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六某日
大選典禮中的盛大宴會在大統領府大禮堂舉行,來賓憑券入場。
蕭爺先關照我:「你別亂來,只看別人怎樣你就怎樣好了。」
下午五時,我們到了大禮堂。
大統領的侍從武官唱來賓的名,唱到我們時,禮堂上的來賓向我不大看得起地瞧了我們一眼。但陸樂勞和大統領巴山豆過來和我親熱地握了手,談著話,來賓都變了他們的眼光。
「我們是密友到裡面談談去罷。」巴山豆說。
裡面那間屋子裡坐的幾乎是平民俱樂部的會員,我們一進去時,大教士朱神恩替我們祝福。現在我知道了,在宴會之前,大統領是不到大禮堂去的,只有特別的來賓來到,大統領方到外面去招呼一下,所以我們被招呼,來賓們都對我們肅然起敬了。
平民嚴俊在這間房裡,他很快活地談笑著,聽說陸潘二平民已將贏的款子打個八折退還了他,他還可以繼續他的事業。
我要在大統領府各處看看,和蕭爺走出來。巴山豆吩咐我們,一聽見號聲就到大禮堂去。
來賓也有在府中各處逛著的。我們走到噴水池旁坐下,前面有幾個人似乎對我們很注意,看看我們,又談些什麼。終於內中有一個向我們走來了。
「您閣下可就是韓士謙爺麼?」來人問。
「他確是韓士謙,請問貴幹?」蕭爺代我說。
「我是都會記者總代表鍾龍,今特來為韓爺介紹一位朋友。」
他示意,於是有一個人走來,那人首先和蕭爺握手,他們早就認得的。
「我倒不知道韓爺是蕭爺的朋友。」那人說。那位鍾龍先生在旁邊不作聲了。
蕭爺為我介紹,這人是魏三山博士。
博士和我握手:
「我以前不知道韓爺,所以當韓爺一否定我的報告時,我示意報界聯合了來控告您。但是現在我知道了,韓爺同我一樣,同是忠於陸平民的人,我們原來是同志哩。……我至誠地請韓爺原諒我以前的誤解,我們應當攜手,要取一致的步驟,為平民思想效勞。」
我除了向他說了幾句極普通的客氣話而外竟說不出一句話。
六點正聽見吹號,四散著的來賓都往大禮堂走。
席間的座次是排好了的,我的位子恰好在蕭爺的旁邊。來賓入席之後,挺直地坐著,不開口。大統領的位子在中央,我們就座了,平民們也出來了,大統領還沒有出來。
侍從武官在禮堂的右角贊禮。
「起立!……奏樂……」
因為大統領出來了。
「坐……」
酒都斟好之後,又贊禮:「碰杯……」
大家站起舉著杯。三位平民走到大統領席前,潘洛代表說話。
「巴大統領當選,平民政治幸甚,國人幸甚。嚴俊,陸樂勞,潘洛,謹代表全區國民,敬巴大統領白乾兒一杯,祝巴大統領萬歲。」
「喝一口,」贊禮的叫。「喝兩口。喝三口。杯放下。坐。……拍手。」
大家一起熱烈地鼓掌。
上菜了。
那贊禮的叫一聲,我們就做一下。
「喝湯。……一口。二口。三口,停,……」
大家放了調羹。
「喝酒一口。吃脆爆肚。……吃滑溜裡脊片兒,一口,兩口,三口,停。……奏樂。……」
樂聲一止,要吃麵包了。
「咬麵包,嚼一下,嚼兩下,嚼三下,吞。……吃大蔥,……」
這我真不習慣,但沒辦法。要是昨晚看了《大統領府宴會禮節綱要》,我一定不願來的。
「休息三分鐘!……」
這時就可以隨意談笑,隨意吃東西,喝酒,抽煙,蕭爺低聲問我,習慣不習慣。他說,為保持大統領、保持政府的莊嚴,不得不如此。並且,他又說,人是禮貌的動物,人所以為萬物之靈者,就因為……
「開始,」又贊禮了。「奏樂。……」
於是又叫碰杯,但這次可沒有三位平民去代表全國人民致賀詞。
「拍手,……吃牛排,一口,兩口,……」
「……席散了。」贊禮的叫「來賓任意。」大家就隨便談話。
可是這時候出了破天荒的大亂子。
大統領和平民們和所有的來賓們正休息著,抽煙,喝咖啡,閒談的時候,有一位武官從人堆中擠到巴山豆面前,慌張著臉色。
「報告,剛才在地上發見這東西。」說著拿出一張紙。
大家注意一下地上:無數這樣的紙!
