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快走到了霍赫拉柯娃太太家,那是座石頭建的兩層樓私家住宅,式樣美麗,是本城最好的房子之一。雖然霍赫拉柯娃太太大部分時間住在她有大片地產的另一省裡,或是住在她有自己的房子的莫斯科,但她在我們城裡也有祖傳的房子。她在本縣擁有的地產還是她所有的三處地產中最大的,可是到現在為止她卻一直很少到我們省裡來。當阿遼沙走進外屋的時候,她就跑了出來。
「您接到了沒有,接到關於新奇跡的信沒有?」她神經質地急急地說。
「是的,收到了。」
「宣傳過,給大家看過沒有?他把兒子交還給母親了!」
「他今天就要死了。」阿遼沙說。
「我聽說過,我知道的。唉,我真想找您談談!同您或是別的什麼人談談關於這一切事情。不,我要同您談,同您談!可惜我怎麼也沒法去見他!滿城的人全都很興奮,大家全期待著。但是現在……您知道不知道,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現在就在我們這裡?」
「啊,這真是好運氣!」阿遼沙叫了起來,「我可以在府上同她見面了,她昨天曾吩咐我今天一定要到她家裡去一趟。」
「我全知道,全知道。昨天在她家裡出的事情,……同那個……賤人發生的可怕的事情,……我已經詳細地聽說了。C』esttragique1,如果我處在她的地位上,——我真不知道我處在她的地位上該怎麼辦!令兄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這人也真是,——唉,我的天!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可真把我弄糊塗了,您想想:令兄現在正在那裡,並不是那一個,昨天壞透了的那一個,而是另外一位,伊凡-費多羅維奇,正在同她談:他們正在鄭重其事地談話。……您決想不到他們中間現在正在發生的是什麼事,——那真可怕,我對您說,那簡直是折磨,簡直是叫人沒法相信的可怕的怪事:兩人都在無緣無故地毀滅自己,他們自己也明白,可偏高興這樣。我在等著您!我真盼著您來!……主要的是我不能忍受這種樣子。我馬上把一切講給您聽,可是現在先要講另一件最要緊的事,——唉,我甚至竟忘記了這才是最要緊的事。您告訴我,為什麼麗薩犯起歇斯底里病來了?她剛聽到您走進來,就立刻犯了歇斯底里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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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法語:這真是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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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您才正在那兒犯歇斯底里病,可不是我,」麗薩嬌細的聲音忽然從旁邊屋子的門縫裡傳了出來。門縫極小,聲音有些發顫,就好像極想笑出來卻又竭力忍住的樣子。阿遼沙立刻看見了那門縫,麗薩一定是正坐在大椅子上從門縫裡朝他窺視,只是他看不見。
「這也不奇怪,麗薩,也不奇怪,……就為你鬧的這些惡作劇,我也要犯歇斯底里病的。但是她真是有病,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她鬧了一整夜,發燒,呻吟!我好容易才耐心等到天亮以後赫爾岑斯圖勃來。他說他一點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得觀察些時候再說。這個赫爾岑斯圖勃跑來總是說他什麼也不明白。您剛走近這房子,她就喊了一聲,犯了毛病,叫把她搬到她原來住的這間屋子裡來。……」
「媽媽,我根本不知道他來,我完全不是為了他才想搬到這間屋裡來。」
「這不是真話,麗薩,尤里亞跑來告訴你說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來了,她是替你在外面望著風的。」
「親愛的媽媽,您這可說得太不聰明了。如果您想要補救一下,馬上說幾句很聰明的話,親愛的媽媽,那就請您對剛來的這位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先生說,他在發生了昨天的事情以後,不顧大家的笑話,今天還敢到我們這裡來,光憑這一點就可以證明他這人太不機靈。」
「麗薩,你太放肆了,我告訴你,我可早晚一定要給你點厲害看看了。誰在笑話他?我很高興他來,我正需要他,非常用得著他。唉,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我是多麼不幸啊!」
「您這是怎麼啦,親愛的媽媽?」
