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長夜漸漸地復蘇,岑寂灰色的霧蒙蒙的山坡和荒妻妻的墳墓都似乎在萌動了,有了靈性似的。突然,天大亮了,我想起雪鳳哥從人販子手中買來的老婆,她生活在快樂幸福之中還是在水深火熱之中呢?據有關報道百分之九十九的被拐賣婦女都遭到身心的摧殘和傷害,雪鳳哥的老婆究竟生活得怎樣呢了?
我就拉著高菊娃去雪鳳哥家看看,我們來到雪鳳哥破落的家院,院門緊閉著,院子裡傳出女人的咒罵聲。
高菊娃用力敲門,開門的是雪鳳哥。雪風哥搓了搓兩手,縮著脖子說:“你們來得正好,斷斷此案。吳榮星和劉小麗他們賴賬不付錢呀!”
我們一進屋裡,坐著的吳老太的兒子吳榮星、媳婦劉小麗,雪風哥之妻馬愛華全啞了嘴,很尷尬地望著我們。
高菊娃凝望著劉小麗抱在懷裡的嬰兒說:“小麗,你坐月子還沒滿月,怎麼能抱著嬰兒到處走呢了”
劉小麗咧了咧嘴說:“榮星,她就是李同志,要是她和高菊娃不冒著大風狂雨送我去醫院,恐怕我和孩子就沒命啦。”
榮星站起來激動地握著我的手說:“我老婆常把你掛在嘴邊,謝謝你了。”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事。”我微笑著走過去靠近劉小麗坐下,伸手撫摸著嬰兒胖乎乎熟睡的臉說:“小麗,你起早抱著嬰兒跑,影響身體。”
劉小麗兩眼含著淚道:“有啥法子呢?雪鳳哥夫婦倆真是黃世仁,逼得我們不得安寧。”
馬愛華猛地蹦起來往桌上一拍高喊:“好一個楊白勞。劉小麗,你們不守信用,胡扯我們是黃世仁逼債。”她從桌上拿起一張協議遞給我說,“你們看看,你們看看!”
我接過協議書看了起來:協議書因吳榮星沒有生育能力,吳榮星和劉小麗夫婦倆特請雪鳳哥為吳家生一個兒子鹽(延)續香火。馬愛華負責說服丈夫雪鳳哥幫忙。一旦雪鳳哥完成任務,便不准在(再)和劉小麗來住(往)。只要生下孩子,李家保證負(付)給雪家五千元感謝費。雙方不得後悔,不得外傳。
吳家代表劉小麗(手印)
雪家代表馬愛華(手印)
1998年1月16日這真是荒唐的馬愛華出租丈夫的協議呀!我抬頭凝望著吳榮星心裡想,農村人對妻子的貞潔看得重於泰山,但農村人對香火相承更是看得重於一切。
高菊娃心頭一緊,耳朵裡只覺“轟”的一聲,如同被錐子刺了一下渾身麻木,心篤篤亂跳,惶惶不安地說:“太荒唐啦!咋會這樣搞呢?”
吳榮星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說:“我和劉小麗青梅竹馬,夫妻恩愛,可美中不足的是我們結婚十年膝下無子。”
“我們倆人到醫院一查,吳榮昌沒有生育能力。可他不敢相信自己體魄強健,卻連起碼的傳宗接代的本事都沒有,痛苦在他心中燃燒,我也很難熬。”劉小麗抬起一雙憂傷的眼睛,漸漸浸出了一層委屈的淚水說,“我們夫妻到處求醫問藥,偏方使盡,秘方用絕,也不見開花結果。”
“我已過四十歲啦,無後為大盼子更是心切。”吳榮星將腦袋幾乎抵住胸口,翻著那雙蛤蟆眼說,“生理缺陷不可挽回,唯一彌補的辦法只有請人代勞。”
劉小麗輕輕地拍著嬰兒說:“我們夫妻倆合計了半夜,把村裡的男人都過濾了一遍,對請誰來幫如此‘大忙’慎之又慎,出於優生優育方面的考慮,最後決定了……”劉小麗沉默了片刻神情沮喪道,“我們決定了雪鳳哥。但他怕老婆出了名,什麼大小事兒都由老婆做主。我只好把馬愛華請到家裡,套了一番近乎,才委婉地把話題攤開。馬愛華先是又驚又怒,大罵我缺德。經過我一番動員,她便對錢流露出極大的興趣,她說:“那……到時你們不兌現怎麼辦?‘我往胸脯一拍說:我們訂一個合同,到時我只要生下孩子就立即付款。如不給錢,你可以拿著合同和我們打官司嘛。再說了,這又不是什麼難事,你要不同意沒關系,我是看你們家窮,真心想幫幫你們,要是找別人貼錢也有人干的。”
馬愛華輕輕歎口氣,惘悵又無奈地說,“我丈夫從人販子那裡買了我,還欠人家三千元,我想出租丈夫得錢後償還債務。劉小麗懇求於我,我也不能有負他們的信任,就這樣我們簽訂了合同。”
雪鳳哥微笑著說:“在他們請我‘幫忙’的那陣子,吳家夫婦還懂些優生優育的常識,不惜花錢為我改善伙食加強營養,一個勁兒往我的體內施肥,眼巴巴地望著我給吳家帶來一個大胖小子。”雪鳳哥輕輕地撫摸著嬰兒的面頰,“我也不負他們的願望,沒有多久即大功告成了。”他,伸出粗大的食指往嬰兒小巧的鼻梁上刮了一下說,“我完成任務後,就與劉小麗斷了那種來往,只等瓜熟蒂落,淨掙五千元。可劉小麗自己放出風去,說吳榮星得了民間神醫祖傳秘方的醫治,除了病根兒當上爸爸啦!”
