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霜靈的眼珠整個爆亮了起來,是海市蜃樓還是沮喪過度下的視線模糊,門口站的那個人不就是楚雙穎?
這有點荒誕離奇吧!篤信科學的她也不得不相信緣分就是如此的美妙、驚人。
「你下車的時候忘記把這個包包拿下車,很不好意思,我不得不打開你的包包看看你的證件及地址,不然我無法親自為你送來。」雙穎小心地說明自己的誠意。
霜靈再次將雙手伸向那毛茸茸的絨毛熊寶寶,能再撫觸它的感覺真是太美好了。「謝謝你!」態度含著無比的羞赧。
嵐軒挪了挪步伐,湊到她耳邊低語道:「這人你認識?」
「就楚雙穎嘛!」她也低聲回答她。
「他看起來不像你說的那麼無情,挺斯文的嘛!」又是一句嘀咕。
「斯文無心有什麼用?就是這樣才會教人更心灰意冷。」霜靈也在她耳畔嘰咕了兩句。
「若真如你所言,人家就沒必要撿到你的東西還親自送來了。」嵐軒不以為意,對霜靈的話可信度分數越打越低。
兩個女人自顧自地閒聊了起來,全然忘了應該具有的禮貌。
「你們就決定讓我一個人站在這裡看你們竊竊私語?」雙穎適時中止兩人的私語,抿著淺淺的笑意梭巡兩人。
「今天還有剩些尼泊爾油酥茶,你要來一點嗎?」霜靈很大方地邀他喝茶。
雙穎十足十配合她的善意。「想不到你們這樣一間規模不大的店,還會賣這麼特殊的東西。」
「只怕這種粗糙的東西,不合你的胃口。」她將茶端了上來,濃濃的油酥香還泛起朵朵的泡沫圈。
嵐軒明白這兩人必有一番誤會需要澄清,忙假意看了一下手錶道:「我得回去煮宵夜給我老公吃了,免得他又要發表『休妻大論』!」
風鈴聲再度響起,隨著鈴聲漸杳,霜靈首先打破這凝窒的氣氛。
「謝謝你替我找回這個包包,說吧!要我怎麼謝你?」霜靈不希望虧欠雙穎任何東西,既然他視她為陌路,她也無需獻慇勤。
「那……我能不能借你的手帕看一下?」他也不拐彎抹角,這回前來,不也正是為瞭解這道結嗎?
「手帕?什麼手帕?」她完全忘了自己有什麼特別的手帕。
「你是不是有一條手帕,上頭繡有兩句長恨歌的句子?」他說明了自己想要的,神情難得一見的認真。
「誰告訴你的?」
「你忘了你自己在計程車上曾拿著在手中搓揉嗎?」他替她拾回記憶。
霜靈更是不解。「莫非你想要那條手帕當作你送回背包的報酬?」
「當然不是,我能否知道這條手帕的後兩句句子怎麼沒有繡上?」天秤座的追根究底挖真相的毅力浮在雙穎執著的眉宇之間。
「這對你很重要嗎?」她越來越不欣賞雙穎這種婆婆媽媽的優柔個性。
他直截了當回了一句:「因為我有一條繡了後兩句的手帕,且手帕的質紋、字體的形狀,完全和你的一樣,也許冥冥之中,我們過去真的有一段緣分需要證實,不是嗎?」
「夠了!」霜靈越聽越討厭他的矯揉造作。「求你別再演那種萬里尋親的惡作劇,行不行?既然你說不認識我,看了我也沒有一點高興,何必再假惺惺問這些無聊的問題。」
「我沒那個意思,坦白說,我曾經出過一次意外,傷到了腦部,以至於一些小時候的回憶全都不記得了。從我恢復記憶開始,就是在維也納學樂器,所以,我才會這麼積極去回想我是不是真的在什麼地方待過,認識哪些人?只可惜,我父母親並未告訴我任何童年往事,只有說生意失敗了,在台灣待不下去,其餘的,我一概不知。」
這種事聽來有點像X檔案一樣玄,不過,如果他有意要澄清的話,這些情節聽來又合情合理。
「照這麼說,你在機場不是故意不認我嘍!」她重塑對他的觀感,但並沒有一下子被這突來的喜悅沖昏了頭。
「如果那是我的故意,現在我特意跑這趟路來不就沒有意義了嗎?」他彷彿期盼烏雲散後的曙光,凝眸注視著霜靈的嬌顏。「你願意帶我回時光隧道,多告訴我一些事嗎?」
「這個嘛……」她調皮地賣了個關子。「看你的誠意嘍!我的心靈一向是很脆弱的,要重新彌補是得花工夫的。」
