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對他發出噓聲
「諸位,」他還是那樣心慌意亂地開始說,「這些錢,……我願意全說出來,……這些錢是我的。」
檢察官和預審推事的臉都拉長了,他們完全沒有料到這句話。
「怎麼是您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結結巴巴地說,「既然您自己承認,在下午五點鐘的時候……」
「噯,管它那天五點鐘怎麼樣,我自己承認的又怎麼樣,現在事情不在這上面!這些錢是我的,是我的,我偷來的,……應該說,不是我的,是偷來的,我偷來的,一共一千五百盧布,放在我身邊,一直就在我身邊。……」
「可您究竟從哪兒取來的呢?」
「從脖頸上面取來的,諸位,從脖頸上,就從我的脖頸上面……這些錢就在我身上,脖頸上,用破布包著縫好,掛在脖頸上面,已經很長時間了,從我帶著羞愧和恥辱把這錢掛在脖子上,已有一個月了!」
「但是您是從誰那裡……挪用的呢?」
「您是想說『偷來的』麼?現在把話直說出來好了。是的,我認為等於偷來的,如果您願意,也確實可以說是『挪用』的。但是照我看還是偷來的。昨天晚上算是完全偷到了。」
「昨天晚上麼?但是您剛才說您是一個月以前……拿到的!」
「是的,但不是從父親那裡,不是從父親那裡,你們別著急,不是從父親那裡,卻是從她那裡偷來的。讓我說出來,不要打斷我的話。這是很難堪的。是這樣:一個月以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維爾霍夫采娃,我以前的未婚妻,叫我去……你們知道她麼?」
「當然知道啦。」
「我知道你們是知道的。那是極正直的人,正直人中最正直的人,但是早就恨我,早就恨,早就恨了,……而且恨得對,恨得有理!」
「卡捷琳娜-伊凡諾夫娜恨你麼?」預審推事驚訝地反問。檢察官也瞪大眼睛望著他。
「哦,不要隨便提她的名字了!我說出她來,真是該死。是的,我看出她恨我。……早就恨,從最初一次起,從那天在我的寓所裡……但是夠了,夠了,你們對這一點甚至都不配知道,這根本不用去說它。……要說的是她在一個月以前叫我去,交給我三千盧布,叫我匯到莫斯科,給她的姐姐和另一位女親戚彷彿她自己不能匯似的!)而我……那時正是我一生中命中注定的時刻,正當我……一句話,當時我剛愛上了另一個,就是她,現在的那個,此刻你們正讓她坐在樓下的格魯申卡。……我當時把她帶到莫克洛葉來,喝了兩天的酒,花去這該死的三千盧布裡的一半,就是一千五,而把其餘的一半留在自己身邊。就是我留下來的那個一千五,我一直帶在自己的脖子上,當作護身香囊,昨天才拆開來,拿來喝酒行樂。剩下的八百盧布現在就在您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的手裡,是昨天的一千五百盧布中剩下的。」
「請問,這是怎麼回事,一個月以前您在這裡喝酒行樂就花去了三千,而不是一千五,不是-大-家都知道的麼?」
「誰知道這個?誰點過?我讓誰點過?」
「對不起,您自己對大家說,當時您花去了整整三千。」
「不錯,是說過,對全城的人都說過,全城的人也都這樣說,大家都這樣認為,這裡莫克洛葉的人也都以為花了三千。但儘管這樣我花的卻不是三千,而是一千五,其餘的一千五縫在護身香囊裡!就是這麼回事,諸位,昨天的錢就是從這裡來的。……」
「這真是奇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嘟囔說。
「請問,」檢察官終於說,「您從前有沒有對誰說起過這件事?……就是一個月以前把一千五百盧布留在自己身邊的事?」
「對誰也沒有說。」
「這真奇怪。難道真的對任何人也沒有說麼?」
「對任何人也沒有說。對誰,對任何人也沒有說。」
