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居 第十六章
    當我進入夢鄉時,卻被四周「辟辟啪啪」的聲音驚醒,我伸手一摸高菊娃不見了,這不是逢五的晚上,我吃驚地覺得空氣十分混濁,彷彿充滿了煙霧,匆匆地披上外衣跨出門檻,正當我左顧右盼,尋找藍色煙圈處時,我聞到了一股強烈的焦臭味。

    什麼東西吱鳴一聲,那是一扇半掩的門,蔡老黑的房門,團團煙霧從裡面冒出來。我一個箭步地衝過去,只見火舌從床的四周竄出,在火光與煙霧的包圍中,蔡老黑弓著的身子一動不動地躺著睡得很熟。

    「老黑你醒醒,老黑你醒醒!」高菊娃一面大叫,一面推蔡老黑,可是他只是咕吹了一下,翻了一個身。

    「高菊娃,他已破霧熏得麻木了。」我神色緊張地看著他們。

    「一刻也不能耽擱了。」高菊娃快速奔到廚房,從水缸裡打了一滿桶水,用力舉在頂上沖洗了床和蔡老黑。

    我轉身飛跑到廚房,取了一臉盆水澆向床榻,經過半個小時苦戰,我們終於撲滅了正要吞沒床榻的火焰。在救火期間,我們聽到被澆滅的火焰發出的絲絲聲,我倒完水隨手扔掉的臉盆咪當聲,尤其是高菊娃慷慨賜予蔡老黑淋浴的嘩嘩聲,可就沒聽見他的痛苦呻吟聲。

    「小李子,蔡老黑他……」高菊娃帶著哭腔,搓揉著蔡老黑的全身。

    我摸了一下蔡老黑冷冰的身體說:「他死了吧?」

    「我們趕快把他送進醫院搶救。」高菊娃急促地說。

    「為搶救一個腐朽的惡魔,時時刻刻端坐在你的心坎上,吸乾了你幸福的甘泉。我……」

    「不,不能這麼說,不能……我在榮譽下犯下的罪惡,要以服侍他作為贖罪……贖罪……我對他是贖罪的愛。」高菊娃揉著蔡老黑身體顫抖了一下,蔡老黑像是驚醒了似的,發現自己躺在水潭之中、便發出了奇怪的咒罵聲:「發大水了嗎?」

    「沒有,老黑,」高菊娃回答,「不過發生了一場大災,我把你抱起來,換上乾衣服。」

    「是天有眼,你是高菊娃嗎?」蔡老黑問,「你怎麼擺弄我啦,妖婆?除了你,房間裡還有誰?」

    「還有我,李娟!」我脫口而出,彷彿是高菊娃的辯護律師。

    「瞧……快換上乾衣。」海菊娃換好蔡老黑的衣服,抱起他放在椅子上。

    我仔細察看了床鋪,只見一片焦黑,床單濕透了,周圍的地像水車。我說:「怎麼回事?誰搗的鬼?」

    「耍了陰謀要把我燒死。」蔡老黑哆嗦著說。

    「窗子,怎麼窗子開著,蔡老黑睡前我關上的,」高菊娃看著窗子咕噥,「可能是盜賊干的,天誅地滅的缺德事。」

    我走到窗前,認真仔細地觀察著窗子的四周,只見窗子上有貓的腳印,還有幾根貓毛,便捉了一根貓毛轉過身對他們說:「貓從窗跳出去的。」我從窗裡深出身了,只見一隻貓在窗下「咪」的一聲竄進野草中。我轉過頭來說,「高菊娃,家裡東西少了嗎?」

    高菊娃掃視了整個小院。她說:「牛、豬、雞,啥也沒少,別的東西也沒有人動過。」

    「這是陰謀,陰謀,」蔡老黑盯著高菊娃咕味著,「為啥別的房間沒起火,偏偏是我的房間,你耍了陰謀要把我燒死。」

    高菊娃只把眼睛望著我,眼神零亂而迷蕩,隱隱含著一股怒火。突然,她的臉色變白,抱臂而立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我心想也許她要實現自己的鴛鴦夢,而精心設計的陰謀;也許她知道我傾心於她,讓我作證解脫她。我邊琢磨邊不停在地上來回踱步。我說「蔡老黑,高菊娃為啥耍陰謀燒死你?」

    「十六年啦,我吃米飯高菊娃吃粗食;十六年啦,她沒有睡過安穩覺,時時刻刻要服侍我;十六年啦,家裡沒宰過豬,她賣錢給我買藥;十六年啦,她沒添過一件衣服;十六年啦,她除了一次不得已與男人,就沒有與男人睡過覺……」蔡老黑滿腹悲憤地盯著高菊娃又道,「王文龍到這裡後,高菊娃就變啦,她常常依著木門看著遠處,想著與王文龍結成恩愛的夫妻,就想合夥燒死我。」