馬愛華睜著兩只烏亮的黑眼睛慎怪道:“當我們夫婦倆得到劉小麗順利地生下一個女孩的消息,竟像過年一樣買了酒肉歡歡喜喜祝賀這筆生意大功告成。我們天天等他們送來勞務費,可以還償債務,可總也不見動靜。我沒事有事地去吳家看過幾次,劉小麗夫妻卻閉口不提錢字,我只好厚著臉皮催款。”她兩眼瞪著劉小麗說,“今天你們也在,我把話說白了,我要五千元錢。”
吳榮星一反常態道:“你還好意思要錢?我好飯好萊招待雪鳳哥,還占了我老婆的便宜,我沒找你們賠償我的損失就不錯了。”
馬愛華一聽口氣變了,緊張地說:“有合同作證,這是當初講好了的,你們可不能續上了香火,就過河拆橋喲!”
“我們訂的《協議》,寫的是生個兒子,可現在生的是女兒。”
劉小麗略一低頭看了看懷中的嬰兒,揚起矍爍的眼睛望著雪鳳哥說,“我們衣村的規矩你們也知道,女兒不能延續香火。孩子是生下來了,但不符合《協議》的要求,錢我們不能給。又都是鄉裡鄉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就算你們為我家做了件好事吧!等孩子長大一點,認你做個干爹就是了。”
雪鳳哥兩眼盯著馬愛華喃喃道:“這……這……”
“我老公是她的親爹,不是干爹!”馬愛華的嘴角不由地綻出一撇鄙夷的微笑來。
劉小麗說:“既是親爹,還要啥錢呢?”
我聽了劉小麗的話心裡想:他們夫婦倆早就盤算著該如何賴這筆賬,五千元錢對於他們也是一個不小的數目,要掙來這筆錢遠遠比雪鳳哥幫這個忙艱難得多,如果給了馬家,也許就像掏他們的心一樣疼,看來他們早就打定主意拒不付款。
馬愛華氣得肺炸,“啪”的一聲用手拍著桌子提高嗓門:“生兒生女是命中注定的事,不關我男人的事,我男人給你們幫了忙就該拿到辛苦費。再說,政府一再宣傳生兒生女都一樣嘛,你們可不能昧了良心。”
劉小麗不以為然道:“你說生兒生女都一樣,那好要錢沒有,要孩子你就抱回去自個兒養吧,我們不要了。”說著,她站起來將孩子塞進馬愛華的懷裡。
馬愛華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她看著床上睡得香甜的胖乎乎的孩子,心裡想一家三口日子過得甚是單薄,哪願意再養一個不是她親生的女兒?她把孩子扔到桌上氣急敗壞地說:“劉小麗,你們放明白點,我不是好惹的,我要拿‘合同’去法院告你們,自然會有人主持公道!”
劉小麗說:“願訂《協議》是生兒子給五千元,現在生的是女兒,女兒是賠錢的主兒,因而酬金減半給二千五百元,斷了此事,好嘛?”
吳榮星顫抖著說:“愛華,家丑不得外揚,你就收下二千五百元吧。”
馬愛華一見他們發急起來,便自覺有理,勝券在握,竟是不相讓說:“五千元一分不少,給錢撤訴,不給就法庭上見。”
我慢慢斂住笑容,顯出慣有的威嚴相站起身子振振有詞地說:“你們雙方訂的《協議》不符合國家的法律,不受法律保護。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第三章第十九條規定:非婚生子女的生父,應負擔子女的生活費和教育費的一部分或全部,直到子女有獨立生活能力為止。”
雪鳳哥和馬愛華夫婦倆一聽如五雷轟頂,雪風哥面如土色。
馬愛華像癟了氣的氣球,癱坐在椅子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馬愛華,你上法院控告,弄不好訴訟費由你承擔。”高菊娃洞察秋毫地望著馬愛華。
馬愛華故作矜持地笑了笑,“都怪自己不懂法,你們走吧!”
