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樓 第二部 第26章 卓越的創舉
    一個並非新手的外科大夫什麼時候會心情不安呢?不是在做手術的時候。採取手術措施時做的是明確的一絲不苟的工作,知道繼什麼之後再做什麼,只需把該切除的東西堅決切除乾淨,免得過後因搞得不徹底而後悔。當然,偶爾也難免遇到情況驟然惡化,病人大量出血,或者突然想起盧瑟福是死於小腸疵氣的手術。外科大夫的心情不安始於手術之後,如果病人的發燒持續不退或肚皮依然隆起。在手術後的這種情況下,必須不用手術刀而是在想像中打開腹腔,看看出了什麼毛病,怎樣設法加以糾正。百害無益的是把手術後的併發症歸咎於某一偶然的次要原因。

    正因為這個緣故,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才有一個習慣:在5分鐘碰頭會之前總是要先跑去看一眼由自己做了手術的病人。

    由於明天是手術日,今天巡診的時間會很長,列夫-列昂尼多維奇不能等一個半小時之後才去瞭解經他做胃切除的一個病人及焦姆卡的情況。他先去看了看胃切除的病人——情況還不壞;他告訴護士該給病號灌什麼流汁,每次灌多少。然後到隔壁一間只睡兩個人的小病房裡去看一眼焦姆卡。

    這裡的另一個病人已開始康復,可以下地了,而焦姆卡平躺在床上,臉色灰白,被子蓋到胸前。他仰望著天花板,但目光不是感到寬慰。而是顯得忐忑不安,眼眶周圍的肌肉高度緊張,似乎他想看看天花板上的某個小小的東西而又看不清楚。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默默地站住,兩腿微微分開,身體略略側向焦姆卡,長長的胳膊空懸著,右手甚至稍稍問旁邊挪開,他皺著眉頭望著焦姆卡,彷彿是在估量:要是此刻揮動右拳朝焦姆卡的下頜打去,那會怎樣?

    焦姆卡轉過頭來,看見他之後笑了。

    外科大夫那極為嚴肅的表情也一下子舒展為笑容。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向焦姆卡映了映一隻眼睛,把這小伙子當作能夠會意的自己人:

    「就是說,沒問題吧?一切正常?」

    「哪能談得上正常呢?」焦姆卡本來有很多苦可訴。但是,作為一個男子漢,向另一個男子漢訴苦,也就沒有必要了。

    「疼嗎?」

    「是啊!」

    「還是老地方嗎?」

    「是啊!」

    「這疼的感覺還會持續很長時間,焦姆卡。在未來的一年裡,你還會去抓那個地方,結果那兒什麼也沒有。但感到疼痛的時候,你還是要這樣去想:那條腿已經沒有了!這樣你會好受些。主要的是,現在你可以活下去了,懂嗎?而只是去掉了一條腿!」

    這話,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說得是那麼輕鬆!的確,讓那條病腿見鬼去吧!少了它反而輕鬆。

    「好吧,回頭我再來看你!」

    他這才趕去開碰頭會,一路飛快地甩動著兩臂。他遲到了,是最後一個到會的(尼扎穆特丁要求很嚴,不喜歡有人遲到)。他那前面不開襟的白長衫緊緊地繃住了胸膛,背後勉強扣住,但兩襟怎麼也碰不到一起。他在醫院裡走路總是匆匆忙忙,上下樓梯兩極一跨,胳膊和腿的動作簡單而幅度大——病人們正是根據這種大幅度的動作斷定,他在這裡不是無所事事,不是成天混日子的。

    而5分鐘的碰頭會一開就是半個小時。尼扎穆特丁莊重地(為了顯示自己)走進來,莊重地(為了顯示自己)同大家打招呼,接著就和顏悅色地(為了顯示自己)、不慌不忙地主持會議。他顯然在留神聽自己的聲音,並從旁觀者的角度在每一個手勢中和頭部的轉動中看到自己是多麼儀表堂堂、聰慧睿智,多麼有學問、有威信。在他的故鄉,人們編了許多關於他的傳奇故事;在本市,他也是知名人士,甚至報紙上有時也會提到他。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蹺著二郎腿坐在被他稍稍向後挪了挪的一把椅子上,五指張開的大手插在繫於腹部的辮形白腰帶裡。他戴著船形小帽,陰沉著臉,但由於他在領導面前經常是面帶慍色,所以院長也就不可能認為這是針對他的。

