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情緒輕鬆地從醫院裡走出來,還抿著嘴輕輕哼著只有自己聽得見的小曲。她身上穿的是一件談茶色的夾大衣,腳上穿的已不是靴子,因為街上到處都干了。她覺得渾身輕鬆,尤其是兩腿,走起路來是那麼不費力氣,簡直可以穿越全城。
傍晚同白天一樣,陽光燦爛,雖然已有些轉涼,但仍春意盎然。去擠那悶得要命的公共汽車可真沒有意思。她只想步行。
於是她徒步走去。
他們這座城市裡沒有比開花的杏樹更美的了。此時她忽然心血來潮,一定要趕在春天到來之前看到開花的杏樹,哪怕看到一棵也好,想碰碰運氣,向某處的籬笆後面,或者哪怕遠遠地往矮牆裡邊看上一眼,那種沒粉紅色她是不會同任何別的東西搞混的。
但這樣的時節尚未到來。樹木剛剛開始由灰轉青:現在正是樹上已呈現綠意、但灰色畢竟仍佔優勢的時候。如果在什麼地方還看得見矮牆裡邊、靠近城市建築物的一小塊園地,那裡也只有剛剛翻耕的、風乾了的稿主。
時令尚早。
平時,薇加乘上公共汽車之前,好像總是匆匆忙忙,可是坐到彈簧已壞的座位上或終於抓住了吊環的時候,卻總是這樣想:我什麼也不想做,整個晚上也不會想做什麼。理智上明知不該這樣,晚上的時間卻總是胡亂打發過去,而第二天早晨還是乘那路公共汽車趕去上班。
今天,她卻不慌不忙地走著,心理倒是什麼都想做!一下子浮現出許多事情:有家務要做,還要跑商店、做針線活、去圖書館,或做其他愉快的事情——這些事兒誰也沒有禁止或妨礙她做,然而在這之前不知為什麼她總是加以迴避。現在,她甚至想把這些事情一下子都做了!可她偏偏不急於乘車回去快點著手做這些事情,一件事也不急於做,反而慢悠悠地走著,似乎皮鞋在乾燥的柏油馬路上每跨一步,對於她都是一種享受。
她從還沒有關門的幾家商店門口經過,卻沒走進任何一家去買需要吃的或用的東西。她從許多海報跟前走過,卻一張也沒有看過,儘管就她現在的心情來說倒是想看看它們的內容。
她就這樣走著,走了很久,一切樂趣盡在其中。
她臉上時不時浮起笑容。
昨天是「三八」婦女節,但她感到自己心情壓抑,彷彿遭到鄙棄。而今天是普通的工作日,情緒卻如此輕鬆愉快。
今天之所以有節目的心情,是因為她感覺到自己對了。蘊藏在心底的、堅信不疑的那些論點遭到嘲笑,不被承認,而你賴以維繫的那根線,今天卻突然發現是一條鋼絲,它的可靠性竟得到這樣一個飽經滄桑、多疑而又倔強的人的承認,而且這個人自己也滿懷信心地攀住它。
他們就像在人心相隔的無底深淵上空一起乘高架纜車徐徐滑行,彼此都能充分信任。
這簡直使她欣喜若狂!要知道,儘管你明白自己精神正常,並非瘋癲,但這還不夠,還需要聽到別人說你精神正常、並非瘋癲,況且這個別人又非同一般!她只想對他表示感謝,感謝他說了那樣的話,感謝他經歷了那樣的坎坷還能保持自己的本色。
感謝是一回事,而目前需要做的是向他解釋激素療法的必要。他否定了弗裡德蘭德,但同樣也否定激素療法。這裡存在著矛盾,但從邏輯上來看,病人是沒有過錯的,倒是要追究醫生的責任。