「但是為什麼要這樣守口如瓶?有什麼動機使您做得這樣秘密!我來說得確切些:您到底對我們宣佈了您的秘密,照您的說法,十分『可恥』的秘密,雖然實際上,——自然只是相對來說,——這個行為,挪用,而且無疑地只是臨時挪用別人的三千盧布這個行為,至少照我看來只是一種十分輕浮的行為,並不算多麼可恥,而且也還應該考慮到您的性格如此。……至多可以說它是極失面子的行為,這我承認,但是失面子總還不是恥辱……我的原意是說關於您揮霍了維爾霍夫采娃小姐的三千盧布,最近一個月來有許多人不用您自己承認也猜到了,我自己就曾聽到過這個傳說……比如,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也聽到的。……所以說到底,這已經不是傳說,而是全城閒談的話柄。而且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也有跡象可以證明您自己就曾對人承認過,這錢是維爾霍夫采娃小姐的。……所以使我十分奇怪的是您至今,那就是直到此刻,竟把您自己說是留下一千五百盧布來的事情弄得這樣異乎尋常地秘密,甚至使這秘密簡直帶有一種恐怖的意味。……實在不可思議,坦白這樣的秘密竟會使您這樣痛苦,……因為您剛才甚至喊著寧願被流放,也不願坦白它。……」
檢察官住口不說了。他發了火。他沒有掩飾他的惱怒,甚至忿恨,把積在心裡的氣全發洩了出來,甚至都不再顧到修辭,說得既不連貫,又有點亂。
「恥辱不在於一千五百盧布本身,而在於我從三千盧布中留下了這筆錢。」米卡堅決地說。
「那又有什麼?」檢察官惱火地苦笑說。「既然您這樣失面子地,或者像您所說的那樣,可恥地拿了那三千盧布,那麼按自己的打算,從中留下一半來,又有什麼可恥的呢?重要的是您挪用了三千,而不是怎樣支配它。順便問一下,您究竟為什麼這樣支配,要留出一半來?為什麼,您這樣做有什麼目的?您能不能對我們解釋一下?」
「唉,諸位,關鍵就在目的上面!」米卡說,「留出來是出於卑鄙的念頭,也就是出於盤算心,因為在這種情形之下,盤算心就是卑鄙的行為。……而這卑鄙的行為延續了整整一個月!」
「不明白。」
「我覺得你們真奇怪。但是也許真的不容易明白,讓我再解釋一下。請你們用心聽我的話:我挪用了人家憑了我的名譽托付給我的三千盧布,用來喝酒作樂,全花光了,第二天早上跑到她面前,說:『卡嘉,我錯了,我花光了你的三千盧布,』怎麼樣,好不好?不,不好,這是軟弱和不正派,說明我是畜生,行為不善於自製到了畜生般地步的人,對麼?對麼?但是到底還不是賊吧?總還不是真正的賊,不是的,你們應該同意這點!是浪吃浪用,但不是偷竊!現在再說第二種較好的情況,請你們注意我的話,我也許又說到別處去,頭有點暈。現在說第二種情況:我當時在這兒只花去了三千中的一千五,也就是半數。第二天,我到她那裡去,把半數送還說:『卡嘉,你從我這混蛋和輕浮的下流胚手裡收下這半數吧,免得我再造孽,因為我浪吃浪用掉了一半,也會胡花掉另一半的!』這又怎樣呢?隨便算是什麼東西,野獸也可以,下流胚也可以,卻到底不是賊,不完全是賊,因為如果是賊,一定不會送還那剩下的半數,而會全部據為己有的。她馬上會明白,既然我這樣快地送回了半數,那麼其餘的錢,已經花去的錢將來也一定會補上的,我會一輩子去尋找,一輩子去工作,但一定會湊夠錢數全部還清的。因此儘管是卑鄙的人,卻不是賊,不是賊,無論你們怎麼說,不是賊!」
「就算是有點區別,」檢察官冷淡地笑了一笑說,「但是您在這裡面會看出那麼致命的區別,到底很奇怪。」
「是的,我是看出有這樣致命的區別的!每個人都可以成為卑鄙的人,實際上也可能都是的,但不是每個人都會做賊,只有卑鄙到極點的人才會做。儘管我不會分別這些細緻的東西,……不過賊比卑鄙的人還卑鄙,這是我深信不疑的。你聽著:我整月把錢帶在身邊,認為明天我一定會下決心交出去,那樣我就不是卑鄙的人了,但是我下不了這個決心,雖然每天都想下決心,每天都在催促自己:『下決心吧,下決心吧,卑鄙的人』,可是整整一個月還是下不了決心。就是這麼回事!你們以為這好麼?好麼?」
