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馳的三套馬車。
檢察官演詞的終結
伊波利特-基裡洛維奇的演詞顯然一直採取了嚴格的歷史敘述的方式,——所有神經質的演說家都極愛用這個方式,他們故意設下嚴格限定的範圍,以克制自己那種忘乎所以的狂熱。他說到這裡以後,對於這位「以前的」「無可爭議的」人物特別多提幾句,抒發了幾點特別有趣的想法。「本來醋勁極大的卡拉馬佐夫彷彿突然一下子在這位『以前的』『無可爭議的』人物面前喪膽落魄、銷聲匿跡了。最奇怪的是他以前幾乎完全沒有注意到一個突如其來的情敵對自己的新威脅。他老以為這還離得很遠,而卡拉馬佐夫是永遠只生活在目前的。他大概甚至還認為他是虛構的東西。在他懷著痛苦的心情一下子明白了,這女人所以把這個新的情敵隱瞞不提,一直欺哄他,也許正因為這個新情敵對於她並不是幻想,也不是虛構,卻是她一生的希望,——他在突然明白了以後,頓時變得心平氣和了。是啊,諸位陪審員,我不能抹殺被告身上這種出人意料的心靈特點。乍一看,被告似乎怎麼也不會表現出這樣的特點,可是現在他突然之間熱切地堅持真理,尊重婦女,承認她有愛情的權力了。而且是在什麼時候?就在他為了她而雙手沾滿父親鮮血的時候!老實說,這時候那殺人所流的血已經在索取代價了,因為他既然葬送了自己的心靈和在世上的前途,便不由得會立時感到,而且掃心自問:『現在他對於她,對於這個他愛得甚於自己的靈魂的人來說,還能有什麼價值,他怎麼還能和這個「以前的」「無可爭議的」人相比,這個人已經心裡感到懺悔,帶著新的愛情,誠實的提議,和對於再生的、幸福生活的誓約回到他曾經陷害過的女人這裡。而不幸的他,現在還能給她點什麼?還能向她作什麼提議?』卡拉馬佐夫明白了這一切,明白他的犯罪堵塞了他的一切前途,他只是一個被判死刑的囚犯,而不再是個還值得活下去的人!這念頭把他壓倒,把他摧毀了。他一下子選擇了一個瘋狂的計劃。依照卡拉馬佐夫的性格,他不能不把這個計劃看作是解脫他的可怕處境的一條唯一的、注定的出路。這條出路就是自殺。他跑去贖取抵押給官員彼爾霍金的手槍,一邊在路上從口袋裡掏出所有的錢,為了這筆錢竟使他用父親的血玷污了自己的手。唉!錢是他現在最需要的;卡拉馬佐夫將要死去,卡拉馬佐夫將要自殺,但總得讓人記住這一點!要知道,我們總不愧是個詩人,曾像兩頭都點著的蠟燭一般燒盡了自己的一生。『我要到她那兒去,到她那兒去,——我要在那裡高張盛宴,空前的盛宴,讓人們永遠記住,永遠講不完。在粗野的喧嚷,茨岡人瘋狂的歌舞之中,我要舉起酒杯,慶祝我所深愛的女子,祝她享受新的幸福,然後,就在她的腳下,砸碎我的腦袋,了結我的一生!她以後會想起米卡-卡拉馬佐夫,明白米卡是怎樣愛她,會憐惜米卡的!』這裡面有許多矯揉做作,許多浪漫的瘋勁和野蠻的卡拉馬佐夫式的多情善感和放縱任性,——此外,諸位陪審員,還有一些什麼別的,充塞靈魂,縈迴腦際,把他的心都揉碎了的東西,這種東西就是良心,諸位陪審員,就是良心的裁判,良心的可怕譴責!但是手槍將了結一切,手槍是唯一的出路,別的出路是沒有的。至於死後呢?我不知道卡拉馬佐夫在那一刻想沒想過『死後將怎樣?』的問題。而且也不知道,卡拉馬佐夫究竟能不能照哈姆雷特的樣子想到死後的情形。不,諸位陪審官,他們有哈姆雷特,而我們目前還只有卡拉馬佐夫!」
