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士中的英華,
我們的泰特斯-拉歇斯怎樣啦?
馬歇斯:他正忙得跟法官似的,
一會兒處死這個,一會兒放逐那個,
有的要罰款,有的要赦免或者警告。
《科利奧蘭納斯》[注]——
[注]莎士比亞的劇本,引文見第一幕第六場。
長老被俘以後,只覺得尊嚴遭到了凌辱,服飾受到了摧殘,身體面臨著威脅,幾種情緒糾結在一起,使他的神色和舉止變得一反常態。
「先生們,這是怎麼回事?」他說,聲音中流露了那三種情緒。「這算是什麼規矩?你們是土耳其人還是基督徒,這麼對待一個教士?這是對上帝的僕人使用暴力,你們明白嗎?你們搶走了我的行囊,撕破了我的鑲邊繡花披風,那是哪怕給紅衣主教穿也不算丟臉的呢。要是換了別人,他非開除你們的教籍不可;但是我慈悲為懷,只要你們送還我的馬匹,釋放我的修士們,交回我的行囊,立即付給我一百金幣,讓我在茹爾沃修道院的祭台上,給你們舉行一場贖罪彌撒,由你們許下心願,在下一個五旬節到來以前不吃鹿肉,我便可以既往不咎,饒恕你們這次瘋狂的惡作劇。」
「神聖的長老,」首領說道,「我很遺憾,我的部下中有人會這麼對待您,以致引起了您的譴責。」
「對待!」長者答道,首領的溫和語調使他的膽子大了一些。「哪怕對一隻良種獵狗也不興這樣呀,何況對一個基督徒,更何況對一個教士;對茹爾沃修道院的長老,那就特別不應該了。這裡有一個不敬上帝,只知喝酒的行吟歌手,名叫阿倫阿代爾——這是一個二流子——他甚至威脅說,如果我除了他已經搶走的那些寶貝,那些貴重的金鏈子和雙環戒指以外,不肯再付四百枚金幣的贖金,他就要對我實施體罰——不,要處死我;不僅如此,我還有一些珍貴的東西,例如我的香盒和銀卷髮夾子,在他們粗糙的手裡給打斷了,損壞了。」
「不會這樣吧,阿倫阿代爾不會這麼對待您這樣高貴的教士,」首領說。
「這是真的,就像《尼哥底母福音》[注]那麼可靠,」長老說,「他還講了許多北方的粗話,發誓說要在樹林裡找一棵最高的樹,把我吊死。」——
[注]基督教的一部沒有編人《聖經》正典中的福音書,傳說為耶穌的門徒聖尼哥底母所寫。
「他真的這麼講過?唉,那麼,尊敬的長老,我想,阿倫阿代爾既然這麼講了,您還是照他的要求辦好,因為阿倫阿代爾這個人是說得到做得到的。」
「您這是跟我開玩笑吧,」長老吃了一驚,這麼說,勉強露出了笑容,「我也是喜歡講笑話的,真的。不過,哈哈哈,玩笑開了整整一夜,到了早晨應該言歸正傳啦。」
「我是像懺悔神父一樣認真呢,」首領答道。「長老,您得付一大筆贖金才成,要不,您的修道院就得另選新的住持了,因為您的位置恐怕得另請高明了。」
「你們是基督徒嗎,怎麼能對一位教士這麼講話?」長老說道。
「當然是基督徒啊!不信,您就瞧瞧,我們中間也有神父呢,」首領答道。「來,我們的大胖子教士,給這位長老講解一下有關這問題的經文。」
那位隨軍教士還半醉半醒的,在草綠衣衫上披了一件修士袍子,盡量回憶著從前背熟的一些字句。「願上帝保佑您一切順利,長老,」他說,「我們歡迎您到森林中來。」
「你這是在胡扯什麼?」長老說。「朋友,如果你真的是教會的人,你不如告訴我,我怎麼才能逃出這些人的手掌,不要裝神弄鬼的,跟我磨嘴皮,扮鬼臉。」
「說真的,長老,」修士答道,「我知道你只有一個脫身的辦法。今天是我們的聖安得烈日,是收什一稅的時候[注]。」——
