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一下這景象吧。我,一個畢生吞食安非他明的毫無希望的癌君子,過去十年一直生活在精神分裂的邊緣的人,在十幾年中不是街頭流浪就是被鎖在精神病院,現在居然在飛往德國的漢莎航空公司的班機上吃早餐。我顯然控制了吸毒,一樁百萬英鎊的竊案勝券在握,一個漂亮的女人在等待著我,在這種情況下,輕說著也是感覺真他媽律。這真像是個神話故事,但是儘管我十分激動,我也覺得緊張。我戀愛了,但是有一個問題。漢雷洛蕾是多年以來真正和我交談的第一個人。重新進入真實的生活很讓人害怕。我們會拉著手、甚至接吻嗎?我會脫下衣服,激起性慾,和她做愛嗎?我乾淨嗎?我身上有難聞的氣味嗎?這一切和街頭的長凳及紐卡斯爾的活死人可是有著天壤之別呀。在監獄和精神病院之外的正常人都談論些什麼?誰來說話?也許我得聽人講話並發表意見。媽的,現在我覺得好像自己變成了醫生了。我和這個女孩只在公園裡度過了短短的二十分鐘,一起餵我們的小鳥,可是她對我生活的影響卻是無比巨大的。我第一次找到了真正的愛。
就連痛君子也會墜入愛河。
我必須保持冷靜,一定不能把這事搞吹了。飛機在法蘭克福機場降落時我心裡想道。我本該飛到慕尼黑去的,但是在毒品引起的激動之下飛到了法蘭克福,現在發現還得坐上四個小時的火車。至少我沒有去諸國家,這在我已經是個很大的進步了。
一路上展現在眼前的聖誕節景象就彷彿是聖誕老人在火車車廂外翻開著一本真實生活的圖畫書。火車飛馳在漫天大雪下的德國原野上,經過燈火閃爍像是點燃了許多蠟燭一般的小鄉村。透過窗子可以看見聖誕樹上一閃一閃的燈光。那裡有互相贈送禮物的正常的家庭。他們屬於這個世界。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屬於過任何人了。
我曾經屬於過任何人嗎?
我兩次弄錯了換車的地方,旅程像是永無盡頭,我開始感到安非他明的作用在消失。我決心不讓事情搞砸,沒有再吃一粒安非他明,選擇了喝一小口買來作為禮物送給漢雷洛蕾父母的白蘭地。我小心地打開包裝紙,喝了一小口,往瓶子裡加了點水,這樣她的爸爸媽媽就還能有禮物。火車終於抵達了車站,我又坐了二十分鐘的公共汽車,來到了漢雷洛蕾所產的小村子。下車後我按約定給她家打電話,他們讓我就在電話亭旁等著。雪又下大了。
五分鐘後漢雷洛蕾的妹妹步行到了電話亭,用連不成句的英語說:「你一定就是斯蒂芬,讓我給你拿包。跟我來。」走在積著新雪的路上,感到時間彷彿凝固了。街上渺無人跡,我回過頭去,看見身後雪地裡我們的腳印。過去二十年的折磨和痛苦彷彿在一點點消失。
我懷著疑慮進入的世界,是一個普通人在其中生活和死亡的沒有毒品的世界。
幾分鐘之內我們就來到了一所很大的房子前,在我的眼裡這是一所宅第。漢雷絡合的妹妹告訴我,漢雷洛營正從另一個城市開車回家,一個小時左右就能到了。在寬敞的客廳裡她把我介紹給了她的父母,這是一對典型的巴伐利亞夫妻。我把那瓶稍稍免洗了的白蘭地給了他們,他們把白蘭地放在了一個高架子上。「真奇怪,放在這個地方。」我心想,「他們要是不喝,我就喝。」我像個孩子一樣坐在那兒,被眼前奇特的景象迷住了。屋子的一角聳立著一棵巨大的聖誕樹。上面點著真蠟燭。樹下是不同形狀不同大小的禮物。我坐在充滿了家庭之愛的彩虹的一端。
原來這就是我在公園裡離開了的那個年輕姑娘生長的地方。這就是她的世界,高精神病院、監獄牢房和公園長凳是這樣的遙遠。對於我,能夠和他們一起過聖誕節真是不可思議。我又感覺到安非他明作用的消失,就到廁所去吃了半片溫和的安眠藥好鎮靜下來。我感到好了一點,坐在沙發上喝啤酒,在我的要求之下漢雷洛蕾的小妹妹在鋼琴上班了莫扎特的曲子。我聽著音樂,覺得莫扎特二百年前在薩爾茨堡是專門為我寫了這個曲子。喝過兩杯啤酒,為謹慎起見沒有接受第三杯,我感到暈乎乎的,一時閉上了眼睛。我在增隴中回想起了過去,……紐沃姆大夫,那個同性戀精神病醫生和我服用的第一次安非他明。紳士喬治和盜竊珠寶。團伙匪幫,殺人犯,精神病院,監獄。
我最睡著了,在做夢嗎?