    院長不是把自己的職務理解為需要堅持不懈、專心致志、付出極大精力的一種工作,而是理解為能夠經常出風頭、領獎賞和獲取種種特權的一種機會。他的頭銜是院長,因而相信自己有了這個頭銜便是一院之長,是首席醫師;相信自己比這裡其餘的醫生懂得更多,儘管不一定包括所有的細節;相信自己完全瞭解他屬下醫生如何進行治療,而且只有在他的指點和領導下他們才得以避免各種錯誤。這就是為什麼他要把5分鐘的碰頭會開得時間那麼長,而且還顯然認為這受到了全體在座者的歡迎。既然院長的權力如此大大地、順利順當地重於職責,他在錄用行政人員、醫生和護士到醫院來工作的事情上做法十分簡單:只錄用州衛生局、市委或他指望不久自己要在那裡通過學位論文答辯的醫學院裡某人打電話托他給予關照的那些人;或是在某家吃晚餐酒興方濃時對誰許過願的人;或者和他自己一樣同屬一個古老家族旁支的人。倘若科室負責人提出反對意見,說新近錄用的人員什麼都不懂,什麼也不會,那麼尼扎穆特丁-巴赫拉莫維奇便會用比他們更為驚訝的口氣說:「那你們就教他好了,同志們!否則要你們在這兒幹什麼?」

    此時尼扎穆特丁-巴赫拉莫維奇正在向自己醫院裡的工作人員指出他們工作中存在哪些毛病,他們該如何加倍努力拯救人們的寶貴生命。他的鬢髮斑白,這種到了一定年齡出現的斑白鬢髮,像一圈雍容高貴的光輪籠罩著天才和笨伯、大公無私者和自私自利者、勤快人和懶漢的腦袋:他儀表堂堂,神態從容,那是思想沒有經受過磨難的人得天獨厚的表徵;他的膚色黝黑均勻,同斑白的鬢髮尤為相稱。坐在孔雀藍色台市旁公家的直背沙發椅、圈椅和普通椅子上、表面上注意聽尼扎穆特了講話的無非是兩種人:一種是他尚未辭退的,另一種是已被錄用的。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可以清楚地看到頭髮夜曲的哈爾穆哈梅多夫所坐的位置。此人的模樣跟科克船長遊記中畫的插圖差不多,好像剛剛走出原始森林:頭上插著茂密的樹枝,青銅色的臉上點綴著漆黑的斑點,在現出樂不可支的怪笑時,會露出一口寬闊的白牙,惟獨鼻翼上缺少一個環(只缺這個了)。當然,問題不在於他的模樣,也不在於醫學院畢業的正式文憑,而在於沒有一次手術不被他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曾讓他做過兩次手術,都砸鍋了,從此他下決心再也不讓他做了。而要開除他,也是辦不到的,因為這會被認為是排擠少數民族幹部。就這樣,哈爾穆哈梅多夫三年多來只能寫寫比較簡單的病歷,巡診和換藥的時候他也煞有介事地在場,夜間照樣值班(睡覺而已),最近甚至領一個半人的工資,儘管他跟不擔任額外工作的人同時下班。

    這裡還坐著兩個有外科醫生大學文憑的女人。一個是潘焦欣娜,年紀四十上下,胖得出奇,她老是心事重重,因為先後跟兩個丈夫生了六個孩子,而錢不夠用,再加上沒有時間照看他們。這些心事從來沒從她臉上消失過,即使在所謂的上班時間,也就是為了領到工資而必須待在醫院裡的那幾個小時,也是如此。另一個是安熱莉娜,兩年多以前從醫學院畢業來到這裡,她年輕、嬌小、紅髮,長得不難看,由於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對她並不傾心而非常憎恨他,她目前是外科跟他作對的主要策劃者。她們兩個人都只能看看門診,任何時候都信不過她們主刀,然而院長也有重要的原因使他永遠不能把她們之中的任何一人解職。