「似乎不很好,這我很明白,我不想來爭辯,」檢察官審慎地回答,「關於這一切細緻的區別的爭論,留到以後再說,如果您願意的話,還是請您先談正題吧。現在的正題恰恰是,您還沒有對我們說明,雖然我們問過您:您一開始就把三千盧布分成兩半,一半花掉,一半藏起來,這是為什麼?究竟為什麼藏起來?您分出一千五百盧布來打算做什麼用?我堅持提出這個問題,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
「哦,的確!」米卡嚷道,敲著自己的腦殼。「對不起,我讓你們聽得都厭煩了,卻沒有說出主要的意思,要不然,你們一下子就會明白的,因為可恥就可恥在目的上,就在目的上!你們瞧,這全怨那個老頭子,那個死者,他淨纏住阿格拉菲娜-阿歷山德羅芙娜不放,我當時心裡吃著醋,以為她對於選擇我還是他正游移不定。我每天都在想:假如她忽然拿定主意,不再折磨我,對我說:『我愛你,不愛他,你把我帶到天涯海角去好了。』而我手裡卻只有兩個二十戈比的小硬幣;用什麼來把她帶走呢?那時候叫我怎麼辦?那才糟糕呢。我當時不知道,也不瞭解她,以為她需要金錢,她不會饒恕我的貧窮。所以我就狡猾地從三千盧布裡數出一半來,不知廉恥地用針縫好,極有心計地把它縫好,在喝酒胡鬧以前就縫好,縫好以後,才拿著其餘的一半跑去喝酒胡鬧!不,這是卑鄙的事!現在明白了吧?」
檢察官大笑,預審推事也笑了。
「據我看來,您沒有完全花掉,留下一部分,甚至是有見識、有道德的舉動,」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吃吃地笑著說,「究竟這裡有什麼不好呢?」
「就是因為偷了,就是這樣!天呀,你們這樣不能理解真叫我吃驚!這縫好的一千五百盧布掛在我胸前的時候,我每天,每小時都在對自己說:『你是賊,你是賊!』我所以這一個月以來耍野蠻,在酒店裡打架,還痛毆父親,就因為感到自己是一個賊!我甚至對弟弟阿遼沙也不能下決心,不敢說出這一千五百盧布的事情,因為我是那麼深深地感到我真是卑鄙的人,真是扒手!但是告訴你們,我一面藏著這筆錢,一面又時時刻刻對自己說:『不,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你也許還不是賊哩。』為什麼?就因為你明天就可以跑去,把這一千五百盧布交還給卡嘉。到了昨天,在從費尼婭那裡出來,走到彼爾霍金家去的時候,我才決定把我的護身香囊從脖子上摘下來,而在那時以前是一直還下不了決心的;但是這一摘下來,也就立刻成了完全肯定無疑的賊,一輩子成了小偷和不名譽的人了。為什麼?因為隨著扯下護身香囊,我走到卡嘉面前去說『我是卑鄙的人而不是賊』的幻想也就一塊兒撕碎了!你們現在明白麼?明白了麼?」
「為什麼您恰恰在昨天晚上下決心這樣做呢?」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打岔問道。
「為什麼?問得好笑!因為我自己給自己判決了死刑,在早晨五點鐘,黎明時候在這裡執行!我想:『死的時候做一個卑鄙的人或正直的人,反正是一樣的了!』可是不對,原來並不是一樣的!諸位,你們相信不相信?在這一夜裡使我最感痛苦的並不是當我想到自己殺死了老僕,有可能流放到西伯利亞去的時候,那麼是什麼時候呢?是正當我的愛情已告成功,頭上又重見天日的時候!唉,這真使我痛苦,但這仍舊不是最厲害的,仍舊比不上那個可惡的感覺,就是我到底還是把這些可惡的錢從胸前摘下來揮霍掉了,而正因為這樣現在也就已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賊了!哦,諸位!我再痛心對你們重複說一句:這一夜裡我明白了許多事情!我明白了不僅做一個卑鄙的人活著不行,連作為一個卑鄙的人而死也是不行的。……不對,諸位,死也應該死得正直!……」
米卡臉色煞白。他的臉上露出憔悴而精疲力盡的神色,雖然他的情緒正極度地興奮。