「沒關係,我在這裡將公演兩個月,只要你不怕我煩,我會不斷表示我的誠意。」他對霜靈這種天真又帶點倔強的個性深深覺得受到吸引,沒想到,在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裡,找到一位既陌生又熟悉的故人,這種因緣際會,倒也給雙穎的枯躁生活中多注入了些活力。
不知不覺中,油酥茶已然冷卻了,霜靈又替他端了一杯熱騰騰的奶茶,開始暢聊兩人幼時甜蜜的時光。
***
深夜兩點。
雙穎帶著滿滿的收穫回到飯店。
他仔細地聆聽霜靈所描繪的那些舊日回憶,他驚訝於她超強的記憶,竟然如數家珍般地將兩人小時候的一些趣事,鉅細靡遺地說給他聽,短短的幾個小時,他渾然陶醉在這種尋找自我的過程中,像拼圖一樣一塊塊組成了完整的童年。甜滋滋的澎湃浪花,久久在他內心翻湧不休。
直到開鎖走進房間之後,這份喜悅的繽紛心情,立刻變成灰濛濛的陰霾。
「你該不會是時差還沒調過來吧!」一進門,冷冷的質問聲迎耳襲來,雙穎的頭皮一陣發麻。
「你怎麼還不睡?」他解開領帶,不想針對她的奚諷多作解釋。
「我睡?我怎麼睡?你從傍晚出去到現在才回來,也沒在櫃檯留言,以前你要去哪都會跟我說一聲,今天不聲不響就走,你教我能睡得安心?」上薰從籐椅上躍起,卸妝後的素雅仍帶些迫人的尖芒。
「別老像小孩子一樣要我凡事匯報,可以嗎?我已經是大人了,有權利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雙穎已走進浴室入沐,而上薰仍隔著一扇門對峙著。
她掄拳在門板上敲了兩下。「那你說,整個晚上都去了哪裡?」
「去……去街上逛逛!」
「你騙鬼啊!今天我約你出去,你說你人不舒服,何況,有什麼店開到凌晨一、兩點還在營業的。」她完全不接受雙穎的理由,一直杵在門外不善罷甘休。
「我不小心碰到朋友,一時聊開就忘了時間。」門內的聲音在水聲的嘩啦干擾下,顯得有些模糊。
上薰發覺他的話中全是謊言,而且是紙糊的謊一戳即破,因此,更加氣惱。
「楚雙穎,你在台灣半個人也不認識,哪來的什麼朋友?分明是去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你說呀!」她拍門的聲音又急又響,不規律的嗓音,惹得和尚都想跳起來罵人。
「你發完神經了沒?」他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頭髮,冰寒的冷水也抑不住他的脾氣,令他不禁憤而打開了浴室門。
上薰嚶嚀起來。「你敢罵我?也不想看看這幾年你家的危機都是誰幫你們熬過的,要不是我去求我爸,你們家早傾家蕩產了。」
最近這幾年的大小爭吵,上薰總是把這種施捨掛在嘴邊,她是多麼需要面子的人,當然不希望雙穎在外頭搞三拈四被小報消息逮個正著,無形當中,這儼然成了一種軟禁的囚牢,要不是官家財大勢大,不成材的父親老沾著別人的權貴過活,他也沒必要當個乖乖的窩囊廢。
「算了,隨便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我想睡了。」不去回應一個女人的無理取鬧,就是充耳不聞、避而不見。
「被我說中了吧!楚雙穎,你這王八蛋,你有今天是誰給你的,我要跟我爸說去,叫他以後不要理你們家的死活。」上薰隔著一條棉被不停地拍打,要是雙穎今天不給她一個合理的交代或滿意的道歉,她絕對不善罷甘休。
十五分鐘的無言抗議,終於演變成囤積許久的猛烈抗爭。
他轉過了身子,扼住她的手腕,眼神如刀如斧般向她砍殺過去。「別逼人太甚,今天需要你們家臭錢的是我爸,不是我楚雙穎,再說我有今日的榮耀全是我自己苦過來的,你最好有這一點認知。」
