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飛翔的夢
一段小小的飛翔。
卻飛不遠,也飛不高,無助地,墜落地面。
大蟲:
我為了和雪卿碰面,其實刻意妝扮了一番,讓自己的精神看起來,嗯,還可以。
「我只想看看,另一個看起來很糟,如果這一個看起來很好,我就撒手不管。」
她瞇起眼仔細打量,然後歎了一口氣:
「真是何必呢?你們兩個。」
原來,我的模樣看起來,並不太可以。
她說,費了好大的力量,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弄清楚。
「如果不是為了你,我才不會那麼八卦婆呢。」
據說,你的離婚確是在美國就辦妥了,只是前妻堅持返回台北再完成國內的戶籍手續。這一次她父親病重,她返鄉探病,你也幫著照應,當你去醫院時,便讓她回你住處休息,我的電話不巧正是那時打去的。
「誰叫你打電話去?你要是等他打電話來,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而我仍然記得,是在與你通話後的二十四個小時,我的思念勃勃生發,至不可抑止的地步,我的手指像跳房子似的輕巧,按下那一連串的號碼。
如今,你的前妻已歸返美國,你們的手續也全部完成。
所以,你說,現在是一個新的生命了。
可不可以重新認識呢?
你問。
「其實,我實在不明白,你們兩個人在感情上好像都很孤拐高傲,怎麼能遇在一起的?」
因為渴望被愛,所以變得卑微。
因為渴望去愛,所以變得謙遜了。
我沒有回答雪卿,只是笑笑。那笑容映照在餐廳的玻璃鏡牆上,竟有些寂寞。
已經是第三天了,我的答錄機裡沒有你的留言。
有一天深夜,輾轉反側,無法成眠,我問自己,為什麼不能打電話給你?如果你的電話不來,我為什麼不打去?
可是在電話裡要說什麼呢?
(喂!你睡得好嗎?終於,終於我知道失眠的空虛了。)
每天去學校上課前,我把音響開得極大聲,在振奮人心的「加州陽光」旋律中,精神抖擻地出門。努力地在微笑中進教室,很喜歡上課,很害怕下課後突然低落的情緒。
週末中午,剛開完系務會議,彷彿看見欣樹的身影,在樓梯口問了閃,不見了。我緩緩收拾資料,和其他的老師道別,心想這個週末該做什麼?也許去租兩卷好片子回家看:吃碗泡麵,而且把湯全喝光,胃裡撐得飽飽的,或許容易入睡。
老師。忽然出現在我面前的是湘湘。
梳兩條印第安髮辮,雪白的棉襯衫,泛白的淺藍色裙子。
(我印象極深刻,而且一直一直記得她的樣子。)
「請閉上眼睛。」湘湘說。
我照著做了,然後便聽見我熟悉而喜愛的音樂,是……啊!STAND BY ME——
我睜開眼,看見欣樹和其他幾個學生,用手風琴和吉他演奏著——
Stand by me——stand by me
看著圍繞身旁的他們,我明瞭,也感謝。
「肯不肯賞臉,與克雜樂團一塊午餐啊?」湘湘笑著問。
原來,週末下午,他們社團舉行慶生party,十月的壽星只有欣樹一個人,他們邀我一起。欣樹送我們到餐廳後,先趕去中央圖書館查資料,然後大伙再會合。
「怎麼連飯也不吃?」我問。
欣樹笑笑:
「來不及啦。」
「因為他不幸和我一組,只好遇弱則強了。」湘湘立即自首:「都是我拖累了他。」
「知道就好。」欣樹敲敲湘湘的腦袋。
「哇!」湘湘嚷:「你們有沒有聽見好大的回聲?」
「為什麼?」
「因為裡面空間太大,腦容量太小。」
大家都笑起來,欣樹笑著離開了。
(如果他知道後來的事,會不會如此輕易離開?)
接著,大家一直開玩笑,說了好些與腦袋有關的笑話。
「老師我跟你說,以前我最害怕三十歲沒有結婚的女老師。」湘湘說起初中時的情懂迷糊,常被羞辱,有個女老師總說她是豬腦,而巨還在冰箱裡。
「什麼意思?」
「還沒解凍啊。結婚以後,她會笑了,跟師文介紹我的時候,說,那!這就是我們班那個很可愛的,豬、腦。
袋。」
大家益發不可收拾地笑起來。
「我一點也不怕你。」湘湘說:「老師,不管你幾歲了,有沒有結婚,都不要緊,只希望你開心。」
她說這話時,我們正跑著趕搭校車,往圖書館去,與欣樹會合。氣喘吁吁之中,我無法回答,但,心裡是明白的。
登車之前,她忽然停住:
「你們先走,我把給欣樹的禮物留在社辦了。」
她轉身,向另一個方向跑,一邊喊向我們:「我會幫欣樹帶便當,我知道他愛吃什麼。」
身旁的女生對我說:
「她幫欣樹疊了九百九十九顆星星,還藏著不讓他知道。」
我一直看著窗外,希望湘湘能夠趕上這班車,但,她並沒有。
欣樹一向準時的,已在圖書館門前等候,而湘湘注定是要遲到了。
本來想跟欣樹說明湘湘遲到的原因,但,欣樹取出方才查到的資料和同學討論,我沒機會同他說。