「我有點瞭解您了,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檢察官柔和而且甚至有些同情地慢吞吞說,「但是據我看來,請您恕我直言,這一切只是神經……由於您過度緊張的神經造成的,就是這麼回事。譬如說,為了排除壓在您心上的這許多痛苦,為什麼您幾乎整整一個月一直不去把這一千五百盧布交還原來托您辦事的小姐?既然您當時的情形是像您所描寫的那麼可怕,為什麼不在對她說明一切以後試一試自然而然會想到的一個謀劃?也就是說,為什麼不在對她坦白地承認自己的錯誤以後,試著向她借一筆您所需要的款子?她既然是那樣寬宏大量,看見您苦惱的心情,自然不會拒絕您的,何況可以寫下正式筆據,或者就以您對商人薩姆索諾夫和霍赫拉柯娃太太所提出的抵押作為保證。您不是現在也還認為這抵押品是有價值的麼?」
米卡忽然臉紅了:
「難道您竟把我當作這樣卑鄙的人麼?您說這話不會是正經的吧!……」他憤憤地說,直望著檢察官的眼睛,似乎不相信是從他口裡聽到的。
「我敢對您保證,這是正經的話。……為什麼您覺得不是正經的?」檢察官也驚訝了。
「啊,那才是卑鄙呢!諸位,你們知道不知道,你們簡直在折磨我!既然如此,我就索性對你們全講出來,我現在把我惡魔般的劣根性全坦白告訴你們,這是為了使你們也感到慚愧,你們自己也會感到吃驚,人類情感慾望所產生的謀劃會達到多麼卑鄙的程度。對你們說吧,我自己也有過這樣的謀劃,就是您剛才說的那個謀劃,檢察官!是的,諸位,在這可惡的一個月裡我也有過這樣的念頭,幾乎下決心要到卡嘉那裡去,瞧我竟卑鄙到什麼樣的地步!但是到她那裡去,對她宣佈我的變心,而為了這種變心,為了履行這種變心,為了需要錢來實現我的變心,竟向她,向卡嘉求借(求借,聽到麼,向她求借!),而錢到手後又立刻從她那裡出來,和另一個女人逃走,和她的情敵,和那個仇恨她、侮辱她的女人逃走,——算了吧,您簡直發瘋了,檢察官!」
「不管發瘋沒發瘋,我剛才的話的確是隨口說出,沒有考慮到……關於女人吃醋的一層,……假使果真像您所說的那樣,會發生這種吃醋的事的話,……當然,這也許是有一點的。」檢察官失笑了。
「那樣做真是太惡劣了,」米卡狠狠地舉起拳頭敲了下桌子,「那簡直彷彿有點發臭,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而且你們知道麼,她會給我錢的,會給的,一定會給的,為了向我復仇而給,為了體會復仇的滋味,為了鄙視我而給,因為她也是個有著魔鬼般的心靈的、怒氣極大的女人!可是我會收下錢,唉,會收下,會收下的,而那樣一來我一輩子……唉,天呀!對不起,諸位,我所以叫起來,是因為在不久以前,就在前天,我夜裡忙著對付獵狗的時候,然後是昨天,是的,昨天,整整一天都在想這個念頭,我記得的,甚至在發生這件事情以前還想到的。……」
「在發生什麼事情以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好奇地追問,但是米卡並沒有聽見。
「我對你們作了可怕的供認,」他陰鬱地說,「你們應該加以重視,諸位。不但重視,不光是重視,還應該加以珍視,如果你們把它當作耳邊風,那你們就是根本不尊重我,諸位,我應該對你們這樣說,而我就會因為對你們這樣的人供認而羞慚得要死!我要自殺!是的,我看出來,我已經看出來你們不相信我!怎麼,這話你們也要記錄下來麼?」他害怕得喊了出來。
「您剛才所說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驚訝地瞧著他說,「就是您直到最後的一小時,還想到維爾霍夫采娃小姐那裡借這筆錢,……您應該相信,這對我們來說是極重要的供詞,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我是說對整個這件事情,……特別對於您,特別對於您是很重要的。」
「可憐可憐我吧,諸位,」米卡緊合著雙手說,「至少這些話就別記錄了吧,你們不害臊麼!我在你們面前可以說把心都撕成兩爿了,而你們竟乘機用手指亂戳起這撕裂的心的傷疤來了,……天呀!」
他絕望地用手摀住了臉。
