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怨憎不相會
我將刀扔了出去,再也不要看見它。那樣的怨憎,再也不要相見了。
大蟲:
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常常有些突如其來的第六感,而且若是不好的預感,通常都會實現。有天深夜,我在猛烈的心跳中醒來,再睡不著,便整日異想天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錄影時,現場工作人員喊:「蝴蝶。」
「什麼?刮帶啦?」
「不是,去補個妝。」
上課時,學生交頭接耳,而後舉手:「老師。」
「發生什麼事?」
「請問什麼時候變作業?」
雜誌社編輯打電話來,在我的稿件寄去三天之後,「蝴蝶姐,你的稿子……」
「寄丟了?沒收到?」幾乎要哭起來的聲音。
「收到了,收到了,是打電話來說謝謝的。」
那天,你說我好像變得緊張又悲觀了,是不是太忙碌了?也許,我可以放自己半天假,你便帶我去看看海。
(你從來不抱怨,因為我的忙碌,而絕少會面的時間。)
於是,我們約了在我去南部出外景之前的週末,到海濱去兜風。
我想像自己戴著寬沿帽,踩踏海邊的岩石,迎向風,伸展手臂,轉頭去看,看著我的你。我想像黃昏中行駛的車上,和你分食一杯霜淇淋,與融化的速度比賽。因為這些想像,我有了比較好的心情。
週末上午,把學生的作業批閱完畢,精神抖擻地將晾乾的衣裳抱進來,一件件折疊整齊,還斷斷續續地哼著歌。
電話鈴忽然響起,非常尖銳地貫穿耳膜。
是春芍。
她的哭泣混合著喘息,顫抖地說春花出事了,傷得厲害,正在醫院裡急救。
我一直一直就知道,好預兆不一定能成真,但壞徵兆總是逃不掉的。
出門之前,還記得打電話給你。
「啊,蝴蝶!起床啦?我訂好午餐的位置了。」
我告訴你,春花發生了事情,我必須趕去醫院,約會只得取消了。
「你還好嗎?」收線之前,你擔憂地問。
不知道。
我好不好,大概得看春花能不能好了。
急診室的走廊裡,春芍滿面淚痕撲向我:「姐姐流了好多血,我嚇死了,我真的嚇死了——」
不能甘心的春花,到底約了葉弘仁碰面,談話之間發現結婚才五個月的葉太太,即將生產,春花恍然明白,對弘仁所謂「奉父母之命」和「不得已」全是謊言。
春芍在春花爆發的喊叫中驚醒,她聽見葉弘仁說過去十年只是可憐春花的癡情,又說他們在一起其實是個錯誤,如果春花不能適可而止,仍要苦苦糾纏,他便會鄙夷她,瞧不起她。
「葉弘仁!你該死——」春花淒厲地喊。
春芍從臥房奔向廚房,看見春花瘋狂地用刀戳進自己的身體,鮮血噴湧而出,葉弘仁和春芍合力奪下那刀。
「昏迷以前,姐姐一直喊痛,她說傷口不痛,可是心好痛好痛,痛得不知道怎麼辦好。」
「葉弘仁呢?」
「他跟我們一起來醫院,後來,葛哥來捐血,看到他就發飆要揍人,我和小七怕惹事,叫他走了。」
葛哥和小七捐完血出來,兩個男人臉色都不好,春芍立刻擁抱小七,小七在她額上吻了吻,和我打個招呼,一旁坐下了。葛哥看起來很疲倦,他說:
「最嚴重的一刀在大腿,切開了動脈。失血過多,現在縫合了,醫生說沒什麼大礙——她為什麼那麼傻?」
我拉著他坐下,看他一貫神采飛揚的,此刻頹唐消沉。
「血庫的血不夠,我托人幫忙去找了……對了,打個電話給東山,他是A型的,我記得。」
聽從葛哥指示,打電話找到東山,他聽聞春花的事,嚇了一跳。
「現在怎麼樣?」