    「老黑,你……」高菊娃抬起含淚的眼睛,看著床頭牆縫裡插著一支香煙,「蔡老黑,你是否吸煙了?」

    蔡老黑一驚說:「吸煙了,這『五五五』牌香煙還是村長出門前給我的。味道不錯,」他突然叫道,「我把煙蒂丟在床下啦。」

    「對,是煙蒂引起的火災。」我冷眼地把愣神在椅子上的蔡老黑從頭到腳瞧個夠。

    蔡老黑恍然大悟叫:「是煙蒂,我下次小心就是。」

    我對蔡老黑說:「高菊娃救了你的命,你卻錯怪了她。」

    「菊娃救了我的命,欠了她那麼大一筆人情債,要是我欠了人家那麼大情,我準會難以容忍。」蔡老黑樂滋滋地說,「菊娃卻不同,我並不覺得欠她的情是一種負擔。」

    「為什麼?」我吃驚地問。

    「菊娃是我的老婆。她就有這種義務。」

    「高菊娃服侍你十六年,你有一種負罪感嗎?」

    蔡老黑說:「有一點兒,但想到她是我的老婆,屬於我一個人就沒有負罪感了」

    我的眼睛彷彿要噴火,目光咄咄逼人地瞅著蔡老黑,手指微微抖動著無法再跟蔡老黑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我對高菊娃說:「你有一顆熱誠的心,慷慨大度的靈魂,讓你為你所憐憫的人作出犧牲,而報答的是啥啊?」

    高菊娃的話幾乎到了顫動的嘴邊,但又被她控制住了,而我從她無可奈何的尷尬臉上,領悟出愛心這個概念不僅僅是狹窄的男情女戀,而是一種博愛,它的核心應該是一種極為寬泛的人道主義。愛的最廣泛的意義,首先就應該是一種人道主義。我十分推崇高菊娃忍耐的美德,如果說生活是一條奔騰不息的河流,忍耐就是那堅固的河堤;如果說生活是一匹放蕩不羈的駿馬,忍耐就是勒馬的韁繩。人們在紛繁複雜的生活中不能沒有忍耐精神,它是人生中的一種痛苦、一種考驗,是從幼稚到成熟的轉變,是人格和品格的至高境界;它是人生中的一種理智,一種深邃,是感悟複雜人生後的智慧,是歷經挫折後的持重。我深沉地凝望著高菊娃,彷彿恥辱、冤屈、憤怒的情感在她胸中交織沖蕩,痛苦、困惑、沉重、乾澀的淚水順著她面頰上的皺紋慢慢往下流淌……

    東方已透出了最初的曙光,晨風送來了一陣陣雲雀的鳴叫。

    突然,黃榮金滿頭是汗地奔進了院子叫道:「壞了事啦。」

    高菊娃沒正眼瞅他,瞅著豬柵冷淡地說:「不是把柑桔拉去賣了嘛?」

    「那個張站長不夠意思,說啥也不收。」黃榮金喘著粗氣說。

    高菊娃心裡明白了大半卻問:「說說為啥不收?」

    「他說讓我問你,我這才來的。」黃榮金抹了一把鼻子上的汗水說,「你說為啥?」

    「為啥?你都幹了些啥事?」高菊娃忿忿不平地說,「欠張站長的錢,你付清了沒有?」

    黃榮金眨眨眼睛說:「只欠他三百啦。」

    「欠他一分也不行!高老莊的臉都丟盡啦!還有那次品柑桔籮……」

    「不是扔掉了嘛?」

    「你以為丟了就沒事啦!早有人盯著你呢,就要看我咋辦?」

    「得啦,我沒給你做臉,上次又企圖逼你和我好,我知道你還恨我,你也別幫我的這個忙。」黃榮金憤然地漲紅了臉,高聲大叫,「這批柑桔一半是我的錯我該賠錢,這回我把它扔進河裡,讓大家解解氣。」