這是傳單。上面說反對錢奴做後台老闆的政治,反對錢奴包辦的選舉,打倒官僚主義式的宴會。並且叫全世界的賣力者聯合起來,叫上流人醒悟,別做錢奴的走狗。……
巴山豆臉上變了色。
「誰發的?」
「不知道。」那武官答。
「派偵探局密查!」
陸樂勞寫了幾張條子交給朱神恩。朱神恩走過來問我們借火點煙,他趁勢秘密地將那幾張條子交一條給我們。
「明天上午三時,到敝寓開臨時會議。
樂勞。」
要走時,朱神恩替我們祝福,低聲說:「今夜特別戒嚴,你們去開會時,你們要在汽車上插一面小旗子,寫一『平』字,才能夠通過。」畫了十字,鎮靜地走開了。
某日
昨夜十二時,陸樂勞家裡來了個電話:為了昨日的事件,抓住了兩個人。
二時三刻,和蕭爺同到陸家。沿街特別戒嚴,每五米達兩個步哨,手裡提著手機關,看見我們車上的旗子,問也不問就放過了。
這緊急會議在陸樂勞書室裡舉行。大教士朱神恩報告,他在低層裡捉到一個嫌疑犯,還有一個在高層捉住的;他將陸樂勞的像片放在地板上,侮辱平民,顯系下流人混入者。這兩個罪犯由一個武官解到會場之後,巴山豆便命令大理院長會同秘密軍法處處長到後面去審訊。我們在房裡的人開始討論。
關於對付昨日事件的處理如下:
1,由朱神恩同在低層擔任教育的人員秘密偵察,隨時報告本會。
2,命低層的工頭及工廠高級職員隨時注意。
3,由偵探局派五千名秘密武裝偵探到低層,嚴密查探,該五千人有便宜行事權。
至於根本辦法,巴山豆主張高壓,多派軍警,如果他們有集會等情事,便用機關鎗掃射。但潘洛說這不行,愈高壓,反動愈大,我們應當用籠絡政策。改良待遇,而一方面用錢收買能幹的下流人,替我們當密探。在積極方面,要使他們受教育,我們在教育裡放進宣傳的力量,使他們思想改變,一方面,獎勵下流人向上爬。於是立刻通過了。潘平民並說,表面上雖然籠絡他們,但我們如果捉到了反叛者,我們仍可以將他秘密地嚴刑審訊,或凌遲處死的。
此外的議案,是要於最短期間和Lampi國成立聯盟。決議:交巴山豆同志全權辦理。
那審訊者和被審訊者到會場來了。
「那下流人被告,死也不肯承認有煽惑行為,並且不肯招出同謀的來。」大理院長報告。
潘洛拍一下桌子:「怎麼不動刑?」
「報告平民,」那秘密軍法處長立正說,「什麼刑都用過了。」
他的話不假。那被告全身是皮鞭印,青色裡帶著血絲。臉子蒼白得像月色,鼻孔流血,額頭上有很深的幾道繩子印,成深紫色。頭歪著,像垂死的人。腿站不住,兩個武官扶著他。
巴山豆看被告一眼:「刑是用過了。……不招沒辦法。」於是他寫了個條子。給大家看:「這樣行不行?」
條子上寫:「著即用剝豬玀法凌遲處死。」
大家一答應,幾個武官把那人拖出去了。
那個上流人被告呢,說陸平民是他所信仰的人,他決不會把陸平民的像片放在地下的,這次的確是無意,是掛在牆上,被風吹下的。這個被告未受刑。
「掛在牆上,有鏡框子,被風吹下麼?」朱教士問。
「沒有裝鏡框子。」