第一次!這是兩人相處七八年以來首次看雙穎頂話頂得如此直接,上薰從沒看過溫和的雙穎會對她大發雷霆,他的熊心豹子膽不曉得是誰給他吃的,才一個晚上的時間,局勢全變了,變得教她無法立即適應。
她輾轉翻下床鋪,蜷著腿窩進沙發裡,她抱著一個抱枕整晚飲泣,莫大的不平在她心中翻湧,嫉妒之火熊熊熾燃在她腦袋中,原以為雙穎早已習慣於她的驕蠻,事實上,那容忍的堤防已出現隙縫,不平之鳴終於潰堤而出。
***
一整個晚上,霜靈是抱著無尾熊背包和那條白色手帕絲絹入睡的,要不是靠這兩件寶貝牽的線,也許她和他心目中的小穎哥就這樣擦肩而過,成為人海中被淹沒的一段情誼。
一直到早上十點多,才被陶媽媽的那道尖銳嗓門給吼了醒來。
「丫頭,都快中午了還睡,昨晚又跑到哪去野了?看你這房間,比豬窩還亂,衣服堆了一卡車也不洗,還抱著背包睡覺,沒看過像你這麼會折磨老娘的女兒,不知道還要侍候你到什麼時候。」千篇一律的台詞,讓早有應變對策的霜靈慣性地將棉被一拉,往頭上蒙住以絕噪音。
陶媽媽大被一掀,扯掉她身上的毯子,見她衣服、褲子及襪子仍整齊地穿戴在身上,還隱隱約約聞出一點酒臭味,不免又潤了潤嗓,大報警鈴。
「陶霜靈,你昨晚沒洗澡就給我上床睡覺,還喝得醉醺醺的,這到底怎麼一回事?快起床跟老媽說。」一支擴音揚聲喇叭在耳膜處大加荼害,縱使睡意正濃也會失了睡意。
「媽——」她一副被迫上吊的臉。「你沒事去掃地、洗衣服都可以,別老管我行不行?看我好欺負啊?」
「咦!你這丫頭怎麼跟媽說這種話,我關心你一下都不行嗎?女孩子家在外遊蕩到三更半夜才回來,又滿嘴酒氣味,我說你兩句都不行啊!」陶媽媽邊抽泣著她壓在床底下的髒衣服邊叨念道。
她直挺挺地站在她面前,指著自己整齊的鈕扣道:「我這像在外頭發生什麼驚心動魄的恐怖事件的樣子嗎?你放心,你女兒長得很安全的。」
「最近治安不是很好,沒事早點給我回來,要不然找個人嫁一嫁算了,老守著那家漢堡店一輩子當老姑婆啊!」為了陶家最後的一件滯銷存貨,陶媽媽實在煞費苦心為她張羅,可她就成天跟個高中生一樣,瘋個沒完沒了。
正在收拾她那縐成一團棉球的床鋪時,陶母竟發現那條白色的繡詩絲絹,一時腦中一閃,張嘴便問:「這條手帕你還留著啊!」
講到手帕,霜靈才像新兵入伍般精神振奮了起來,她挨近老媽的身邊,如發現新大陸般說:「媽,你還記不記得以前住在我們家隔壁的楚雙穎?很帥很可愛的那個小男生?」
陶母褪色的記憶陷入一片思緒。「就十幾年前,全家摸黑溜掉的楚家?」
「人家現在可神氣的了,成為一位知名的音樂家,這禮拜六的首場表演還給了我兩張招待券,我準備好好地去欣賞他精湛的演出。」她說得像是自己的男朋友般得意非凡。
陶母一想起這段回憶,無限惆悵環繞心房,她一記苦笑帶過。「要不是他爸爸愛出風頭,到處跟人家亂投資,你早被許配給雙穎那孩子了,想當初他父親還為了製造新聞,給你們發個指腹為婚的消息,那時候咱們多風光去攀上他們這門親事,想不到才神氣不到一個月,他就因為犯了票據法全家潛逃國外,害得你爸和我差點為此吃上官司,警方還以為這件事和咱們陶家有關聯!」
「有時候你們大人做事要為小孩子以後將來的前途留點後路,像他現在還被家族的鎖鏈牽絆住,真為他感到不平。」她幽幽地支著下巴為雙穎抱不平了起來。
「丫頭,你夠好命的了,別一副人在福中不知福的樣子,你爺爺留了個黃金店面給你,光靠那間店你一輩子都吃不完了,別還老怨命不好,我這個做老媽的一點都沒欠你。」陶母抱著一大堆髒衣服出去。「下午把房間整理一下,這要有人來家裡,還以為我租給一名通緝犯,臉都被你丟光了。」
「好啦!跟個廣播電台一樣,嘴都不會酸喔!」她硬是把她老媽推出去,再聽她多說一個字,她准瘋掉。
整理房間……
也好,趁此可以找上些小時候和雙穎拍過的照片或值得拿出來回味的童年玩意,說不定,藉由這些,可以幫助他刺激大腦的神經,搞不好,還會回復記憶呢!
