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卡雖然供述時說得沒精打采,但是顯然更加竭力想不忘了、也不漏掉自己所講的事情裡任何一個細節。他講他怎樣越過圍牆,到父親的花園裡,怎樣走到窗前,後來又講了窗下所發生的一切事情。他確切、明白而口齒清晰地敘述了在花園裡那會兒使他心中激動的情緒,當時他渴望著弄清楚:格魯申卡究竟在不在父親家裡?但奇怪是,這回檢察官和預審推事聽著的神氣似乎完全不動聲色,目光很冷淡,提出的問題也比剛才少得多。米卡從他們臉上什麼也瞧不出來。「他們不高興了,生氣了,」他想,「那就隨它吧!」在他講到他怎樣決定給父親一個暗號,表示格魯申卡來了,讓他開窗子的時候,檢察官和預審推事簡直毫不注意「暗號」兩個字,好像完全不明白這兩個字具有什麼意義,這連米卡也注意到了。最後,他講到他看見父親探身出來,他心裡不由湧起了滿腔憎恨,從口袋裡掏出了銅杵來,說到這裡,他忽然似乎故意停住了。他坐在那裡瞧著牆壁,心裡知道他們的眼光正緊緊地盯在他的身上。
「哎,」預審推事說,「您掏出了武器,以後……以後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以後麼?以後就殺死了……對準他的頭頂就是一下子,砸破了他的腦殼,……就是這樣,照你們說來一定就是這樣!」他的眼睛忽然冒起火來。剛熄滅了的全部怒火突然又異常猛烈地在他的心裡升了起來。
「照我們說來是這樣,」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重複著他說的話,「那麼照您說來呢?」
米卡垂下眼皮,沉默了好大工夫。
「照我說來,諸位,照我說來是這樣的,」他輕聲說,「也不知是由於誰的眼淚呢,還是由於我的母親在向上帝禱告,或是由於光明的神在這時候吻了我一下,——我不知道,但是當時魔鬼被戰勝了。我猛然離開窗子,向圍牆那邊跑去。……父親嚇了一跳,這時才看到了我,他叫了一聲,急忙從窗前跳開,這是我記得很清楚的。而我這時正穿過花園,奔向圍牆,……就在我已經騎在圍牆上的時候,格裡戈裡追上了我。……」
他終於抬起眼睛來看著聽話的人。他們好像正十分專心地注意看著他。米卡的心裡又掀起一陣憤激的波瀾。
「諸位,你們這時候正在那裡笑我哩!」他突然打住了話頭。
「為什麼您這樣想?」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問。
「為什麼?就因為你們一句話也不相信我!我明白現在已經談到了要害問題上:老頭子現在躺在那裡,腦袋被砸破了,可是我在悲劇般地描寫了怎樣想殺死他,怎樣已經掏出了銅杵來以後,忽然又從窗前跑開了。……簡直是傳奇!簡直是做詩!這樣一個滑頭傢伙能憑空口白話相信他麼?哈,哈!諸位,你們都是些喜歡嘲弄的人啊!」
他在椅子上劇烈地轉過身去,連椅子都嘎吱吱地響了。
「您有沒有注意到,」檢察官忽然開口說,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米卡的激動情緒,「您從窗邊跑開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廂房另一頭的園門是不是開著?」
「不,沒有開。」「沒開麼?」
「正相反,是閂著的,而且誰會去開這門呢?對了,那扇門,等一等!」他似乎忽然醒悟過來,幾乎哆嗦了一下,「難道你們發現門開著麼?」
「開著。」
「如果你們自己沒開,那會是誰開的呢?」米卡忽然感到萬分地驚奇。
「門是開著的,殺死您的老太爺的兇手一定是從這扇門進去,在行兇之後仍舊從這扇門出來的。」檢察官一字一句緩慢清晰地說。「我們看得很清楚。兇手顯然是在屋內動手,並不是隔著窗子殺的,這個可以從我們所作的偵查中,從屍體的位置上,從一切情況裡清清楚楚地看出來。這事是不會有任何疑問的。」
米卡驚愕得什麼似的。