「您不必這樣著急,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檢察官說,「現在記錄下來的東西您以後聽人家念一下,要有不同意的地方,我們可以照您的話加以更改,現在我要第三次對您重複提出一個問題:難道真沒有人,的的確確沒有人聽您說起過縫在護身香囊裡這筆錢的事麼?我對您說,這幾乎是不可想像的。」
「沒有人,沒有人,我以前已經說過了,要不然,您就是一點也沒有瞭解我的話!你們讓我安靜一下吧。」
「好吧,這事情是應該說明白的,再說時間還有的是。現在請您想一想:我們也許有好幾十個憑據,證明您自己傳播,甚至到處大呼小叫,說您花去了三千,是三千,不是一千五。而現在,在拿出昨天的錢的時候,您也告訴許多人說您又帶來了三千。……」
「不止幾十個,是有幾百個憑據在你們的手裡,二百個憑據,有二百個人聽見,一千個人聽見!」米卡嚷著說。
「您瞧,大家都證明是這樣的。那麼這個大家的話終歸有點意義吧。」
「一點意義也沒有,是我瞎說,大家跟在我後面瞎說。」
「可您為什麼要這樣『瞎說』呢?您怎麼解釋這一點呢?」
「鬼知道。也許出於誇口,……就為了……表示花了這許多錢。也許是為了忘卻縫錢的事情,……是的,就是為了這個。……見鬼,……這問題您問了我多少次呀?就這樣,撒了謊。自然嘍,既然撒了謊,就不願意再去改正。人有時候撒謊,一定是為了什麼原因麼?」
「人為什麼撒謊,這是很難判斷的,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檢察官加重語氣地說。「不過請您告訴我,您所說的那個掛在您脖子上的護身香囊到底大不大?」
「不,不大。」
「大概怎樣大小?」
「一百盧布的鈔票折成一半,就是這樣大小。」
「最好您能把撕開的香囊給我們看一下。它總在您身邊吧?」
「唉,見鬼,……真胡鬧,……我不知道到哪兒去了。」
「但是請問您:您在哪裡,在什麼時候把它從脖子上摘下來的?您自己不是說沒有回過家麼?」
「從費尼婭那裡出來,到彼爾霍金家去的時候,在路上從脖上摘下來,掏出錢來的。」
「在黑暗中麼?」
「還要點蠟燭麼?我用手指頭一下子就弄好了。」
「不用剪刀,就在街上麼?」
「大概在廣場上。為什麼用剪刀?一塊舊破布,立刻撕開了。」
「以後您把它放到哪裡去了?」
「當時就扔了。」
「究竟在哪裡?」
「就在廣場上,反正出不了廣場!誰知道在廣場的什麼地方。您問它做什麼?」
「這是異常重要的,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這是對您有利的物證啊,您怎麼老不明白這層?一個月以前誰幫您縫的?」
「沒有人幫忙,自己縫的。」
「您會縫麼?」
「兵士都應該會縫,而且縫這個也用不著會。」
「您從哪裡取來的材料?就是說,您從哪裡取來的縫香囊的布?」
「您當真不是在開玩笑麼?」
「完全不是,我們根本不想開玩笑,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
「不記得從哪裡弄來的破布,總是在什麼地方取來的吧。」「好像連這個也不記得了。」
「真是不記得,也許是撕了一小塊舊內衣。」
「這真有意思:明天也許能在您的住宅裡找到這件東西,也許可以把您撕去一塊的襯衫找到。這塊布是什麼材料,麻布呢,還是棉布?」
「誰知道是什麼材料。等一等,……我大概並沒有從什麼衣服上撕下來。它是細棉布的。……我好像是把錢縫在女房東的壓發帽裡。」
「女房東的壓發帽?」
「是的,我從她那裡揀來的。」
「怎麼揀來?」
「您瞧,我記得有一次真的曾經從她那兒揀來過一頂壓發帽,當作抹布用,也許拿來擦鋼筆,我沒有說就拿來了,因為那是一塊一點用也沒有的破布,這些破布在我那兒亂扔著,這次就隨手拿來縫了那一千五百盧布。……彷彿正是用那塊破布縫的。那是塊舊細布,洗過一千次了。」
「您記得很清楚麼?」
「我不知道清楚不清楚。好像就是用那頂破壓發帽。管它的哩!」
「這麼說,您的女房東至少也會記起她丟了這件東西?」
「不會的,她壓根兒沒去找。那塊舊布,我對你們說,那塊舊佈一個小錢也不值。」
「那麼針從什麼地方拿來的?還有線?」
「我停止發言,我再也不願意說了。夠了!」米卡終於生起氣來。