    外科在名義上有5個醫生,手術任務是按5個醫生佈置的,但能夠主刀的卻只有兩個。

    這裡還坐著一些護士,其中有幾個跟那些醫生的情況差不多,但她們也是尼扎穆特丁-巴赫拉莫維奇錄用的,所以受到他的保護。

    有時候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被這一切擠得透不過氣來,簡直在這裡多待一天也不行了,真想脫身而去!然而能到哪裡去呢?無論換到哪一所醫院裡去,豈不都有院長,說不定比這裡的更壞,他們都有吹捧起來的虛名,都有自己的一幫佔著位於不幹活的傢伙。要是能單獨辦一所與眾不同的醫院,那就是另一回事情了:能腳踏實地工作的人員列入編製,不起作用的一個也不要。然而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的地位還夠不上擔任院長,除非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而他從莫斯科來到這裡走得已經夠遠的了。

    況且,他本人對於擔任領導工作絲毫沒有興趣。他知道,戴上了烏紗帽往往會妨礙自己甩開膀子工作。更何況,他在生活中有一個時期也看到過有的人從上面跌下來,通過這些人的事例他認識到權力的虛幻:他曾看到幾位師長巴不得去當勤務兵,他也曾把自己的第一位實習導師,外科大夫科裡亞科夫,從污水坑裡拉出來。

    有的時候似乎矛盾也有所緩和,不那麼突出,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覺得還可以忍受,沒有必要走。這麼一來,他反而開始擔心自己和東佐娃,還有漢加爾特,會被排擠出去,擔心事情正在朝這個方向發展,擔心形勢不是一年比一年明朗,而是愈來愈複雜。可他已不大察得起生活的坎坷:畢竟是快40歲的人了,身子已要求舒適和安定。

    在個人生活方面,他總是處在一種困惑的狀態。他不知道自己該奮起猛衝還是隨波逐流。他的重要的工作不是在這裡也不是如此開始的,那工作最初真有點非凡的氣勢。有一年他距離斯大林獎金只有幾米遠了。沒料到他們的整個研究所突然因弦兒繃得太緊和急於求成而崩潰了,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連副博士論文答辯還沒有通過。部分原因是,當初科裡亞科夫曾這樣叮囑他:「您儘管努力幹吧,努力幹!寫論文麼,總是來得及的。」可到什麼時候才能「來得及」呢?

    也許,寫了論文也頂不了屁用…

    不過,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對院長的不滿並沒表現在臉上,他瞇縫著眼,彷彿在聽。何況,正在安排他下個月施行第一例胸腔手術。

    但任何事情都有個了結的時候!5分鐘的碰頭會終於結束了。外科醫生們陸續走出會議室,聚集在二樓的穿堂平台上。列夫-列昂尼多維奇還是那樣把兩手插入那束在腹部的腰帶裡,像一位滿不高興而又心不在焉的統帥,率領兩鬢斑白、弱不禁風的葉夫根尼婭鳴斯季諾夫娜、想發蓬鬆的哈爾穆哈梅多夫、肥胖的潘焦欣娜、紅髮的安熱莉娜以及兩名護士到病房裡去巡診。

    在需要趕緊工作的時候,巡診便有如走馬觀花。今天也有不少事情需要趕緊去做,但今天按照日程規定是緩慢的全面巡診,不能漏掉一張外科病床。他們一行7人,不慌不忙地走進每一個病房,泡在各種藥品味兒和病人本身的氣息加上懶得通風所造成的渾濁空氣裡。他們擠在床鋪之間的狹窄通道中,盡量靠邊走,互相讓路,然後互相回顧。在每一張病床前,他們都圍在一起,花1分鐘、3分鐘或5分鐘的時間去瞭解病人的痛苦,就像他們已經適應病房裡渾濁的空氣那樣,耐心地瞭解他的痛苦、他的感受、他既往的病歷、現在的病史、治療進程、他目前的狀況,總之,凡是理論和實踐容許他們做的一切他們都—一地去做。

    倘若他們的人數能夠少些,倘若他們之中的每一個人都精通自己的業務,倘若每一個醫生不是要負責醫治30個病人,倘若他們不必絞盡腦汁去考慮往「檢察官的文件」——病歷裡寫什麼和怎樣寫最為適宜,倘若他們不是普通的凡人,亦即不是有自己的皮和骨、自己的記憶和意願、而且由於意識到自己沒有遭受這種疾苦而覺得輕鬆的人,那麼,比這樣一種巡診更好的辦法恐怕是再也想不出來了。