「唉,就為你這種任性的行為,麗薩,你的沒有常性,你的鬧病,那可怕的發燒的一夜,還有那個可怕的,老是這樣的赫爾岑斯圖勃,主要的是老是這樣,老是這樣,老是這樣!還有一切一切……甚至還有那奇跡!哦,這奇跡是多麼使我驚愕,使我震動,親愛的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現在還有客廳裡的這出悲劇,我真是不能忍受,預先告訴您說,我真不能忍受。也許是喜劇,不是悲劇。請問您,佐西馬長老還能活到明天麼?活得到麼?哦,我的天!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事,我常常閉上眼睛,就看出這一切全是瞎胡鬧,全是瞎胡鬧。」
「我想請求您,」阿遼沙忽然插嘴說,「給我一塊乾淨的布,好讓我包紮手指頭。我把它弄傷得很厲害,現在痛得不得了。」
阿遼沙打開被咬的指頭。手帕上全都是血。霍赫拉柯娃太太叫了一聲,瞇起了眼睛。
「哎呀,好厲害的傷,這真可怕!」
但麗薩剛剛在門縫裡看見了阿遼沙的手指,就立刻用力把門推開了。
「快進來,快到我這裡來,」她以命令的口氣堅決叫道,「現在別再說那些蠢話了!哎呀,老天爺,您為什麼這麼長時間站在那裡一聲不響?他會流血過多的,媽媽!您是在哪兒,是怎麼搞成這樣的?先取水來,先取水來!應該洗一洗傷,直接浸進冷水裡,就會止痛的,要浸著,老浸著。……快些,快拿水來,媽媽,盛在洗茶杯的盆子裡。快點呀。」她焦急不安地說。阿遼沙的傷使她大吃一驚,她完全嚇慌了。
「要不要叫人去請赫爾岑斯圖勃來?」霍赫拉柯娃太太嚷道。
「媽媽,您真是要我的命了。您的那位赫爾岑斯圖勃一來,就一定會說一點也不明白!水呀,水呀!媽媽,看上帝的分上,您自己去一趟,催尤里亞一下,她也不知道在哪兒耽擱住了,老是不能快一點!快些,媽媽,要不然我要死了。……」
「可是這算不了什麼呀!」阿遼沙被她們的驚慌嚇壞了,連忙大聲說。
尤里亞端著水跑來了。阿遼沙把手指浸進水裡。
「媽媽,看上帝的分上,您去拿棉紗團1來,拿棉紗團來。還有那種抹刀傷用的混濁刺鼻的藥水,叫什麼名字?我們家裡有的,有的,有的。……媽媽,您自己知道那個瓶子在哪裡,就在您臥室裡靠右面的櫃子裡。一個大玻璃瓶和棉紗都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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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從舊布上扯下的棉紗,俄國舊時常用它代棉花作裹傷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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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馬上都拿來,麗薩,只是你別嚷,別著急。你瞧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對他遭到的禍事多麼鎮定。您是在哪兒弄出這麼厲害的傷來的呀,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
霍赫拉柯娃太太匆忙地出去了。麗薩早就在等著這樣一個時間。
「首先請您回答這個問題,」她急忙地對阿遼沙說,「您是在哪兒把自己傷成這樣的?然後我還要問您另一件事。喂!」
阿遼沙本能地感到,此刻她母親還沒有回來的這段時間,對她是十分寶貴的,就連忙把他奇怪地同小學生們相遇的情景講給她聽,講得十分簡單扼要,但卻很準確明。麗薩聽了他的話,把兩手一拍:
「您怎麼能,怎麼能同小學生們打交道,尤其是還穿著這種衣裳!」她氣沖沖地說,好像對他已經有了某種權利似的,「您做出這種事情來說明您自己就是個孩子,世上最小最小的孩子!但是您一定要給我打聽出這個壞孩子的來由,詳詳細細地告訴我,因為這裡面一定有什麼秘密。現在,第二件事情。但是我先問您,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您痛得這樣厲害,還能不能談論完全無關緊要的事情,而且談得清清楚楚?」
「完全可以,再說我現在也不感到怎麼痛了。」
「這是因為您的手指浸在水裡。應該立刻換水,因為它很快就會變熱的。尤里亞,快到地窖裡去取一塊冰來,再另外去拿一盆水來。現在她走了,我可以談正事:親愛的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請您立刻把我昨天給您的那封信還給我,——快些,因為媽媽一會兒就要進來,我不願意……」
「我身邊沒帶著信。」
「不對,這封信在您身上。我早就知道您要這樣回答。它就在您的口袋裡。我為這個愚蠢的玩笑後悔了一夜。請您立刻把信還給我,立刻還我!」
「那封信留在那裡了。」
「但是在我寫了這封信,開了這樣愚蠢的玩笑以後,您不能再把我看作是一個小姑娘,一個很小很小的小姑娘了!我請求您原諒開了這個愚蠢的玩笑,但是那封信請您一定送還給我,如果真不在您身邊的話,——今天就送來,一定的,一定的!」
「今天無論如何辦不到,我回到修道院裡去,要有兩三天,也許四天不能到這裡來,因為佐西馬長老……」
「四天,真是胡鬧!喂,您狠狠嘲笑我了麼?」
「我一點也沒笑。」
「為什麼呢?」
「因為我完全相信這一切。」
「你在侮辱我!」