「可這是不可能的,諸位!」他嚷起來,簡直完全被弄糊塗了。「我……我沒有進去,……我可以肯定,確切地告訴你們,我在花園裡,直到逃出花園為止的全部時間中,那扇門是關著的。我只是站在窗下,從窗裡看見他,僅僅只是這樣,只是這樣。……一直到最後一分鐘的情景我也記得的。即使不記得,也一樣知道,因為暗號只有我和斯麥爾佳科夫兩人知道,還有死者知道,不聽見暗號他是不會給世上任何人開門的!」
「暗號?什麼暗號?」檢察官帶著貪婪的,差不多近於神經質的好奇心說,一下子把他那副冷靜、威嚴的姿態全忘掉了。他問話時,顯出一副提心吊膽的神氣。他嗅到了一個他還不知道的重要事實,立即感到恐慌得要命,生怕米卡也許會不願意完全說出來。
「你們竟還不知道!」米卡對他擠了擠眼,露出嘲弄的、惡毒的微笑。「那麼假如我不說出來你們怎麼辦?你們向誰去打聽呢?知道暗號的只有死者、我和斯麥爾佳科夫,再沒有別人,還有上天知道,可它決不會告訴你們。而這件小事是極有意思的,誰知道在這基礎上可以構築出什麼樣的鬼玩藝來呀!哈,哈!你們放心吧,諸位,我會說出來的。你們的腦子裡儘是些蠢念頭。你們不知道在同誰打交道!你們面前的這個被告是會自己指控自己,自己做出不利於自己的供詞的!是的,因為我是捍衛榮譽的騎士,而你們不是!」
檢察官默默容忍著這些帶刺的話,只是焦急得發抖地一心想要知道新的事實。米卡把有關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替斯麥爾佳科夫設計的暗號的一切事實,都詳盡明確地告訴了他們,講了每一種敲窗的含意,甚至還在桌上敲出這幾種暗號給他們聽。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問他,在他敲老人的窗子的時候,是不是敲的正是「格魯申卡來了」那個暗號,他明確地回答他正是敲的這個暗號。
「現在你們可以在這上面建造高塔了吧!」米卡收住了話頭,又帶著輕蔑的神氣轉過去背著他們。
「知道這些暗號的的確只有您的去世的老太爺、您和僕人斯麥爾佳科夫麼?再沒有別人了麼?」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又問了一次。
「是的,僕人斯麥爾佳科夫,還有天。把關於天的話也記錄下來;記錄下來不會是多此一舉。連你們自己也會需要上帝的。」
自然記錄了下來。但在記錄的時候,檢察官好像完全是偶然想到了一個新念頭似的,突然說道:
「既然斯麥爾佳科夫知道這些暗號,而您又根本否認在您的老太爺被害這件事上的一切指控,那麼會不會是他敲出了約定的暗號,使您的老太爺給他開門,然後就……幹下了這樁罪行?」
米卡用嘲笑而同時又極為憎恨的眼光,深沉地盯著他看。他一聲不響地盯了很長時間,檢察官的眼睛不由得眨了一眨。
「又捉住了狐狸!」米卡終於說,「踩住了這混賬東西的尾巴!哈,哈!我看透您的想法,檢察官!您一定以為我馬上就要跳起來,抓住您對我暗示的話,扯開嗓子大喊起來:『哎呀,準是斯麥爾佳科夫,他就是兇手!』您承認您就是這樣想的吧,您承認了,我才繼續說下去。」
但是檢察官並沒有承認。他默不作聲,仍舊等待著。
「您弄錯了,我不會大喊大叫地指控斯麥爾佳科夫的!」米卡說。
「甚至一點也不懷疑他?」
「您懷疑他麼?」
「也懷疑他。」
米卡垂下眼睛望著地板。
「開玩笑歸開玩笑,」他開始陰鬱地說,「告訴你們吧:從一開始,差不多還在我剛從簾子後面跑出來的時候,我就有過這個念頭:『是斯麥爾佳科夫!』,等我坐在這張桌旁,大聲嚷著說我沒有犯殺人罪的時候,我心裡也一直在想『是斯麥爾佳科夫!』,他一直沒有離開我的腦子。剛剛也忽然又想到了:『斯麥爾佳科夫』,但是只有一秒鐘的工夫,就立刻想道:『不,這不是斯麥爾佳科夫!』這不像是他幹的事情,諸位!」
「那麼,您還懷疑另外的什麼人麼?」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謹慎地問。