「需要輸血,血庫的血不夠,我的血型不合,葛哥輸了血,你是不是A型啊?能不能來輸點血?」
他在電話裡沉默了片刻。
「很抱歉。蝴蝶。我不能,我可能不能幫忙。」
「為什麼?」
他咳了幾聲。
「你感冒了嗎?你是不是不舒服?」
「是的。我感冒,吃了好些成藥,每天頭昏腦脹的,可能,不適合捐血。」
他還是問了醫院的名字,說遲一些會過來。
春花從手術室推進病房,因為麻醉未退,仍在昏睡中。春芍和我們商量,決定瞞著澎湖的家人,可是又怕春花想不開,惹出更大的事。
「我們輪流守著她,守著她。」葛哥掏出香煙,放進唇間,又拿出來,十足的心慌意亂。
小七的BP機響了,他必須回攝影公司去,臨行前又與春芍熱烈擁抱一陣才離開。年輕的這一代,在情感表達上,充滿明確勇氣。我不由自主地望向葛哥,他的目光空茫凝滯,什麼也看不見。
葛哥在醫院守候春花,我陪春芍回家整理一些必須用品。才進門,便聞到空氣中的血腥氣。小巧的客廳,一地迤邐的血跡。
「你看……你看……」
春芍指著血跡,埂咽哭泣,反覆地說著:
「太可怕了,如果姐姐有什麼事,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可伯,我不知道怎麼辦!」
哄孩子似的,我陪春芍進屋去替春花拾掇了一個手提袋,叫她先回醫院,不要擔心,我會把房子收拾乾淨,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放心交給我吧。我對離開的她說,一邊還微笑。
房內的佈置擺設正如女主人的生活品味,簡潔優雅,當我蹲在地上清理時,還清楚記得啜飲洛神花茶,隨意地盤塵沙發上的春花,燈光下安靜的側影。
跨進廚房,血漬便不是一滴一滴,而是一灘一片了。
那血應該已經乾涸了,色呈黯儲,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還有那麼濃烈的腥沖,令人反胃。冰箱、梳理台、地面磁磚,到處都是。我有一種逃跑的衝動,卻想到了春花的潔癖,想到五專時她教我編辮子和洗白襪子,並且說:「女孩子一定要把自己料理得乾乾淨淨的,才像個女孩,討人喜歡。」
她一直努力地討人喜歡。一般女孩能做的,不能做的,她全部做到最好。
討人喜歡?
我察覺到自己冷冽嘲虐的笑意。賠上全部的自己,換取別人的喜歡,到底值不值得?
我在水龍頭下沖洗抹布,看著流下的血水,忽然覺得憤怒了。
上一次在這裡,她還說大夥兒五十歲要住在一塊兒的,她已經應承我的,我已經相信她了。窗台上一排玻璃花瓶仍保留著,每一瓶都插著不同品種和顏色的一枝花,她的確試著要改變,更換生命的色調,可是,為什麼最後全都放棄了?
當我們笑得喘不過氣來,搶著唱:愛情不過是一件普通的玩意兒,一點也不稀奇……我以為她終究明白了。
她怎麼可以這樣對待自己?
我因為體內充塞的怒氣而使動作加重加速,在梳理台的角落,一個景象,令我的呼吸和心跳一迸停煞。
在死一樣的寂靜片刻,我一瞬也不瞬地盯著那柄在血泊中的尖刀。
刀鋒未染血的部分,森森然閃著狡黠的寒光。
就是這把刀!我認得這刀,竟然,竟然會是……我昏亂地坐在地上,想大聲喊,卻發不出聲。
她怎麼可以這樣做?
她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
她用我送給她的生魚片刀,戕傷自己,叫我如何面對這件事?
我們不是相交半生的朋友嗎?不是彼此信靠,絕不背棄的嗎?