劉小麗從衣袋裡取出錢說:“愛華,這五百塊錢拿著,我們仍是好姐妹”
“小麗姐,要不是我欠人家三千元錢,我決不會出租丈夫的。”馬愛華說。
吳榮星心平氣和地說:“你寫一張借條,我們借給你二千元錢。”
馬愛華從那一腔煩惱中驀地脫穎而出,十分感激地接過錢說:“謝謝你,謝謝你們夫妻倆,二年後我們一定歸還。”
我看到他們友好的結局,想起被人販子拐賣給雪鳳哥的馬愛華,在雪家有一定的地位也放心了。我望著窗外的天空,一縷黑雲在西天浮動,遮住了陽光,驀地心裡覺得一片陰暗。
我和高菊娃回到家。我進裡屋要寫材料,她在外屋做飯。我剛拿出筆記本,看見窗外的王文龍走進院子。
我偷偷地窺視著王文龍,只見他和高菊娃長時間地默默相視,仿佛用眼睛表達自己內心的狂熱期盼。把澎湃洶湧的激情壓到最低限度,懼怕蔡老黑那雙嫉恨的目光窺視著似的。一會兒,高菊娃笑盈盈地說:“文龍哥,今天早呀!”
王文龍把包裝得很精致的幾盒禮品放到桌上,用一種困惑的眼神看著她說:“我來干什麼你知道嗎?”
高菊娃覺得王文龍的到來像是給她沉悶的生活輸送了一點氧氣,她滿臉紅光地說:“是不是貸款給我們辦廠?”
王文龍急忙遞給高菊娃一捆錢,兩眼帶笑著說:“借給你們五萬元,我來這裡的主要目的你還沒猜透。”
高菊娃熱情端凳計坐,倒了一杯茶端給王文龍,說“按二分利息計算吧,我給你寫借條。”
“寫吧,利息就按一分五厘計算。”王義龍情綿綿地望著她說,“我與村長簽訂了蔬菜種植基地合同啦!另外,還送他去參加縣裡的農業技術實用培訓。”他深情地打量了她,情不自禁道,“菊娃,只要你嫁給我與別的男人斷絕曖昧關系,我會原諒你的一切”。
“文龍哥,你真是個大好人。”高菊娃嫵媚地笑了笑。
“好人有啥用,錢有啥用,還是被窩裡冷清清”王文龍喝了一口茶,溜到高菊娃身後窺視著她。只見她勒著藍圍裙的腰背微微地顫,浸出半片汗濕的紅布衫,貼在那肉鼓鼓的後背上,渾身散發著特有的草芳味。
“菊娃,我幫你。”王文龍挽袖貼近。
高菊娃轉過排紅的臉,瞪他一眼悄聲說:“文龍哥,你是大老板啦,追你的姑娘不少,你就娶一個嘛。”
“她們是追我的錢。菊娃,你對陳舊空氣好像太習慣了,所以對新鮮空氣變得一點兒不敏感,你嫁給我吧?”
高菊娃說:“你倒真會說話、你說說看,你有什麼新鮮空氣?”
“我很希望把新鮮的空氣帶給你。菊娃,人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男人嘛,事業不可缺少,可愛情……”王文龍緊緊地盯著她的雙眼,顯然在等待對方做出滿意的反應似的又道,“歲月的刀將我的臉刻出一道道印跡。社會的刀把我雕成一個堅強的漢於,而我心靈的這把刀,卻始終在解剖著我的感情……我一天都沒停止過想念你!”
高菊娃不知是內疚還是友情和感激,走過去握著王文龍的手,覺得他的手指涼冷發抖,但她並未覺察到這位燃燒愛火的單身漢,心裡充滿著對她的欲望。
王文龍火辣辣的目光盯著她,把一只手從她的雙手裡抽出來,從衣袋裡掏取一枚黃燦燦金戒指晃了晃,微笑著說:“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高菊娃一雙滿含癡迷的眼睛不停地看著他。王文龍對她投來的那雙懾人的目光,沒有一點兒羞澀之感;而是格外的興奮和激動,他欣喜地拉著她的手說:“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他望著蔡老黑的小房間”忽地想了起來,“我去看望蔡老黑。”王文龍反過身走進蔡老黑的房間,從衣袋裡取出一包高級人參,溫存地俯在他的身旁笑著說,“兄弟,好好養病吧,拿著!”
蔡老黑接過人參,臉中頓時燃起一團怒火,猛地朝王文龍臉上扔去,怒不可遏吼道:“你……你這流氓坯,想搶走我的老婆,用人參堵住我的嘴,辦不到!”
“好兄弟,別生氣讓我們一起輕松愉快地走完人生之路吧!”
王文龍很有風度地笑了笑,撿起人參放在他的床頭。
“呸!”蔡老黑朝他身上吐了一口。
王文龍毫不在意地笑著,用極其溫存而又親切的口氣說:“好好養病吧。再見!”
王文龍走到高菊娃面前,高菊娃用期盼的目光望著他問道:“文龍哥,今天是我的什麼好日子呀?”
王文龍自以為記錯了日期,歉然一笑地說:“菊娃,告訴我,今天到底是不是你的生日?”
高菊娃的一只手不自覺地放到了額頭上:“讓我想想,讓我想想……對,是我的生日,我早忘記了。”她的眼眶中閃爍著晶瑩的淚花,她真想撲入他溫暖的胸懷親熱一番,但她望著蔡老黑小房間,喃喃道,“我二十年沒有過生日了。”
王文龍拉過她粗糙的手吻了一下,給她戴上戒指:“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誰也無法拒絕,帶上吧!菊娃,我這麼早焦急地趕到這裡,就是為了祝賀你生日愉快呀!”