[注]聖安得烈是耶穌的十二門徒之一,聖安得烈日在十一月三十日,什一稅是《舊約》中說的每人應獻給耶和華的份額,這兩者並無聯繫,只是塔克修士隨口胡謅的。
「但是,兄弟,我想這不是向教會收的吧?」長老說。
「向俗人收,也向教會收,」修士說。「因此,長老,你還是得仰仗不義之財給你幫忙,只有它能夠搭救你,別的都不成。」
「我打心底裡喜歡你們這些綠林好漢,」長老說,口氣變得溫和了,「得啦,你們不必對我這麼凶。我也懂得森林中的玩意兒,號角吹得又響又清楚,能叫每一棵櫟樹發出回聲。算了,你們何必這麼難為我呢。」
「給他一隻號角,」首領說,「我們得考考他,看他是不是吹牛。」
艾默長老吹了一遍號角。首領直搖頭。
「長老,」他說,「你吹的調子很動聽,但它不能替你贖身:我們不能像一個騎士的盾牌上寫的那樣,因為你吹得動聽就釋放你。另外,我還發現,你吹的是法國的柔和音調,它攪亂了蒼勁有力的英國號角聲。長老,憑你那最後一聲花腔,我得判你增加五十枚金幣的贖金,因為它把原來雄壯的號音弄得面目全非了。」
「得啦,朋友,」長老說,有些不耐煩了,「你是個不好伺候的獵人。我希望你在贖金問題上,還是將就一些的好。一句話,這次算我倒霉,不得不向魔鬼進貢,你們說吧,我得付多少贖金,才不用給五十個人押送,便能在沃特林大道[注]上自由行走?」——
[注]英國古代的一條交通要道,後來往往用它泛指所有的大路。
一個小頭目湊在首領耳邊說道:「我看,是不是讓長老給猶太佬,猶太佬給長老,互相定一下各人的贖金數目?」
「你是個糊塗蟲,」首領說,「不過你的主意倒不錯!聽著,猶太人,走前一步。你瞧瞧那位艾默長老,他是富裕的茹爾沃修道院的院長,你說,我們應該向他要多少贖金?我保證,你瞭解這修道院的收入。」
「哦,當然瞭解,」以撒說,「我跟那裡的神父做過買賣,經手過他們的小麥和大麥,樹上的果子,還有不少羊毛。哦,那是一所富饒的大修道院,茹爾沃的那些神父都生活闊綽,地窖裡有的是上好的美酒。像我這種無家可歸的人,要是有這麼一個安身之處,每年每月都有那麼多收入,那不論要我拿多少金銀來贖身,我都願意。」
「你這只猶太狗!」長老嚷道,「沒有人比你知道得更清楚,為了裝修聖壇,我們的修道院欠了多少債……」
「這也是為了要在上一季度把你們的地窖裝滿葡萄酒,」猶太人打斷他的話道,「不過這都……這都算不得什麼。」
「別聽這不信基督的野狗胡謅!」長老說。「他血口噴人,好像我們修道院是為那些酒欠的債;我們有權喝酒,這是必要的時候御寒用的。這個行過割禮的無賴誣陷神聖的教會,基督徒聽了卻不加申斥!」
「這一切都說明不了什麼,」首領說道。「以撒,你講吧,他付多少錢還不致影響他們的日常開支?」
「六百枚金幣,」以撒說道,「用這點錢犒賞各位勇士,對這位長老說來算不得什麼,不致影響他的舒適生活。」
「六百枚金幣,」首領說,聲音嚴肅,「很好,這夠了;以撒,你講得對,六百枚金幣。這就是我的判決,長老閣下。」
「對,這是宣判,宣判!」大伙嚷道,「所羅門也不會判得這麼合理。」
「你聽到宣判了,長老,」首領說道。
「你們瘋了,各位朋友,」長老說,「請問,我上哪兒去弄這麼一筆錢?哪怕我把我們修道院祭台上的聖器和燭台全都賣了,也湊不到一半數目;何況要辦這事,還得我親自回茹爾沃才成,你們可以留下我的兩個教士作人質。」
「這靠不住,」首領說,「我們得扣留你,長老,派你的教士去取贖金。你在這裡不愁沒有酒喝,沒有肉吃;如果你喜歡在森林裡玩玩,這裡景色迷人,比你們北方強多了。」