    高菊娃狠狠盯著黃榮金,把豬食桶一放,就往外走,黃榮金跟著她到了院外,縮著脖子眨著眼睛問:「你幹啥去?」

    「你說我能幹啥去?」高菊娃像岩石一樣冷峻地凝望著他問,「柑桔在哪兒?」

    「卸在收購站門前。」黃榮金垂頭喪氣地抓撕著自己的頭髮,痛苦地走出院門。

    我和高菊娃朝收購站走去,我一眼看見張永魯。聽說張永魯仍在耍錢,欠賬滿頭頸,賣了家裡可賣的一切,還大著膽子黑咕隆咚地扒進人家的墳墓裡剝死人的衣服賣。

    高菊娃躲進另一條小巷的轉彎,因慢了半拍被張永魯瞧見了。

    張永魯跑過來拉住她的胳膊說:「你是大紅人,銀行裡的貸款不該獨吞呀!」他眉飛色舞地沖高菊娃叫,「還有你從小佔去我娘的感情,你要賠償我的精神損失費。」

    高菊娃胳膊一扔怒不可遏地說:「你要幹啥?」

    張永魯把她扯到公路中央,公路兩旁有飯店,停車場,修理店……是主要的交通要道。他們一弄,被堵著的汽車兩頭停著,行人們都驚訝地注視著他們。

    「幹啥?拉我一起奔小康。」張永魯用粗暴的手抓住她的手惡意地揉捏著說,「難道只拉婦女,不拉男人啦。」

    「你不是我們莊的。」高菊娃猛地抽回手。

    「你好狠心,連自家的表哥也不認。」張永魯凶狠地勾勾盯著高菊娃很久,聲音由低而高漸漸地吼叫起來,「中央廣播喇叭天天喊,讓部分人先富起來,先富帶後富,大家走共同致富,並沒說不是一個村的就不帶啦。」

    「那等我們先富起來吧。」高菊娃冷漠著臉說。

    「不行,你在銀行貸款了十幾萬。」張永魯仰頭哈哈大笑道,「我是你的表兄,不能跟在你致富路上白跑。上頭還有政策呢,要共同致富。」他向她跟前一挪,兩後一攤說,「給錢!」

    高菊娃說:「沒帶。」

    「騙人!」張永魯兩眼冒火,脖子暴起條條青筋,怒氣衝天地大叫,「讓我來搜搜你的致富衣袋。」

    高菊娃後退了一步,衣袋裡真的藏著賣豬得來的五百元。她說:「別胡來。」

    我走過去立在他倆的中間,憤懣地衝著張永魯喊:「你真是爛頭蛇,搜身也要出示證件,你敢爬到大蓋帽上去抖呀。私自搜身也要坐牢的。」

    「管他媽的,我就要她錢。高菊娃,你不要躲躲閃閃的,快給錢!」

    高菊娃站在我的身後,悄悄地對我說:「不知咋搞的一瞧見張永魯,心裡就發慌,是不是他從小傷害我太過分了?」

    「高菊娃,快給我錢!」張永魯像發瘋的野獸乾嚎著。

    「沒有!」高菊娃固執地高嚷。

    「我看你筋骨脹腫啦,我來給你放放血。」張永魯「嗖」地一聲從腰間抽出一把尖刀。

    我嚇唬道:「張永魯,你腦袋要挨槍子兒啦?」

    高菊娃躲在我的身後叫:「永魯表哥,你不要晴天白日幹壞事。」

    「高菊娃,最好我告訴你。」『張永魯在她面前晃晃尖刀說,「你逃得了今天,也逃不了明天……」

    這時,公路的兩頭的車排出有半里地長,車上的人下來圍住他們看熱鬧。沒有人出來制止,高菊娃瞅著張永魯脫了個大光膀子,提著尖刀在耍。

    我心裡叫:「糟啦,糟啦,要出人命啦!」我的額上直冒汗。

    幸好這功夫一個穿制服的警察過來了,把電棍往張永魯跟前一件叫道:「影響交通,法規不容……!」

    好幾文遠的張永魯黃鼠狼般的竄進人群,嘴裡喊:「高菊娃,算啥先進典型,不拉大家共同致富,你們咋不管?」

    我伸著脖子叫:「家有家規,國有國法,用得你這個爛頭蛇管嘛?」

    警察把車輛流通了,司機感謝得嗎喇叭。塵土忽忽地捲來鋪天蓋地。高菊娃覺得像戰場上的掩護煙似的自己得救了,正要感謝恩人警察。

    警察眉頭早擰起來板著臉說:「我說你們昨搞的,這亂哄哄,破壞交通秩序。」

    我指著張永魯說:「是他要攔路搶劫。」

    張永魯驚慌地丟開尖刀就往外跑,警察一個箭步衝上去抓住他。一個圍觀者拾起尖刀仔細地瞧著,然後用力一掰,尖刀「啪」地斷裂了。那人大笑道:「尖刀是白蠟雕塑的呀!」圍觀者轟笑了一陣,議論紛紛說現在偽劣產品太多了,連尖刀也搞偽劣的。