高菊娃緊緊地依著王文龍,感到愉快和幸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溫藏在心靈深處的情感,淚水頓時滾滾而下。
我窺視著他們是那樣淳樸而又善解人意;王文龍的聲音是那樣的清悅動聽;他的態度是那樣的謙遜柔和,特別是他淵博的思維和經濟頭腦。我衷心地祝福他們成為一對恩愛的夫妻。
王文龍溫存地用手帕擦去高菊娃的淚水,捧起她的臉凝望著說:“菊娃,自從我看到你的一霎那,我的軀體如堅冰融化開始流淌,我的生命始終是屬於你的。我今天向你訴說,決不是向你乞求什麼,既不要求你的愛,也不要求憐憫和慰藉。我這是誠意的,是我還那樣真誠地愛你,我的幸福和歡樂,痛苦和災難,甚至。
生命都和你緊緊聯系在一起,我愛你像滾滾東流的長江永不涸竭。只要你相信我所講的一切都是真的。”
高菊娃的心像刀割一樣疼痛,含著晶瑩的淚花,她別過險去不讓他看見。她的臉上競是痛苦!她的初戀者心上人,帶給她的感情積澱,是心靈深處的痛苦。
“菊娃,讓我吻一下。”
“噓!”高菊娃用手捂住他的嘴。
“當”的一聲銅鑼聲,高菊娃敏捷地瞥了一眼小房間,只見蔡老黑如警犬一樣地警覺著,也許剛才王文龍的話滲透了他自私的心。高菊娃害怕他們倆鬧事,非常善於緩解矛盾似的柔聲綿綿地說:“文龍哥,你去蘇紅蔬菜基地瞧瞧吧。”
王文龍轉過身看著蔡老黑一雙狡黠陰毒的小眼睛正窺視著他們,他不能對情真意切的戀人互訴衷腸,便說:“我馬上要回家,客戶等著我。”他覺得對高菊娃的需要,已經遠遠超過了一個孤寂的男人對一個年輕美貌的女人那種身體需要,她與眾不同,她很能干,而且還很有經濟頭腦和魅力,但他要一步一步地靠近她,他要把自己對她的感情全部傾給她,溶入她的身體,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而且是一大部分。他深情地看了她一眼就跨出門檻走了。
“菊娃,菊娃,你這老騷貨,還不進屋來。”蔡老黑狂叫著,便“當”的一聲又敲響了銅鑼。
高菊娃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肉絲雞蛋面條,急匆匆地走到蔡老黑的床前溫柔地說:“吃吧。”
蔡老黑接過面條兩眼瞪著她,渾身散發著一股嗆人的野獸似的氣息:“爛婊子,賣淫掙錢啦,怪不得昨天一人跑集鎮,原來是偷野漢子。”他譏笑了二聲,“你的魅力真大呀,一夜就成了萬元戶啦。”
“老黑,你不要侮辱我,不要亂折騰我。”高菊娃心中湧起一股難過之情來,慢慢地她的眼裡湧起淚光。
蔡老黑把手中的筷子一抖大聲地說:“我都管不了自身了,咋能折騰你。但是我們是筷子婚姻誰也離不開誰,說白了,就是什麼酸甜苦味都能嘗,什麼福日子、苦日子都要在一起過!”他的小眼睛滴溜溜地在高菊娃身上轉動著,“你不要以為自己體態粗胖,熬不住就脫衣服找男人睡覺。”
高菊娃睜大的黑眼睛閃出凶焰,板著瞼憤憤地說:“老黑,你爛舌頭不要亂咬。你把我搞火啦,我就與你離婚,說不定我真的有一天與王文龍結婚。”
“你敢,臭騷娘,母夜叉!”蔡老黑氣憤得根根頭發堅立,牙齒咬得咯咯直響,猛地舉起碗朝高菊娃身上扔去,她把臉一轉滾湯的面條潑在她的身上。
高菊娃長期的壓抑和十多年的世事滄桑,今天卻感到有一種強有力的力量沖進她的體內,“彭”的一聲血管破裂了。她猛地蹦起來,“吧”地抽了蔡老黑一個耳刮子咆哮:“好你個蔡老黑,你!你想過沒有?我是人!我應該有人的尊嚴,人的權利!你把我當什麼?竟污辱打罵我?!蔡老黑,你不是人!自己不中用,還拿人折磨!你究竟安的是什麼心?”
高菊娃愈說愈激動,愈激動愈上火,罵得蔡老黑瞠目結舌,惶恐不安。高菊娃氣憤地咆哮:“蔡老黑,你天天與我過不去不是罵就是打,我都忍著,忍著!忍了十五六年啦。十六年來我沒吃過一粒米星,全喝粗食白薯湯;十六年來,我養的豬比牛還大,全賣了錢給你買藥和孩子交學費,自己沒吃過一塊紅燒肉,十六年來,我賣的血有幾盆和上萬元錢,可自己沒添過一件衣服。我是怎樣忍受煎熬啊!怎樣地幫你活得像個男人?你心裡還不明白?