這裡存在矛盾也罷,不存在矛盾也罷,反正必須說服他接受這種治療!不能聽任這個人又被腫瘤抓回去!她愈來愈激動:必須說服他,必須拗過他,非把這個人的病治好不可!但要苦口婆心說服這樣一個伶牙俐齒而又固執己見的人,首先必須有充分的自信。可是在遭到他的指責時,她自己猛然醒悟:他們醫院裡所採用的激素療法是根據全蘇的統一指示進行的,它以廣泛的腫瘤類別為對象,論點是相當籠統的。現在她不記得有哪一篇專題學術論文是具體論述激素療法足以有效遏制精原細胞瘤的,而這類文章可能不止一篇,況且還有國外的。為了給予證明,必須把這些文章統統讀了。總的說來,她來得及讀過的實在不多……
但是現在卻不同了!現在她什麼都來得及做!現在她一定要去讀這些文章。
科斯托格洛托夫有一次毫不客氣地對她說,他看不出他那個用藥草治病的立醫生哪點不如科班醫生,還說在醫學方面他沒看到數學式的精確數據。當時滾加幾乎是生氣了。但事後一想,這話也有一定的道理。在用愛克斯光破壞細胞的時候,難道他們知道——哪怕是大約知道——遭到破壞的正常細胞佔百分之多少,病態細胞又佔多少?這比上醫生不稱份量而光憑手抓曬乾了的藥草究竟可靠多少呢?……有難解釋過世世代代沿襲下來用普通芥末膏治病的道理?或者:人們都一股腦地用青黴素治病,可是在醫學界有誰做過認真的解釋,青黴素效力的實質是什麼?難道這不是一個糊里糊塗的問題…這需要注意多少醫學雜誌上的文章啊,要讀,要思考!
但現在她什麼都來得及做!
瞧,真快,她不知不覺已到了自家門前的院子裡!她登上幾級梯階,跨進欄杆上掛滿誰家的地毯、擦腳勢的公用涼台,穿過有不少凹坑的水泥地,興沖沖地用鑰匙打開整套公寓合用的那扇保護層有些地方已經剝落了的門,沿著幽暗的過道往前走——那裡並不是每一盞電燈都可以開的,因為它們分別接在各家的電度表上。
她用另一枚鑰匙(英國貨)打開了自己房間上的保險鎖,這間斗室此刻在她看來一點也不陰鬱。同市內所有的底層窗戶一樣,這房間的窗上也裝有防盜賊的柵欄。這時室內已有點昏暗,只有早晨才能射進明媚的陽光。我加在門口停住腳步,大衣也不脫就驚奇地望著自己的房間,彷彿望著新的住所。在這裡倒是可以過得挺好、挺快活的!大概,此時只是願換一塊檯布。有的地方的灰塵要抹去。牆上的畫也許該換上《彼得羅巴甫洛夫斯克要塞的白夜》和《阿盧普卡的柏樹》。
但是,脫去了大衣和繫上了圍裙之後,她卻先到廚房去了。她模模糊糊記得,在廚房裡該從哪件事情做起。對了!應當把煤油爐點起來,給自己做點吃的東西。
然而,鄰居的兒子,那個中途輟學的健壯的小伙子,把一輛摩托車推到了廚房裡,一邊吹著口哨,一邊拆卸,把零件—一放在地上塗油。夕陽照了進來,映得廚房裡相當亮堂。當然,要擠到自己的桌子跟前去也可以,但薇加忽然完全不想在這裡忙活了,而只想到房間裡去,一個人待在那裡。
就連吃東西也不想了,一點也不想!
於是她回到自己房間裡,欣然把保險鎖咋嚷一聲鎖上。今天她完全沒有必要走出房間了。玻璃缸裡有巧克力糖,可以不慌不忙地咬著吃……
薇加在媽媽留下的五斗櫥前蹲下來,拉開了一隻很沉的抽屜,裡邊放著另一塊檯布。
不,先得把灰塵抹去!
而在這之前,又先得換上普通點的衣服!
薇加興致勃勃地一次次轉換著念頭,就像跳舞時不斷變化舞步似的。每一次轉換都給她帶來新的樂趣,跳舞的樂趣亦在其中。
也許,該先把《要塞》和《柏樹》掛上?不,這要動用錘子、釘子,而干男人的活最使人不愉快。暫時就讓原來的畫那麼掛著好了!