    張永魯嬉皮笑臉地說:「大警官,我是與表妹鬧著玩的,不是真搶劫。」他指指高菊娃又說,「她欠我們家撫養費。」

    警察接過那個圍觀者遞給他的假尖刀,盯著張永魯說:「你如果不是真兇,我就放你一把。」

    張永魯說:「謝謝您。」

    警察嚴肅地說:「謝什麼?你們破壞交通秩序。」他望著高菊娃說,「你們兩位鬧事者各罰款一百元。」

    高菊娃從衣袋裡取出一百元錢交給警察,警察朝她揮揮手說:「你走吧!」他就向張永魯要錢。

    張永魯蹦起來高嚷。「你們把我骨頭磨成粉也沒錢。」

    警察厲聲道「沒錢,送你進看守所。」

    張永魯猛地伸出雙手說:「警察,你快把我銬走吧,我巴望著坐牢。」

    高菊姓看著警察從腰間取出的一副手拷,便走上前懇求警察道:「警官,張永魯母親癱瘓在床,需要他的照顧,你別把他銬走。」

    警察說:「不行,他態度生硬又不交款,非治治他不可。」

    高菊娃急忙拿出一百元錢交給警察說:「我代他罰款,你放了他吧。」

    圍觀者們樂了,說高菊娃他們是一家人,閒著沒有事做才到公路上打鬧,富得冒油才把錢交到警察手裡。大家三三兩兩地散開了。

    高菊娃快速地往前走,張永魯緊追在後面。我擔心他們倆又要吵架,立即躥到他們中間走著。我們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張永魯埋怨高菊娃給他交了罰款,使他沒有去坐牢。我聽了心裡來氣就說:「張永魯,你真正是無賴,高菊娃好心得不到好報。」

    張永魯說:「我坐牢了那裡管飯。回家就要餓死啦,我賭博把家裡的糧食全賣掉了。」他趕到我前面抓住高菊娃的胳膊說,「你還說沒有錢,咋交罰款就有了。菊娃,你不能看著我活活餓死吧,你就看在我爹的份上,救我一條活命。」

    高菊娃猶豫了一下,便從衣袋裡掏出三百元錢遞給了張永魯說:「別再耍錢,這幾百元是我剛剛賣了一頭豬。」

    張永魯點頭哈腰地表示不再賭博了。

    我和高菊娃繼續朝收購站走去,收購站門前車輛出出入入,高老莊十幾戶參與倒柑桔的人眼巴巴地等著高菊娃。高菊娃剛走到,虎娘就上前說:「這老張跟我們玩心眼子,他娘舅剛過來要收我們的柑桔。」

    高菊娃一下子就明白了,這張站長是憑著他權力可以說出一千個不收的理由,你沒有辦法只好壓價賣給他娘舅,他娘舅一個手指頭也不用動,一轉手賣給收購站就賺了。高菊娃問虎娘:「要不,提到別處賣。」

    虎娘一愁莫展地搖搖頭:「都卸了,車也開走了,一折騰,錢就進去了。」

    高菊娃擔憂地望了望堆在地上的柑桔。艱難地咽口唾沫:「我去說說,你們回家把蘇紅請來。」

    這話一點就透,黃榮金立即叫人去辦。

    站長在屋裡高興呢,幾個親戚都表示在他這賣柑桔後給他好處費。這事誰也說不出啥來,誰叫本縣柑桔出口任務重呢,從縣社就把價提起來了,分到基層供銷社收購站的是任務,只要按價收上來就是。張站長家裡有年邁癱瘓在床的父母,下有兩個又聾又啞的殘疾妹妹,年到四十還是光棍一條,逼得急眼了,也大著膽子開始摟錢。

    高菊娃推門進來笑吟吟喚道:「張站長,黃榮金把三百元錢加利息五十元還給你,看在我的面上把柑桔收了吧。」

    張站長接過錢,指著椅子讓高菊娃坐下,遞過一杯茶水說:「不是我不給你面子,這個柑桔呀,我們是用來做罐頭出口的,黃榮金他們搞來的質量有問題。」

    高菊娃笑著問:「啥質量問題呢?」

    張站長剛要說什麼電話響了,說了沒幾句,張站長捂著話筒對高菊娃說:「這事只能這樣了,你們另換個地方,要不就賤點賣給旁人。對不起,我這有點要緊的事。」

    這話實際是轟高菊娃走,她屁股跟長了磁鐵似的動也不動。

    張站長為難,指著話筒:「你看……」

    高菊娃說:「你說吧,你說完我再說!」

    張站長沒法沖電話說:「待一會再打來。」便把電話筒放下沉著臉說,「高菊娃,黃榮金欠錢的事,我不上訴法院,就給你好大面子了,按理他騙錢給收購站搞柑桔,這夠得上詐騙罪。賣柑桔這件事上你別跟我做對。這柑桔是你個人的,我沒話好說,旁人的事你別管。」