可你讓我失望,你整天辱沒找,我忍不了啦。今天我跟你沒完,我豁出命來,你就來吧,不想活就來吧,我先殺你,再殺孩子,最後自殺!“然後她就模菜刀。
這一下子還真把蔡老黑嚇住了,他慘淒地哀號道:“來人呀,救命呀!菊娃對我下黑手啦!快來人呀,她對殘疾人下黑手啦!”
我被這意外情景驚駭了,沒有去奪高菊娃手中的菜刀。我知道心地善良的高菊娃,決不會干出這種殘酷凶狠的事。只不過是在爆發,在宣洩,仿佛多少年來的一直壓抑在生命最低層的一切終於在頃刻之間找到了沖決口,那真是一種不可阻擋的淋漓盡致的發洩!我為高菊娃敢於同自私自利的蔡老黑抗爭而愜意,也為她發洩了壓抑已久的痛苦而舒暢。我慢騰騰地走進小房子說:“你倆為啥?”
“李同志,國家重點保護殘疾人,而高菊娃在家打殘疾人、虐待殘疾人,國法不容。”蔡老黑狼一樣半瞇眼睛,時不時挫動牙巴骨,似乎恨不得嚙碎什麼東西才好。他又說:“李同志,我蔡老黑有啥不好呢?我又不去沾花惹柳,心裡裝著的只有高菊娃一個人,更沒有給計劃生育國策添亂子。”
我哭笑不得地皺著眉頭望著他,心裡想一個長期在心理上有陰影的人,就可能成為一個不正常的人。我朝蔡老黑床前挪了挪厲聲道:“蔡老黑,殘疾人保護法是保護他的合法權益。而你心胸狹窄,不分是非,整天磨事惹人,誰也沒法與你過活。高菊娃為你忍受著一切屈辱,忍受著你的虐待。忍受著你與她名義夫妻的悲痛。蔡老黑呀,人的忍受力有限度,要忍在刀刃上,不能變成一個麻木、怯懦、奴性十足的人。”我瞅瞅高菊娃劇痛而扭曲的臉,走過去仔細地察看她被燙的脖子,眼中不覺暗暗淌下悲淒的淚水又道,“脖子還燙了幾個泡呢。蔡老黑你太不講理了……”
“我是她的丈夫,她啥事都要聽我的。”蔡老黑憤然申辯道,還從枕頭底下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張大紅的結婚證書,在我前面得意地晃了晃說,“我們有結婚證書。”
“那不過是一張紙,什麼問題也說明不了。”我臉上露出一絲不悅地說。
我的話像一根導火線,點燃了蔡老黑的神經,他墓地全身在床上彈跳了一下,他臉驟然變得鐵青,嘴唇由紅變紫,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如果他手中有武器的話,他會毫不猶豫地要將我置於死地。他說:“李同志,你做婦女工作咋這樣說話?”
“這不是事實嗎?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我火燒臉膛勃然大怒地朝蔡老黑吼道,“這麼一張紙,你能讓它說些什麼?它能證明一個人的愛或不愛嗎?”
“當然能證明。李同志,你說除了結婚證還有什麼證明?”蔡老黑像斗雞似的伸長脖子,憋紅著臉反話道。
“真正的愛是無需結婚的法律來證明,你應該懂得法律只能保護婚姻,卻不能保護愛情,愛情的含義要比婚姻廣泛得多,像你們這一對只有婚姻沒有愛情,更何況你蔡老黑又不是真正的男子漢,法律上名文規定性無能者不予結婚。”我心中暗暗發怒,額上的青筋脹得幾乎要暴裂似的。
蔡老黑的目光盯著我,那目光是那麼犀利和咄咄逼人,同時又是那麼凶狠和充滿敵意。
“蔡老黑,你對高菊娃應該多一點理解,她真是個了不起的女性!善解人意,善良大度,尤其是能把自己的愛心奉獻給你。”
我克制著心中的仇恨和怒火,慢慢地語言變得溫和起來說,“蔡老黑,你怎麼這樣無情地折磨一個不幸的人呢?難道你還要在她感情的傷痕上撒下一把鹽巴?”
