟屋子,想給新人一個完全不受干擾的空間。
不受干擾的空間……想起林宜蓉離開前,帶著期許的眼神,悄聲交代:千萬不要避孕。她的心飛快地狂跳著,臉紅如彩霞。受孕可是如電視上的男女,光著身子糾纏在一起般?周佳燕耳朵緊張地傾聽外面的聲音,他會那麼待她嗎?她身體不適地一陣戰慄,只因她還沒打算接受他。在同意結婚時,她未深想過所謂男女間的義務與權利是怎麼回事;雖說今日資訊發達,但她對性還是一知半解,僅止於書本上的片面描述。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門外一直沒有聲響,她緊繃的神經非但沒有緩和,反而愈繃愈緊。她的手拂過床單上醒目的一對大紅鴛鴦,鴛鴦有相愛相隨之意,已是夫妻的他們可有?已過了午夜,張浩維仍未進來,不行,她得搞清楚他抱的是什麼態度,免得在這瞎猜而精神崩潰。
她打開房門,屋子很大,她不知道他在哪裡,幾間緊閉的房門,他又是在哪一扇門裡?猶豫了下,她手轉動一扇門把,邊猜想他會不會從裡面跳出來責罵她,私闖他的禁地?別擔心,周佳燕告訴自己,她也是屋子的一位主人,不是嗎?
房內沒有人,她又打開另一扇,情形一樣,在屋子走了一圈後,仍不見張浩維的身影。他不在,她在鬆了口氣的同時,也升起一股不受重視的怨懟感,在新婚之夜即遭冷落的新娘想來不多。
大門打開,張浩維一臉的醉意走進來,見到她時先是一怔,繼而狂亂地抓著頭髮。
「老天!原來不是夢,我真娶了老婆!」
他有如見著魑魅的表情,激怒了她。該死!她哪一點配不上他?
「你去哪裡?」她冷冷地問。
「你管不著!」他很不客氣。
「誰說管不著?」話就這麼順地溜出來:「妻子當然有權利管丈夫!」
不及他震驚,周佳燕也被自己的話嚇住!她已認同他們兩人是一體?
「但願只是一個玩笑。」他喃喃自囈:「明天醒來什麼都沒發生過。」
她也想與他一樣,抱持著鴕鳥的心態,一個靈感進入她的腦中。
「或許我們真能當彼此不存在。」
「什麼!?」張浩維愕然地抬眼。
「換個說法好了。」她也弄不清自己怎麼有此荒唐的想法。「在名義上我們是夫妻,而實質上,我們互不干涉,各過各的生活。」
張浩維甩甩頭,想甩掉腦中過多的酒精。
「你是提議我們只是掛名夫妻?」
「是的。」她點頭。「我們是同居人,除了同居住在一個屋子是共同點外,其它的事互不過問。」
這應該很符合他的脾胃,但張浩維沒有馬上贊成,用狐疑的眼光看著她。
「也包括不過問你交友的事?」
「不錯!這是私生活的一項,我們各自擁有各自的私生活。」
「你就是打著這種算盤嫁我的?」
直至方纔之前,她從未有過此種念頭,但現在看來似乎是個不錯的主意。
「我們甚至可以立一份合同。」她沒注意到他不屑、輕蔑的表情。「言明雙方的權限。」
「你果然心懷鬼胎!」他吐了口氣。「不過,挺適合我們目前的狀況。」
「你是同意了?」周佳燕放鬆心情,那麼今晚她所擔心的事,就不會發生了。
張浩維酒意已退,眼眸清明。「你看來像是一隻脫困牢籠的狐狸。」
為什麼是狐狸?指她狡猾嗎?這權宜之計,不也給他鬆綁的空間?
「你睡哪裡?」她問敏感的問題:「或者我睡哪裡?」
「這才是你真正的用意,是不是?」他彷彿能看透她的心思。「放心!我對二手貨沒興趣。」
周佳燕困惑地眨眼。「什麼二手貨?」
「不懂還是裝蒜?」他森冷地一笑。「但又有何不同?我這個龜公是當定了!」
什麼龜公?周佳燕想問仔細,但他已走開了。
「我睡客房。」他的聲音從樓上傳下來。
解決了兩人可能處在一張床上的困擾,她心安地忘了他莫名其妙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