「沒有?」朱教士怒容地。「既然信仰陸平民,自然會把陸平民的像片裝鏡框子的,現在你既然不裝,可見並非真信仰,你當著國家和社會的柱石面前扯謊。」
「小的不敢……」
「閉嘴!現在是平民政治,什麼小的不小的,可見你還有封建思想,你還想做貴族的走狗。……帶去押了!」
「等一會,」陸平民叫住他們。「你再說,為什麼不把像片裝框子?」
「本想裝,一時沒有錢,所以……」
「沒有錢?」幾乎有好幾個人同時說。「下流人,下流人……」
「好,」潘洛說,「你們把他押住,等我們議好了再辦。」
被告被帶走了。
巴山豆說,這人動不得刑,也不能秘密處死,否則被其餘的上流人知道了會起反感的。據他的意思,頂好交給法院,由警察廳做原告。
「但是還有一點要考慮呢,」陸樂勞說。「他親眼看見那下流人被告受過肉刑,又看見我們的秘密會議,他不洩漏麼?……」
「吩咐他不許洩漏,並且派人秘密監視好了。」蕭仲訥提議。
「那多麻煩,」朱教士說,「弄死他就得啦。」
巴山豆搖頭:「不行不行。下流人常失蹤,常有慘死的事,下流人裡面少了一個人不會被人注意的。上流人就不然,失蹤一個人,要哄動全市,報上又要登載一大篇,所以我們萬不能將他秘密處死的。」
朱教士忽然臉上光明起來。
「這樣,將他送到法院,未判決前是關在看守所的,我們把他一個人住一間,使他不能和別人說話,不要等到開庭就毒死他,只說因病身故好了。」
「好極了。」潘洛說。
於是決議照辦。
朱教士拱手低頭:「謝謝萬能的耶和華,差他兒子來告訴我這好計劃。……」
散會時天已亮,我回家睡了一大覺。
某日
有好多天沒寫日記。這幾天根本也無話可記,只是同了蕭仲訥及其乖乖,饒三及其乖乖,司馬吸毒及其乖乖,天天湊熱鬧,看大選典禮中的各種競賽。全市都狂了。
幼兒比賽是請醫生和裁縫投票評判。美女比賽是請珠寶商和裁縫投票評判。今天是全區(即全國)運動會,拉拉隊專家方呼勝領了全體拉拉隊專家在街上遊行,喊口號,唱歌。二百二十米低欄比賽專家吳自強,擔任徑賽的總評判,照像館都掛了他的像片。
報紙都增加篇幅,出號外,隨時報告比賽的消息。國內要聞上詳載了大選情形,說全區國民一致選巴山豆為大統領,「足見國人擁戴巴氏之熱忱雲。」還登了巴氏小傳:巴氏的祖先曾從事於平民革命,故巴氏有平民的血,生理地說,他是天生的平民主義者。本來國人知道他的很少,後為平民潘洛所識,任之為私人秘書,後來進了坐社,漸漸出名。曾任地方政務局長,理財總長,工業總長等要職。巴氏辦事,以敏捷聞,別人要辦兩三個月的,他只須二十四小時可以完全辦好。……
大宴會的傳單,各報上都沒登,只說,謠傳是日有人在大統領府發散傳單,警廳當密緝造謠的人云。又有:各國傳我與Lampi將成立聯盟,外交部已正式否認了。
某日
蕭仲訥爺本來照規今天是要和乖乖去聽戲的,但是作家總會來一紙通知書要他去開會。
我也不預備出去了,吃了飯,在他書室中找書看。
在玻璃書櫃中找到一本厚書:《潘傳平先生哀榮錄》,有八百多頁。一翻開,一幅潘傳平先生的小照,還有趙孟-題的字。而這幅潘先生的遺容使我大為驚異:全身裸體,坐在一張籐椅上,鼻子也沒套套子,手裡拿一個皮球也不知是蘋果,看不清,是個才滿週歲大小的嬰兒。……