高菊娃萬念俱灰地說:“小李子,我一心一意服侍他,可到頭來還弄得個滿身不是。”她神色黯然眼噙淚花地望著蔡老黑又說,“他日夜地折磨我,恐怕我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擔心有一天會仇恨得想殺他!啊,我的天!”高菊娃心裡充滿了屈辱和痛苦,再也無法克制自己的悲憤情緒,“我是在活受罪。”她說完便“哇”的一聲抱住我痛哭起來。
我把憤怒的目光射向蔡老黑,只見他變得目瞪口呆,如傻子似的張著大嘴,仿佛承受著高菊娃慘痛發洩的淚水,洗涮著他變態的心。
我扶著高菊娃到了屋外,不斷地安慰她,總覺得蔡老黑的良知已經遠遠地離開了人性的最起碼軌跡、他仿佛在一條喪失人性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了。高菊娃為了喚回埋藏在蔡老黑心底的農民特有的憨厚情感,她已經做出了最大的努力。她一次又一次他對他那無情殘酷的侮辱,已經拿出了最大的克制和忍耐,可任何東西超過了極限都會發生質的變化。
我內心酸楚地用消炎藥膏塗著高菊娃燙傷了的脖子,嚼著淚水說:“高菊娃,我完全理解你此刻的心情,蔡老黑與王文龍實在是不能相提並論。”
高菊娃掀起衣襟抹著淚忍不住長吁短歎:“做一個女人真難,真心真意愛一個男人真難,想要擺脫這種愛也是真難的呀……”
我凝望著傷心萬分而頑強不息地生活在艱難之中的高菊娃,仿佛有一股力量在吸引著她,一種熱烈而莊嚴的激情隱藏在她的內心,這種激情向著王文龍,並且燃燒起崇高而猛烈的火焰,要把她和王文龍融合在一起。
我眉毛一聳說:“高菊娃,你們離婚吧!”
高菊娃告訴我她准備離婚,直截了當地向王文龍傾吐生活中的苦惱,向他描述對更高級和更有價值的生活的渴求,不是向他表示決心而是不可抵御的愛意,求助於他高尚心靈和寬宏大度,共同扶著蔡老黑走完人生之路。她蒼白的臉上浮現出紅暈,倍感滿意地仰在椅子上,仿佛她那疲憊不堪的身體依偎在王文龍廣寬溫暖的幸福港灣,覺得渾身肌體舒展輕松起來。
我說:“法律上有名文規定,夫妻之間沒有性生活而離婚的完全符合道德和法律的規范,你馬上離婚吧。”我站起來走到窗前把目光撒向窗外。
高菊掛滿臉淚痕地走過來依偎在我的身旁,望著窗外院子裡被朔風吹動著搖來擺去的蔡老黑衣褲,她仰了仰頭長歎道:“命運為啥要挫敗我,蒼天為啥如此懲罰我,蔡老黑那不滅的嫉妒之火和不滅的病態之心,為啥每時每刻要折騰著我呢?”她凝望著窗外的天空。
陽光黯淡了下來,旋轉的黑暗漂浮著似乎包容了高菊娃那思緒滾滾而來的猶如黑色的濁流……
我仿佛聽到自己的心在泊淚流血,靈魂在低低哭泣,我的胸口像火燒般灼疼。
突然,虎娘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進來說:“我家女嬰被人拐走啦。”
我望著虎娘半晌才悶悶地說:“是不是張彩姑搞的?”
虎娘急忙擺手解釋道:“那次吵架後,我覺得自己做得太過分,就向他們賠禮了,我與彩姑好得像親姐妹。”
“那是誰呢?”高菊娃抬起紅腫的眼睛望著虎娘。
“不知道,我丈夫去喊大老警啦。”虎娘望了一眼高菊娃,驚慌失色地問,“菊娃,你,為啥流淚?”
我搶著回答:“她燒飯煙火嗆的。”我一只手挽著高菊娃另一只手挽著虎娘,說:“走,我們去看看。”
我們三人來到林家院子,只見林老爹笑瞇瞇地望著我們說:“你們坐吧。菊娃,多謝你處理了我們的家事,你們來看我啦!”
虎娘與我們耳語道:“別把失蹤嬰兒的事告知老爹,傷了老人的心。”
我們朝老伯微笑地點點頭。
高菊娃拍拍虎娘的肩膀說:“啥時疼老人了?”
“表姐,你來啦。”張彩姑端著熱騰騰的白米飯和紅燒肉遞給老爹說,“怪了,昨天黃昏女嬰……”
虎娘急忙給張彩姑打手勢,用嘴朝老爹努努,便把話題一轉道:“彩姑,對不起,老爹應該輪到我照顧的,給你添麻煩啦!”
“你哪有心思照顧老爹:等你的事辦好了再說吧,你我之間還講究個啥。”張彩姑狡黠地沖著虎娘一笑,便親切地問林老爹,“爹,飯菜可口嘛?”老爹吃著香噴噴的米飯,笑呵呵地答:“味道好呀!”
高菊娃臉上頓時現出滿意的神情說:“彩姑表妹,你要好好伺候老爹。”
張彩姑看著林老爹說:“爹好說,粥湯有的是。”
“這不行。”高菊娃身子一怔,正色道。
張彩姑笑著說:“我說著玩呢,白話當真,算啥婦女主任。我把老爹當觀音菩薩供。”
“這還差不多。”我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時林海虎領著大老警來察看現場。林家有高高的院牆,嬰兒睡在搖籃裡放大院內曬太陽。因虎娘家有三個女兒,也不那麼疼這個女嬰。
大老警和我們幾個人一起察看著現場。
村民們圍在一旁喊:“查到人販就給他們千刀萬剁,別挨槍子便宜他們痛快地死去。”
“你們好好地查,好好地為人民服務。”
“菊娃主任,要保護婦女兒童的合法權益!”
高菊娃掃了大家一眼說:“你們別嚷嚷,嚷斷了思路,誰負責?”