「或者,如果長老願意,」以撒說,想討好那些莊戶人,「我可以派人前往約克,從他們修道院存在我處的錢中,取出六百枚金幣交上,只要長老肯寫一張收據給我。」
「你要他寫,他會寫的,以撒,」首領說,「不過你得把艾默長老的和你自己的贖金一起付清。」
「我自己的!呀,各位勇士,」猶太人說,「我已經破產,成了窮光蛋;如果要我付五十枚金幣,我便只能靠討飯棒度過一生了。」
「這不妨讓長老來判斷,」首領說。「艾默長老,你怎麼說?猶太人付得起一筆贖金嗎?」
「付得起贖金?」長者答道。一他不是約克的以撒嗎?誰不知道他是個大老闆,哪怕要他給擄往亞述的以色列十大部族出贖金[注],他也出得起呢。我自己跟他來往不多,但我們管地窖和庫房的教士跟他常打交道,據他們講,他在約克的住宅裡堆滿了金銀,可以使任何基督教國家相形見細。一切活著的基督徒都不得不感到詫異,我們怎麼會容忍這些蝰蛇盤踞在我們的國土上,靠卑鄙的高利貸和巧取豪奪,吸我們的血,甚至把手伸進了神聖的教會。」——
[注]指公元前722年,亞述國王滅亡以色列王國的事。以色列人本來有十二部族,以色列王國由其中的十大部族組成。以色列王國滅亡後,以色列王和臣民兩萬七千多人被俘往兩河流域。
「別說了,長老,」猶太人答道,「還是請你平心靜氣想想吧。你知道,我從沒強迫別人向我借錢。但是教士和俗人,親王和長老,騎士和神父來敲以撒家的門,向他借錢的時候,從來不是這麼不客氣的。那時是:『以撒老兄,請您在這件事上幫幫忙吧,憑上帝作證,到期我一定歸還。』還有:『仁慈的以撒,您一向助人為樂,這次真像朋友一樣解決了我的困難!』可是期限一到,我去討債時,聽到的卻是:『該死的猶太佬』和『但願埃及的災難[注]永遠降臨在你們的部族中』;總之,恨不得把粗暴無禮的百姓都煽動起來,迫害我們這些可憐的外鄉人!」——
[注]以色列人早期曾遭到埃及法老的奴役,見《舊約-出埃及記》。
「長老,」首領說,「他雖然是猶太人,這句話可講得不錯。因此不必再爭吵了,就像他指定你的贖金數目一樣,你也指定一下他的數目。」
「除了latro famosus[注]——它的意思我可以在以後適當的時候再行奉告——誰也不會對一個基督教高級教士與一個沒有受過洗禮的猶太人一視同仁,」長老說道。「但是既然你們要我給這賤人定個價錢,我可以坦率告訴你們,你們至少得向他要一千枚金幣,少一個也不成,否則就是便宜了他。」——
[注]拉丁文:臭名昭著的強盜。這話是對洛克斯利講的,因此長老故意用了拉丁文,不讓他們聽懂。
「好,這就是我們的判決,我們的判決!」首領大聲宣告。
「對,這是我們的宣判,我們的宣判!」他的陪審官們一致嚷嚷。「基督徒是有良好修養的,他對我們比猶太人大方得多。」
「我們祖先的上帝保佑我吧!」猶太人說,「你們忍心逼死一個窮困潦倒的人嗎?今天我已經失去了孩子,你們還要剝奪我活命的手段嗎?」
「猶太佬,你失去了孩子,你的負擔也減輕啦,」艾默說。
「哎喲!我的老天爺,」以撒說,「你們的法律使你們不能明白,我們的親生骨肉怎樣與我們的心千絲萬縷地聯結在一起。啊,麗貝卡!我親愛的拉雪兒的女兒呀!哪怕那棵樹上的每片葉子都是金幣,每個金幣都是我的,我也寧願把這全部財富拿出來,只要誰能告訴我,你是不是還活著,沒有遭到那個拿撒勒人的毒手!」
「你的女兒是黑頭髮吧?」一個強盜問,「戴一塊絲織的面紗,上面有銀線繡花的?」
「對,是這樣,是這樣!」老人說,聲音有些發抖,但這是由於興奮,不是像以前那樣由於害怕。「但願雅各賜福給你!你能告訴我,她現在平安無事嗎?」