說到這裡伊波利特-基裡洛維奇詳細描述了米卡準備出行的情景,在彼爾霍金家的一幕,在小鋪裡,以及和馬車伕談話的情節。他引證了許許多多經證人確認的語句、言詞和神情姿勢,而他所描繪的這幅圖景對聽眾的信念產生了極其強烈的影響。特別是各種事實的總和使人產生了強烈的印象。這發狂般任性胡行,不再珍惜自身的人的有罪,顯得再也沒法否認。「他已經不值得再珍惜自己了,」伊波利特-基裡洛維奇說,「他幾乎有兩三次完全坦白承認了這一點,幾乎已經點明,只是沒有完全說出罷了。」(說到這裡引述了幾個證人的供詞。)「他甚至在路上對車伕說:『你知道不知道,你載的是一個兇手!』但是他畢竟還不能完全說出來,他必須先到莫克洛葉村去,做完他的文章。但誰料到那兒是什麼在等待著這個不幸的人呢? 原來他到了莫克洛葉的最初幾分鐘內就看出, 而且不久就完全明白,他那『無可爭議』的情敵也許並不見得那麼無可爭議,人家並不希望、也不想接受他的祝賀。但是諸位陪審員,你們已經從法庭偵訊中知道一切事實。卡拉馬佐夫無疑地佔了他的情敵的上風,他的心靈中開始了一個全新的階段,這甚至是他的心靈過去未來曾經經歷和可能經歷的一個最可怕的階段!諸位陪審員,我們可以肯定地說,」伊波利特-基裡洛維奇大聲感歎道:「遭到玷污的天性和犯罪的心靈會對自己進行報復,比任何人間的制裁都更為徹底!不但如此:法庭的制裁和人世間的刑罰甚至會減輕天性的懲罰,在那樣的時刻,罪人的心甚至正需要它們,以便把它從絕望中挽救出來,因為我簡直不能設想,當卡拉馬佐夫知道了她愛他,她為了他拒絕了她的『以前的』、『無可爭議的』舊情人,她召喚他——『米卡』一塊兒去過新的生活,允許給他幸福的時候,他是怎樣的恐怖,精神上又是多麼痛苦。而這正巧是在什麼時候?正巧是在他一切都已幻滅,什麼都已經談不上的時候!這裡,我還要順便指出對於我們來說十分重要的一點,以說明被告當時的處境的真相。這個女人,他熱戀的對象,直到最後的一分鐘以前,甚至直到他被捕的一剎那以前,對他來說還始終是個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物。那麼為什麼,為什麼他並沒有當時就自殺,卻放棄了已下的決心,甚至忘記了他的手槍放在哪兒了呢?原來正是那種強烈的愛的飢渴和立刻就可以滿足這種飢渴的希望攔阻了他。在狂飲爛醉的時刻,他緊緊黏在他愛人的身邊,她和他一同喝酒,在他眼裡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更嫵媚動人。他一步也離不開她,欣賞著她,在她面前忘記了自己。這種強烈的飢渴在一個短時間裡甚至不僅能壓下他對被捕的恐懼,而且足以抑制他的良心的譴責。一個短時間裡!唉,只是在一個短時間裡!我設想當時罪人的心情是正處在完全把他壓倒的以下幾種因素的絕對支配之下。首先是泥醉的狀態,喧嘩吵鬧,舞姿雜沓,歌聲刺耳,而她,醉顏緋紅的她,一面唱,一面跳,醉眼惺忪地向著他笑!其次,是一種使他振奮的,隱約的幻想,覺得注定的結局還離得很遠,至少不近,——也許明天早晨才會來逮捕他。這就是說,還有幾小時,這已經很多,簡直太多了!在幾小時內可以想出許多辦法。