「不知道是誰,是什麼人,是上天的手,還是撒旦的手,但是……這不是斯麥爾佳科夫!」米卡堅決地說。
「但您為什麼這樣堅決斷然地肯定不是他呢?」
「根據我的確信。根據印象。因為斯麥爾佳科夫這人生性下賤,而且是個膽小鬼。還不單是膽小鬼,而是長著兩隻腳的世上全部懦怯性的總代表。他是母雞生的。他同我說話的時候,每次總打哆嗦,怕我要殺死他,其實我連手都不曾動一動。他對我下跪,哭泣,他的的確確就吻我腳上的靴子,求我『不要嚇唬他』。你們聽:『不要嚇唬他』——這簡直是什麼話呀?我甚至還賞他錢。他是一隻有病的小雞,害著羊癲病,腦子裡不健全,八歲小孩都可以揍他一頓。這還說得上有什麼性格麼?諸位,這不是斯麥爾佳科夫干的。何況他也不愛錢,從來不肯收我的賞賜。……再說他幹嗎要殺死老頭子?要知道他可能是他的兒子,他的私生子哩,你們知道吧?」
「我們聽到過這個傳說。但是您不也是您父親的兒子麼,可您自己還對大家說過,您想殺死他哩。」
「這是朝人家菜園裡扔石頭!而且是一塊卑鄙齷齪的石頭!我不怕!唉,諸位,你們當面對我說這樣的話未免太卑鄙了!所以說卑鄙,是因為那是我自己對你們說出來的:我不但想殺,而且也真有可能殺了他,我還自己給自己安上罪名,說我差點兒把他殺死了!但我到底並沒有殺死他,我的護身天使救了我,——可是對於這一層你們卻毫不考慮。……所以你們是卑鄙的,卑鄙的!因為我並沒有殺,沒有殺,沒有殺!檢察官,您聽著:我沒有殺!」
他說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在整個審訊過程中,他還從來沒有這樣激動過。
「那麼他對你們又是怎麼說的呢,諸位,那個斯麥爾佳科夫?」他沉默了一會以後,忽然說,「我能問你們這個問題麼?」
「您可以向我們詢問一切問題,」檢察官用冷淡嚴肅的態度回答,「一切有關本案事實的問題,至於我們,容我再說一遍,甚至有責任答覆您的每一個問題。我們發現您所問的僕人斯麥爾佳科夫躺在床上,失去知覺,正在發著極厲害的羊癲瘋,也許已是接連第十次發作。跟我們一塊去的醫生檢查他以後,甚至對我們說他也許活不到早晨。」
「這樣說來,是魔鬼殺死了父親!」米卡忽然脫口說出了這句話,似乎直到此刻還一直在自忖著:「究竟是不是斯麥爾佳科夫呢?」
「我們以後再談這件事,」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決定說,「現在請您再繼續您的口供好麼?」
米卡請求休息一會。他們很客氣地允許了他。休息以後,他又繼續說下去。但是他顯然感到很痛苦。他已經飽受了折磨、屈辱和精神上的打擊。而檢察官現在又好像故意似的,老是糾纏一些「瑣碎事」來惹他生氣。米卡剛說到他怎樣騎在圍牆上頭,用銅杵打抓住他的左腿的格裡戈裡的頭,接著又連忙跳下來去看被打倒的人,檢察官立刻止住他,請他更詳細點說說,他是怎樣騎在圍牆上的。米卡感到很奇怪。
「就這樣坐著,騎著,一隻腳在裡面,另一隻腳在外面。……」
「銅杵呢?」
「銅杵在手裡。」
「不在口袋裡麼?這一點您記得很清楚麼?好吧,那麼您掄胳膊的時候用力很猛麼?」
「大概很猛。您這是什麼意思?」
「能不能請您就像那時騎在牆上那樣地騎在椅子上,而且為了弄清真象,請您給我們當面表演一下,您的胳臂是怎樣,朝哪裡掄的,往哪個方向?」
「您這不是拿我開心麼?」米卡問,傲慢地望著審訊者,但對方卻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米卡猛地轉過身子,跨在椅子上,掄了一下手臂。
「就是這樣打的!就是這樣殺死的!您還要什麼?」
「謝謝您。現在請您費神說明一下:您究竟為什麼跳下來,抱著什麼目的,有什麼用意?」
「見鬼,……跳下來看被打倒的人……我也不知道為了什麼!」
「這可是在十分驚惶、正想逃走的時候啊?」
「是的,是在十分驚惶、正想逃走的時候。」