「那麼這是她,」那個莊稼漢說,「她給驕傲的聖殿騎士帶走了,是昨天傍晚從我們的隊伍中衝出去的。我曾拉開弓,想射他一箭,但為了那個姑娘,沒敢射出,我怕我的箭會射在她的身上。」
「啊!」猶太人答道,「我真希望你能射出,哪怕射中她的心臟也好!對她說來,躺在她祖先的墳墓裡,還比遭到無恥而野蠻的聖殿騎士的凌辱好一些。以迦博!以迦博!榮耀離開我的家了[注]!」——
[注]有一次以色列人與非利士人作戰失敗,死了不少人,一個以色列人非尼哈也戰死了,他的妻子正好臨產,生下一個孩子,她便給孩子起名叫以跡博,意為「失去榮譽」,說道:「以迦博,榮耀離開以色列了」,見《舊約-撒母耳記上》第4章。
「朋友們,」首領看看周圍的人說道,「這老人只是一個猶太人,可是他的不幸使我同情。以撒,要對我們講老實話,你付了這一千金幣贖金,真的一個錢也不剩了嗎?」
以撒經這一問,想起了自己的財產;他只因根深蒂固的習慣,對金錢的愛好甚至可以與他的父女之情對抗;現在他變得臉色蒼白,吞吞吐吐,但是不能否認,他付了贖金仍有一些剩餘。
「好吧,算了,隨你還剩多少,」首領說,「我們不想跟你算得太苛刻。你沒有錢,要想從布裡恩-布瓦吉貝爾手中救出孩子,那是癡心妄想,好比用沒有箭頭的箭射鹿一樣。我們可以答應你,你的贖金與艾默長老的一樣,甚至再減少一百金幣,這一百金幣作為我個人的損失,不算在我們的公賬上。這樣也免得人家罵我們抬高猶太人的身價,把他與基督教的高級教士一視同仁。以撒,現在你可以留下五百金幣,作你女兒的贖金了。聖殿騎士不僅喜歡閃閃發亮的黑眼睛,同樣喜歡閃閃發亮的黃金白銀。你得趁早把你的金幣拿到布瓦吉貝爾耳邊去,叮叮噹噹敲給他聽,免得發生更壞的事。根據我的偵察員送來的消息,你可以在附近的聖殿會堂裡找到他。我說得合理嗎,小伙子們?」
老鄉們對首領一向言聽計從,現在也作了這樣的表示。以撒由於得知他的女兒還活著,還可以用錢贖回,憂慮減輕了一半,趕緊撲在慷慨的首領腳下,把鬍鬚挨到了他的靴子上,想吻他那件綠大褂的衣襟。首領縮回身子,掙脫了猶太人的手,同時不免露出了一點鄙夷的神色。
「別這樣,你這傢伙,站起來!我是英國人,不喜歡東方人的叩頭。應該向上帝跪拜,不是向我這樣的罪人。」
「對,猶太人,」艾默長老說,「應該向上帝跪拜,向侍候上帝的教士跪拜,他知道,只要你誠心悔改,向聖羅貝爾[注]的神龕獻上一份合適的禮物,你就可以為你自己和你的女兒麗貝卡求得上帝的保佑。我憐憫這位少女,知道她生得又漂亮又文靜,我曾經在阿什口比武場上見到過她。而且布裡恩-布瓦吉貝爾這人,我的話對他還是有些作用的,你考慮吧,要不要我替你講講情。」——
[注]羅貝爾是諾曼底公爵,征眼者威廉的父親。
「哎喲!不得了!」猶太人說,「劫掠的手從四面八方伸向了我,我成了亞述的掠奪物,成了埃及的掠奪物。」
「你這個被詛咒的民族還能指望別的命運不成?」長老答道,「《聖經》上就這麼說:『他們拋棄了上帝的話,他們就失去了智慧。』還說:『我要把他們的婦人給予外人』——在目前這件事上,就是給予聖殿騎士;又說:『把他們的財產給予別人』——從目前來說,也就是給予這些高尚的先生。」
以撒長吁短歎的,絞著雙手,重又陷入了淒涼和絕望的狀態。但是首領把他帶到一邊。