    高菊娃不想把事情弄僵了,好言道:「張站長,這些人不容易呀,你就高抬貴手吧。」

    張站長有些猶豫,窗外這時有人向他招手,他立即抬身出去,返過來態度堅決了,說啥也不收。高菊娃隔著窗戶也看清了,是個老漢子,八成就是虎娘說的張站長的娘舅。高菊娃就有些來火說:「張站長,你高老莊不想走了是不是?」

    張站長也不示弱地說:「你敢咋著?」

    高菊娃指著門口說:「他們挽手擄臂的要干仗,你往後去高老莊……」

    意思是高老莊的人很厲害,張站長以後路過要挨打受罵。

    張站長哈哈大笑地從抽屜裡拿出一本「二五」普法書說:「瞅瞅,這是法律,打人罵人的要坐牢。」

    高菊娃見硬的不行,又來軟的,要給張站長介紹漂亮的媳婦。張站長說:「我自己還想變成漂亮的女人嫁人呢。」

    高菊娃十分困惑地看著張站長,只見他沒有喉結便笑著說:「我給你幾百元的好處費。」

    張站長搖了搖頭說:「我一分也不要,回頭你們把柑桔賣了,再告我個索賄,我才不上當。」

    高菊娃望著他說:「張站長,日頭也下山了,我們一起去吃豬腳。」

    張越長擺擺手說:「我說不行就不行了,你們別在我身上打主意,我不會吃你們飯的。」

    高菊姓沒有了辦法,等等蘇紅還沒來,低頭走出大門口,憂鬱地對虎娘說:「一點鹽醬不進,蘇紅呢?」

    黃榮金慌忙地蹦到高菊娃跟前道:「蘇紅沒在家裡。」

    「看來只有賣給那老漢了。」高菊娃眼神黯淡地皺著眉頭望著黃澄澄的柑桔。

    「那我們就白干啦。」黃榮金苦著臉說。

    虎娘提起一竹籮的柑桔暴跳地蹦起來說:「我拿回去扔進河裡,誰也甭想賣!」

    幾個火爆一點的年輕婦女也跟著要扔。

    高菊娃一把拽住虎娘:「扔不得,正找不著開刀的呢。」

    高菊娃把幾個人就鎮住了。大家知道了蘇紅和她丈夫一起把公公送醫院看病了。

    這時不緊不慢過來個老漢子,話音不高不低地問:「咋樣?商量好了嗎?」

    高菊娃說:「我們再合計合計。」

    老漢子笑道:「合計吧,不忙,這柑桔放幾天還壞不了。」他說完轉身就走了虎娘說:「我們去打官司!告他!」

    男青年小劉說:「我們沒有這麼多錢,戴大蓋帽的大多是吃了原告再吃被告。」

    黃榮金一腦門疙瘩地說:「那咋辦?那只好讓他們佔便宜了。」

    高菊娃對眾人說:「再想想法,別都蹲這了,打罵不得的,回家吃飯,回來替換他們。」

    除了高菊娃、虎娘、黃榮金、小劉,大數的人都回去了。高菊娃的想法還是讓蘇紅來公關。高菊娃瞅瞅張站長那邊,只見他把鐵門關上了,就剩下個小門。高菊娃試探著說:「明天我們就賣給那個老漢,也不知他是哪個村的。」

    張站長很警惕:「你們賣誰我不管,我也不認識啥老漢。」

    看來只好再等蘇紅來了,說曹操,曹操就到。蘇紅走到高菊娃跟前說:「我和丈夫抬公公醫病,聽說你叫我,我飯也沒吃跑來了,啥事?」

    黃榮金把此事告訴蘇紅。蘇紅沉默不語。

    高菊娃就一本正經地說:「蘇紅,你用老法子公倒張越長準成。」

    小劉惶惶不安地說:「張站長粗壯,又是老光棍,蘇紅扭不過他。」

    虎娘大膽地說:「我們躲在暗中保護。」

    高菊娃說:「去吧,蘇紅。」

    蘇紅嬌滴滴柔蜜蜜地敲開張站長的門,扭著腰肢像風一樣飄到張站長身旁。不一會兒,屋子裡就轉來了蘇紅的叫罵聲,躲在門外的高菊娃他們追了進去。蘇紅提著褲子哽咽著說:「張……張站長企圖強姦我。」