「您想救護他麼?」
「什麼救護……是的,也許是想救護,我記不清了。」
「當時就頭腦不清麼?那就是說,甚至處於一種茫然的狀態麼?」
「不,完全不是茫然狀態,全都記得的,連一絲一毫的細節都記得。我跳下去看了一看,就用手帕擦他的血。」
「我們看見了您的手帕。您希望讓被您打倒的人活過來麼?」
「不知道希望不希望,只是想弄明白他活著沒有。」
「哦,只是想弄明白?結果怎麼樣呢?」
「我不是醫生,不能斷定。我逃走了,我以為已經把他打死了,但是他竟醒了過來。」
「好極了。」檢察官最後說。「謝謝您。我就需要知道這一些。費心再繼續下去吧。」
可惜,米卡竟沒有想到說出來,雖然他是完全記得的,他的跳下去是出於憐憫心,當他站在被害者跟前時,甚至還說過幾句傷心的話:「老頭子恰巧碰上了,有什麼辦法,只好讓他躺著吧。」檢察官卻只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這個人「在這時候,這樣驚惶地」跳下來,只是為了想確切地弄明白:他的犯罪的唯一的證人還活著沒有?照這樣說來,這個人甚至在這種時候竟還有這樣的魄力、果斷、冷靜和精細的心思啊,……等等,等等。檢察官很滿意:「用『瑣碎事』把這病態的人惹上火來,他果然就說漏了嘴。」
米卡痛苦地繼續說下去。但這次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又馬上打斷了他:
「您的手上染滿了血,以後發現臉上也有,怎麼能跑去找費多霞-瑪爾科芙娜呢?」
「可我當時並沒有注意到我身上有血呀!」米卡回答。
「這也是可能的,常有這樣的情形。」檢察官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使了個眼色。
「真是沒有注意,您這話說得很對,檢察官。」米卡也突然表示起讚許來。但以下接著說到米卡突然決定「自己讓路」和「讓幸運的人從自己身旁走過去」的這段經過時,他已經怎麼也下不了決心再像剛才那樣吐露自己的真心,講他「心靈上的女王」了。他對這些冷漠無情,「像臭蟲般叮著他不放」的人感到討厭。因此對他們反覆提出的疑問,他只是用這樣幾句簡單而乾脆的話來回復:
「我就是決定自殺嘛。還繼續活下去幹嗎?這是自然而然地提出來的問題。她的以前的那位無可爭辯的舊情人來了,他曾經錯待過她,但是五年以後又帶著愛情跑了來,準備以正式結婚來補償過錯。我就明白一切對我來說都已經完了。……而背後又有恥辱在威脅著我,再加上這個血,格裡戈裡的血。……再活下去幹嗎?於是跑去贖出抵押的手槍,裝上子彈,預備到黎明就把它打進自己的腦袋。……」
「而夜裡痛飲一番?」
「夜裡痛飲一番。唉,真見鬼,諸位,快些問完吧。我確實打算自殺,就在這村子後面不遠的地方,準備在早晨五點鐘了結我自己,口袋裡已藏好了一張紙條,是在彼爾霍金那裡裝手槍的時候寫的。這張紙條就在這裡,你們念一下吧。我的話不是專為騙你們而編的!」他突然輕蔑地補充了一句。他從背心口袋裡掏出那張紙條來,朝著他們往桌子上一扔;預審官們好奇地讀了一遍,照例把它歸了卷。
「您甚至在走進彼爾霍金先生家裡去的時候,還不想把手洗洗乾淨麼?這麼說,您並不怕嫌疑?」
「什麼嫌疑?有沒有嫌疑還不是一樣,我反正準備上這兒來,五點鐘就自殺,你們什麼也來不及干了。如果不是出了父親的案子,你們一定還什麼也不知道,也不會上這裡來的。唉,這是魔鬼幹的,魔鬼殺死了父親,你們也一定是靠了魔鬼才那麼快就知道的!你們怎麼這樣快就趕了來?真奇怪,真想不到!」
「彼爾霍金先生告訴我們,您到他家裡去的時候,手裡攥著……在沾滿血的手裡攥著……您那些錢,……許多錢,……一大疊一百盧布的鈔票,侍候他的那個小男僕也看見的!」
「是的,諸位,記得是這樣的。」
「現在碰到了一個小問題。您能不能告訴我們,」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特別溫和地開始說,「您從哪裡忽然弄到這許多錢?從案情看,甚至按時間計算,您中間並沒有回家去過呀!」