    然而,所有這些假定都不存在,巡診既不能取消,也不能代替。因此,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照例率領大家巡診,並瞇縫著眼睛(一隻比另一隻瞇縫得厲害些)洗耳恭聽主治醫生關於每一個病人的情況匯報(不是憑記憶背出來,而是照病歷夾上念):他來自何方,何時入院(有些老病號的這一情況早就熟悉了),因患何症入院,正在接受何種治療,劑量如何,血液情況如何,是否計劃施行手術,有何障礙,抑或尚待解決的問題是什麼。他—一聽完,還坐到好多病人的床沿上,對某些病人還要求露出患處進行視診和價診,然後親自給病人蓋好被子或讓別的醫生也來摸一摸。

    真正的難題在這樣的巡診過程中是解決不了的,為此必須把病人叫去個別處理。巡診時不能什麼事情都直言不諱,而只能用相互明白的話去談,彼此心照不宣。在這裡甚至不能說任何人的病情惡化,只能說「進程有些加劇」。在這裡,一切都用半暗示的別名替代,有時甚至用別名的別名,或者說得與實際情況恰恰相反。不僅從來沒有人說過「癌」或「肉瘤」,就連病人多少有點明白的別名「康采爾」、「康采羅馬」、「采爾」:「愛司阿」也不說。代替這些名目的是些不太刺激人的字眼:「潰瘍」、「胃炎」、「炎症」、「息肉」。至於這些字眼究竟該如何理解,那就只能等巡診之後充分說明。為了使彼此明白,有的話還是可以說的,例如:「縱隔陰影擴大」、「屬於不宜施行切除術的病例」、「不能排除致命後果」(這意思是:「有可能死在手術台上」)等等。當實在沒有合適的詞表達時,列夫-列昂尼多維奇便說:

    「把這份病歷單放著。」

    說罷就往下進行。

    在這種巡診過程中,他們不大可能達到瞭解病情、相互通氣和議定治療措施的目的,也正因為如此,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才更為重視給病人打氣。他甚至把打氣看成這種巡診的主要目的。

    『Statusidem,」有人向他報告。(這意思是:「還是老樣子。」)

    「是嗎?」他高興地應道。接著他就急忙向病人直接瞭解:「您真的感到多少好些了嗎?」

    「好像是,」病人有些詫異地附和著。病人自己並沒有覺察到,但既然醫生覺察到了,那想必沒錯。

    「您瞧!這樣您也就會逐漸康復的。」

    另一個病人卻十分驚慌:

    「大夫,您聽我說!我的脊椎骨為什麼疼得厲害?莫非那裡也有腫瘤?」

    「這是繼發現象。」

    (他說的是實話:轉移也就是繼發現象。)

    在一個死灰色面孔、瘦削得可怕、嘴唇勉強可以貪動回答的老頭床邊,他聽到的報告是:

    「病人目前服用強身和止痛藥物。」

    這就是說:完了,治療已經來不及,毫無辦法,只要能減輕他的痛苦就好。

    於是,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的濃眉一皺,彷彿下決心說明一件難於開口的事情,小心翼翼地交底:

    『來,大伯,咱們開誠佈公地談一談吧!您現在所感覺到的一切症狀,都是在這以前所進行的治療的反應。但您不要催得我們太急,安靜地躺著,我們一定會把您治好。您好好躺著,看起來好像對您不用採取什麼特別的措施,其實您的機體正在我們的幫助之下保衛自己。」

    確死無疑的老頭連連點頭。開誠佈公引起的反應遠非那麼絕望!它給病人燃起了一線希望。

    「骼骨區有腫瘤生成,就是這種類型的,」主治醫生向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報告,並給他看愛克斯光照片。

    他對著亮光看了著黑糊糊的透明愛克斯光底片,讚許地點了點頭:

    「片子拍得很好!非常好!在這種情況下就沒有必要開刀了。」

    病人得到了鼓舞:情況不光是好,而且是非常好。

    而照片之所以很好,是因為無須再拍,它再清楚不過地顯示出腫瘤的大小和邊緣。手術已經沒法做了,所以大可不必。

    就這樣,在一個半鐘點的總巡診時間內,外科主任一直說著並非心中所想的話,留神勿使語調表露自己的感情,同時又要使主治醫生能夠在病歷上作出正確的記錄——那訂在一起的、手寫的詳細記錄的病歷表有可能成為審判他們中任何一人的依據。他沒有一次猛然轉過頭去,沒有一次用驚慌的眼神看人,病人們從列夫-列昂尼多維奇那和善而又帶點無聊的表情看到,他們的病極其平常,都是早已知道的,沒有一例屬於疑難危重的。

    一個半小時緊張思考、隨機應變的戲演下來,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累了,他操了揉前額,讓皮膚舒展一下。

    可是有個老婦人抱怨說好久沒人給她叩診了,於是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就在她身上的幾個地方敲了敲。

    在男病房裡,有個老頭說:

    「對了!我有幾句話要對您說!」

    接著他就語無倫次地談起自己對病痛的發生和發展過程的理解。列夫例昂尼多維奇耐心地聽著,甚至還頻頻點頭。

    「現在,想聽聽您的意見!」老頭讓他說。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微微一笑:

    「叫我說什麼呢?我們跟您的目的是一致的。您希望恢復健康,我們也希望您恢復健康。那就讓咱們進一步好好配合。」

    跟烏茲別克族的幾個病號談話時,他還能說幾句最簡單的烏茲別克語。有一個戴眼鏡的女病人,知識分子氣味很濃,甚至看到她穿著病號長衫躺在床上也叫人不好意思,對她就沒有當眾視診。對一個有母親陪著的小男孩,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認真地跟他握手。他在這個7歲男孩的肚皮上先用指頭彈了一下,兩個人一起笑了。

    一位女教師,硬要他請一位神經科醫生來給她會診;只是對這個病號,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才不十分客氣地回敬了幾句。

    不過,這已經是最後一間病房了。他走出來時感到很疲勞,像是剛做完一例複雜的手術。他宣佈說:

    「休息5分鐘,抽口煙。」

    於是他跟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便兇猛地抽起煙來,噴雲吐霧,彷彿他們巡診的全部意義就在這裡。(然而,他們卻嚴厲地告誡病人,說吸煙會致癌,在絕對禁忌之列!)

    然後大家走進一間不大的屋子,圍著一張桌子坐了下來,剛才巡診時報出來的那些姓名重新被提到,但巡診時一個旁聽者可能獲得的那種普遍好轉和正在康復的印象,在這裡也就煙消雲散了。那個「Statusidem」的女病人是無法施行手術的,對她作愛克斯光照射是屬於治標,也就是為了直接減輕痛苦罷了,而根本不指望治本。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跟他握手的那個小男孩患的也是不治之症,腫瘤已全面擴散,僅僅由於家長的堅持,不得不讓他在醫院裡再待一陣子,假裝給他照愛克斯光,實際上機器沒有通電。關於那個要求叩診的老婦人,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說:

    「她現在是68歲。如果我們用愛克斯光給她治療,也許可以使她抱到刀歲。可我們要是給她動手術,她連一年也活不了。您看呢,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

    既然像列夫-列昂尼多維奇這樣一個崇拜手術刀的人都放棄了動手術的念頭,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就更會表示贊同。

    其實,他完全不是手術刀的崇拜者。他是個懷疑論者。他知道,使用任何儀器都不如肉眼看得清楚。要徹底剷除病根,什麼都不及手術刀強。

    關於不願自己下決心開刀而要求同家屬商量的那個病人。列夫-列昂尼多維奇這時說:

    「他的家屬遠在偏僻的外地。等到跟他們聯繫上,再等他們來表態,那他早死了。必須說服他上手術台,明天來不及那就下一次。當然,風險很大。也許打開看看後只能縫起來了事。」

    「倘若他死在手術台上怎麼辦?」哈爾穆哈梅多夫鄭重地問,彷彿冒風險的不是別人,而正是他。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把兩道形狀複雜、又長又濃的眉毛一揚:

    『哪還是躺若』,可咱們如果不採取這一措施,那他必死無疑。」他想了想。「目前我們這醫院裡的死亡率還讓人放心,不妨冒一下風險。」

    他每一次都問大家:

    「誰有不同意見?」

    不過,他感興趣的只是葉夫根尼娜-烏斯季諾夫娜的意見。儘管在經驗、年齡和方法方面存在差距,但他們兩人的意見幾乎總是一致的,由此可見,通達事理的人最容易達到相互瞭解。

    「對於那個黃頭髮的姑娘,」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問,「莫非我們就沒有任何別的辦法了嗎,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非切除不可嗎?」

    「沒有任何別的辦法。非切除不可,」葉夫根尼姬-烏斯季諾夫娜撇了撇兩片彎彎的、塗了口紅的嘴唇。「以後還得好好照一陣愛克斯光。」

    「可惜!」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突然歎了口氣,並且垂下了戴著滑稽船形小帽、圓頂歪向後邊的腦袋。像在察看指甲似的,他用大拇指(非常大)依次撫摩另外四個指頭,一邊嘟噥著:「給這樣年紀輕輕的人做這種切除術,實在不忍心下手。總覺得是在做違反天性的事情。」

    他用食指尖在大拇指甲上又撫摩了一陣。還是想不出別的辦法。於是他抬起頭來:

    「對了,同志們!你們明白舒盧賓是怎麼回事嗎?」

    「是直腸癌吧?」潘焦欣娜說。

    「對,是直腸癌,可這是怎麼發現的?這裡可以看出我們的整個防癌宣傳工作和腫瘤防治站究竟起了多少作用。奧列先科夫有一次在報告會上說得好:連手指伸進病人肛門檢查都嫌髒的醫生根本不配當醫生!我們有些人是怎麼把人耽誤的!舒盧賓跑過好多門診所,訴說便意頻繁、大便帶血,後來已感到疼痛,他們給他作了各種化驗,可就是沒採取最普通的方法——用手指摸一下!他們把他的病當成痢疾治,當成痔瘡治——全都白費力氣。有一次他在某門診所看到牆上有關腫瘤知識的宣傳畫,作為一個有文化的人,他讀了以後便請到了!結果是自己用手指摸到了自己的腫瘤!為什麼醫生不能早半年這樣做呢?」

    「部位深嗎?」

    「大約7厘米,正好在括約肌後面。本來完全可以保留那張綿的肌肉,他還會是個好好的人!可現在,括約肌也蔓延到了,只得施行退行性切斷術,這就意味著,將來排糞不能自行控制,就是說,得把肛門移到側面,這日子怎麼過?……那位大叔人倒是挺好的……,,

    他們開始排明天手術病人的名單。哪個病人該用什麼作術前強身處理,哪個病人該先洗澡,哪個人不用洗,哪個病人該做什麼準備,他們都在名單上—一作出了記號。

    「恰雷不必給予強身處理,」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說。「他患的是胃癌,而精神卻那麼好,實在少見。」

    (他哪會知道,明天早晨恰雷自己會用小瓶子裡的東西給自己強身呢!)

    誰給誰當助手,誰管輸血,他們都分配好了。結果不可避免地又是安熱莉娜給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當助手。這就意味著,明天她又將站在他的對面,而手術護士將在旁邊走動,她不是去考慮下一步該遞什麼工具,而是斜眼看著安熱莉娜,安熱莉娜則將冷眼觀察他跟手術護士的動靜。那位護士也有點神經質,惹不得,她甚至能把沒有消過毒的縫線拿來用,於是整個手術就會失敗…值些該死的娘兒們!她們就是不懂得男人的普通規則:在工作崗位上不能……

    粗心的爹媽在生下這個女兒的時候給她取名安熱莉娜,卻沒有想到她長大了會變成怎樣一個魔鬼。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斜瞅著她那儘管有點像狐狸的招人喜歡的臉蛋兒,真想用和解的口吻說:

    「您聽著,安熱莉娜,或者安熱拉,反正您喜歡什麼我就叫您什麼!要知道,您並不是完全沒有才能。假如您不是把才能用於找對象,而是用在外科學上,那您必定會幹得相當不錯。聽我說,咱們可不能鬧彆扭,要知道,你我是站在同一張手術台旁邊的…,,