「說來總有點奇怪,您竟會完全忘記究竟在廣場的什麼地方扔掉這個……護身香囊的。」
「你們明天可以下命令清掃廣場, 也許會找得到的。 」米卡冷笑了一聲說。「夠了,諸位,夠了。」他用疲憊的聲音這樣決定說,「我很清楚地看出:你們不相信我!一點點也不相信!這是我的錯,不是你們,我根本不必多此一舉。我為什麼,為什麼把我的秘密直說出來,降低自己的身份呢?而你們聽了覺得很好笑,這我從你們的眼睛裡看出來了。檢察官,這全是您逗引我的!現在你們可以高唱凱歌了,只要你們能唱得出。……你們這些該死的刑訊者!」
他垂下頭去用手捂上了臉。檢察官和預審推事默不作聲。過了一分鐘他抬起頭來,似乎茫然地對他們看了一下。他的臉流露出一種徹底的、死心塌地的絕望,他變得不聲不響,呆坐在那裡,似乎什麼都忘了。但是必須趕緊了結案件,立刻開始訊問證人。時間已經是早晨八點鐘。蠟燭早就熄滅。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和卡爾干諾夫在審問的時候不斷走出走進,這次又從屋裡走了出去。檢察官和預審推事也露出非常疲乏的神色。早晨是陰雨的天氣,烏雲密佈,下起了傾盆大雨。米卡茫然地望著窗外。
「我可以瞧瞧窗子外面麼?」他忽然問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
「隨您的便吧。」他回答。
米卡站起來,走近窗旁。雨敲著小窗的綠玻璃。窗下看得見骯髒的街道,在雨絲朦朧的遠處,黑壓壓的一片貧窮難看的農舍,由於雨水更顯得寒酸陰暗。米卡想起了「金黃卷髮的斐勃斯」,想其他打算在旭日初升時就自殺;「在這樣的早晨也許更好些,」他苦笑了一下,忽然舉手從上向下一揮,轉過身來衝著「刑訊者」。
「諸位!」他大聲說,「我看出我是完蛋了。但是她呢?請你們把她的事情告訴我,求求你們,難道她也要同我一塊兒完蛋麼?她是無罪的,她昨天是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嚷什麼:『一切全是我的罪過』。其實她一點也沒有罪,一點也沒有罪!我同你們坐了一整夜,淨在那裡發愁。……你們能不能,可以不可以告訴我,你們現在要怎樣處置她?」
「關於這層您完全可以放心,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檢察官顯然是連忙地加以回答,「我們現在沒有任何重大理由攪擾您十分關心的那位太太。在以後案件審理過程中,我希望也不至於這樣。……相反地,我們在這方面將盡我們的一切力量。您儘管放心好了。」
「諸位,多謝你們,我也知道不管怎麼說,你們畢竟是正直公正的人。你們去掉了我心上的一塊石頭。……好吧,我們現在該幹什麼?我一切都準備好了。」
「對,該趕緊點辦。必須馬上訊問證人。這一切應該當您的面前辦理,因此……」
「先喝一點茶,好不好?」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插嘴說,「似乎也該享受一下了吧?」
他們決定,假使樓下有預備好的茶(因為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一定已經出去「喝一點」去了),那麼不妨每人喝一杯,以後再「連續不停地干」下去。至於真正的茶和「小吃」,準備等到比較從容一點的時候再吃。樓下果然有茶水,立刻送了上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客氣地邀請米卡喝一杯,起初他拒絕了,後來又自己要喝,而且喝得極貪婪。總的說來,他的神色顯得特別疲憊。以他這樣強壯的體力,一夜的酗酒加上儘管是頗為強烈的激動,似乎又算得了什麼?但是他自己卻感到他勉強才坐得住,有時候一切東西簡直好像在他的眼前晃悠和旋轉起來。「再等一會,也許要說起胡話來了。」他暗自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