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救世軍慈善機構裡度過了一年以後,戒酒部門就像是希爾頓飯店。戒酒病房佔據了一所很大的鄉村醫院的整個二層樓,醫院坐落在一片極大的場地上,很有一點鄉村療養院的氣氛。為期十周的項目執行一種戒毒式的禁酒活動,為了幫助病人敞開心扉,每個人都必須輪流把自己的過去講出來。在講述的過程中誰也不許打斷,但是講完以後工作人員和病人都可以發表意見。這個戒酒部門沒有鳳凰戒毒所那麼緊張,加上我已經一年沒有吸毒這個事實,使我很快能夠適應。我有了穩定的棲身之所,美麗的環境和良好的飲食,就一天天地強壯起來。
兩個星期以後,他們給了我一份工作,讓我在醫院老年病房中整理病床,工作很輕鬆,能賺幾英鎊零花錢。在那裡我遇見了一個九十歲的老人,他患肝硬化,年歲又太大,快要死了。每天早晨我給他整理床的時候我們都談一會兒,他逐漸告訴了我他的一生。他從海軍中臨時獲假回到家裡,發現妻子和別人在睡覺,從此以後,七十年來每晚喝得一醉方休。「那天就該把他們給殺掉。」他眼睛裡帶著恍惚的神情說道。他接著告訴我,在十分傷心的情況下,他只得泡在酒吧裡過日子。「他們把我弄到這裡來之前,我一輩子從來沒有清醒著上過床。」他驕傲地聲稱。多數早晨我把他推到院子裡,好讓他看看草坪和草坪上的大橡樹。「你看那些鳥,」他會說,「我以前從來沒有注意過他們。」「真讓人驚奇,」他接著說,「他們不用汽油就能飛。真是機靈的小東西。」「我叫西德尼。你叫什麼名字,孩子?」「斯蒂芬。」找答道。「你可以當我的孫子了。」他微笑道。「那兩個雜種有十個孫子輩的人。現在倆人都死了。她是去年死的。」他帶著迷們的神情喃喃道,「去看鳥兒的飛翔,看風的吹拂吧,不要像我這樣放過了美好的一切。」
幾天以後我下樓來時發現他的病床空著,而且床單什麼的也給拿掉了。「西德尼呢?」我問另一個老人。「坐盒子旅行去了。」他說。「盒子旅行?」我納悶地問。「棺材,死了。」他答道。我放下了整理病床的工作,坐在院子裡,心裡感到很悲哀。一隻小鳥停在了我身邊。「機靈的小東西。」我心裡想。
隨著時間的過去,良好食物的效果開始出現了。我體重增加,看上去很健康。大約六個星期以後我開始注意到醫院裡的一個漂亮護士,她總是坐在老年病房門外的長凳上喫茶點。有一天她提出付給我錢,讓我幫助她照料一年一度的舊貨義賣中她的服裝攤。我非常願意幫忙,我們決定第二天就開始,以便作好一切準備。她把我帶到醫院的另外一邊,一間很大的房間裡裝滿了村子裡富有的人們捐獻的東西。有幾十個盒子裡都是質量很好的舊衣服,她讓我整理這些衣服,並告訴我我可以拿我需要的東西。對於去年一年都穿著同一條牛仔褲和綠T恤衫的我來說,這簡直如同打開了阿拉丁的服裝寶洞。我貪婪地裝滿了兩個大衣箱。她大笑著說:「你就是活到一百歲也穿不了這麼多衣服!」倒不是她在乎我拿了這些衣服。這裡的衣服夠二十次義賣的。再說,所有的舊貨都來自當地居民,所以你只會在義賣的那天聽見一個村民對另外一個說:「那是我捐的一件舊大衣,穿在他身上還挺不錯的。」
義賣那天,穿上了新行頭,我看起來好闊氣。我用整理病床賺來的錢買了一個床頭燈和一台舊收音機。回到戒酒病房後,找把檯燈和收音機放在床的兩邊,覺得很是自豪。躺在床上聽音樂,我開始感到自己幾乎又是一個人了。可悲的是,第二天早晨,護士長把頭伸進門裡,說:「別太舒服了。你就要離開了。你的治療下個星期四就結束。」這時我新獲得的平靜很快就消失了。
我酗酒達二十多年之久,現在我的治療下個星期四就要結束了!這簡直太不可思議啦!這就像告訴一個十歲的孩子讓他離家去自謀生路!三號,你的時間到了,你好些了。祝你好運,再見!