我設想他當時的情形有點像一個罪犯被領到斷頭台上去處死刑:還須走一條長長的街道,而且是一步步地,從成千上萬的人群面前走過,以後再折到另一條街,在另一條街的末端才是那個可怕的廣場!我總覺得,被判處死刑的人在行刑隊伍出發的時候,坐在囚車上面,的確會感到在他的面前還有著無限長的生命。房屋往後倒退,馬車一直向前走,——但這不要緊,離開拐上第二條街的轉角還遠得很,他還在那裡精神抖擻地左顧右盼,朝成千上萬帶著冷酷的好奇心瞧著他的人們看著,還覺得他是和他們一樣的人。現在拐到另一條街上去了。這不要緊,不要緊,還有整整一條街。無論走過多少房屋,他總是想:『還剩下許多房屋哩。』這樣一直到走完為止,一直到廣場為止。我覺得卡拉馬佐夫當時也是這個情形。他心想:『他們還來不及趕到,還可以找找出路,還有時間想出抵禦的計劃,而現在,現在,——現在她是多麼的美麗!』他的心裡感到模糊的害怕,但是他還能從容地把那筆錢的半數留起來,藏在什麼地方,——要不然,我就不明白,他剛從父親的枕頭底下拿來的三千盧布的一半會消失到哪裡去了。他到莫克洛葉去已不是初次,他已經在那裡喝過了兩晝夜的酒。這所多年的大木房有許多堆房和圍廊,是他所熟悉的。我總以為一部分錢在那時候,在被捕前不久的時候就藏起來了,而且一定在這所房子裡,在地板縫、牆縫裡,在某塊地板底下,或者某個角落,頂棚下面。——為什麼?怎麼為什麼?災禍立刻就會發生的,當然我還沒有想好對策,我沒有工夫,我的腦袋裡直嗡嗡,我的心還黏在她的身上,但是錢呢——錢在任何情形下都是必要的!人有了錢,到處可以做人。也許你們覺得這時候還會有這樣的精明算計是不自然的吧?但是他自己也說過,在一個月以前,在一個對於他也是十分驚惶而不幸的時刻,他曾把三千盧布分出了一半,縫在一個護身香囊裡,儘管這話自然是不實在的,我們下面馬上就要加以證明,但是這樣的念頭總是卡拉馬佐夫常想的,是他考慮過的。不僅如此,當他以後對檢察官說,他曾把一千五百盧布分出來,放在護身香囊裡的時候(其實並沒有這樣一件東西),也許他臨時想出這個托詞來,正是因為他在兩小時以前靈機一動,為了避免保存在身邊,曾把一半的錢藏在莫克洛葉的什麼地方了,以防明天早晨發生意外。兩個深淵,諸位陪審員,你們要記得,卡拉馬佐夫會一下子同時洞察兩個深淵!我們在那所房子裡找過了,卻沒有找到。也許這筆錢還在那裡,也許第二天就失蹤了,現在還在被告那裡。總而言之,他在她的身邊被捕,當時他正跪在她面前,她躺在床上,他的兩手伸向她,他在那時候忘記了一切,竟沒有聽見逮捕他的人已走到了跟前。他的腦子裡沒有工夫準備回答的話。他和他的腦子一塊兒出其不意地被抓住了。
「諸位陪審員,他現在站在裁判官面前,站在決定他的命運的人們面前。諸位陪審員,有的時候,在執行任務的時候,我們自己會在別人面前幾乎感到害怕,替他害怕!這就是當一個犯人看見大勢已去,但還在那裡掙扎,還打算和你們抗爭時,我們看到了他那獸性的恐怖的時刻。在這種時刻,他發揮了自己身上一切自衛的本能,為了拯救自己,用懷疑的、悲哀的、銳利的眼光望著你們,琢磨和研究你們,注意你們的臉龐,你們的思想,猜測你們將要從哪一方面進行打擊,在驚惶的腦子裡閃電似的構想著幾千種對付的計劃,但總怕說話,怕說錯了話!