大老警看罷,一言不發走出院子,我和高菊娃忙跟在大老警的後面。
我急切地問:“大老警,咋樣?”
大老警轉過頭眨眨眼說:“比較復雜,現場是看不出啥了,估計人販子和嬰兒還沒出村口,這就要一家一戶地分析排隊。”
“你說咋排?”高菊娃似乎更加小心謹慎地問。
大老警思索片刻後說:“你得把有前科的和當前缺錢的往一起排,然後再明查暗訪誰家來了生人,哪時准備出手賣掉,這麼排下去就排出來了。”
“這叫什麼破案法?”我矜持地笑道。
大老警解釋道:“福爾摩斯,有點不適應中國國情。”
我心裡嘰咕:“排隊?哼,天底下最大的癡呆子!”
“那我就排去啦。”高菊娃舉起手抹平頭上的一束翹起的黑發,沉著鎮靜地望著大老警說。
大老警環視了一下四周,來回踱著步,驀地停下來說:“那我也走啦。”
我揚起手腕一瞧,客氣的笑著說:“大老警,吃了飯再走吧,已經是十二點鍾啦。”
高菊娃情不自禁地拉住大老警的手臂說:“走,到我家吃飯去。”
我們到了高菊娃家,她揀好的燒了幾盆萊。
大老警聽見桌下有小公雞“咯咯咯”的溫存叫聲。他低下頭望著小公雞,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說:“小公雞能吃啦。那玩意地大補。”
高菊娃顧及不了小公雞可以賣高價錢,猛地彎下身,伸手抓向桌下相依在一起的小公雞和小母雞,雞堆裡一陣躁動,有幾只雞咯咯地叫著,撲著翅膀躥出桌下。高菊娃抓到了一只小公雞,來了個油炸小公雞。
大老警夾個雞塊吞下去,又喝口酒說:“味道好極啦!”高菊娃自己啥不得吃。只給我和大老警斟酒。大老警喝得口滑話多,一個勁地勸我和高菊娃男女平等也得喝酒。我勉強地灌了兩盅,就覺得兩邊太陽穴和心頭窩突突地猛跳,但我腦子還好使,我問大老警:“你說這偷孩子的,准是熟人熟路吧?”
大老警喝得滿臉紅光地說:“人家就不會探路子?”
“探路多費勁。‘海菊娃給大老警斟滿一杯酒笑著說。
我透過酒杯望著大老警說:“熟人抬頭不見低頭見呢?”
大老警呷了一口酒說:“人販子瞎著眼睛掙錢,管不了這些。”
我們三人越抬越來勁。
大老警把一杯酒一飲而盡說:“你們這麼明白,還找我干啥?”
高菊娃膽怯地望著大老警搖搖頭:“我要是真明白,還要勞動您?”
喝完了,回頭都偏到西邊去了。突然,大老警叫了一聲:“壞啦!”
我嚇了一跳忙問:“咋啦,大老警。”
大老警看著院子裡的嘰嘰喳喳啄食的一大幫雞說:”“今天我家新媳婦生孩子啦,晚餐等我拿小公雞補身子呢。”
高菊娃二話沒說跨出房門,抓了二只小公雞,用泥龍繩纏住小公雞的兩腳,遞給大老警說:“祝賀你家添了個小孫子啦。”
大老警說:“兩只小公雞多少錢呢?”
高菊娃客氣地擺擺手說:“咱家貨,算了吧。”
大老警見我沉默不語,往衣袋裡摸索了一番說:“錢沒帶,下次給吧。”他便在額頭上做了個涼棚瞧著天空說,“太陽要鑽到山底去了,我得趕緊回去,明日再來。”
我只好“嗯”了一聲。
大老警把兩只小公雞扎在車後架上說:“放心,我正在著福爾摩斯,一破一個准兒。”大老警用鑰匙開自行車,在車鎖下面劃了半天,才插進去蹬上車騎走了。一會兒,大老警又騎車回到高菊娃家遞給她一封信說:“我差點忘了,鄉婦聯讓我帶給你一封信呢。”他把信遞給高菊娃,向我打了一個招呼,就重新騎車遠去。
高菊娃拆開信看了看說:“小李子,今晚全鄉婦女搞掃黃突擊,為了不打草驚蛇,也沒通知村委會,定在十一點鍾開始大掃黃。”
“你們村經濟落後,又沒啥旅店的,哪裡有賣淫嫖娼的。”我並不介意地搖了搖頭。
高菊娃一本正經地說:“城裡公安部門抓得緊,賣淫女像游擊隊員從縣城轉到鄉廠的不少,聽說張彩姑在村口開的旅店,進進出出的男女不少,要麼晚上去察看一下。”
我點點頭說:“那把蘇紅叫上吧。”
黑沉沉的夜,高老莊裡寂靜得出奇。我和高菊娃、蘇紅三人深一腳淺一腳地朝村口走去,蘇紅順手從地上抬來一根木棍。
“蘇紅,別傷了人,自衛用吧。”我輕聲地吩咐道。
“好圓旅店”的門鎖著,窗戶也關著,還用窗簾擋著,四、五輛黃包車停在門前。高菊娃走到窗根兒側著耳朵聽,果然是哼哼嗯嗯的呻吟聲音。高菊娃給我和蘇紅打了一個手勢,讓蘇紅守在窗下,讓我躲在遠處窺看,不到不得已的時候少插手。高菊娃就過去敲門,一敲門屋裡的燈刷地滅了,好一陣張彩姑問:“誰呀?我們都歇著了。”
高菊娃故意粗聲粗氣地說:“別耍滑頭,交出名單來!”她本想是嚇唬嚇唬,因為都是一個莊的談不上真抓。誰想房子裡邊當真了,窗戶嘩啦打開,人影咕鳴咕步就往窗外跳。蘇紅不管三七二十一,跳下一個給一棍,最後一個身子笨點,一棍掃在小腿上,人“哎喲”一聲倒在地上。高菊娃跑過來按住他。看看是誰?地上的人坐起來瞅瞅罵道:“你娘個蛋,反啦,你倆敢打我?”原來是支書。
高菊娃兩腿發軟,趕緊蹲下扶支書站起來嘴裡說:“看看這鬧的,看看這事鬧的!您咋上這兒來啦?”
