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行記 第58章
    舊金山的生活——一文不值的股票——我第一次見到地震——記者的本能——股票的價值——新鮮事與好奇心——攪亂了安息日——房客與女招待——被人模仿的實用服裝——地震對牧師們的影響

    幾個月來,我享受了一種對我來說是全新的生活——游手好閒。我無所事事,不對任何人負責,絕不為金錢問題操心。我愛上了這座聯邦中最友好,最可愛的城市。穿過了華休那生長著山艾樹的大地和鹼化沙漠後,舊金山就成了我的天堂。我住在第一流的旅館裡,在最引人注目的場所展示我的盛裝,在歌劇院進進出出,學會了裝出一副迷上了音樂的樣子,其實要是我還有一點起碼的誠實的話,我會坦白地說,那音樂並不使我那無知的耳朵舒服,反而常常使它們受罪。不過我還是以為在這方面我並不比我的大多數同胞差多少。我一直期望成個游手好閒的人,現在達到目的了。我穿著豪華的晚禮服去出席私人聚會,像一個天生的花花公子一樣忸怩作態,炫耀我的體面,用我自己獨有的一種步子跳波爾卡舞或薛迪希舞——半吊子。一句話,我那副模樣十足像個將來有十萬美元傢俬的闊人,那銀礦在東部賣掉的時候,我很可能腰纏萬貫。我大手大腳地揮霍錢財,同時關注著內華達的情形。

    一件大事發生了。內華達的有產者們投票反對州憲法,但是沒有什麼可以受損失的人們佔大多數,他們十分擁護這個議案。不過,總的說來眼下還不像是場災難,雖然這無疑是場災難。我拿不定主意,估量了一了利弊,最後決定還是不賣股票。股票不斷上漲;投機事業發了瘋;銀行家,商人,律師,醫生,技工,工人,甚至洗衣婦和女僕都把他們的錢拿去買了銀礦股票,每天早上升起的太陽落山時;窮鬼發了財,有錢人成了乞丐。這是個多麼瘋狂的賭博狂歡節喲!古爾德——卡利猛漲到六千三百美元一英尺!接著——轉眼間,跌進了深淵,一切的一切,每個人都給毀了!希望的破滅是乾淨徹底的。肥皂泡破了連點濕氣都沒留下。我過早地成了個乞丐,一個地道的乞丐,積蓄的股票連廢紙都不如,一古腦全給丟了。我,這個花錢如流水,從來沒有想到自己還會遭受不幸的快樂的白癡,還清了各種債款以後,只有五十塊錢了。我從旅館搬到了寒酸的客棧,又重操舊業,當起記者來了。我精神上還沒有完全崩潰,因為對銀礦在東部脫手仍充滿信信。但是我沒收到丹的來信,我寫去的信不是沒寄到就是他沒有答覆。

    一天,我情緒不太好,整天沒到辦公室去。第二天,照往常一樣快到中午才去,看見桌上有張紙條,已經放了二十四小時了。上頭簽名是「馬歇爾」——那個弗吉尼亞記者——要求我當晚到旅館會見他和一兩位朋友,他們第二天早上就要乘船到東部去。上面還寫著他們此行的目的是關於一大樁礦產買賣!我一輩子還從來沒有這樣難受過。我痛罵自己離開了弗吉尼亞,把一件本來該自己去辦的事托給了別人。我痛罵自己那一天偏偏不在辦公室,本來我一年到頭都是守在那兒的。就這樣罵了一番後我小跑了一英里趕到輪船碼頭,恰恰是太遲了,輪船已經冒著煙開走了。