於是她拿起一塊抹布在房間裡抹灰塵,一邊以微弱的聲音哼著小曲。
但她幾乎是一眼就看到昨天收到的那張彩色的明信片,它斜靠在一隻凸肚的香水瓶上。明信片的正面是紅玫瑰、綠緞帶和一個淺藍色的「8」字。反面則是打字機用黑色字體打出的幾句祝辭。這是基層工會寄給她祝賀國際婦女節的。
凡是節日,對於單身的人來說,都是一種負擔。而婦女節,對於一個年華正在逝去的單身女人來說,更是難以忍受的!姨居和未嫁的女人聚在一起喝酒唱歌,似乎表示她們很快活。這個院子裡昨天就有這樣一次聚會。有個婦女的丈夫也在她們之中;後來她們喝醉了,就輪流跟那個男人接吻。
基層工會對她的祝賀沒有任何嘲笑的意味:祝她在勞動中取得巨大成就,祝她個人生活幸福。
個人生活…有如一副總是滑下來的面具。無非是一條被拋棄的死蛹。
她把明信片撕成了4片,扔進了廢紙簍。
她繼續收拾屋子,指試香水瓶、展示克里米亞風景的一座玻璃的金字塔式模型、收音機旁的唱片盒、電唱機的塑料匣子。
此時此刻她可以聽自己的任何一張唱片了,無須擔心觸到痛處。可以放那張使她忍受不了的:
如今,跟過去一樣,我仍然獨自一人……
不過她找了另外一張放上去,打開了收音機上控制唱機的開關,爾後坐到媽媽留下的深靠背圈椅裡,把穿著長筒絲襪的兩隻腳也蟋到了椅子上去。
揩灰塵的抹布一隻角仍握在她心不在焉的手中,像一面三角旗垂向地板。
房間裡已變得晦暗,收音機的刻度盤清晰地閃著綠光。
這是芭蕾舞劇《睡美人》組曲。現在是柔板,接下來就是「仙女出現」的段落。
蔽加聽著,但不是為自己聽。她想像著,一個被雨淋濕、疼痛難忍、瀕臨死亡、從未得到過幸福的人從歌劇院的包廂裡聽這段柔板,該有什麼樣的感想。
她把這段柔板再放一遍。
又放了一遍。
她開始談話了,但不出聲。她在想像中同他談話,彷彿他就坐在那裡,隔著一張圓桌,也是在閃著綠色微光的晦暗中。她在說她必須說的話,並且也聽他說:她能正確無誤地聽到他可能回答的話。雖然很難預料他這個人會做出什麼反應,但薇加對此似乎已經習慣了。
她就今天的話題繼續跟他談。根據他們目前的關係還怎麼也說不出口的話,現在倒是可以說了。她在向他闡述自己關於男人和女人的理論。海明威筆下的超級男人,不過是一些尚未上升到人的生物罷了,海明威還只是在淺水裡浮游。(奧列格必定會嘟噥說,他從未讀過海明威的什麼書,甚至還會誇耀:部隊裡沒有那種東西,勞改營裡也沒有,)女人需要從男人那裡得到的完全不是這個:女人需要的是溫柔體貼,需要的是安全感——同他在一起,有如有了擋箭牌、避風港。
不知為什麼,正是跟奧列格這樣一個無權的、被剝奪了一切公民資格的人在一起,感加才體驗到這種安全感。
關於女人的說法則更為混亂。卡門曾被宣佈為具備最典型的女性特徵。被認為最具有女性特徵的是那個積極尋求享樂的女人。但這是假女人,是偽裝成女人的男人。
這裡還有許多地方需要解釋。然而,由於沒有思想準備,他似乎一時不知所措。正在細細地思考。
而她再一次重放那張唱片。
天完全黑了,她忘記了繼續抹灰塵。刻度盤的綠光顏色愈來愈深,房間也愈來愈被這綠光照亮。
開燈她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可是她又必須看一下不可。
