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斯托夫家直到九月一日,即敵軍開進莫斯科前夕,都還留在城裡。
彼佳參加奧博連斯基哥薩克團赴該團駐地白采爾科維之後,恐懼找上了伯爵夫人。他那兩個兒子從軍打仗,雙雙從她羽翼下飛走,今天或明天其中一個,也可能兩個一齊陣亡,就像她一個朋友的三個兒子那樣,這個想法,在這年夏天,第一次冷酷無情地清清楚楚呈現在她的腦際。她試圖把尼古拉弄回她的身邊,又想親自去找彼佳,把他安插到彼得堡的某個地方,但兩件事都辦不成。彼佳不可能調回,除非隨團一道或通過調動到另一個團的方式回家一趟。尼古拉在另一處部隊上,他寫來詳細敘述與瑪麗亞公爵小姐邂逅的上封信後,便再無音訊。伯爵夫人夜裡睡不著覺,一旦睡著,便夢見兩個陣亡的兒子。經過多次商量和交談,伯爵終於想出一個安慰伯爵夫人的辦法。他把彼佳從奧博連斯基團轉到在莫斯科郊外整編的別祖霍夫團。雖然彼佳仍在軍隊服役,但這一調動之後,伯爵夫人至少看得到一個兒子置於自己的羽翼之下而得到慰藉,她還指望通過安排,使自己的彼佳不再放走,並且永遠隸屬於一個無論如何絕不會投入戰鬥的軍事單位。現在只有尼古拉一個人有危險了,伯爵夫人覺得(她甚至如此後悔),她愛老大超過了其餘孩子;可是,當那個小的調皮鬼,學習糟糕,在家裡老是鬧得天翻地覆,人人討厭的彼佳,那個翹鼻子的彼佳,長著一雙活潑的黑眼睛、面頰清新紅潤、剛長出一層茸毛的彼佳,與這些大個兒的可怕的粗暴的男人混在一起,而這些人-為-著-某-種-目-的而廝殺,並從中得到樂趣,這時,母親便覺得她最愛這個小兒子遠遠超過愛自己所有別的孩子。彼佳回莫斯科的歸期愈益臨近,望眼欲穿的伯爵夫人的焦急不安愈益增加。她開始覺得她永遠等不到這一幸福了。不僅有索尼婭,還有可愛的娜塔莎,甚至還有丈夫出現在她面前,他們都會使她惶惶不安。「我和他們有何相干,我誰也不希罕,只要彼佳!」她想。
八月底,羅斯托夫家收到尼古拉第二封來信。信是從沃羅涅日省寄來的,他去那裡置辦馬匹。這封信沒有使伯爵夫人放心。在知道一個孩子平安的情況下,她卻更強烈地耽心起彼佳來了。
雖然從八月二十日起,幾乎所有羅斯托夫家的熟人紛紛離開了莫斯科,雖然大家都勸伯爵夫人盡快出發,但在她的寶貝,她寵愛的彼佳未回來之前,她一點也聽不進關於走的事。二十八日,彼佳回來了。母親迎接他時那種熱情得近乎病態的愛憐,這位十六歲的軍官很不高興。雖然母親向他隱瞞著她的意圖——從此再不把他從自己羽翼下放走,彼佳卻明白她的用意,所以,他出於本能的畏懼,害怕同母親過於纏綿而失掉男子氣概(他心裡這樣想),他便對她冷漠,躲避她,在逗留莫斯科期間只與娜塔莎為伴,他對她總是表現出特殊的,近乎愛戀的手足之情。
因為伯爵一貫疏忽大意,八月二十八日還沒有作好啟程的任何準備,等待中的梁贊和莫斯科鄉下派來搬運全部家產的車輛,三十日才抵達。