「我得勸勸你,以撒,」洛克斯利說,「不論你打算怎麼辦,我的意思是你得跟這位教士交個朋友。他很自負,以撒,又很貪婪;至少他需要錢供他揮霍。你完全有力量滿足他的慾望,因為你不要以為我相信你窮苦的鬼話。以撒,我瞭解你的底細,你的大鐵箱裡藏著一大袋一大袋的銀錢。怎麼!難道我不知道蘋果樹下的那塊大石頭,從那裡可以通往你約克家花園的地下室,不是嗎?」猶太人的臉變得死一般蒼白了。「但是放心,我不會害你,」莊戶人繼續道,「因為我們是老朋友啦。你還記得那個生病的鄉下佬嗎?你的漂亮女兒麗貝卡在約克城把他從鐐銬下救了出來,讓他住在你家中養病,等身體好了,才打發他走,還資助了他一枚銀幣,不是嗎?你放高利貸,可這次才是一本萬利呢,這一枚銀幣給你今天省下了五百枚金幣。」
「那麼你就是我們稱做彎弓迪康的那個人?」以撒說。「難怪我覺得你的口音有些熟呢。」
「我是彎弓,」首領說,「也叫洛克斯利,除此以外還有別的名字。」
「但是,我的好兄弟,關於那個地下室的事,你誤解了。上帝知道,那裡其實沒什麼,只是存放著一些貨物,我很樂意分一些給你們,比如一百碼草綠色衣料,讓你們做緊身上衣,一百根西班牙紫杉做弓,還有一百根弓弦,都是又堅韌又牢固又光滑的;這些我全是為了表示感謝送給你的,正直的迪康;但是那個地下室,請你務必保守秘密,我的好迪康。」
「我一定替你保守秘密,」首領說,「不過不要指望我什麼,我只是同情你的女兒。我對這事無能為力。聖殿騎士那班人太厲害了,在空曠的平地上我的弓箭手奈何他們不得,會給他們打得七零八落。當時要是我知道,給帶走的是麗貝卡,我也許會想想辦法,但現在你得靠策略對付他了。好吧,要我為你跟長老談談嗎?」
「看在上帝份上,迪康,想想法子,幫助我找回我的親生孩子吧!」
「可是你別跟我打岔,不要吝嗇,這在目前不合適,」首領說,「我會替你跟他好好談的。」
於是他轉身走了,可是猶太人釘住了他,跟影子似的。
「艾默長老,」首領說,「跟我到這棵樹下來。聽說你愛喝酒,也愛跟女人調情,這與你的身份不太合適,長老;不過,我不想干涉。我還聽說,你愛養養獵犬,還喜歡騎馬,這都不壞,只是玩這些東西得花錢,由此看來,你是不會嫌棄一袋金幣的。但是我從沒聽說,你喜歡壓迫或者殘忍的行為。現在這個以撒,他願意為你的消遣和娛樂提供一些幫助,給你一袋一百枚銀幣的錢,只要你肯出面調停一下,讓你的朋友聖殿騎士釋放他的女兒。」
「得保證她的平安和貞潔,像她離開我的時候一樣,」以撒插口道,「不然,這筆交易就做不成。」
「別多嘴,以撤,」首領說,「否則我就不管你的事了。艾默長老,你說我這個主意怎麼樣?」
「這件事有些複雜,」長者答道,「因為一方面這是件好事,可是另一方面,佔便宜的是一個猶太人,這又大大違背了我的良心。不過,如果這個以色列人肯捐一筆錢給教堂,讓我修建幾間禪房,那麼我就可以問心無愧,幫助他解決他女兒的事了。」
「叫他拿出二十馬克金幣修理房屋……」首領說,「喂,以撒,別打岔!……或者給祭台捐一對銀燭台,這都可以辦到。」
「不,但是,我的彎弓迪康,」以撤又想插嘴了。
「老兄,你是畜生,你是蟲子!」首領說,失去了耐心,「如果你還要把你那些骯髒錢,看得跟你女兒的生命和榮譽一樣重,那麼我起誓,我非在三天內弄得你傾家蕩產不可!」
以撒把話縮回去了,嚇得再也不敢作聲。
「這一切怎麼保證?」長老問。
「等你斡旋成功,以撒平安回來,」首領說,「我憑聖休伯特起誓,一定督促他向你兌付全部金銀,分文不少,否則我會找他算賬,讓他覺得不如拿出二十倍的錢更好。」
「那就這麼辦,猶太人,」艾默說,「既然要我插手這件事,我得用一下你的紙筆——哦,且慢,我寧可齋戒二十四個鐘頭,也不用你的筆,那叫我上哪兒找筆呢?」