不過,即使在幽暗中,她那可以信賴的手也找到了掛在牆上的一隻鏡框,她滿懷深情地將它摘了下來,拿過去湊到刻度盤前面。即使刻度盤沒放出自己那幽幽的綠色星光,甚至此刻熄滅了也罷,薇加仍能繼續看清照片上的一切:這是一個男孩清秀的面龐;一觀尚未見過世面的眼睛有如萬里晴空;雪白的襯衫上繫著生平第一條領帶,身上穿的是生平第一件西服,而且,不惜在翻領上扎個小洞孔別了一校正規的像章:白色的圓圈,中間有一個黑色的側面頭像。照片是6X9英吋,像章極小,但白天還是看得很清楚,而此時憑記憶也能看出,這是列寧的側面頭像。
「我不需要別的勳章,」男孩的微笑彷彿在說。
就是這個男孩為她想出了「薇加」這個名字。
龍舌蘭一生只開一次花,之後很快就會死去。
薇拉-漢加爾特的戀愛也是這樣。當時她很小,還坐在課桌旁。
可是他——在前線犧牲了。
從此以後,這場戰爭無論屬於什麼性質都可以:正義的也罷,英雄的也罷,衛國戰爭也罷,神聖戰爭也罷——對於薇拉-漢加爾特來說,這反正是最後的戰爭。在這場戰爭中,她同未婚夫在一起被打死了。
她是那麼希望這時候自己也能夠犧牲!當時她拋棄了醫學院,立即要求上前線。但是沒被批准,因為她是日耳曼人。
戰爭爆發後頭一年夏天的兩三個月,他們還在一起。當時她也明確知道他很快就要去參軍。到了現在,過了一代人的時間之後,誰都無法解釋:當時他們怎麼沒有結婚?縱使不結婚,他們怎麼竟讓這幾個月——最後的僅剩的幾個月給白白過去了?當一切都在崩塌、斷裂的時候,他們面前還能有什麼障礙?
障礙還是有的。
如今,這件事在任何人面前也講不清楚。哪怕對自己,也是如此。
「薇加!我的薇加!」他從前線大聲呼喊。「在你還沒有屬於我之前,我不能死!現在我已經覺得:只要我能有3天工夫抽出身來——度假也罷!住院也罷!——我們就結婚!是嗎?你說是嗎?」
「你不要為這件事心裡難過。我永遠不會屬於別人。我是你的。」
她曾這樣滿懷信心地寫信給他。而當時他還活著!
可是他沒有負傷,他既沒有機會住院,也沒有得到假期。他是當場犧牲的。
他死了,可是他的星還在閃耀,一直在閃耀……
但是那顆星的光在盲目閃耀。
這不是本身已經熄滅而放出的光仍在照耀的那種星。這是本身還在閃耀,還在燦爛地閃耀,可是它放出的光誰也看不見、誰也不需要的那種星。
她要上前線沒有被批准——想死也不成。那就只得活下去。只好回醫學院去讀書。在醫學院裡她甚至還是個班長。收割莊稼、大掃除、星期日義務勞動——她總是帶頭。她還有什麼可做的呢?
她以優異的成績從醫學院畢業,指導她實習的奧列先科夫醫生對她十分滿意(是他把盜加推薦給東佐娃的)。她的事情只剩下治療,和病人打交道。她只能從中得到解脫。
當然,如果站在弗裡德蘭德的水平上考慮問題,那末,念念不忘一個死人而不找另一個活人,簡直就是荒唐、反常、發瘋。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人體組織的規律、激素的規律、年齡的規律是不可抗拒的。
不可能?但薇加她可知道,這些規律在她身上統統被推翻了!
倒不是她認為自己被「永遠是你的」這一誓言終生束縛住了。不過也存在這個情況:一個對我們來說是極為親近的人,不可能完全死去,這就是說,他多少能夠看到一些,多少能夠聽見一些,他還在場,他還存在。他會在無能為力的狀況裡默默地看到你怎樣欺騙他。
如果沒有另一個這樣的人,哪裡還談得上細胞生長、反應和分泌的規律!沒有另一個這樣的人!還談什麼細胞?談什麼反應?