自八月二十八至三十一,全莫斯科處於忙亂和流動之中。每天,都有成千的波羅底諾戰役的傷兵,從多羅戈米洛夫城門運進,分散安置於全市,又有幾千輛大車載著居民和財物從別的城門駛出。儘管有拉斯托普欽的通告,或者與通告無關,或者與其直接有關,各種相互矛盾的、聳人聽聞的消息仍在全城流傳。有的人在說離城的命令尚未下達;相反,有的人卻說,各教堂的聖像都已抬走,大家都要被強制疏散;有的人說波羅底諾戰役之後又打了一仗,打垮了法軍;有的人卻相反地說,俄軍全軍覆沒;有的人在議論民團將開赴三座山,神父走在前列;有的人在暗地裡講述奧古斯丁未獲准離城啦,抓住了奸細啦,農民正在暴動,搶劫逃難的人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但這一切不過是傳聞而已,而實際上呢,無論是走還是留下的人(其實,決定放棄莫斯科的菲利軍事會議尚未召開),通通明白,儘管嘴上不說,莫斯科必將陷落,應該盡快打點行裝,保住自己的財產。有一種氣氛,好像突然之間一切會瓦解會變成另一個樣子。但到一號為止,毫無變化發生。像被帶往刑場的囚犯,明知死期已至,仍在回處張望,整理好戴歪了的帽子一樣,莫斯科不由自主地繼續著它的日常生活,雖然知道覆滅之期已近,屆時,人們已慣於遵循的生活常規將癱瘓掉。
在莫斯科落入敵手之前的三天時間裡,羅斯托夫一家大小都雜亂無章地忙於各種生活瑣事。一家之主的伊利亞-安得烈伊奇伯爵天天乘馬車在城裡各處奔忙,收集四面八方的傳聞,而在家裡對於啟程的準備,只作此浮皮潦草的安排。
伯爵夫人監督著東西的清理收拾,對誰都不滿意,時時去照拂一見她就躲開的彼佳,為他而妒嫉娜塔莎,因為他總跟她在一起。只有索尼婭一個人料理實際的事務:收拾包裹。但是索尼婭最後這幾天始終特別憂鬱和沉默寡言。尼古拉那封提到瑪麗亞公爵小姐的信,使得伯爵夫人高興地下了斷語,當著她的面說,在瑪麗亞公爵小姐和尼古拉的巧遇上,她看到上帝的意願。
「博爾孔斯基做娜塔莎的未婚夫,我從來沒有高興過,」伯爵夫人說,「可我總是希望,而且我有預感,尼古連卡會娶公爵小姐。這該多好啊!」
索尼婭覺得這是對的。羅斯托夫家業重振的唯一希望,是娶一房有錢的媳婦,而公爵小姐就是一個很好的配偶,但這對她說來太痛苦了。儘管痛苦,也許正由於痛苦,她把所有繁雜的如何收拾裝箱打包的事全攬了起來,整整幾天地忙碌,伯爵和伯爵夫人有什麼事須要吩咐時,便去找她。相反,彼佳和娜塔莎不僅不幫父母的忙,還大部份時間讓家裡的所有人感到厭煩和礙事。整天幾乎都聽得到他們在宅院追逐、叫喊和無緣無故的哈哈大笑。他們高興地笑鬧,不是因為有值得笑的理由;但他們心裡感到高興和愉快,所以,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是他們開心和笑的理由。彼佳高興,是因為他離家時是個孩子,而回來時(大家都對他這樣說)已是男子漢大丈夫了,因為他回到家裡還因為離開了白采爾科維,那地方沒有即將投入戰鬥的希望,而今回到莫斯科,幾天之內這兒就要打仗。主要的是,因為一貫影響他情緒的娜塔莎心裡高興。娜塔莎的高興,則是由於她憂鬱得太久了,現在已沒有什麼使她觸發憂鬱的情緒,並且,她身體健康。她高興,是還因為有一個人在讚美她(他人的讚美,是使她的機器運轉完全自如的必不可少的齒輪的潤滑油),而彼佳就是這個人。總而言之,他們倆人高興,是因為戰爭逼進莫斯科,就要在城牆邊打起來,就要分發武器,大家在逃跑,在往別處去,發生著不尋常的事情,不尋常的事情對於眾人來說,尤其是對青年人來說,總是很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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