    然而,她會把這番話理解成:他終於招架不住,準備投降了。

    他本來還想詳細介紹昨天的審判會情況。但他只是在吸煙的時候向葉夫根尼姬-烏斯季諾夫娜簡單地說了幾句,至於對這些同事,他甚至提都不想再提。

    他們的工作安排剛一結束,列夫-列昂尼多維奇便站起來,點上了一支煙,接著就大幅度擺動兩隻長胳膊,讓白大衣緊繃的胸膛劈開空氣,沿著走廊向放射科快步走去。他想把整個情況單單告訴藏拉-漢加爾特。在近焦距器械室他見薇加正跟東佐娃坐在同一張桌旁閱讀文件。

    一是吃午飯的時候了,你們該休息啦!」他過去就說。「請遞給我一把椅子!」

    他把椅子往自己屁股底下一放,便坐了下來。他本打算高高興興像朋友似地聊聊天,但發現氣氛不對:

    「這會兒你們似乎不怎麼歡迎我,是嗎?」

    東佐娃淡淡一笑,手指轉動著那副角質寬邊眼鏡:

    「恰恰相反,我正不知道該怎樣討您的好呢。您肯給我動手術嗎?」

    「給您?決不!」

    「為什麼?」

    「因為我要是把您宰了的話,別人就會說我是出於妒忌,因為您的放射科比我的外科成績好。」

    「一點也不是開玩笑,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我是認真地問您。」

    的確,很難想像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還會跟人開玩笑。

    薇加坐在那裡,神情憂鬱,身子緊縮,兩肩拱起,似乎有點怕冷的樣子。

    『「近日內我們就要給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檢查,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原來她早就感到胃疼,可她一直不說。自己還是個腫瘤專家呢!」

    「不消說,您已經收集了所有的證據,證明您那裡是癌噗?」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從一鬢延伸到另一鬢的奇異眉毛彎曲起來。在毫無可笑之處的最普通的談話中,他的表情總是帶有嘲弄的意味,只是不知嘲弄何人。

    「還沒收集齊全,』東佐娃承認。

    「都是哪些,能舉個例子嗎?」

    她說出一些症狀。

    「證據不足!」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指出。「正如拉伊金所說的那樣:遠遠不足!等薇加奇卡在診斷意見書上簽了字,咱們再好好談談。我不久就會被派去主持一所醫院的工作,那時我想把薇加奇卡帶去當診斷醫師。您放不放?」

    「薇加奇卡我可絕對不放!您帶別人吧!」

    「任何別的人我都不要,只要薇加奇卡!否則給您開刀又圖什麼?」

    他說說笑笑,不知不覺把一支煙抽到不能再抽的地步,可心裡想的卻完全是正經事。正如那個科裡亞科夫經常說的:年輕的沒有經驗,年老的精力不足。但漢加爾特目前(和他自己一樣)正處在頂峰時期:經驗的穩子已經灌滿了漿,精力的莖稈茁壯結實。他眼看著她從一個小姑娘似的住院醫師成長為如此幹練的診斷醫師,以致對她的信任不亞於對東佐娃的信任。有了這樣的診斷醫師,外科醫生縱使是個懷疑論者,也盡可高枕無憂。只是女人的這個頂峰期比男人的短。

    「你哪兒還有點心嗎?」他問薇加。「你反正吃不下,還得帶回家去。讓我吃了吧!」

    玩笑歸玩笑,夾乾酪的麵包片當真出現了,他一邊開始自己吃,一邊勸別人也吃:

    「喂,你們也來一點!……昨天我去參加了一次審判會。你們真該去參加,大有教益!是在學校裡進行的。到會的有四百人左右,要知道,這是很有意思的…情況是這樣的:一個男孩因腸套結髮生梗阻,需要開刀。手術做了。孩子活了幾天,已經能做遊戲!——這是確定的事實。忽然又發生局部梗阻,結果孩子死了。在調查過程中那個可憐的手術大夫被折騰了8個月,在這8個月的時間裡看他怎麼給病人做手術的!現在,出席審判會的有市衛生局裡來的人,有全市首屈一指的外科大夫,有來自醫學院的公眾起訴人,你們聽見了嗎?這公訴人猛攻『白大褂』的犯罪態度!把家長也拉來作證,——也算是找到了證人!什麼連被子都蓋得歪斜了,反正什麼蠢話都有!而群眾,我們的公民,坐在那裡眼睛都氣鼓了:瞧,這些混蛋醫生!而聽眾裡面也有醫生,我們完全明白事情有多麼荒唐,明明看到這是個泥沼,卻又扭轉不了局面:要知道,這是在把我們自己往泥沼裡抱,今天你倒霉,明天也許就輪到我!而我們誰也不吱聲。如果我不是剛從莫斯科回來,大概也會一言不發。但在莫斯科呼吸了1個月的新鮮空氣之後,我的好多觀念似乎都起了變化,原先以為是生鐵澆鑄的隔牆不料竟是朽木的。於是我就跳出來發了言。」