只剩下一個星期了,我感到驚慌起來。但是那天早上我交了好運,我在當地的一張報紙上看到,附近一個城市裡有家旅館要雇一個包住的工作人員。一個星期之後那個漂亮的護士開車把我和我的箱子、床頭燈以及收音機送到火車站。她和我吻別時我感到很快活,這是一個吻,而不是僅僅在臉上啄一下。帶著所有的行李到達伊爾克利火車站後,我坐出租車到旅館去了。這是個進步,我坐在出租車裡想道。進步!啊,他媽的!要是那天早上我知道前面的生活中還有什麼東西在等著我的話該多好!
我到旅館後,經理在前廳等著我,把我帶到我的房間裡。「歡迎你,斯蒂芬,」他說,「我希望你在這裡工作會很快樂,你會長期和我們在一起。」他是個和善友好的人,說話帶倫敦口音。這個豪華旅館坐落在約克郡高沼地的邊緣,客人都是很高級的,查爾斯王儲都在這裡住過。我的房間很大,可以俯瞰花園,那晚我聽著收音機,感到像個有錢的旅遊者。
次日早晨我開始洗餐具。我是惟一洗餐具的人,所以你可以說我負責這個部門。這是一個非常忙碌的廚房,一整天傳送帶不停地把髒碗碟送過來。我休息的時候別人把碗碟從傳送帶上拿下來,但只是給堆在一邊,等我回來時,迎接我的是堆成山的髒碗碟。
我第一次生活在正常的氣氛之中,儘管環境宜人,我很快變得緊張起來,非常懷念醫院裡的安全感。過去我和同是酒徒的人來往,醫護人員對我很和藹,而這裡一切都大不一樣。我獨自和普通的勞動者相處,人們期望我適應下來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沒有人再給我量體溫,或者對我的健康表示關心了。我只是牆上的另一塊磚頭而已。由於恐懼我又變得內向,和同事連一個字也無法交流。對於他們來說,我必定像個從不知什麼地方蹦出來的沉默的怪人。說不定是個活動中的系列殺人犯?
逐漸我開始面對吸毒給自己帶來的現實後果。它使我震驚。想當初我有那麼多的錢,我他媽怎麼會落到洗盤子的下場?那些錢都到什麼地方去了?那些年以前在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每一天,當我站在那裡幹活的時候,以前會背的一首詩逐漸回到了我的腦子裡——「早晨和百靈鳥一同起床……」我過去的生活越來越多地出現在腦海之中。埋葬金錢之類的事開始在腦子裡浮出又消失,像慢慢拼起來的一幅拼圖。
在這麼多年以後,記憶像洪水般湧回,我害怕極了。電擊治療抹掉了這麼多的往事,現在我正在記起我從不知道存在過的事情。我曾經一度像個國王一樣住在大宅子裡,開最高級的汽車。現在我能夠面對這樣的事實,即我並不是從頭就是個流浪漢。隨著時間的過去,一切變得越來越清楚了。是的,我能夠想像出自己藏錢的情況,但是藏在了什麼地方?當我企圖集中精力考慮具體的問題時,一切就變得過於複雜,造成我劇烈的頭痛。在龐德巷、鳳凰戒毒所或紐卡斯爾我都沒有這麼清楚地記起過這些事。在那些年裡我的過去停止了存在。現在我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我曾經認識的人。
我很久以來第一次開始想到我的女兒們特莎和安東尼僅。彷彿我頭腦裡的一扇門打開了,裡面有個聲音在說,好了,儘管很痛苦,你現在能夠應付這些思想了。似乎沒有什麼希望能再見到她們,但是有一天我鼓起了足夠的勇氣向一個年輕的女招待尋求幫助。我記起了前妻住的街道的名字,心裡想,如果能夠找到電話號碼,這個姑娘就能假裝是特莎的朋友給她們打電話。遺憾的是,我的前妻早就搬走了,沒有留下轉信的新地址。此後那個女招待常常對我微笑,但我總是往別處看,後來我們再也沒有說過話。