***
國家音樂廳的練習室中。
「停——」韓君雲忍不住喝住兩人的動作。「這是你們的水準嗎?」
他繞過琴譜架來到兩人中間。「我不知道這樣的搭配算什麼世界級的演出?」
「兩人各奏各的調,音節拖了八拍以上還能繼續下去,我不管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總之,你們令我太失望了。」
雙穎看了上薰一眼,發覺她那一拍兩散的不在乎樣著實令人氣結,她要真賭起氣,執拗起來,天皇老子也拿她沒轍。
「韓伯伯,很抱歉,我們確實是出了點問題。」他的歉疚才剛脫口,立刻遭到上薰的嘲諷。
「那是你,不是我們。」上薰柳眉一揚,狹長的眼帶著刁氣。
「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解決的嗎?來台灣不過兩天,我實在不明白能有些什麼雞毛蒜皮的事要嘔成這般地步。」韓君雲不得不當調停員,這小倆口要沒法專心練習,砸了招牌他臉上也掛不住。
「韓伯伯——」她又搬出千金小姐不講理的架勢。「昨晚他到凌晨兩點才回飯店,我不過問他兩句,他就大聲吼我,怎麼,我是他女友,過問一下也不對嗎?分明是他自己做賊心虛,一定去勾搭什麼狐狸精不敢說。」
「沒有當場看到的事你不能亂誣賴。」這種莫須有的羅織罪名,教雙穎怎能忍耐得下來。
「那你又不能對昨晚的行蹤交代清楚,不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的話,有什麼不敢說?」她仗著有韓君雲撐腰,咄咄逼進。
「女孩子家不要把話說得太絕,事情並非全是你想的那樣。」奇跡式地,韓君雲竟是誰也不偏袒。
他將全副精神都投注在雙穎忐忑的容貌上。「雙穎,韓伯伯知道你是一個有為的好孩子,什麼事該做或不該做,你應該不用我來提醒。」
這句話彷彿給雙穎貼了一道護身符,他本來就沒做什麼偷雞摸狗的事,有什麼難以啟齒的,他只怕說了之後,一些不必要的臆測又會令上薰好作文章,但,現在在韓君雲面前,他若是仍不道出實情,只怕連韓君雲也會看輕他的人格。
「我替一個女孩子送背包。」他百般艱辛地吐出這幾個字。
「女孩子?什麼女孩子?為什麼她有背包在你手上。」連串式的疑問在上薰口中爆出,她簡直不敢相信她的假設竟成事實。
「就那天在機場碰到的那個女孩,下車前,她把背包遺落在車內,而我照著她背包裡的住址拿去還她,就這麼簡單。」他利落地吐完不快,內心的壓力頓時解除了不少。
上薰的反應十之八九是雙穎預料得到的,她也不負他的期望,尖言苛語傾巢而出。
「你什麼時候這麼好心起來了,難道就不能交給司機拿去警察局嗎?我就知道,那天在機場就發覺你們兩個有鬼,果不其然,真姘在一起了。」她的嘴如同一把剛磨銳的武士刀,颯颯的犀利腔調,教人難以招架。
「官上薰,再不斟酌你的用語,別怪我不客氣。」雙穎也火大了,她的話怎越說越不堪入耳了。
「韓伯伯,你看他臉皮比犀牛皮還厚,明擺著就做了錯事,還很理直氣壯,我不管,你要替我評評理,他怎麼可以這樣欺負我。」豆大的珠淚在上薰的臉上及時湧現,楚楚纖弱的可人樣,看得韓君雲也不得不泛出惻隱之心。
「雙穎,這就是你不對了,也難怪上薰會生這麼大的氣。」他細細分析,的確在正常男女的交往過程,這種疑似脫軌的假動作,讓人不想懷疑也難。