這種人類心靈卑下的時刻,這種心靈的痛苦折磨,這種獸性的拯救自己的渴望,——那是多麼可怕!有時甚至會打動預審推事,使他產生對於罪犯的同情心!而這正是我們當時所曾經親眼目睹的。他起初嚇昏了頭,在恐怖中漏出幾句對他大為不利的話來:『血呀!我真罪有應得!』但是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說些什麼,怎樣回答,這一切他還沒有準備好,但卻準備好了一味矢口否認:『我對於父親的死並沒有犯罪!』這是暫時先壘起的一道圍牆,以後也許還可以在圍牆裡面再築起一座壁壘。為防我們進一步追問,他對最初漏出的幾句對自己不利的話急忙解釋,說他承認自己有罪,只是指打死僕人格裡戈裡而言。『我對於這人的血是有罪的,但是諸位,誰殺死父親的?誰殺死的?如果不是我,誰能殺死他呢?』你們聽聽:他反倒來問我們,問特地跑來向他提出這個問題的我們。你們聽到他這句預先說上前的話沒有——『如果不是我』,注意到這種野獸般的狡猾,這種幼稚的語氣,這種卡拉馬佐夫式的迫不及待的心情沒有?不是我殺的,你們連想都不應該想是我殺的:『我想殺,諸位,我曾經想殺,』他連忙承認(他說得那麼匆忙,實在太匆忙了!),『但是我到底沒有犯罪,不是我殺的!』他說他想殺,是對我們的讓步。他的意思是說,你們自己看見,我是多麼的誠實,所以你們更應該趕快相信不是我殺死的。唉,罪人在這種場合下有時真會變得難以置信地輕率和輕信。當時,預審的法官們好像完全不經意似的,突然單刀直入地提出一個問題:『是不是斯麥爾佳科夫殺死的?』這一來就發生了正好是我們預料中的情形:他非常惱火,因為人家搶到了他頭裡,在他還沒有準備好,還沒有選好和抓到最適當的時機引出斯麥爾佳科夫來的時候,就出其不意地打中了他的要害。出於他的本性,他立刻走到了另一個極端,自己竭力對我們解釋起來,說斯麥爾佳科夫決不會殺人,沒有殺人的能力。但是你們不要相信他,這只是他的狡猾手段:他根本沒有撇開斯麥爾佳科夫,正相反,他還要把他拋出來的,因為不把他拋出來就沒有別人可拋,不過他想找另一個時間,因為眼前這個機會暫時被破壞了。他也許要到明天,或者甚至過幾天以後才把他拋出來,他會選好一個時機自動向我們嚷起來:『你們瞧,我自己曾比你們更堅決否認斯麥爾佳科夫有罪,你們自己應該記得,但是現在連我也相信了:這是他殺的,不是他又是誰!』可是在他正陰沉而氣惱地否認的時候,一種惱怒和不耐的心情卻促使他作出了一個極其笨拙而不可信的解釋,說他如何朝父親的窗內張望了一下,又如何恭恭敬敬地離開了那個窗子。這主要是因為他還不瞭解,不知道甦醒過來的格裡戈裡已作出了怎樣的證詞。我們著手搜查他的身體。搜查使他發怒,卻也使他壯了膽:沒有找到全部三千盧布,只找到一千五百。而且不用說,正是在他惱怒地沉默和否認的時候,他的腦子裡才第一次產生了關於護身香囊的念頭。毫無疑問,他自己也感到這種虛構是多麼難以令人相信,所以他費盡心機,拚命費盡心機地想使它顯得可信些,把它編成一套煞有介事的神話。預審的法官們遇到這類情況,最要緊的一件事,最主要的一項任務就是不讓他有所準備,出其不意地進行突然襲擊,使罪犯把他的隱秘的念頭十分天真、荒誕而且矛盾地吐露出來。只能用一種方法使罪犯開口,那就是出其不意而且似乎毫不經意地告訴他一樁新的事實,一樁意義重大,但他一直毫未料到,而且怎麼也不可能想到的情節。