只不過是我們隨著歲月的流逝變得遲鈍罷了。變得疲憊而已。我們在悲痛和忠誠方面都缺乏真正的才能。我們把悲痛和忠誠都交給了時間。唉,我們只是在每天都填飽肚皮、舔舔指頭這方面才堪稱寸步不讓。如果兩天不給我們吃飯,我們便會變得失常,我們便會氣得發狂。
我們人類就前進了這麼遠!
薇加表面上沒有變,但心卻碎了。她母親也死了,而她本來只跟母親相依為命。母親也是因為傷心而死的:她的兒子,薇加的哥哥,是位工程師,在1940年被投進了監獄。頭幾年他還有信寫來。頭幾年她們還給他往布裡亞特一蒙古自治共和國那兒寄過郵包。可是有一次郵局發來一份使人納悶的通知書,結果母親領回來的是自己寄出的郵包,上面蓋了好幾個郵戳,地址也一再被劃去。她把郵包帶回家來,像帶回來一口小棺材。兒子剛生下來的時候,這匣子差不多能盛得下。
這使母親垮了下來。再加上兒媳不久又嫁了人。母親對這一點怎麼也不能理解。她對薇加倒是理解。
就這樣,只剩下薇加了然一身了。
當然,這不單單是她一個人,而是千千萬萬人中間的一例。
全國有那麼多單身女人,使人簡直想根據自己所認識的女人作一個大致的估計:單身的是不是比有丈夫的更多?這些單身的女人都是她的同齡人。年齡相差一歲、兩歲……最多10歲。她們也是在戰場上犧牲了的那些人的同齡人。
對男人,戰爭是慈悲的,把他們帶走了。而把女人留下來受痛苦折磨。
要是有誰從戰爭的廢墟下倖存歸來而尚未結婚,那他就不會選擇同自己年齡相仿的女人做妻子,而是挑年輕些的。至於年輕幾歲的人,那他可說是整整年輕了一代,還是個孩子,不曾經受過戰爭的輾壓。
這就樣,千千萬萬的婦女來到世上盲目地生活著,她們從未被編成什麼大軍。這是歷史的差錯。
但她們之中有的人也並非命運不濟,只要能aufdieleichteSchulter去對待生活就行。
日常的和平生活的漫長歲月漸漸流逝,而薇加卻始終有如戴著防毒面具,腦袋老是被那可惡的橡皮套住。她簡直要發瘋了,她被悶得虛弱不堪,於是把防毒面具扯下來了。
看起來使人覺得她的生活比較合乎人情了:她允許自己得到別人的好感,開始注意穿戴,也不迴避同人們見面。
忠貞包含著崇高的滿足。也許是最崇高的滿足。即使別人不知道你的忠貞也沒有關係。甚至你的忠貞不被別人賞識也不要緊。
但只要它是一種動力就行!
然而,如果它什麼也推動不了呢?如果誰也不需要它呢?
防毒面具的圓眼孔不管有多大,從裡邊往外看畢竟不怎麼清楚。摘去了防毒面具,沒有玻璃片隔著,薇加就會看得清楚了。
然而,她並沒看清楚。由於沒有經驗她撞得很疼。由於不夠謹慎,她失足了。這短暫的、不值得的親近關係,不僅未給她的生活帶來輕鬆和光明,反而使她受到玷污和屈辱,反而破壞了她的生活的完整和勻稱。
可是現在要忘記那段歷史卻不可能。也無法抹掉它。
不,她可不會以輕率的態度去對待生活。一個人愈是脆弱,就愈需要有幾十次、甚至幾百次偶然的機會才能接近一個跟自己類似的人。每一次新的巧合,只會多少提高一點點接近的程度。然而,只要有一點兒合不到一起,就會馬上前功盡棄。這種合不到一起的現象又總是那麼很早地出現,那麼明顯地暴露出來。簡直沒有人可以商量:該怎麼辦?日子該怎麼過?