檢察官對於這樣直率地提出這個問題,略為皺了皺眉頭,但是並沒有打斷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的話。
「對,沒有回家。」米卡回答,顯然很鎮靜,但眼睛卻盯著地上。
「既然這樣,容我再重問一句,」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繼續說,好像在小心套出對方的話來,「您從哪裡一下子竟弄到這樣大的數目?因為根據您自己承認的話,您在那天五點鐘的時候還……」
「還為了缺十個盧布,向彼爾霍金抵押了手槍,以後又想向霍赫拉柯娃借三千盧布,她沒有給,以及如此等等的廢話。」米卡不客氣地打斷他說。「不錯,諸位,我缺少錢,但是忽然又有了幾千盧布,是不是?跟你們說,諸位,你們兩人現在正在提心吊膽:萬一不肯說從哪裡來的,可怎麼辦呢?恰恰如此:我不肯說,諸位,你們猜對了,你們沒法知道的。」米卡忽然用異常堅決的口氣一字一句地說。
預審官們沉默了一會。
「您該明白,卡拉馬佐夫先生,這是我們必須知道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溫和地輕聲說。
「我明白,但儘管這樣還是不說。」
檢察官又插嘴了,他再度提醒說,被審訊的人如果認為這樣對自己最有利,自然也可以不回答提出的問題,但是嫌疑犯將因為沉默使自己蒙受極大的損害,特別是因為問題這麼重要。……
「怎麼長怎麼短,怎麼長怎麼短!夠了,我已經聽見過這類告誡了!」米卡又打斷他說。「我自己也明白案情重大,這又是極要害的情節,但儘管這樣我還是不說。」
「這對我們有什麼關係?這又不是我們的事,這是您的事,您會自己害了自己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有點沉不住氣地說。
「諸位,你們瞧,玩笑歸玩笑,」米卡抬起目光直望著他們兩人,「我一開始就預感到,我們在這個關節上會頂牛的。但是方纔我剛開始提出供詞的時候,一切還在遙遠的霧裡,一切都還模糊不清,我甚至還腦筋簡單到一開頭先提議『相互間的信任』。現在我看出根本不會有這種信任,因為我們遲早要碰到這堵該死的牆的!現在果然碰到了!不成,算了吧!但是我並不責備你們,你們自然也不能只憑我的話就相信我,我很理解這一點!」
他陰鬱地不作聲了。
「您能不能一方面絲毫不違背您對主要情節保持沉默的決心,一方面仍多少給我們一點點暗示:究竟是什麼強烈的動機,竟使您在供到與您本身有極大利害關係的一個問題上,竟堅決不肯講?」
米卡憂鬱而似乎有點沉思地笑了一笑。
「我比你們所想的要善良得多,諸位,我可以告訴你們為什麼,可以給你們這個暗示,雖然你們並不值得我這樣做。諸位,我所以不肯講,是因為這是我的恥辱。在『錢從哪裡弄來的』這個問題的答案裡,包含著一個對我來說極大的恥辱,甚至即使我果真做了這殺父謀財的事,也不能和這個恥辱相比。這就是我不能說的原因。我是因為恥辱而不能說的。諸位,你們也想把這話記錄下來麼?」
「是的,我們要記錄下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嘟囔說。
「你們不應該記錄關於『恥辱』的話。我本可以不供的,只是出於好心才對你們供了出來,可以說是給你們的贈禮,可是你們立刻就抓住了。唉,你們寫吧,你們隨便寫吧,」他輕蔑而厭惡地說,「我不怕你們,而且……對你們感到自豪。」
「您能說這是什麼樣的恥辱嗎?」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低聲說。
檢察官皺緊了眉頭。
「不,不,c′estafini1,你們不必瞎費勁了。不值得弄髒了自己的手。就這樣我也已經為了你們弄髒了自己的手了。你們不配,你們也好,別的任何人也好都不配。……夠了,諸位,我不再說下去了。」