我是醉倒在街邊的長凳上了嗎?
我最要在一車淒涼的慈善院裡醒來,伴著周圍都是孤獨的面孔嗎?
我能夠感到自己在飄去,突然……
有人站在我的身邊,握著我的手。
「你睡著了,樣子是這樣寧靜,像個小男孩。」漢雷洛雷親吻我的額頭,我聽見她的溫柔的聲音在說:「聖誕節快樂,斯蒂芬。歡迎到德國來,歡迎到我家來。」我感到非常安全,那雙眼睛又重新說出了一切。海德公園的小鳥又飛回來了,這次吃著整塊的麵包。我們和她的父母說了一會兒話,但這時已經很晚了,我站起身來和全家人道了晚安。當我們離開房間的時候漢雷洛雷的媽媽說:「你剛才睡著了,在另外一個世界裡。」「是的,很長的時間,」我答道,「二十多年的時間。」
上樓後漢雷洛蕾把我帶到我的房間裡,這是一個溫馨的帶木簷的房間。她笑著問我她應該留下還是離開。「留下,」我答道,「我愛你。我們結婚吧。」「這可有點突然。」她笑道。我重新說道:「我愛你。永遠和我在一起。我要給你買一座城堡,用鑽石蓋滿你的全身。」我毫不氣餒地不停地說道。「我不需要什麼城堡。我在這兒生活,戴鑽石看起來會很健。光是和你在一起我就覺得很幸福了,傻孩子。」我們擁抱著躺在床上,兩個從完全不同的世界來的人。我們終於單獨在一起了,我們做愛,互相愛得更深了。後來我忘記了吃安眠藥,她還在我身邊時我就睡著了。
次日我很早就醒了。這天是聖誕日,我從窗子裡看出去,外面是一片銀白的世界,雪沉甸甸地壓在大樹上。這不是夢。我是在一個真實世界的幸福故事裡醒來,而且我還是裡面的主角呢!
我想取用早晨的安非他明,但是不敢在臥室裡這樣做,怕我的睡美人會醒來。我躡手躡腳地走進廁所裡,吞下了兩粒。回到臥室後我看著這個來自好人家的二十四歲的聰明姑娘,心想不知道她看上了我這麼個吉卜賽式的人物的哪一點。她穿著黃色的睡衣躺在那裡,看上去像一朵向日葵。我把她吻醒過來,說:「嫁給我吧,我馬上要賺大錢了,我們會有一切,『鄉宅』,一百萬英鎊。」我說了又說。「什麼鄉宅?什麼一百萬英鎊?我不明白,你說得太快了。」她有點茫然地說,「嫁給你?我們才認識了八個小時,而且多一半時間是在睡覺。我能不能考慮到早飯以後,英國先生?」她站起身來,把我帶到浴室去,她放了一浴缸熱水,就下樓煮咖啡去了。
現在我是上帝的宇宙中最幸福的人。早晨的熱水澡,漂亮的姑娘,這是個奇跡。我重又充滿了生氣。我躺在起著泡沫的熱肥皂水中,閉上了眼睛。突然噩夢般的景象出現在腦海。
這一切都是個夢嗎?
恐怖電影什麼時候又會開始,如同往常一貫的那樣?