歲月隨著髒碗碟流過我的身旁,逐漸在休息的日子裡我開始在約克郡高沼地散步,一連幾個小時在無人居住的山丘間漫步。一天下午我在山邊上發現了一條流進山下小河中去的小溪。我搬來一些大石頭,壘起一道堤壩似的東西,使水沿另外一條路流下去。我完全被迷住了,看著水沿新路慢慢流下,對於我,這新路代表著新的生活,自由,擺脫過去。這是一個遠離一切傷痛的、我個人的希望世界。我常常坐在自己的小溪邊,看著我的水沿著我的路涓渦流去,心裡感到非常安全。
但悲哀的是,離開了我的小溪,寧靜感就消失了。隨著更多地憶起過去,我愈加感到痛苦的折磨。一切都太讓人摸不著頭腦了,漸漸地我都快被逼瘋了。
在我情緒特別木好的一天,我在洗碗碟的時候聽見別的工人在休息室休息,大聲笑著。當我去拿茶水的時候笑聲更響了,就像有一面大鼓在我的腦子裡面捶響著。我看到這些無憂無慮的人快樂地在一起,感到受到了威脅,從小賣部跑了出來。我坐在外面的院子裡,但笑聲更少入了。我想像著他們在笑我,嘲笑這個沉默的洗碗碟的怪人。在我的腦袋裡刮起了可怕的風暴,整個下午越來越強烈。
那晚當我走到我的小溪旁時,驚恐地發現所有的石塊都被搬開了,水又流回到原來的路上。我大怒,把石頭往地上摔,尖聲叫道:「他媽的雜種們!那幫臭東西跟蹤我,把我的河給偷走了!」小溪離旅館有好幾英里,但是隨著風越刮越大,風把笑聲又傳了過來。我看著被風刮得亂搖的樹,就連樹葉也在嘲笑我!
我又一次被出賣、被欺騙了。
我痛心地大哭了一通,跑回到村子裡,在當地的商店裡買了兩瓶白蘭地。
回到旅館後我喝醉了,在一陣怒氣中砸了自己的臥室,連珍貴的收音機都砸壞了。我就像瘋了一樣下樓到了廚房裡,開始把盤子從架子上拿下來扔在地板上摔碎。在混亂之中有人把我拖回臥室,放在床上,在笑聲仍在我腦子裡迴響的時候,我失去了知覺。
次日一大早經理把我叫醒了。他對發生的事很關切,問我為什麼這麼生氣。這個富有同情心的男人具有透過表面現象看問題的能力。「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回答說,「但是我要回倫敦去。」儘管出了頭天晚上的事情,他還是勸我留下來,說倫敦是個大城市,充滿了邪惡的引誘。我眼淚汪汪地說:「現在我不能留下了!我必須得回去。」
一個小時後,我拿著箱子正要ˍ廣出租車的時候,那個年輕的女招待走到我的面前說:「真可惜你要走了。我挺喜歡你,我曾經希望你散步時會邀請我和你一起去呢。我本該和你說的,可是我做不到。我太靦腆了。我猜現在已經太晚了……」她微微一笑。出租車開走了。
二十分鐘後我坐上了去倫敦的火車。離開伊爾克利,離開把我看作是個洗碗工的人們,使我感到很高興。離開嘲笑我的入。離開使我感到害怕的人。這一回一切都會大不相同的。
火車開出約克郡火車站的時候我感到很高興……火車到達倫敦的時候我感到糟透了。我很害怕。我不願做個倫敦洗碗工,讓新的人來嘲笑我。
我需要東西使我能顯得好一些。
我需要擺脫必須面對自己由於吸毒失去了一切的事實。
為了擺脫。
我需要毒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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