「如果長老覺得猶太人的紙還可以將就,那麼現成的筆我能找到,」首領說。這時一群大雁正從他們頭頂經過,要飛往遙遠的霍爾德內斯沼澤,於是他挽起弓,一箭射去,領頭的那只雁便帶著射中的箭,搖搖晃晃的掉到了地上。
「長老,」首領說,「除非你們要寫編年史,這些羽毛儘夠茹爾沃修道院的全體修士用上一百年了。」
長老坐了下去,不慌不忙地動手給布裡恩-布瓦吉貝爾寫信,然後小心翼翼封好信紙,交給猶太人,一邊說道:「這可以作你前往聖殿會堂的通行證;照我想,憑這封信,你的女兒多半便可獲得釋放;不過你還得備上一份厚禮,這得靠你自己了,告訴你,這位布瓦吉貝爾騎士屬於這類人,他們是從來不做賠本生意的。」
「好啦,長老,」首領說,「我不想多留你了,只要你再寫一張收據交給猶太人,就可以走了——我接受他作我的代理人;以後如果我聽說,你跟他吵鬧,不承認他從你賬上付出的這筆錢,那就別怪我不客氣,我會把你的修道院燒成平地,哪怕我要為此提前十年上絞架,我也不怕!」
現在長老不像剛才給布瓦吉貝爾寫信那麼悠閒自在了,垂頭喪氣地寫了收據,說明他為了支付贖金,向約克的以撒預支了六百枚金幣,該款已如數領迄,並將從修道院的賬目中給予扣除,決不食言。
「我滿足了你們的要求,」艾默長老說,「像一個真正的俘虜那樣付了贖金,現在得請你們歸還我的騾子和馬,釋放我的隨從人員,退回從我身上搜去的雙環戒指、珠寶和珍貴服飾等等了。」
「關於你的隨從人員,長老,」洛克斯利說,「他們馬上就會獲得自由,再扣留他們是不對的;關於你的馬和騾子,它們也應全部奉還,另外還給你一些必要的零花錢,讓你可以返回約克城,如果連路費也不給,未免太殘忍了。至於那些戒指、珠寶、項鏈等等,那麼你必須理解,我們是心地慈善的,考慮到你是一位看破紅塵、德高望重的教士,我們不忍心讓你戴上這些戒指、項鏈和其他無聊的裝飾品,受到它們的強烈誘惑,因而破壞教會的清規戒律。」
「各位朋友,」長老答道,「在你們把手伸向教會的財物以前,先想想你們在幹什麼。這些東西都是屬於教會的聖物,如果它們落到俗人手中,我不知道這會引起什麼報應。」
「我們會注意這點的,尊敬的長老,」科普曼赫斯特的隱士插嘴道,「因為我可以自己戴這些東西。」
「朋友,也許你是教會的人,」長老答道,對這個解決辦法表示不滿『「但我不知道,教會是否真的對你行過授職禮,如果那樣,那麼請你注意。你今天參加的這種活動,你是得向教會承擔責任的。」
「長老朋友,」隱士答道,「不妨讓你知道,我是屬於一個小小的主教管區的,在那裡我自己便是主教,我既不受約克主教的管轄,也不必茹爾沃修道院長老和整個修道院為我操心。」
「你根本不是一個真正的教士,」長老說,「你屬於那種不守規矩的人,這種人不經正式手續便自封為聖職人員,褻瀆教會的聖禮,危害向他們仔悔的人的靈魂,正如《武甘大聖經》[注]上說的:他們給人的不是食物,是石頭。」——
[注]即《通俗拉丁文聖經》,它通稱《武甘大聖經》,曾被教會定為正式拉丁文本,後來才發現它錯誤甚多,不足為據。
「不對,」修上答道,「你的拉丁文奈何不了我,我的腦袋裡有的是。我可以說,對你這種自以為是的教士,沒收你的珠寶和裝飾品,只是剝奪你的不義之財,是合法的。」
「你是個草包教士[注],」長老說,勃然大怒,「我開除你的教籍。」——
[注]見作者附註八。——原注
「你自己更像一個流氓和異教徒,」修士同樣怒氣沖沖地說。「儘管我和你都是教會中人,你居然不顧體面,在我的教徒面前這麼侮辱我,我決不會輕饒你。正如《武甘大聖經》上說的,我得打斷你的骨頭。」