這樣的事實就在我們手頭,早就在我們手頭預備好了:那就是僕人格裡戈裡清醒過來以後所供被告從裡面跑出來的那扇敞開著的門的事。關於這扇門他完全忘記了。至於格裡戈裡會看見它開著,更是完全沒有料到。發生的效果大極了。他跳起身來,忽然對我們嚷道:『是斯麥爾佳科夫殺死的,是斯麥爾佳科夫!』這樣他就洩露了他的這個主要的隱秘的念頭,而且是在最荒唐不可信的方式下洩露的,因為斯麥爾佳科夫只有在他把格裡戈裡打倒在地抽身逃走以後才可能殺人。當我們告訴他,格裡戈裡在倒下以前就看見房門敞開著,而他走出臥室的時候,還聽見斯麥爾佳科夫在隔板後面呻吟,——卡拉馬佐夫聽了真像是挨了一悶棍。我的同事,我們聰明可敬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以後對我說,他在那時候心裡可憐起他來,簡直想掉眼淚。就在這時候,為了想挽回局勢,被告才連忙把所謂護身香囊的事情告訴了我們,彷彿在說,好吧,那你們就聽這個故事吧!諸位陪審員們,我已經向你們表示過我的意見,為什麼我認為一個月以前把錢裝在護身香囊裡的那套話不但荒誕,而且是極不可信,因為這種虛構只是在這種情形下才想出來的。即使有人打賭想說出和想出最不可信的故事來,他也想不出比這再壞的東西了。主要的是,別人可以用一些細節來把這種得意非凡的故事家逼入困境,壓得粉碎,現實生活是永遠不乏這種細節的,但那些不幸的、身不由己的編謊人卻總是把它們當作似乎完全沒有意義、沒有用處的小玩意而加以忽視,甚至連想都不去想它。是的,他們在這種時候顧不到這些,他們的腦筋只在那裡創造龐然大物,誰敢請他們注意這類瑣碎的東西!但是恰恰就在這上面他們被抓住了!人家問被告:『你縫護身香囊的材料是從哪裡拿到的?誰給您縫的?』『我自己縫的。』『但是那塊布是從哪裡拿到的?』被告生氣了,他認為這簡直是故意找他麻煩的小事情,而且你們信不信,他確實是真的生了氣,真的生了氣!他們這類人都是這樣的。『那是我從襯衫上撕下來的。』『好極了。這麼說,我們明天就會在您的襯衣褲中找到這件撕掉了一塊布的襯衫。』你們可以想像,諸位陪審員們,如果真有這件襯衫,那在他的皮箱或衣櫃裡是不會找不到的,而只要我們果真找到了那件襯衫,那就成為一個事實,一個具體事實,證明他的供詞的正確!但他是不可能這樣想的。『我不記得了,也許不是從襯衫上撕下來的,我是用女房東的壓發帽縫的。』『什麼壓發帽?』『我從她那裡拿來的,就在她那裡亂放著,一頂舊的布帽子。』『您記得很清楚麼?』『不,我記得不大清楚。……』他當時那種生氣的樣子,真是不得了,但是你們想一想:怎麼會不記得呢?在一個人最可怕的時刻,例如在被押去處刑的時候,會記清的恰恰是這些瑣碎的事情。他會忘卻一切,但是對於他在路上偶爾看到的某所樓房的綠色的屋頂,十字架上的烏鴉,卻記得清清楚楚。他在縫護身香囊的時候,是背著屋裡的人的,他應該記得:他手拿針線的時候,怎樣感到屈辱地害怕得要命,生怕有人進來撞見;怎樣在敲門的時候跳起身來,跑到隔板後面去,——他房間裡有這樣的隔板。……可是諸位陪審員,我為什麼要把這一切,所有這一切詳情細節告訴你們呢?」伊波利特-基裡洛維奇忽然把聲音提高說,「就是因為被告一直到現在為止,還堅持著他這一套荒唐的說法!