    「那裡可以自由發言?」

    「嗯,有點像辯論會。我會:你們煞費苦心地安排這麼一場戲來演,不覺得害臊嗎?(我就是這樣放的炮!他們企圖制止我:『不許他講!』)你們以為醫療錯誤容易發生,而審判錯誤就不容易發生是不是?!要知道,這一事故應是科學分析的課題,而決不是審判的對象!應當只把醫生們召集起來,進行專業性質的科學分析,無須他人參加。我們外科醫生每星期二、星期五都要冒險通過佈雷區!我們的全部工作都應是建立在對我們信任的基礎上,母親應當信任地把孩子托付給我們,而不是到審判庭上來作證!」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即使這會兒也激動不已,只覺得喉嚨裡有什麼東西顫動了一下。他忘記了乾酪麵包還沒有吃完,撕開只剩下半包煙的包裝紙,抽出一支點上,吸了起來:

    「而這個手術大夫還是個俄羅斯人呢!倘若他是日耳曼人,或者是猶太人,」他掀起嘴唇把「猶」字說得很輕又拖得很長,「那豈不有人會喊:『絞死他,還等什麼?』……不少人為我鼓掌!想想看,怎麼能沉默呢?既然絞索已經套到了脖子上,那就應該把它扯斷,還等什麼?!」

    在聽這番敘述的過程中,毅加受到極大的震動,連連搖頭。她的眼睛現出聰明、緊張、會意的神情,正因為如此,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喜歡把一切都告訴她。而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聽了卻困惑莫解,她抖了抖大腦袋上剪短了的灰白色頭髮:

    「我可不同意這種看法!對我們做醫生的不這樣要求怎麼行?有人把紗布縫在病人肚子裡,是忘記了!有人把生理鹽水當成普魯卡因給病人注射!有人上石膏造成病人腿壞死!有人把劑量搞錯十倍!輸血的時候把血型也弄錯!把病人燙傷的情況也時有發生!這類情況怎能不由我們醫生負責?應該像對待孩子那樣揪住頭髮把我們加以教訓廣

    「天哪,您簡直要把我置於死地,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把五指張開的大手舉到頭上,彷彿是在自衛。「您怎麼能這樣說話?這裡的問題可說已經超出了醫學的範圍!這是關係到整個社會性質的鬥爭問題!」

    「喂,請聽我說!請聽我說!」漢加爾特力圖抓住兩人的手不讓揮動,促使他們平靜下來。「當然,應該提高醫生的責任感,但具體辦法是減少他們的工作定額——減少一半,減少三分之二!門診時一個鐘點要著九個病人——腦子裡難道能容納得下?應當讓醫生有可能從容不迫地跟病人談談,從容不迫地進行思考。如果動手術,一個外科大夫一天只做1例,而不是做3例!」

    但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和列夫-列昂尼多維奇依然各持己見,一而再、再而三地互相叫嚷。最後,我加終於使他們平靜了下來,並且問道:

    「後來怎麼結束的?」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把瞇縫的眼睛睜開,微微一笑:

    「頂住了!整個審判會的預期目的破滅了,只有一點得到確認;病歷寫得不夠確切。不過且慢,這事還沒有結束!判決之後,市衛生局的官員發了言,說什麼我們對醫生的教育不夠,對病人的教育不夠,工會開會太少。最後由全市首屈一指的那位外科大夫發言!他從這一切得出了什麼結論呢?悟出了什麼道理呢?他說:『同志們,對醫生進行審訊,這是良好的創舉,十分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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