    我自我安慰,想這宗買賣也許什麼也撈不到——可憐的,無可奈何的安慰——後來又去幹我的苦差事,決定靠那每週三十五塊錢的薪金混日子,把那件事忘個乾淨。

    一個月後,我第一次見到了地震。這場地震很久以來被人們稱為「大」地震一直到今天,無疑地還是很有名的。它發生在十月裡的一個晴朗的日子,正午剛過。我正順著第三大街走著。在這房屋擁擠,人口稠密的街區上,看得見的活動東西除了我後面有一個人駕著輛車,還有一輛街車從十字路口慢慢地轉過來。除此而外。到處是一片冷清與安息日的沉靜。我剛轉過彎,正經過一座木頭房子,這時聽見一陣巨大的震動和扎扎聲,我想又有東西可寫了——肯定是這房子裡在打架。我還沒來得及轉身去找門,又是一陣陣可怕的震動,腳下的大地象波浪一樣搖動起來,夾著一陣猛烈的上下顛簸,還有象磚房子互相摩擦發出的刺耳的噪音。我摔倒在木頭房子上,撞傷了手肘。我明白這是什麼了,出於純粹的記者的本能,而不是別的,我掏出表來,記下了當天的時刻。這時,第三次更為猛烈的震動發生了,我在人行道上踉踉蹌蹌,拚命想站穩腳步,我看到了那驚人的場面!第三大街上一座高大的四層樓房整個門面部分像一扇門一樣鼓了出來,倒塌到了街對面,揚起的灰塵像一團濃煙!那架馬車正好過來了,架車的人一頭栽了下來,我還來不及叫出台,車子就四分五裂成了碎片,在街上撒了三百碼遠。你可以想像有個人把車輪和破爛裝在槍膛裡一槍打了出去的情境。街車停了下來,那些馬後蹄著地立起來,然後向前猛衝,把乘客們從車箱兩頭傾倒出來,一個胖子從車門一側的玻璃窗中摔出半個身子,給夾得緊緊的,像個絕望的瘋子一樣掙扎尖叫。極目望去,每座房子的每一扇門都吐出一串串的人來,幾乎還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從我那位置看得到的每一條街上,大群的人形成一條條看不到尾的長龍。肅穆的寧靜還從來沒有像這樣快一下子就變成了沸騰的生活。

    這是「大地震」創造的部分奇跡,它們就發生在我的眼皮底下;但是它在全城其它地方的惡作劇,卻創造出九天九夜人們津津樂道的謠言。毀壞的財物倒微不足道——它帶來的傷害卻是廣泛的,很有些嚴重的。

    這地震引起的「反常現象」簡直沒完沒了。生病在床的,正在睡午覺的,還有放蕩了一個通宵正在補瞌睡的先生們與女士們湧上了大街,穿著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服裝,有的人還是一絲不掛。有個正在給光屁股娃娃洗澡的婦人跑上大街,把娃娃夾在腳脖子間,就像只拔了毛的火雞。據認為是恪守安息日規矩的名人們只穿著襯衣就從酒店裡衝出來,手裡還捏著彈子球。幾十個脖子上晃蕩著圍嘴布的男人從理髮店裡跑出來,有的還滿臉塗著肥皂泡,有的半邊臉刮得光溜溜的,那半邊臉還留著毛烘烘的鬍子茬。馬兒們從馬廄裡掙脫出來,一條驚恐的狗衝上一架短短的頂樓梯子,竄到了房頂上,恐怖過去以後,卻再也沒有膽量從原路走下來。在一家大旅館裡,一位名記者跑下樓來,只披著件簡單的睡衣——碰到個女招待,他叫道;

    「哎呀,我怎麼辦哪!我該到哪裡去呀!」

    她天真而平靜地答道:

    「要是沒有辦法的話,你到服裝店去試試。」

    有個被大家公認為時裝領袖的領事夫人,不論她穿著什麼新穎奇特的東西出門,附近的女士們都要對她們的丈夫的錢袋發動攻擊,自己也照樣打扮起來。一個吃過不少苦頭常常抱怨的男人,地震發生的時候正站在窗前,緊接著,那位剛從澡盆裡爬出來的領事夫人逃了過去,幾乎沒有什麼遮羞的東西,只有——一條浴巾!那位吃過苦頭的丈夫壓倒了對地震的恐懼跳了起來,對他的妻子喊道:

    「那真妙極了!去把你的浴巾拿出來,寶貝!」

    那天,舊金山房屋的天花板上掉下來的灰泥可以鋪幾英畝地。事後好幾天,一群又一群看熱鬧的人們圍著一座座大樓指指點點,觀看那些從屋簷直伸到地面的彎彎曲曲的裂縫。有一座房子上有三個煙囪,頂部給折斷了四英尺,又扭轉了一下,把煙囪給堵死了。在一條街的中央,一條一百英尺長的裂縫張開了六英尺寬,然後又猛烈地合上,那巨大的力量把結合部的泥土擠得隆了起來,像座狹長的墳墓一樣。一個婦人坐在她家那搖晃顛簸的客廳裡,看見牆與天花板分開了,像張嘴巴一樣一張一合地折騰了兩次,接著一塊磚頭掉到地上,像吐出顆牙齒一樣。她是個蠢得令人討厭的女人,跳起身逃了出來。有位太太正走下樓梯的時候,看見一個青銅的赫拉克勒斯雕像身子朝前傾著,好像要用棍棒打她一樣,她嚇了一大跳。他們同時滾到了樓梯底下——那婦人嚇得昏迷過去。她不久生下來個孩子,腳是畸形的。然而話說回來——要是讀者認為這是什麼巧合的話,你不妨自己去試一試,不過發生了這種事情必須自己負責。

    第一次震動就把一座教堂的巨大的風琴管折斷了兩三根。那個牧師舉起雙手正要結束禮拜式。他兩眼向天,停了停說道:

    「不過,我們就免了祝福禮吧!」——話剛說完,他站的那個地方屋頂上就出現了一個大洞。

    第一次震動過去以後,奧克蘭的一位牧師說道:

    「大家坐好!要死的話,再也找不到比這兒更好的地方了」——

    第三次震動過後,他又加上一句:

    「不過還是外面好!」然後他就從後門溜出去了。

    至於這場地震毀壞的壁爐裝飾和香水瓶之類,其數量之大,舊金山還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城裡沒有哪位姑娘或主婦沒遭受這類損失。懸掛在牆壁上的圖畫掉了下來,但更多的是,由於地震的希奇古怪的幽默感,這些圖畫給完全翻了個個兒,面子朝著牆!起初,對於地震的路線或方向的意見還大相逕庭,但許多從水槽和水桶裡濺潑出來的水就解決了這個問題。數以千計的人們給搖晃的地板和街道弄得十分噁心,他們極為難受,在床上躺了好幾個小時,有些甚至躺了好幾天。——幾乎沒有一個人不感到有點難受的。

    這場奇怪的地震——構成舊金山以後一個禮拜的閒言碎語的主要原料,其情節可以寫成比這本書厚得多的書,因此我得換個話題了。

    不久以後,由於事情的自然發展,有一天我翻到了一張《企業報》,在這場殘酷的打擊下我倒下了:

    內華達銀礦在紐約出售——G-M-馬歇爾,謝巴-赫斯特和阿莫斯-H-羅斯一行三人,去年七月帶著洪堡縣松樹區和裡斯河地區銀礦的礦石離開舊金山前往紐約,現已賣出一座六千英尺的礦,並且給松山聯合礦標價三百萬美元。該契約正在從紐約送往洪堡縣途中,為進行註冊登記,該契約應付印花稅款三千美元,據稱這是為一份文件所付的最大一筆印花稅。一百萬美元的經營資本已經交給國家,一座大型石英冶煉場所需的機械已經買齊,並將盡快安裝。該公司的股票已經付訖,完全不可估價。此地區的礦砂和洪堡的謝巴礦有些類似。該礦的發現者謝巴-赫斯特及其朋友在透露他們的行蹤之前就找到了他們所需的最好的礦脈、土地和木料。那裡的礦砂經本城化驗表明,其金銀的含量特別豐富——主要是銀。該地區木材與水的資源極為豐富。聽到紐約資本已經投資開發本地礦山的消息,我們很高興。看到了礦石和化驗報告單後,我們非常滿意,此地區的礦山極有價值——野貓礦除外。

    天真的低能又支配了那一天,我喪失了一百萬!這又是一個「隱礦脈」。

    讓我別再提這件悲慘的事了吧。我要是虛構這些事的話,我會幽默個沒完,但它們是那樣的真實,直到事隔多年的今天,我還不能以真正輕率的口吻來談論。只要說一件事就夠了:我是那樣的傷心,那樣沒完沒了地發牢騷,歎息,後悔,我完全忽視了我作為一家興旺的報紙的記者的職責,幾乎變得毫無用處。最後,一位股東把我拉到一邊,他那慈悲心腸我至今回想起來還尊敬得很,他給了我一個辭職的機會,免得我被解雇,丟了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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