我顫抖著,覺得這把刀無比沉重,它刺傷的不只是春花,還有,還有我——
翻出舊報紙,一層一層裹好,我將刀扔了出去,再也不要看見它。春花,我,都不要再看見了。
那樣的怨憎,再也不要相見了。
我回到醫院,遇見在廊邊抽煙的葛哥,東山也來了,才探望過春花,倆人正在談話,葛哥說春花醒來了,情況還好,只是依然衰弱;東山說他待會兒可以送我回家。而我無法應答他們,也無法停住步伐,風一樣地衝進病房。
日光燈照射下,病房雪一般的白,春花的臉色青黃,唇色灰焦,她向我道謝,幫她收拾屋子。
「如果你那麼恨他,為什麼不砍他?為什麼要砍自己啊?」我的憤怒爆發出來,不可遏止:「他把你害得還不夠慘哪Z你還要怎樣折騰自己才滿意?」
「蝴蝶!」葛哥向我吼:「你幹嗎?」
「現在別說這些了。」東山過來拉我。
「你怎麼可以……這樣做?你叫我怎麼看這件事?」我哽住,再不能說。
轉過身,我往外走。東山忽然趕兩步上前挽住我。
「她有話要說。」他輕聲說,引我到春花床前。
「蝴蝶。」
我不能看她,一看就要哭了。
「對不起,你原諒我,好不好?」
我的雙眼瞬間被淚水迷濛。
「我其實是恨自己!恨自己作踐了自己,委曲求全到最後,這麼不堪。那時候我已經錯亂了,手上抓到什麼就是了,如果可以選擇,一定不會……那是你送我的禮物……」她因喘息而停住。
「我把它扔掉了。」我說。
「什麼?」
「扔啦!」
「也好。扔掉了,才能重新開始。」
「是啊!是啊!」葛哥忙在一旁接口:「重新開始吧,就當是做了一場夢!」
春花環視我們,伸出可以自由活動的一隻手,葛哥和東山都去握她的手,春花看著我。
我很固執地:
「你得跟我們保證……」
「我保證,我還沒放棄希望——對我自己。」
這才像話,這還差不多。
我俯下身,抱攬住她。差一點就要失去的朋友,失而復得。
希望她的生命與一切,也是失而復得。
東山送我回家,下車後,忽然想起,敲下車窗,問他的感冒好些沒有?他說好些了,不用擔心,保持聯絡。我站著,看他的車駛進濃密的夜色,準備進大門的時候;我有了感覺。
(是的,我能夠感覺。)
廊下陰影處的你,緩緩走過來。
啊!
我抑制不住快樂地輕呼,兩三步奔到你面前:
「你怎麼來了?」
「聯絡不上你,不知道情況如何,牽牽掛掛的,所以來看看。」
「春花沒事了,我也沒事。」
你細細打量,手指撫觸我的面頰。
(我已經準備好擁抱了。)
「哭過了?」
你此刻的聲音格外溫柔,有著瞭解與縱寵。
「我很難過,也覺得害怕。」
「我知道。所以不放心,在這裡等著。」
「謝謝你,我好多了。」
(你看不出我在等待一個擁抱嗎?)
「累了一天,早點休息吧。」
「要不要上來坐坐?」
「不了。你明天還要出外景,該睡了。」
你像在跟一個貪玩賴皮的小女孩說話,乖!明天要上學,該上床了。
好吧。我會乖乖地,上床去睡覺,說不定還喝牛奶。
和你道了晚安,我轉身走進大門。
(反正你是看不出的了。)
蝴蝶。
我在你的呼喚中未及轉身,便感受到一股掩覆的力量,你的胸膛如此貼近,堅定而執著,緊緊擁我入懷。
我緩緩移動貼靠你心口的我的手,輕輕環抱你的腰。
在奇妙的暈眩之中,我閉上眼睛,微微笑起來。
原來,你是知道的。
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