其實,湘湘遲得並不太久,頂多十幾分鐘,我看見湘湘在馬路對面的紀念堂大門口下車,隔著寬闊的六線道,她提著大包小包,在「大中至正」門前,向我們招手。
湘湘來了。有人說。
她稍稍猶豫了一下,奔跑著,穿越馬路。
這不對。我心裡想,她該多走幾步,走人行道才安全,這條馬路寬闊筆直,許多車輛開得飛快——嘎——吱——尖銳的剎車聲穿透耳膜,令靈魂顫慄。
湘湘——不知道是誰悸怖地呼叫。
紮著髮辮,穿牛仔裙的湘湘,像一隻布娃娃,被拋到天空——
老師!我最想做的事就是飛翔,像鳥一樣,好快樂。
一段小小的飛翔。
卻飛不遠,也飛不高,無助地,墜落地面。
跑車的駕駛下車來,欣樹和另一個男生托抱湘湘,她的身上沒有血漬,那麼,那麼,她並沒有受傷,所以,她不會有事的。
「送醫院!送醫院啊——」
欣樹向肇事的駕駛嘶吼,他們連同湘湘一起上了車,往醫院去。我和另兩個女生撿拾散落地上的東西,捧抱湘湘的背包,我轉頭,看見已經破碎的玻璃罐,大大小小,繽紛璀璨的星星,被風吹得四散飄揚。
接下來的事大混亂,一連串的急救,檢查,反覆敘述事發經過,直到湘湘被送入加護病房,才算暫時安定下來。
我們都以為,湘湘只是腦震盪,一會兒就會清醒的,或者,過兩天……可是,醫生不是這麼說的,醫生說,湘湘是「視網膜下血腫」,她腦中血塊不大,但是有水腫的狀況,而且不適合開刀,生命跡象全靠機械維持……無法預測。
我們隨時都有可能失去她。
湘湘是個極受寵愛的孩子,她的親戚朋友,擠在加護病房外面等候,都希望能見見她。我進去過一次,看著綠色被單下,小小的,素白的容顏,安靜的合著眼睛,快樂或者悲傷,都與她無關。
湘湘把肉體寄存在這兒,真正的她,到哪裡去了呢?
「可是,她實在太年輕了。」湘湘的母親已經流不出淚,臉上卻是哭泣的表情:「怎麼不讓我去替她?」
「最乖最有孝心就是這個孫,老天爺是沒生眼睛還是怎樣?」湘湘的阿媽,手上拈著佛珠,見人便反覆叨念。
我一直一直記得湘湘奔跑的姿態,車子撞擊她的身體,就在我的眼前。那時候,我可以阻擋她穿越馬路的,只要我出聲喊她,她也許會聽我的。
湘湘站在紀念堂門前,向我們招手,她開始穿越馬路,不要,不要——
不要!湘湘——
我被自己的喊聲驚醒,在黎明之前,黯沉的夜。
請閉上眼睛——湘湘曾經對我說,我確曾聽從她的話,閉上眼睛,也許,一向熱衷星座的湘湘,最近學了催眠術,催眠了我,井且給我一場驚險可怕的噩夢。
等她拍拍我的肩,我便會醒來。
「怎麼樣?很刺激吧?」湘湘神秘而興奮地問。
「這種玩笑下次不准開。」
「好玩嘛,反正是夢,又不是真的。」
我一直等著,有人拍拍我的肩膀。
讓我醒來。
上完夜間部的課,回家時,在門廊陰暗處,我感覺到一雙灼亮的眼睛。
是你嗎?
就像以前每一次,當我需要陪伴和安慰的時候,你總會尋來。
緩緩走到光明裡來的,朝我走過來的,是你嗎?
老師。
被沮喪和憂傷摧折得神采盡失的,是欣樹。
「對不起,我想找人說說話,所以……」
我深深歎息:
「我懂得。」
我們在開放式的庭園中坐下,良久,都沒有說話。
「原來那天,她很不順路地跑去買了我最愛吃的烤肉飯,才耽誤了時間,好傻,其實,吃什麼都一樣嘛。」
欣樹笑笑說:
「去醫院時,她還跟我說話,說頭好暈,不知道豬腦袋有沒有撞壞?後來,就昏迷了……」
看著我的時候,他的笑意隱通無蹤:
「一定是怕我不高興,她才那樣過馬路。我不是氣她常遲到,只是她迷迷糊糊的,我很擔心……都是我的錯。」
我苦笑,掩住雙眼,搖搖頭:
「你知道,這兩天我也覺得,是我的錯。」
「錯在哪裡?」
「沒有阻止她過馬路。」
「不一樣的,我真的錯了,我對她不夠好,對她的要求太嚴苛,太完美,雖然明明知道她對我有非常特別的意義,卻從來不肯承認。」
沉默片刻,聽見水池中的魚跳。
當魚跳出水面時,也有飛翔的夢想嗎?
「會有機會的,欣樹,我們全心全意盼望,她會好起來,你們都這麼年輕,還有長長的一生。」
「我不知道。」欣樹的臉埋在膝上,哽咽的聲音:「本來以為還有好多時間,現在,現在只怕好多話,來不及說了。」
我不知說什麼才好,輕輕拍著他因嗚咽而起伏不止的脊背。
等待著,他慢慢平靜下來,等待著,夜愈來愈涼。
秋愈來愈深。
「知道湘湘會疊星星嗎?」我問。
「知道。她會好多事,她做的沙拉多好吃,還有洋芋泥。」
「烤木瓜派,風味特殊。」
「她畫的海報,得過獎呢。」
「有沒有吃過她包的粽子?」
「她包的餃子才好笑呢,什麼形狀都有。」
我們搶著說,一邊忍不住笑。
「她會好起來的。」我說。
「是啊,一定會。」欣樹說。
送走欣樹,我獨自穿過庭園,滿天亮晶晶的星星,有沒有一兩顆是湘湘折疊的?
(這是第六天,沒有你的訊息。)
在星星的守護下,願沉睡的湘湘做一場飛翔的夢,然後醒來。
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