我是不是又回到了同性戀醫生紐沃姆浴室中那金框鏡子之間。吸毒過山車之旅多年前開始出發的地方?我驚慌地跳出浴缸,滴得滿地是水,打開了浴室的小櫃,以為會看到放在一排排藥瓶中的毒品。我寬慰地看見那兒只有牙刷和剃鬚膏,這是一個正常人家的住所。
「你在找什麼?」我回過身看見漢雷洛蕾赤裸著站在我身後。她鎖上門我們做了愛。她媽媽的巴伐利亞早餐等一等也無妨。我在浴室的地上得到了我渴望的一切。
後來我們下樓去了。在餐桌旁和全家人見面,我感到十分拘束。後面的幾天我必須成為一個正常的人。我過去扮演過幾種角色,但正常人卻是個新角色。我不知道台詞,即使在今天我對於腳本也依然不甚肯定。我就是臨時發揮。我很緊張,緊緊抓著漢雷洛蕾桌子下面的手,搞得她有一陣子都沒法吃飯。她意識到我的緊張,輕輕對我說不要害怕,我才放開了她的手,共享起家制的混合麥片和麵包捲來。
那天上午我們一起到附近一個湖上去玩。天氣冰一樣冷,我們散著步,看人們一家家在冰封的湖面上滑冰。小孩、爸爸媽媽都一起歡笑,沒有人再嘲笑我了。看到孩子們玩耍,我心想不知這個神話故事會如何發展。也許有一天……?我又成了生活中積極的一員了,很緊張,但是我在一步步離開替代生活的公園長凳。那天早上我不必非得最後進球不可,能是球隊的一員就非常高興了。
用什麼語言才能形容出以後的幾天呢?我們參觀古老的城堡,在林中散步,逛馬路市場,吃美味食物,聽教堂鐘聲。奇跡一個接連一個。
獨自和漢雷洛蕾在一起時我感到安全。但是一天晚上,當我們到一個朋友家去喝酒的時候我變得非常不安。我被介紹給了大約十個年輕人,他們都很友好,英語似乎說得也很好。如果我吸足了毒情況就會很不一樣。我可以用倫敦的故事來引起他們的注意。吸足了毒我可以是個英雄,建議大家都到城裡去,或者來一個放蕩的晚會。吸足了毒我就會是個傲慢的聰明先生,但是沒有了畢生支持我的大劑量安非他明,我感到自己是這樣脆弱,這樣暴露無遺。我祈求這個晚上快快過去,我們好離開這裡獨自相處。每當人們問我,我怎麼樣,喜不喜歡德國,我總是選擇我認為他們想聽的來回答。對於我,就像是在接受考驗,就連認識漢雷洛營也需要他們的同意。
我回倫敦的前一天,漢雷洛曾帶我到慕尼黑去,參觀了所有的景點,在英國花園裡作冬日散步後我們到一家傳統的巴伐利亞旅館去吃飯。這地方看上去很奢華,但漢雷洛蕾堅持要我吃鹿肉。美味上了桌。我實在受不了啦,開始哭起來。「你為什麼獎呀?」她問道,把手伸過桌子握住我的手。「因為這一切都是一場美麗的夢,我知道明天一切就要結束了。」「怎麼啦,一切不必結束呀,我們可以再見面。」她說。「明天和我一起回去吧,」我求她,「我們可以找個地方住下。」「我怎麼能夠就這麼和你到英國去呢?我不能。我在這裡有工作,再說,我們得有地方住,我們不能睡在公園的長凳上。」
她沒有意識到自己說到點子上了。我無言以對。
「你先回去,等你把一切安排好以後過一個來月我去找你。」她最後建議遭。
當然她對我的過去一無所知,她看到的只是幻想中的今天。
我想要告訴她我吸毒,住在一家精神病院裡,但就是說不出口。進餐的其餘時間裡我一直沉默著,無法面對那使人氣餒的現實:明天我將要回到倫敦空虛的大街上。我還能有希望再見到她嗎?我一無所有,沒有錢,沒有家,沒有朋友,沒有希望能徹底戒毒。我仍然是個吸毒成癮的人。
第二天一早她開車把我送到火車站,我坐火車到法蘭克福。
火車開動的時候我把身於探出窗外,早已看不見漢雷洛蕾的身影了,我仍在哭著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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