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亞公爵小姐在與羅斯托夫相遇之後,到了莫斯科,找到了侄兒和家庭教師,得到安德烈公爵的一封信,指示他們到沃羅涅日馬利溫采娃姨媽那裡去的路線。操持搬遷,擔心哥哥的情況,安頓在新居住下,結識新人,教育侄子——這一切壓下了瑪麗亞公爵小姐心中那種似乎受到誘惑的情感,這種感情曾在他父親患病時,在她父親逝世以後,尤其是在與羅斯托夫相遇之後,使她痛苦不堪。她很悲傷。喪親之悲痛與俄國危亡的印象,在事過一月之後的今天,在平靜的生活中,在她內心愈來愈強烈地感覺到了。她驚惶不安:她剩下的唯一親人——她的哥哥隨時處在危險之中,這種念頭不停地折磨她。她關心侄兒的教育,對此她常常感到力不從心;但在心底裡有對自己的體諒,因為她意識到她抑制住了那由於羅斯托夫的出現而引起的個人的幻想和希望。
省長夫人在舉辦晚會後的第二天訪問了馬利溫采娃,同這位姨母商談了自己的計劃(提出一個附帶意見,雖然在目前情勢下不能考慮正式提親,但仍可把年輕人撮合在一起,讓他們彼此熟悉),在取得姨母同意後,省長夫人當瑪麗亞公爵小姐的面講起了羅斯托夫,誇獎他,並說在提到公爵小姐時他臉紅起來,這時,瑪麗亞公爵小姐不是感到高興,而是感到憂傷:她內心的和諧已不復存在,又重新升起了慾望,疑慮,內疚和期待。
在羅斯托夫來訪之前,也就是獲得這一消息之後的兩天時間裡,瑪麗亞公爵小姐不斷地思考著她應當抱什麼態度對待羅斯托夫。她時而決定:他來看姨母時,她不到客廳裡去,因為她在服重喪期間接待賓客是不適宜的;她時而考慮,他為她盡過力,這樣做未免失禮;她時而想到姨母和省長夫人對她和羅斯托夫有某種期望(她們的目光和談話似乎證實這一推測),時而對自己說,這不過是她以自己不好的心腸去揣度她們:她們是不能不懂得的,在她這種現狀下,在孝服還未脫去的時候,提親對她,對悼念父親,都是一種褻瀆。在假定她會走到客廳去見他時,她設想著他會對她說的話和她要告訴他的話;時而她覺得這些話冷淡得不適當,時而又覺得這些話含有過分重大的意義。她最害怕的是和他見面時現出窘相,她覺得那不可避免,因而會暴露她很想見到他的狼狽相。
星期天作過禮拜之後,當僕人進客廳通報羅斯托夫伯爵來訪時,公爵小姐未現窘態;只是一抹淡淡的紅暈泛上面頰,眼裡閃出新的明亮的光芒。
「您見到過他嗎?姨媽?」瑪麗亞公爵小姐聲音平靜地問,自己也不知道何以能外表上如此平靜而自然。
在羅斯托夫走進房裡來時,公爵小姐一瞬間低下了頭,似乎留出時間給客人去問候姨母,然後,恰好在尼古拉轉向她時,她抬起頭來,用那明亮的眼睛對視著他的目光。她的動作優雅,十分尊嚴,面帶喜悅的微笑欠起身來,把自己纖細柔軟的手伸給他,並且頭一回用新的、女性的胸音說起話來,這時也在客廳裡的布裡安小姐驚詫莫名地看著瑪麗亞公爵小姐。她雖是一個善於賣弄風情的女郎,在遇到一個值得鍾情的人時,也不可能有更加出色的表現。
「也許喪服很能襯托她的容貌,也許她真的變得好看了,而我沒有看出來。而主要的——是她的態度有分寸而且嫻雅!」布裡安小姐想道。
假設公爵小姐此時能夠反覆思考,她會對自己身上起的變化比布裡安小姐更感到吃驚。她一見到那張親切而可愛的面孔,一種新的生命力便佔有了她,迫使她不顧自己的意志去說話和行動。她的容貌,從羅斯托夫走進客廳時起,突然起了變化。宛如精雕彩繪的宮燈突然點亮了,先前外表粗糙、黑暗、看不出什麼名堂的這件複雜而精巧的藝術品,突然四壁生輝,大放異彩顯得出乎意外的驚人的美。瑪麗亞公爵小姐的容顏也是這樣突然變化的。在這一時刻之前,她賴以生存的那件內在的純粹精神上的藝術品,第一次顯露出來了。她對自己不滿的全部內心活動,她的痛苦,對善的追求,恭順、愛情、自我犧牲——這一切此刻都在明亮的眼睛裡,在典雅的微笑中,在溫柔面容的每部分閃爍著光輝。