「一點也不。我一讀完後立刻就想到,事情正是會那樣的,因為佐西馬長老一死,我就要立刻離開修道院。以後我將繼續完成學業,一到合法年齡,我們就結婚。我會很愛您的。雖然我還沒有功夫細想,但是我覺得再也找不到比您更好的妻子了,而長老囑咐我一定要結婚。……」
「可是我有殘疾,要靠人家用椅子推來推去的呀!」麗薩笑了,臉漲得通紅。
「我要親自用椅子推您,可我相信到那個時候您會痊癒的。」
「可您是一個瘋子,」麗薩神經質地說,「從一句玩笑話忽然引出這麼多胡說八道來!……哎呀,母親來了,也許來得正巧。媽媽,您怎麼總是那麼慢騰騰地,怎麼能耽擱那麼長時間呢?瞧,尤里亞也取冰來了!」
「唉,麗薩,你不要嚷,千萬千萬不要嚷。你一嚷我就……那有什麼辦法,你自己把棉紗團塞到別處去了,……我拚命找呀,找呀,……我疑心這是你故意搞的。」
「我總不可能知道他一定會捧著一隻被咬傷的手指頭來的吧,要如果那樣,倒也許真的是我故意這樣做的。好媽媽,您說的話實在太聰明了。」
「就算是太聰明吧,但是為了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的手指和一切別的事,麗薩,我的心情是多麼激動啊!唉,親愛的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使我要命的不是某一樁別的事情,也不是什麼赫爾岑斯圖勃,而是所有這一切,整個的一切,我不能忍受的是這個。」
「算了吧,媽媽,別再提赫爾岑斯圖勃的事了,」麗薩快活地笑了,「快拿棉紗團來,媽媽,還有藥水。這就叫醋酸鉛罨敷藥水,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現在我想起它的名字來了,這是很好的罨敷液劑。媽媽,您想得到麼,他半路上同小孩子們在街上打起架來了,這是一個男孩咬傷的。您瞧他不是個小孩子,他自己不也是個小孩子麼,這個樣子,媽媽,他還能和人家結婚嗎?因為您猜怎麼,媽媽,他還想結婚呢!您想想,他這樣要是結了婚,不是很可笑,很可怕麼?」
麗薩一邊說一邊不斷發出神經質的、咯咯的笑聲,狡黠地望著阿遼沙。
「什麼結婚不結婚的,麗薩,幹嗎說這些?你這話說得完全不合適……那個男孩也許不過是發了瘋。」
「唉,媽媽!難道孩子有發瘋的麼?」
「怎麼會沒有,麗薩,好像我說的是蠢話似的。您那個男孩也許是被瘋狗咬過,他就成了瘋孩子,自己也咬其他附近的人來。瞧她給您包紮得多好,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我就從來包不到這個樣子。您現在還痛麼?」
「現在不大痛了。」
「您不覺得有點怕水麼?」麗薩問。
「行了,麗薩!我也許剛剛確實不假思索地說了幾句關於瘋孩子的話,你馬上抓住做起文章來了。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剛聽說您來了,簡直就要撲到我身上來。她正急著想見您,急著想見您。」
「哎喲,媽媽!您一個人先去吧,他現在不能去,他難受著哩。」
「我一點也不難受,完全可以去。……」阿遼沙說。
「怎麼!您就走麼?您竟這樣?您竟這樣?」
「那有什麼?我等到那邊的事情一完,馬上就來,我們可以再談,談多少都行。我很想趕快去見見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因為我今天無倫如何想盡可能早點回修道院。」
「媽媽,請你把他帶走,趕快帶走。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您在見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以後就不必勞駕到我這裡來了,一直回您的修道院去吧,您就配這樣!現在我想睡覺,我整夜沒有睡覺呢!」
「麗薩,你這自然只是開玩笑罷了。不過要是你果真睡一會該多好!」霍赫拉柯娃太太大聲說。
「我不知道我到底怎麼……那我再留兩三分鐘吧,如果您願意,甚至五分鐘。」阿遼沙喃喃地說。
「甚至五分鐘!您快把他帶走,媽媽,這人是個怪物!」
「麗薩,你發瘋了。我們去吧,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她今天太任性了。我怕惹她。哎呀,跟神經質的女人在一起真要命,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她也許真的有您在跟前就睡得著覺了。您怎麼這樣快就能使她想睡了呢?——這真是幸運!」
「媽媽,您可真會說話,為了這,媽媽,我要吻吻您。」
「我也要吻你,麗薩!喂,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霍赫拉柯娃太太在同阿遼沙走出去的時候,顯出神秘而鄭重其事的神氣急促地低聲說,「我並不想給您什麼暗示,也不想去揭那個底。可是您一進去自己就會看出那裡所發生的一切,——這真是可怕,這真是難以想像的喜劇:她愛看令兄伊凡-費多羅維奇,卻拚命讓自己相信愛的是令兄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這真是可怕!我同您一塊兒進去,如果他們不趕我走,我要等著看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