趕緊翻開他的傳來看。這潘傳平是潘洛的兒子,生下地來只十一個月,便害Infantile paralysis1的病,世界有名的大醫士都為之束手,遂致不起。潘平民只有這一個兒子,只望他成人繼承父業,竟至夭亡,實國家一大不幸也。……後由議會決議國葬。
1小兒麻痺症。
還有開吊盛況的記載。
潘洛是芒城人,離都會一百二十里,有鐵道可通,是在那裡開吊的。靈樞運往芒城的時候,潘洛把必由之路都出一大筆錢租了下來,出殯時斷絕交通一天。沿途搭綵牌樓一百六十四座,至夜電炬齊明,極莊嚴燦爛之至。執拂者有陸樂勞,嚴俊,文煥之,皆一時名流,或國家柱石。汽車一萬五千餘輛,軍樂二萬餘隊,都會裡各機關職員,各學校,各法團,都去送殯,自夜半十二時走起,至次日夜十二時方走完。沿途店家住戶,皆下半旗志哀,各法團設祭壇六千餘所。……到開吊時,潘洛把都會到芒城的鐵道都租了下來,弔客憑券坐火車。券分頭二兩等,所以弔客頂起碼可以坐二等車。至平民及政府要員等,則由鐵道部備專車。芒城的大旅社,大飯店,街道,大民房,全租了下來,住弔客-客平日的伙食是十八道菜的西餐,每餐要開十七萬三千五百餘客。都會的車站起,沿鐵路搭了八百丈高的綵牌樓;從芒城的車站到潘府,地上鋪黑色印度綢,綴以白花。……潘洛怕家人不夠用,向各機關調用九千三百五十個職員去辦事,計分五部:總務部,秘書部,交通部,招待部,司儀部。每部設部長一人,科長若干,科員若干,(詳載在《潘傳平先生治喪處組織大綱》。)……這祭事弄了三個多月,因為有遠道來吊的,還有外國人來吊的。各處都設有辦事分處,所以即使遠道來的,也招待得周周到到。……
最後說潘洛所以要這樣鋪張者,固然一部份原因是政府的盛意,還有大部份原因是,要獎勵國人上進做平民,使人看見,只是平民一個不滿週歲的孩子死了,有怎樣的光榮,那國人一定羨慕平民而想去做平民,此蓋潘平民愛國之至意。……
其餘那麼厚的都是些祭文輓聯的抄錄,沒什麼可看的了。
晚上仲訥回來,他告訴我一些事。在今天的會裡議決,所有各派的作家都聯合起來,一致從事於平民主義的宣傳,以抵制下流的卑惡的理論。此外,當然還要注意反叛者,告發搗亂者。
他又說開了會之後又到了陸樂勞家裡。
「在他家裡得了兩個重要消息。我們同Lampi國聯盟的秘密協約明天可以簽字了。」
「為什麼我們一點不曉得呢?」
「外面曉得了還了得!如果國際間曉得了我們的聯盟,無論哪一國的棉紗企業都不能收拾了,會要引起世界大戰的。」
他住了嘴。
「你不是說有兩個消息麼?」我問。
「是的。第二個消息是,我們已經擬好移民律,後天就公佈。你曉得,外區人在我們區裡有許多大企業,賺我們的錢,我們非取締不可。」
「移民律的印稿你有沒有?」
「陸平民答應明天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