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三十一日,星期六,羅斯托夫府上一切都好像鬧了個底朝天。所有房間的門都敞開著,全部傢俱搬了出來或挪動了地方,鏡子和畫框也取了下來。屋裡擺著箱子,旁邊零亂地放著乾草、包裝紙和繩索。農夫和家奴搬著東西,沉重地踩著鑲木地板走動,院子裡停滿了農民的大車,一些已高高堆滿東西並捆紮停當,一些還是空的。
屋裡屋外,人聲鼎沸,腳步雜沓,奴僕們和跟車來的農夫們各自忙活,此呼彼應。伯爵一早外出不知去向。伯爵夫人由於忙亂和嘈雜而頭痛起來,頭上纏著浸了醋的布,躺在新起居室裡。彼佳不在家(他去找他的夥伴,打算同他一起由民團轉為現役軍人)。索尼婭在大廳看著包裝玻璃器皿和瓷器。娜塔莎坐在搬得凌亂的她的房間地板上,周圍亂堆著衣服,腰帶和圍巾,她手裡拿著她初次參加彼得堡舞會穿過的舊舞衣(現已過時),呆呆地望著地板。
娜塔莎覺得慚愧,別人都那麼忙,而她什麼事都不做,於是,從早上起幾次想找點事做;但她又沒有心思做事,沒有心思做事時,她便不能,也不善於做任何事情,因為不是全力以赴的緣故。她站著看蹲著包紮瓷器的索尼婭,想幫幫忙,但立刻又拋開這邊的活兒,回自己房間去收拾衣物。起初,她把衣服和腰帶分發給女僕,還滿高興的,但過了一會兒,還得收拾剩下的東西,她又覺得索然無味了。
「杜尼亞莎,你來收拾好不好,親愛的?是不是?」
當杜尼亞莎樂意地把一切應承下來,娜塔莎坐到地板上,又撿起舊的舞衣陷入沉思,但絕不是在思索現在本應佔據她腦子的事。隔壁女僕房裡使女們的說話聲和她們從房裡向後門走去的匆忙的腳步聲,把她從沉思中喚醒了。娜塔莎站起來往窗外看。街上停著一長串傷兵車輛。
男女僕人,管家和乳娘,廚師和馬伕,前導馭手,打雜的廚役都站在大門口看傷兵。
娜塔莎用一條白手絹蓋住頭髮,兩手牽住手絹角走出了大門。
過去的管家瑪夫拉-庫茲米尼什娜老太婆,離開聚在門口的人群,走近一輛有蒲席棚的大車,同躺在車上的年輕的蒼白的軍官談話。娜塔莎挪動了幾步,怯生地停下,兩手仍牽住手絹,叫管家談話。
「怎麼您,這樣說來,在莫斯科一個親戚朋友也沒有?」瑪夫拉-庫茲米尼什娜說。「您最好找一家安靜些的住宅……比如到我們府上。老爺太太要走的。
「不知道准不准,」軍官有氣無力地說,「那是首長……請問問他去,」他指了指一位肥胖的少校,這個少校正沿著一溜大車往回走來。
娜塔莎驚嚇地向受傷軍官的面龐掃了一眼,即刻朝少校迎面走去。
「可不可以讓您的傷兵住到我們家裡?」她問。
少校面帶微笑把手舉向帽簷。
「您覺得誰住到你們家裡好呢,小姐?」他瞇起眼睛微笑著問。
娜塔莎平靜地重說了一遍,雖然她的手依然牽著手絹角,但她的面龐,以及她全部舉止都是嚴肅的,於是,少校收斂了笑容,先是考慮,像是同自己商量這樣做的可能性,然後肯定地回答了她。
「哦,行,怎麼不行,可以。」他說。
娜塔莎微微點了點頭,快步回到瑪夫拉-庫茲米尼什娜身邊,她正站在躺著的軍官旁邊,疼愛地同他說著話。
「可以,他說了,可以!」娜塔莎低聲說。
軍官那輛篷車拐進了羅斯托夫家的院子,幾十輛載有傷兵的大車應市民的邀請,開進了波瓦爾大街各家院落和門廊。娜塔莎顯然很欣賞這種生活常規之外的,與陌生人的交往。她與瑪夫拉-庫茲未尼什娜一道努力使盡量多的傷兵開進自家院子。
「還是得向爸爸稟告一下。」瑪夫拉-庫茲米尼什娜說。
「沒事,沒事,反正都一樣!我們搬到客廳去住一天。騰一半給他們都行。」
「呶,小姐,瞧您想的!就是住廂房,下房和保姆的房間,也得問一聲呀。」
「呶,我去問。」
娜塔莎跑回家,踮腳走進半掩著的起居室的房門,裡面散發出醋味和霍夫曼藥水味。
「您睡著了嗎?媽媽。」
「唉,睡什麼覺啊!」伯爵夫人被驚醒了說,她剛打了個盹兒。
「媽媽,親愛的。」娜塔莎說,她跪了下來,把臉貼近母親的臉。「對不起,請您原諒,我吵醒您了,以後決不會這樣。瑪夫拉-庫茲米尼什娜叫我來的,傷兵運到了,都是軍官,您答應嗎?他們沒地方呆;我知道您會答應……」她一口氣匆忙地說。
「什麼軍官?把誰運來了?一點也搞不明白。」伯爵夫人說。
娜塔莎笑了,伯爵夫人也有氣無力地笑了。
「我知道您會答應的……那麼,我就去說啦。」娜塔莎吻了母親,起身朝房門走去。
在大廳裡,她遇上帶回壞消息的父親。
「我們倒穩坐不動!」伯爵不禁懊惱地說,「俱樂部可關門了,警察也走了。」
「爸爸,我把傷兵請到家裡來了,行嗎?」娜塔莎對他說。
「當然,行。」心慌意亂的伯爵隨便應著。「問題不在這兒,我現在要求大家別管不重要的小事,而是幫忙收拾停當,明天就走,走……」接著,伯爵向管家和僕人發出同樣的命令。
午飯時才回家來的彼佳講開了自己的新聞。
他說,今天民眾都在克里姆林宮領武器,雖然拉斯托普欽伯爵的通告裡說,他兩三天內要發出號令,但大概已經作出了安排,命令全體民眾帶上武器明天去三座山,那裡將要打一場大仗。
彼佳講話時,伯爵夫人膽怯地望著兒子愉快的神采飛揚的臉龐。她知道,如果她說出她求彼佳別去參加這場戰役(她知道他為即將來臨的戰役感到高興),那他就會講出男子漢啦,榮譽啦,祖國啦等等話來,——講出這些沒有意義的,男人的固執的無法反對的事,事情就糟了,所以,她指望安排好在打仗之前就走,她作為一個保護者和庇護者,帶上彼佳走,暫時什麼也不對彼佳講,而在飯後叫人請伯爵來,眼淚汪汪地求他盡快用車子送她走,就在當晚送她走,如果來得及的話。一直沒露出絲毫畏懼的伯爵夫人,現在以女人的出於母愛的本能的狡黠對丈夫說,如果今晚他們不能乘車離開的話,她便會嚇死。用不著假裝,她現在的確什麼都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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