「好啦!」首領喊道,「同是教會的人,這麼爭吵像樣嗎?修士,請你保持冷靜。長老,哪怕你不願看在上帝份上言歸於好,也別再跟修士鬥嘴啦。隱士,讓長老作為一個付了贖金的人,與我們好好告別吧。」
但是兩個憤憤不平的教士,仍在用不連貫的拉丁文互相詆毀,只是長老講得流利一些,隱士講得激烈一些罷了。最後老鄉們總算把他們分開了,這時長老才靜下心來,想起跟這個草包,這個強盜們的隨軍教士互相謾罵,實在有失尊嚴,於是帶著隨從人員,騎馬走了,儘管已不像來的時候那麼豪華闊綽,但從世俗的觀點看來,比他在這次奇遇前的表現,卻更符合一個使徒的身份了。
現在猶太人也得為他自己的贖金,以及他代為支付的長老的贖金,提供書面憑證了。於是他給約克城的一個朋友,另一個猶太人,寫了一張條子,蓋了印,要求他付給來人一千一百枚金幣,另外還特別註明了要供應的幾種商品。
「我的朋友謝瓦有我貨倉的鑰匙,」他說,深深歎了口氣。
「還有地下室的鑰匙吧,」洛克斯利小聲道。
「不,不,老天保佑!」以撤說,「讓人知道那個秘密,我就要大禍臨頭啦!」
「你放心,我不會洩漏,」首領說,「只要你把信上指定的數目付清,就沒事了。喂,以撒,你怎麼啦?你死了嗎?還愣在那兒幹嗎?損失了一千金幣就急得失魂落魄似的,把女兒的危險也忘記了嗎?」
以撒跳起身來就走。「不,迪康,我馬上去辦。你呀,我不能說你是好人,又不敢、也不願說你是壞人;再見吧!」
然而在以撒動身以前,首領還是給了他幾句臨別贈言:「為了你女兒的安全,要大方一些,不要捨不得花錢。相信我,在這件事上如果小氣,省下的錢會變成熔化的金銀,硬在你的喉嚨口,叫你一輩子都過不安穩。」
以撒唉聲歎氣地默認了這點,便出發了;首領派兩個高大的漢子送他離開森林,既是保護他,也是當他的嚮導。
在這一幕幕情景進行時,黑甲騎士一直饒有趣味地在旁觀看,現在他也得向首領告辭了,然而臨走前他不能不表示他的驚異,因為他萬萬沒有想到,在這些處於法律以外,不受法律保護的人中間,居然也有一套處理公共事務的方針政策。
「一棵有病的樹上,有時也會結出健全的果實,」首領說,「罪惡的時代不見得永遠只能產生清一色的罪惡。在被迫走上這條不法道路的人中間,有不少人無疑並不願做過分越軌的事,也有的人幹這營生可能完全是不得已的。」
「現在跟我說話的人,可能便是這樣吧?」騎士問。
「騎士老弟,」首領答道,「我們每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可以對我作出自己的判斷,我也可以對你作出我的推測,儘管我們的箭可能都沒有射中目標,這也沒什麼。但是正如我並不想要求你公開你的秘密,我也希望你允許我保留我的秘密。」
「請原諒,勇敢的首領,」騎士說,「你的責備是公正的。但是也許我們今後再見面的時候,雙方都會坦率一些了。現在讓我們作為朋友分手吧,好嗎?」
「很好,我向你伸出我的手,」洛克斯利說,「儘管目前,這是一個強盜的手,但它是一個真正的英國人的手。」
「我也向你伸出我的手,」騎士說,「這隻手能與你的手握在一起,我認為這是它的光榮。因為一個擁有無限權力可以幹壞事的人,不僅應該為他所做的好事,也應該為他所沒有做的壞事,得到讚揚。再見吧,英勇的壯士!」
這樣,他們在友好中分別了,黑甲騎士隨即跳上強壯的戰馬,向森林中疾馳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