在這兩個月裡,從他最不幸的那個夜晚以來,他沒有做一個字的說明,沒有在以前杜撰出來的供詞上增添一樁現實的、能夠說明問題的事實。他的意思是說這一切全是雞毛蒜皮,你們相信我的名譽擔保好了!我們願意相信,我們急於要相信,即使相信你的名譽擔保也行!我們難道是喝人血的狼麼?請你們哪怕指出一件對於被告有利的事實來也好,我們非常歡迎,——但必須是具體的、實在的事實,而不是他的親兄弟從被告的臉色上得到的推論,也不是指出他敲胸脯,就一定應該是指著那個護身香囊,而且還是在黑暗之中。我們很樂於得到新的事實,我們可以首先放棄我們的控訴,我們可以立刻放棄。可是眼前呢,公道在那裡要求伸張,我們只能堅持我們的主張,我們什麼也不能放棄。」說到這裡伊波利特-基裡洛維奇轉入了講詞的結尾。他好像得了瘧疾,他大聲疾呼地要求為所流的血復仇,為被兒子「以卑鄙的劫財的動機」而殺死的父親的血復仇。他堅決地指出了各種悲慘而罪惡的事實的總和。「無論你們將要從才能卓著的被告律師那裡聽到什麼話,」伊波利特-基裡洛維奇忍不住了,「無論這裡將會發出什麼樣雄辯感人的言詞來打動你們的心,你們總應該想到,此刻你們是正站在正義的廟堂之上。要想到,你們是我們的真理的維護者,我們神聖的俄羅斯的維護者,它的基礎、它的家庭、它的一切神聖的事物的維護者!是的,你們眼前是正在這裡代表著俄羅斯,你們的判決不僅將在這間大廳裡迴響,還將傳遍整個俄羅斯,整個俄羅斯,整個俄羅斯將傾聽你們,把你們看做他們的維護者和裁判者:你們的判決對他們不是鼓舞,就是挫折。不要辜負俄羅斯和它的期待吧,我們的不幸的三套馬車正向前飛馳,也許會奔向滅亡。全俄羅斯都早已在伸出手來,要求制止這瘋狂而不顧死活的狂奔。如果說別的民族暫時還在躲閃這輛沒命奔馳的三套馬車,那也許並不是出於尊敬,像詩人所希望的那樣,卻完全是由於恐怖。你們要注意這一點。由於恐怖,也許甚至是由於輕視它,而且單單躲閃還算是好的,只恐怕說不定竟會突然不再躲閃,而會像一堵牆似的堅決擋在這狂奔的噩夢面前,自己挺身來阻止我們這種無法無天的、瘋狂的奔跑,以便拯救自己,拯救教育和文明!我們已經聽到這種從歐洲傳來的驚惶的呼聲。這聲音已經開始傳播了。千萬不要挑撥他們,不要做出為親子殺父開脫罪名的判決,來加劇他們那愈來愈增長的忿恨!……」
總之,儘管伊波利特-基裡洛維奇還十分醉心於滔滔雄辯,但終於還是以動人的辭令結束了他的演說,而事實上,他的演詞所產生的印象也確實是很強烈的。他本人一說完之後,就連忙離開大廳到另一個房間去,而且,我再說一句,幾乎在那裡昏了過去。聽眾沒有鼓掌,但是一班正經的人都很滿意。只有太太們不大滿意,不過也很喜歡聽他的巧妙的辯才,況且她們並不擔心後果,因為她們一心指望費丘科維奇能左右一切,「只要他一開口,自然會駁倒所有的人!」大家瞧著米卡。他在檢察官說話的時候一直默默地坐著,捏緊拳頭,咬緊牙關,低下頭。只是偶爾抬起頭來,傾聽一下。特別是在提到格魯申卡的時候。當檢察官引述拉基金議論她的話的時候, 他的臉上表現出輕蔑的、 惡狠狠的冷笑,並且相當響亮地說了一句:「伯納德!」在伊波利特-基裡洛維奇敘述他怎樣在莫克洛葉審問他、折磨他的時候,米卡帶著十分好奇的神情抬頭傾聽。說到某一段話時,他甚至彷彿想跳起來,嚷出幾句什麼話來,但到底勉強控制住了自己,只是輕蔑地聳了聳肩膀。至於演詞的末段,就是關於檢察官在莫克洛葉審問罪犯時的業績,事後我們社會上曾加以議論,還嘲笑伊波利特-基裡洛維奇說:「這個人到底忍不住要誇一誇自己的能幹。」