羅斯托夫對這一切看得非常分明,就像他知道她整個的一生。他覺得,他面前的造物完全是另外一個人,比他迄今所遇的各種人都更好,主要的是,比他本人還更好。
談話是最簡單最無關緊要的。他們談戰爭,像大家一樣,不由自主地誇大了自己在這件事上的擔憂,談上次的邂逅相遇,而且尼古拉盡量轉變話題,於是,他們談起善良的省長夫人,談起尼古拉的親屬瑪麗亞公爵小姐的親屬。
瑪麗亞公爵小姐閉口不談哥哥,姨母一提到安德烈,她就把話岔開。看得出來,關於俄國的不幸她能談得頭頭是道,裝出關心的樣子,但是她的哥哥是另一碼事,與她太貼心了,她不想也不能輕率地去談論。尼古拉看出來了,正像他總是用那個不合乎他本性的深刻的觀察力看出瑪麗亞公爵小姐細微的性格特徵一樣,這些特徵。證實了他的見解:她完全是一個特殊的非同尋常的人。
尼古拉完全像瑪麗亞公爵小姐一樣,當別人提起公爵小姐,甚至在他想到她時,都要臉紅和侷促不安,但在她本人面前,卻感到完全自如,說出來的話並不是預先準備好的,而是瞬息間、又總是恰到好處地想到的。
在尼古拉這次短暫的訪問中,像平常有孩子在身邊的場合那樣,在談話停頓的時候,尼古拉就向安德烈公爵的小兒子求助,他愛撫他,問他想不想當驃騎兵。他抱起小男孩,活潑地帶他旋轉,並回頭看看瑪麗亞公爵小姐,她用含情脈脈的幸福而又羞怯的目光追隨著那個可愛的人抱著的她心愛的小孩。尼古拉發現了投來的目光,對它的含意似有所悟,高興得紅了臉,並溫和地愉快地吻那小孩。
瑪麗亞公爵小姐在服喪期間是不外出的,而尼古拉認為常去她們家不禮貌;但省長夫人還在繼續說媒,在把瑪麗亞公爵小姐讚揚尼古拉的話轉告他之後,又把對方讚揚的話轉告公爵小姐,並敦促羅斯托夫去向瑪麗亞公爵小姐表明態度。
為此,她安排兩個年輕人在做禮拜前在主教家會面。
儘管羅斯托夫已經告訴省長夫人,他沒有什麼好向瑪麗亞公爵小姐表白的,但仍答應去。
正如在蒂爾西特的時候那樣,羅斯托夫不容許自己去懷疑大家公認為好的事情是否就好,現在也正是這樣,在嘗試照他自己的理智安排生活和順從客觀情勢之間經過短暫而真誠的內心鬥爭之後,他選擇了後者,把自己交給那股不可阻遏地要把他引向某處去(他有如此感覺)的力量。他知道,在許諾索尼婭之後又向瑪麗亞公爵小姐吐露自己的感情,全是他所認為的卑鄙行當。同時他知道,他絕不會幹卑鄙的事。但是,他也知道(不是知道,而是心靈深處感覺到),他順從客觀情勢和他的指導者的影響,他現在不僅不是在干醜事,而是在干某種非常、非常重要的事,這樣重要的事他一生從未幹過。
和瑪麗亞公爵小姐會面之後,他的生活在表面上一如往昔,但所有往昔的歡愉對他卻已失去魅力,他常常思念瑪麗亞公爵小姐;但是從來不像他一無例外地想那些在社交界遇到的小姐那樣,也不像他長期地,有個時候狂喜地思念索尼婭那樣。他想那些小姐時,正像幾乎所有誠實的年輕人一樣,把她們想成是未來的妻子,在想像中把夫婦生活的全部條件——白色的晚袍,茶炊旁的妻子,妻子的馬車,小傢伙們,媽咪和爸爸,他們同她的關係等等,等等;拿來和她們比較,看看是否合適。這些對未來的憧憬帶給他快樂,但當想到瑪麗亞公爵小姐,人們給他做媒時,他從來也不能想像出一丁點未來夫婦生活中的東西來。如果說他也試過那樣想,結果會是不和諧的,虛假的。他只覺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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