    張站長氣呼呼地坐在椅子上說:「放屁,你一走進來二話沒說就抱住我,是你企圖強姦我。」

    虎娘冷笑了一聲:「你甭嘴硬,哪有女人強姦男人,天翻白了。」虎娘怒髮衝冠地舉起鐵拳頭喝道,「今天我要打死你這個色鬼。」

    「姓張的,你光棍熬不住啦,借工作之便調戲婦女。」小劉滿瞼凶煞地抓住張站長的脖子說,「走,我們去法院評評理去!」

    高菊娃慌張地走上前阻住他們說:「你們別吵,外人聽了影響不好。張站長還沒娶老婆呢。」

    張站長把頭一昂說:「我不怕。」

    「我們全看見你啦,可以作證。」虎娘把胖身體一抖嚷道,「姓張的,你這個強姦犯,讓你填大牢吃豆腐渣。」

    蘇紅嗲聲哆氣地哭著說:「我一走進來,他就一把抱住我了,還硬解我的褲帶。」

    張站長從椅子上蹦起來滿臉通紅地高嚷:「你們整個是坑害我。」

    高菊娃皺著眉頭說:「放屁不放屈的。你是老光棍抱女人解褲帶,到時候說不清,去法院告你個強姦未遂,至少坐牢二三年,你不替自己想想,也要替父母和妹妹想想。」

    「你們是誣告。我這裡有病歷卡作證。」張站長伏在桌子上流淚說。

    高菊娃他們莫名其妙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張站長,抬起紅紅的眼睛說:「三十五年啦,三十五年啦,我有口難言無處訴;看著同年齡的人們高高興興地結婚,我心在滴血,淚在流淌;三十五年啦,我看著人們夫妻恩愛生兒育女,在電視機前享受著天倫之樂,埋怨自己沒錢治病……天哪,我今日都碰見什麼事了。」

    張站長舉起病歷卡又說,「你們去告吧!」

    高菊娃噙著眼淚拍拍張站長的背說:「張站長,我們都是粗人,我們對不起你。」

    「張站長,我……我對不起你。」蘇紅憐憫地望著張站長無聲的眼淚流淌滿臉。

    「得啦,得啦,大家賣豬賣糧的,湊湊錢錯給張站長醫病吧。」

    高菊娃抹了一把眼淚道。

    大家你一元他五元,甚至有的是三百元,一下子就湊了上千元。高菊娃收了錢交給張站長說:「你拿著,醫病要緊。」

    張站長激動得眼淚盈眶地說:「我家庭負擔重,還不起的。」

    高菊娃一激靈說:「這是我們大家的心願,等大家賣掉豬牛羊,錢給你送來。」

    有人喊道:「張站長,這錢你能還就還,不能還就拉倒。」

    張站長臉上露出了甜蜜的笑意說:「好吧,對啦,你們把柑桔搬進來,按一等價收。」

    「那都是小事,你得醫病要緊。」高菊娃一雙秀美的眼眸閃動著淚花說,「今天的事大家也不要到外邊嚷嚷了,張站長是我們的好領導。」

    大家賣柑桔掙了一筆錢,高興地誇高菊娃這件事做得好極了,便「轟」的一聲村民們圍著我,要我給高菊娃寫份表揚新聞稿,我立即按此事寫了一份傳真給廣播站。

    太陽已經落山了,炊煙在高老莊上下流動著,空氣中瀰漫著飯菜味。我們一群人走進村口,就聽見廣播響了,女播音員轉出廠潤甜的聲音:高老莊婦女主任高菊娃抓住婦女的興奮點,積極帶領婦女販柑桔走發家致富門道,搞活了山村的經濟,值得全縣廣大婦女學習。

    高菊娃這一陣子緊張,發動婦女運機器的運機器,砍木料的砍木料,弄廠房的弄廠房,招收工人的招收工人,請縣、鄉領導和電台記者的全辦妥了,一個星期後就要舉行開業典禮。這時,支書媳婦找上門來,說支書的腿到現在總算好點,可不會種田干苦活了。