法庭暫停審理,但只休息了很短的時間,有一刻鐘,至多二十分鐘。旁聽的群眾裡面傳出一陣談話聲和感歎聲。我記下了一些來:
「一篇有份量的演說!」在一堆人中有一位先生皺著眉頭說。
「加上了許多心理分析。」另一個聲音說。
「這全是事實,駁不倒的真理!」
「是的,這方面他是個能手。」
「他還下了結論。」
「他也給我們做了結論,」第三個聲音接口說,「記得麼,在演說開頭的時候,他說大家全跟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模一樣。」
「結尾的時候也是這樣。不過他這話全是信口胡說。」
「而且有些地方說得含含糊糊。」
「有點說走了嘴。」
「不很公平,不很公平。」
「但到底還巧妙。這個人盼了好久,現在總算有了說一說的機會,哈哈!」
「且看辯護律師怎麼說?」
在另一堆人裡:
「他剛才把彼得堡的律師挖苦了一句,那又何必呢?你們不記得他所說『打動人心』的話麼?」
「是的,他這話說得有點蠢。」
「太沉不住氣了。」
「神經質的人。」
「我們在這兒說說笑笑,可是被告是什麼感覺呢?」
「是的,米卡怎麼樣呢?」
「且看律師怎麼說吧!」
在第三堆人裡:
「那位拿著長柄眼鏡的太太,胖胖的,坐在邊上,她是誰呀?」
「那是將軍夫人獨自一個人,已經離了婚的,我認識她。」
「怪不得,還拿著副長柄眼鏡哩。」
「一個臭女人。」
「不,長得挺妖艷。」
「在她旁邊隔兩個座位,坐著一個金髮女人,比她還漂亮些。」
「他們當時在莫克洛葉抓住他的時候,幹得挺漂亮,對麼?」
「幹得倒是很漂亮。可他又大講特講起來。這事他在這兒挨家講了有多少遍了。」
「今天也仍舊忍不住。虛榮心。」
「他是個鬱鬱不得志的人,嘿嘿!」
「也是個好生氣的人。過分講究辭藻,句子長得厲害。」
「而且盡嚇人,你們注意到了麼,盡嚇人。記得關於三套馬車的話麼?『他們有哈姆雷特,而我們目前還只有卡拉馬佐夫!』他這句話說得很巧妙。」
「他這是拍自由派的馬屁。他怕他們!」
「還怕律師。」
「是啊,費丘科維奇先生不知會說些什麼呢?」
「不管他說什麼,也不會把我們這些鄉下人說服的!」
「您這樣認為麼?」
在第四堆人裡:
「他那一段關於三套馬車的話,就是關於別的民族那套話,倒說得很好。」
「他說的是實話,你記得他說別的民族不會等待的那句話麼?」
「怎麼樣呢?」
「上星期在英國議會裡有一位議員為了虛無黨問題起來質問政府:現在是不是應該對野蠻民族實行干涉,加以教化了。伊波利特指的就是他,我知道就是指他。他在上星期談到過這件事情。」
「這不是傻瓜們容易做到的事。」
「什麼傻瓜?為什麼不容易做到?」
「我們會把喀琅斯塔特封鎖住,不運糧食給他們。他們到哪裡去弄糧食呢?」
「不能到美國去弄麼?他們現在已經到美國去弄了。」
「這是胡說。」
但是鈴響了,大家全跑回座位。費丘科維奇走上了講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