——
註:1法語:到此為止。
——
這些話說得十分決絕。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不再堅持,但是從伊波利特-基裡洛維奇的眼神裡一下子看出他還沒有失去希望。
「至少能不能請您說明一下!您手裡拿著那筆錢走進彼爾霍金先生家裡的時候,數目有多大?是多少盧布?」
「這我也不能說。」
「您好像對彼爾霍金聲明過您那是三千盧布,是從霍赫拉柯娃太太那裡拿到的?」
「也許聲明過。夠了,諸位,我不會告訴你們是多少。」
「既然這樣,就請您講一下,您是怎樣到這裡來的?來到以後做了些什麼?」
「哦,這個你們可以問這裡所有的人。但是我也可以說一說。」
他講了起來,但是我們不再複述他的話了。他講得很枯燥,很簡單。關於他愛情方面的歡欣心情根本就沒有講。卻說到因為「發生了新的事實」,他自殺的念頭打消了。他在供述中並沒有說出理由,並沒講詳情細節。預審官們這回也不大去煩擾他。顯然,他們也認為現在主要的關鍵不在這上面。
「這一切我們會加以查核。在訊問證人的時候都還要再提到,那時候您當然也會在場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結束這段審訊時這樣說。「現在我對您有一個要求,把您身上所有的東西,主要是您現在還剩下的錢,全都取出來,放在桌子上。」
「錢麼,諸位?好的,我明白必須這樣。我甚至奇怪,你們早怎麼沒有注意這點。當然,我一直當眾坐在這裡,也跑不了。好吧,這是我的錢,請數一數,拿去吧,大概全在這裡了。」
他把口袋裡的錢全都掏了出來,連背心口袋裡的兩個二十戈比的錢幣也取了出來。數了數,一共八百三十六盧布四十戈比。
「就是這麼些麼?」預審推事問。
「就是這些。」
「您剛才供述的時候說,在波洛特尼科夫的小鋪裡留下了三百盧布。給了彼爾霍金十個盧布,馬車伕二十個盧布,在這裡輸了二百,還有……」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把全部數目核了一遍。米卡很樂意地幫他計算。每個戈比都記了起來,加在賬裡。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草草總結了一下。
「加上這八百,您最初大約有一千五,是不是?」
「大概是的。」米卡乾巴巴地回答說。
「為什麼大家都說還要多得多呢?」
「讓他們說去好了。」
「您自己也說過。」
「我自己也說過。」
「這問題我們還可以根據其他尚未查問過的人的旁證來加以核對。您不必擔心您的錢。這些錢將會保存在適當的地方,等結束了整個……目前發生的事……以後,如果發現,或者說證明您毫無疑問對這些錢有充分權利的話,就會如數發還給您。嗯,現在呢……」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忽然站起來,斷然地向米卡宣告,他「不得已必須」對他進行一次一絲不苟的詳細檢查,「既包括您的衣服,也包括其它一切……」。
「好吧,諸位,我可以把所有的口袋都翻過來,假使你們願意。」
他真的開始翻口袋。
「甚至還必須脫下衣服。」
「怎麼?脫衣服麼?見鬼!就這樣搜查好不好?不能這樣麼?」
「無論如何不行,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必須脫下衣服。」
「隨你們便吧,」米卡帶著陰鬱的神情服從了,「不過請不要在這裡,到簾子後面去。誰來檢查?」
「自然在簾子後面。」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點頭表示同意。他那張小小的臉甚至露出特別莊嚴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