    高菊娃撓撓腦袋說:「那咋辦?」

    支書媳婦說:「請來醫生了,得吃藥。」

    高菊娃知道人家是在調弄自己,可也沒法便說:「那就吃藥吶。有啥毛病都一塊說出來,別做寡婦需要男人難開口。」

    支書媳婦毫不顧忌地說:「身上的筋脈都連著,誰知還會出啥毛病。他廢了沒法干重活,就給你們『三八』廠守門。」

    「好商量。」高菊娃爽快地回答,便給她五百元錢醫藥費。

    我算了算,高菊娃當婦女主任一年餘,為這些爛事折騰出去上千塊了。

    高菊娃表情似乎有些憂鬱和陰沉,自言自語道:「我看這個破婦女主任死活不能幹了,愛咋著就咋著。」

    「我看也是,誰當官也沒有這麼往裡搭錢的。」我仰了仰臉毫不隱瞞地說。

    我們正議論著這事,蘇紅跑來報告:「廠房設在村委會,移出的計劃生育罰沒物有人要搶啦!」

    高菊娃一聽就急眼了,便拉著我贈蹭跑到村委會,見虎娘和王仙花等人正用小推車往家推。

    高菊娃一個箭步衝過去,攔住虎娘他們勃然嚷了起來:「沒王法啦,晴天白日地動搶!」

    「不是搶,這是搬自家的東西。」虎娘沒被高菊娃的怒喝鎮住,她仍繼續向前推著小車子。

    高菊娃衝去堵住虎娘,兩眼噴火大喊:「這是罰沒物啦,村委會已經決定給婦代會用的。」

    王仙花冷冷一笑說:「婦代會不就是給你貼錢嗎?你放心,我們辦木珠廠出錢。」

    「這罰沒物不能拿,我們想拍賣錢,聚起來把『三八』水珠廠辦得火紅。」高菊娃說。

    王仙花對高菊娃的憤怒彷彿不屑一顧,滿臉嬌笑地望著她。

    「真這樣,好。」她就放下小推車。

    虎娘等人仍不贊成說:「誰罰沒來的給誰還。」虎娘悠然自得地往前推。

    高菊娃一把拉住虎娘的小推車,生氣地說:「誰往家推誰就是偷盜,我去找支書,我大老警。」

    虎娘立即喊:「找大老警也好,連拐嬰兒一塊斷了。」

    「低頭不見抬頭見,當幹部一碗水要端平。」王仙花盯著高菊娃陰冷地一笑。

    高菊娃感到五臟六腑被人挖去似的難受,兩腿在發顫,望著部下一雙雙盯著她的眼睛。她說:「你們等著,看我端不平再推也不晚。」這麼一說,多數婦女都說了話,虎娘也怕犯眾怒,便把罰沒物推了回去,但嘴裡還是不依不饒。

    高菊娃兩腳沉沉地回到家,從櫃裡找出《婦女權益保障法》,靠著電燈下看,看了一會兒皺眉頭,又看一會兒自言自語:「唉,糊塗啦,糊塗啦……」

    我剛邁進門就問:「又咋啦?」

    高菊娃說:「小李子,我要辦一件舅媽家不高興的事,我們不能包庇,影響不好。其實,這書都寫了,主動坦白從寬。」

    我歎口氣說:「你就照量辦吧。我估計沒有給嬰兒造成嚴重的後果,問題不大。」

    高菊娃拿著普法書說:「那我們一起去找張彩姑。」

    我們來到張彩姑家,只見張彩姑母女倆躲在陰暗的房子裡狂喜地數著一箱子鈔票。高菊娃一點兒不記得舅媽和彩姑什麼時候起對金錢這樣喜愛。曾記得在以往與舅媽相伴的歲月裡,舅媽更多地顯示出的是對金錢的一種清高和不屑。我思索了一會兒說:「看來金錢的魔力真像是下水溝裡的沼氣,無形無狀便把整個都給滲透了。」

    高菊娃故意咳嗽了一聲,她們母女倆連忙把錢塞進被窩。高菊娃慢條斯裡地說:「彩姑呀,你拐賣嬰兒又容留婦女賣淫,國法難容呀!」高菊娃把普法書遞給張彩姑又說,「你瞧瞧。」

    張彩姑氣得滿臉然紅地蹦起來高嚷:「賣淫婦女額頭上又沒貼著字,開旅店只要憑身份證。高菊娃,你別假正經來教訓我。」

    「我們沒有依據證明你容留婦女賣淫,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我拉著張彩姑的手耐心勸道,「你拐賣嬰兒是確實,我勸你去自首。」