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生活道路。
很多熱心人勸她領一個孩子。這件事她同各種各樣的女人認真地商量過很久,她已經被說服了,自己心裡已經熱乎起來,到兒童收容所也去過幾回。
不過最後她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她不可能出於無計可施一經決定馬上去愛一個孩子。危險還在於,以後她可能不再愛那個孩子。更為危險的是:他長大後也許會跟她格格不入。
要是能有一個真正的、自己親生的女兒就好了!(一定得是女兒,因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去培養,對男孩就無法那樣去培養。)
然而,她也不能同一個陌生人去重走這泥濘的路。
她連燈也沒有打開,在圈椅裡一直坐到深夜,從傍晚開始急於要做的事情一件也沒有做成。收音機刻度盤的這點光對她來說已足夠亮了,凝視著這柔和的綠光和黑色的刻度,她陶醉於沉思默想之中。
她聽了好多張唱片,其中最令人心情壓抑的幾張聽了也不覺得難過。她還聽了幾首進行曲。聽進行曲的時候,她彷彿覺得在她前面的晦暗中舉行凱旋式似的。而她高高坐在古老莊嚴的高靠背椅裡,把兩條修長的細腿蜷在身下的一邊,有如一個勝利者。
她穿過了14片荒漠,總算走到了。她度過了14個瘋狂的年頭,結果證明自己是對的!
正是在今天,她多年的忠貞獲得了新的、完美的涵義。
她幾乎是保持了忠貞。可以認為那是忠貞不渝。在主要的方面保持了忠貞。
然而,正是在今天,她覺得那個死者是個孩子,而不是現在的同齡人,不是一個男人——沒有那種能使女人感受到安全的男子漢的魁偉體魄。他既沒有看到戰爭的全貌,也沒有看到它的結局,更沒有看到戰後多年的艱苦歲月,他始終是一個有一對晴空般眼睛的青年。
她躺到了床上,但並沒立刻入睡,也不擔心今夜會睡眠不足。睡著了以後還常常醒來,做了不少夢,一夜做這麼多夢似乎是太多了。有些夢毫無意思,可也有一些夢她竭力想留在腦海裡,直到天明。
早晨她醒來,臉上泛起了笑容。
在公共汽車裡她被推來擠去,甚至腳上被踩,但她毫無怨恨地忍受著這一切。
穿上了白長衫走去開5分鐘的碰頭會時,她從老遠就高興地看到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從樓下的走廊裡迎面走來。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虎背熊腰,像大猩猩那麼可愛而又可笑,他從莫斯科回來以後薇加還是頭一次見到他。他的兩條胳膊實在是又長又重,垂著的時候幾乎把兩個肩頭也拖著往下沉,這看起來彷彿是身材的缺陷,事實上倒是優點。他的腦袋很大,成梯次配置,向後鼓出個圓頂泊色的船形小帽像平時一樣很隨便地、可有可無地扣在頭上,從後面翹起幾隻角,中空的帽頂也已被壓癟。他的胸部罩著前面不開襟的白大褂,有如塗著白雪樣偽裝漆的坦克的前部。像平時一樣,他一路走,一路瞇縫著眼睛,表情嚴肅可畏,但薇加知道,他臉上的線條只須稍加調整,就會變成一列笑容。
當薇加和列夫-列昂尼多維奇面對面在樓梯口相遇時,他臉上的線條果然移動了。
「你回來了我可真高興啊!這裡簡直就缺你了!」薇加首先向他說。
他笑得更明朗了,並用垂著的一隻手從下面挽住她的臂肘,使她轉向樓梯。
「什麼事情使你這樣愉快?告訴我,讓我也高興高興。」
「沒什麼,什麼事情也沒有。你呢,這一趟跑得好嗎?」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歎了口氣:
「好倒是好,可也有掃興的地方。莫斯科讓人不安。」
「那你以後可要詳細談談。」
「我給你帶來了唱片。3張。」
「是嗎?都是什麼?」
「你是知道的,那些個聖一桑什麼的我搞不清楚……反正莫斯科百貨大樓裡現在有慢轉唱片櫃檯,我把你開的單子交給了他們,一位女營業員就包了3張給我。明天我給你帶來。聽我說,熊魯霞,今天咱們得去參加一次審判會。」