「可是我們又沒做什麼事,事實上,我是另有目的去找她的,但也僅僅是為了想知道我們是否以前曾認識過,因為一條手帕上的字,我終於證實她是我小時候在台灣的玩伴,事情就是這麼簡單不過,我不要你做任何無謂的暇想。」他吐了滿腔的不滿。
「鬼才相信,講個話要講到三更半夜,回來後還編謊話騙我,你根本就沒把我放在眼裡,太過分了,那種貨色你也要,餓瘋了不成。」她有韓君雲在旁,言語更加肆無忌憚。
「哼!不可理喻。」他自覺再怎麼解釋也鬥不過她的伶牙俐齒,為了怕失去理智而造成無法控制的場面,他選擇了離開。
「韓伯伯,你看他那副死樣子,本來就是他不對,說他兩句他就不高興,那我算什麼?」
韓君雲惟有先打消要追究事源的念頭,把上薰安撫妥當後再說,看著表演的日期越來越近,這節骨眼上絕對不能捅出任何漏子,這對遠來的嬌客如此地難以說服,他實在為這場音樂會的成敗感到憂心。
***
台北盆地悶熱的午後。
總在火傘高漲的肆虐下適時來場傾盆甘霖。
濕濕黏黏的雨網籠罩著每個疾走快步的行人。
然而,一具修長背著黑匣的孤影卻無懼往來車輛濺潑的污水及無情的牛毛細雨滲發入膚,依然悵然垂首走著,彷彿映襯出這灰色世界的冷淡人情。
雙穎悲情的天地合該如此嗎?
他為何要低聲下氣順著那蠻橫任性的女人?
他為何要因為上一代的懦弱沒骨氣而削弱自己的志氣?
他受夠了那女人這些年來如使喚奴才般的無理作為!
他不懂為何他父親忍心犧牲他的幸福而換來長期的苟安?
站在光鮮的音樂殿堂,卻活在卑微的人間地獄,他不想再踐踏自己的尊嚴去迎合那一張矯柔的臉,他不!
不知不覺中,他竟然走到了一處熟悉的騎樓下,正值下午茶時間,店內仍蓬勃地坐著幾桌三兩閒談的上班族,或是蹺班的店員,而那具活躍旺盛的優美軀體,正周旋在客人之間,愉悅地招呼著,靜享這種工作上的樂趣。
他不自覺地被這幅溫馨的景致所吸引了去,木門輕挪數寸,風鈴悠揚奏起迎客頌,也抓住正在端著點心給客人的嬌俏老闆娘。
「小穎哥,你怎麼來了?」誤會澄清後,霜靈便改口用了較親暱的稱呼。
「你在忙嗎?那我不打擾你了!」他靦腆地把頭一點,轉身就要離開。
雙穎忙親切地用微笑挽留他發寒的軀體,伸手拉住他道:「我是老闆娘,管好錢就好,端端東西只是運動運動……唉!你怎麼全身淋得這麼濕,快到後頭去,那兒有個小房間,我拿干衣服給你換。」
她的熱誠教雙穎也不好推諉,只得訕訕地笑著順她意。
三坪大小的一間小起居室,是霜靈懶得回家睡暫窩的一個小天地,平時供她和嵐軒或者是偶爾來幫忙的闌珊堂嫂休息的地方,由於有另外兩人的整理,使得她這間像小火柴盒般的寢居,不像家中的那樣散亂。
「哪!這是我姊夫的衣服,你快換下吧!」她揀了件T恤交到雙穎面前,正好迎上他一記「哈啾」。「天啊!你是被拋棄還是被金光黨騙錢,笨到跑去淋雨。」
她急忙拿起一條干浴巾,在他烏亮的短髮上溫柔地替他拭乾,指尖規律地在他發叢間遊走,令他倍感呵護的關愛,這些年下來,他從未與上薰有過如此親密的舉止,現在親臨感受這種被照顧的溫暖,打從心底升上一股暖意。
「你先把衣服換下來吧!我去幫你煮一壺油酥茶。」拭乾了他的發,霜靈如同體貼的新婚小妻子為他打理一切。
怔怔地看著一套棉質的乾爽衣物,撫在雙穎的掌心中是莫大的一股感慨,這種窩心絕非僅是肉體上的滿足,而是踏實地洋溢在他多年未曾受感動的心房,如果平凡能使一個女人在對感情的詮釋上能多出一份貼心,他倒是希望上薰能是個普通又無身份地位的平凡女孩。