    「李同志,我們把嬰兒還給了虎娘,現在嬰兒活潑可愛極了,看著我伸出胖小手要我抱呢。」張彩姑說。

    舅媽攔過高菊娃坐在自己的身邊咧咧嘴說:「你當時不是叫我不要去自首嗎?」

    「現在大家都知道了。」高菊娃說,「彩姑你還是自首去吧。」

    舅媽一臉滄桑地問:「要判幾年刑啦?」

    「時間不會太長的,自首嗎?就是殺人犯也能保住命呀!」我望了望舅媽那惶惶不安的模樣慢條斯理解釋道。

    「彩姑,你瞧瞧,這書本上講的……」高菊娃翻開書遞給張彩姑。

    張彩姑一把奪過書本憤恨地喊:「高菊娃,你這個掃帚星,過去害死我爸,現在逼我坐牢,我娘真的瞎了眼睛養了你這一條毒蛇。」

    「啪啦」一聲張彩姑把書扔到外面。

    「誰把書丟給我啦。」隨著宏亮的聲音,我們看見三個戴大蓋帽的警察走進來。

    一個魁梧的警察問:「誰是張彩姑了」

    「是我。」張彩姑憤怒地瞪著高菊娃說,「你真有能耐,帶警察來治我啦。」

    乾瘦的警察說:「張彩姑,你跟我們去一趟公安局。你容留婦女賣淫。」

    「警官,我真的不知道她們是賣淫女。」張彩姑爭辯著。

    戴眼鏡警察說:「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張彩姑,跟我們走!」

    舅媽猛地躥到張彩姑前面用身子擋著她道:「旅店是我開的,有啥事找我一人,你們要抓就抓我。」她伸出哆哆嗦嗦的雙手又嚷道,「銬吧,你們銬吧。」

    張彩姑靠近床一屁股坐在棉被上,企圖保住錢說:「警察,以我母親當人質,我晚幾分鐘去你們處投案自首。」

    戴眼鏡警察走近張彩姑,一把掀起棉被提起箱子說:「這是骯髒錢,走!」

    舅媽哭喊著抱住錢箱:「這是我的血本錢,你們不能帶走,是我的防老錢。」

    高菊娃對張彩姑低語:「你先走吧,首長和縣長他們還拿過我們在的茶葉,到時我懇求他們出面疏通,我想不會判得太重的。」

    張彩姑憤怒地舉起手「啪」的抽了高菊娃一個耳光:「做婊子立碑坊的,你給我滾!」突然,她又抬起腿,照著高菊娃的腹部猛地一踢,疼得她雙手使勁捧著腰部。我看到這一切,怒火從心裡躥起來,燃燒成一片烈焰,但還是拚命加以壓抑,抑制自己避免衝上去與張彩姑撕打成一團。

    高瘦的警察把電棍往張彩姑前一詩說:「你還打人,我揍你。」

    高菊娃把身子擋住張彩姑,淚水在眼眶裡滾動著說:「別,別別……」

    魁梧警察從腰間取出寒冷的手銬,「咋嚓」一聲銬住張彩姑的手厲聲道:「走,把錢箱帶走!」

    三位警察押著張彩姑走,我們跟在他們後面到了村口,村口旁立即擁滿了人,大家議論紛紛。虎娘渾身泥巴不知從跨地方躥出來,忙拉住張彩始的胳膊說:「你別走呀,我是鬧著玩說呢。」她又向警察乞求道,「我家小囡要不是被張彩姑偷走,也許我把她溺死啦。你們放開她吧!」

    魁梧警察驚奇的問「啥?她還拐賣兒童。」

    林海虎捅了捅虎娘的腰,虎娘轉口道:「沒,沒有,是我家小囡偷跑到她家。」她又氣憤憤地說,「高菊娃,我是瞎說的,你咋就報告公安局?」

    戴眼鏡警察說:「你們別亂猜疑,不是高菊娃報案的,是我們抓獲了一批賣淫女才得知的。」

    「張彩姑,你等等,我送送你,把棉被帶上。」林阿狗從村口的旅館裡抱出棉被,跟著警察他們後面送著張彩姑。

    這時,舅媽一隻手拿著菜板,一隻手捏著菜刀,邊罵高菊娃狐狸精、臭婊子、母夜叉、毒蛇等等,邊「啪啦啦啦」他用菜刀往菜板上垛,罵得高菊娃狗血噴頭。蘇紅攥著兩隻拳頭衝上去要與舅媽千架,被高菊娃堵住。突然,舅媽高高地舉起鋒利的莢刀朝高菊娃砍去,高菊娃的身子像猴子般一閃躲過去。舅媽高聲地哭喊:「高菊娃,你這個冷血畜生,六親不認的狗雜種,我殺死你,再殺死你全家,最後我自殺。我的老命跟你拼了!」舅媽那種呼嚷的聲氣一點不想隱瞞自己內心的絕望。她又直瞪瞪地對著高菊娃瞧,那股一眼不眨的猛勁兒叫高菊娃眼睛流出淚水,遮住了她兩眼也正燃燒著的痛苦火焰,但大家卻並不理解。她又朝高菊娃撲去被眾人阻擋,有人也埋怨高菊娃不重親戚情義。

    此刻,我感到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忽」的一聲,我的大腦幾乎爆炸一樣膨脹著,我無法把握自己,也無法控制自己,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任憑心在絞痛,在淌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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