「參加什麼審判會?」
「你什麼都不知道嗎?要審判第三醫院的一個外科大夫。」
「提法院正式審判嗎?」
「暫時還是同志式的批判。不過,調查已經進行了8個月了。」
「為了什麼事情?」
護士卓妞剛值完夜班沿著樓梯下來,她那黃色的睫毛很明顯地閃了一下,同他倆—一打了招呼。
「一個嬰兒手術後死了……趁我剛從莫斯科回來還有那麼點衝勁,我一定要去,開上幾炮。而在家裡待上一個星期,尾巴就又夾緊了。咱們一起去,是嗎?」
但盛加既來不及回答,也來不及拿主意,因為此時該到那軟椅套著套子、會議桌上鋪著天藍色台市的房間裡去開5分鐘的碰頭會了。
薇加非常珍視自己同列夫的關係。同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一樣,他是薇加在醫院裡最接近的人。他們的關係的可貴之處在於,一個沒有妻子的男人與一個沒有丈夫的女人之間幾乎不可能有的那種關係:列夫從來沒用特別的目光看她,沒有暗示過什麼,沒有超出界限,沒有產生野心,而她就更不用說了。他們的關係牢靠而友好,一點也不緊張:在他們之間,戀愛、結婚之類的話題,向來是避而不談的,彷彿世上根本不存在這類事情。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必定能猜到,薇加所需要的正是這樣的關係。他本人曾經有過妻子,後來沒有了,再後來跟某人「相好」,醫療中心的半邊天(這就等於整個醫療中心)喜歡議論他,而目前,似乎懷疑他跟手術室的一名護士有關係。一位年輕的外科女醫生——安熱莉娜確信地說有這麼回事,但是人們懷疑她自己在追求列夫,千方百計想得到他。
在整個5分鐘碰頭會的時間裡,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一直在紙上畫什麼稜角鮮明的圖形,甚至筆尖把紙也畫破了。而我加恰恰相反,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安靜地坐在那裡。她內心裡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平穩。
碰頭會結束了,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從大房間女病房開始巡診。那裡她有許多病人,每次巡診都要花很長時間。走到每一個病人跟前,她都會在床上坐一坐,檢查一下,或輕聲地談幾句話,她不要求在整個這段時間內病房裡鴉雀無聲,因為這樣反而會顯得拘束,何況要阻止女人們說話也不可能。(在女病房裡比在男病房裡更需要講究策略,更需要謹慎小心。在這裡,她作為一個醫生的重要性和成績並不是那麼肯定無疑的。只要她表現出情緒稍微好些,或者過分強調精神因素的作用,跟病人說一切都會圓滿結束,那就馬上會感到病人對她投來的毫不掩飾的目光或懷著妒意側目而視的神態,意思是:「你自然無所謂了!你什麼病也沒有。你是不會有體會的。」按照同樣的精神療法,她勸那些悵然若失的女病號在醫院裡也不要不注意自己的儀容,不妨講究點髮式,稍擦點脂粉。然而,如果她自己熱衷於打扮,就會不受歡迎。)
今天也是這樣,她盡可能持重地、精神集中地從一張病床走到另一張病床,按老習慣不理會嘈雜的人聲,只聽自己的病人陳述病情。忽然,從另一面牆那兒響起一個拖聲拖氣的聲音:
「喲,都是些什麼病人呀!這裡有的病人可真像公狗似的喜歡圍著母狗轉!就拿那個頭髮蓬亂、皮帶束在病號衫外面的傢伙來說,只要那個叫卓妞的護士值夜班,他就纏著跟她擁抱!」
「什麼?……是怎麼回事?……」漢加爾特問她的病人。「請您再說一遍。」
病人也就又說一遍。
沒錯,昨天夜裡是卓姐值班!昨天夜裡,正是刻度盤上亮著綠光的時候……
「對不起,請您再從頭詳詳細細地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