換上了一套舒坦的衣服,霜靈也正好端著一壺油香的奶茶走了進來,她自鳴得意地說道:「特別為你煮的喔!」語中充滿能幹的小女人口氣。
他啜飲了一口,齒唇間隨即溢出一縷酥香,那濃濃的花生伴著麥麩所煮出的中亞風情,倒教雙穎暫時忘卻適才的一切不愉快。
「你不好好為星期六的表演練習,想裝酷淋淋雨吸引別人啊?」她喜歡看他喝茶怕燙的表情,煞是可愛。
「你想我是那種無聊透頂的閒人嗎?」他放下杯子,口中呵出一口白煙。
「那……是不是昨晚太晚回去,被官小姐罵?」霜靈憑感覺判斷他那沮喪的表情。
「你……看得出來。」雙穎有點錯愕。
「這一定的嘛!連我都會被我老媽罵了,何況是你的紅粉佳人!」她不覺這是很難的推理邏輯。
「別亂冠用『專有名詞』!」他出乎意料地對那一個字感到耳鳴。
這種表情可惑亂了霜靈的思考,他們無論在樂壇或是媒體上都是公認的金童玉女,怎這回,她彷彿被人嫌惡地睇上一眼,認為自己的恭維成了諷刺。
「你們吵架了?」整個語調變得小心謹慎,怕又觸及他的痛處。
雙穎又喝了口,油油的唇緣有著難以啟齒的羞愧。「這早已是家常便飯了。」
「對不起!昨晚一時興起,竟忘了你是早有女朋友的人。」霜靈沿線推敲,發覺始作俑者的人也和她脫離不了干係。
「這不關你的事,那女人我老早就對她不滿了。」天秤座的好脾氣出現難得的言詞抨擊。
「你是公眾人物,她當然要多管著你,哪像我們這種再平凡不過的小老百姓,都沒人那麼重視呢!」她試圖藉此讓他瞭解他是倍受矚目的。
「你講話口氣怎跟她一樣,音樂家又如何?還不是兩個眼睛一張嘴,要是不受人家的尊重,比一隻蟑螂還不如。」從他語氣之濃厚得知,此怨由來已久。
「所以這就是你出來淋雨的原因?」她下了結論,其實從那天在機場與他們碰面的那一天起,她隱約便可發現兩人之間不似一般情侶來得親密。
「說出來也不怕你笑,我活得並不快樂。」眼神飄忽在斗室之中,幽邈的瞳眸顯現一縷憔悴。
面對這種成人的感情世界,霜靈一向是以旁觀者自居,她礙於自己對愛情的一無所知,也不知從何給意見,只好學些電視台詞,呆板地說道:「想開點嘛!天涯何處無芳草,我還不是一個人過,日子多逍遙快活,現在女權運動興起,女人難免會有自己的主張,你不得不跟隨潮流。」
「芳草?芳草何處尋,你不也說了,現在是大女人時代,哪還有我們需要的芳草。」雙穎並不對此抱著憧憬。
「要是真如你所說的,每個人都是大女人的話,現在你手中喝的那杯茶又是誰替你端來的,頭髮又是誰替你擦乾的?」她以事實來證明,並非每個女人都是張牙舞爪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就由我這小女人來燒一道好菜請你吃,讓你消消對女人的傲慢與偏見。」
「你在為女人重塑形象?」他語帶幽默地向她一笑。
「女人何苦為難女人,我這麼做,只想盡到女人應有的本分罷了,若能因此讓你消消氣、開開心,划得來的。」她給了他一個尊重男人的眼神。「這場雨短時間停不下來,就留下吃晚飯,不吃的話,就是小烏龜。」
「遵命!武則天。」他對這種親暱的鬥嘴,泛起甜滋滋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