“我上哪用你管!喊喊就算了,還真用木棍打入!”支書憤然地吼了起來。
蘇紅給支書揉著腿道:“一根破木棍,沒想打,瞎胡掄來著。”
“胡掄,咋給我掄扒下啦?”支書說。
高菊娃道:“誤會,誤會,要是知道你也來了,我們就裡應外合了。”
支書想著金蟬脫殼之計,急忙說:“本來嘛,我是要引蛇出洞的”。他把頭轉向張彩姑厲聲道:“彩姑,你店裡這麼搞是不對的啦。”
張彩姑在一旁發傻。
高菊娃繃著一副冷峻的臉說:“你以為人家支書是干啥的?
人家這是微服私訪,是為了查清你這個淫窩。”
這麼一說把支書給說樂了,已消失的淫邪之色重浮在他的臉上,色迷迷地笑著對高菊娃說:“你說得一點也不錯,這回我們要把全村風氣好好治理治理。你們待著,我走啦。”
“我們送您。”高菊娃親熱地扶著支書笑著。
“‘還算好,用不著送。”老支書毫不遲疑甩開高菊娃的手。一拐一瘸地朝莊裡走去。
張彩姑央求道:“表姐主任,您別去派出所報案,我們私了吧。”
高菊娃瞅也不瞅張彩姑冷漠地說:“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婦女權益保障法第……第多少條來看,你這是提供賣淫場所,容留婦女賣淫比賭錢的處罰還重,弄不好拆了旅店還要判刑。”
“可別,可別,我一家老少靠這個過日子,沒了飯碗,還得給您添麻煩。”張彩姑嚇得身發抖地乞求道。
蘇紅眼睛像噴出火似的射向張彩姑問:“這麼說你認罰啦?”
“認罰,認罰。”張彩姑點頭哈腰地連連回答高菊娃緊接著雙眉深思了片刻說:“那就按村規民約辦吧,一是罰款,你拿二千塊錢吧”
“太多啦,沒有那些。”張彩姑張皇起來,局促不安地望著高菊娃。
高菊娃鎮定自若地說:“要不上次送給首長他們的兩擔茶葉錢退啦。”
“白拿啦!”張彩姑咧了咧嘴。
高菊娃極力遏制著自己的怒火,抬高了聲音說:“要不你就交二千元錢,並在全村廣播上做檢討。”
“不,不,我認啦,不要茶葉錢啦。”張彩姑結結巴巴地向後退縮。
“進屋寫個字據,免得口說無憑。”高菊娃就往屋子裡沖。
“不用寫啦,保證算數。”張彩姑身子堵在門口,意思是不願讓我們進去。
高菊娃眼裡揉不得一粒沙子,說啥也要進去,彩姑沒法只好讓開。我們過去往房子裡一瞧,只見房間裡歪七倒八地鋪著麻袋、破被單,角落裡的床上蠕動著一個人。高菊娃過去掀開被子細看,是個大肚皮的女人,原來是她的小妹菊兒。高菊娃頭皮發麻,心想這才磨叨的事,咋就卻成了真格的了?上級再快的文件,也沒落實得這麼快。她感到很羞愧,厲聲問:“你懷孕了還干這事?”
菊兒淒涼地一笑說:“我沒干那事,我是躲計劃生育。”高菊娃見菊兒衣著整齊挺著大肚皮,沒法再說她啥。轉過身生氣地跟彩姑說:“不好啦,除了剛才的條件,一、再加五百元;二、明天帶菊兒做引產。差一點我就去喊大老警和計生辦。”
張彩姑自知闖了大禍乞求道:“表姐,你怎麼六親不認啦?”
“彩姑,我饒了你,國法饒不了你,你還是乖乖交錢吧。”高菊娃轉過頭來拍拍菊兒的肩說,“流掉吧。有空來表姐家做客。”
張彩姑打字據掏錢,辦完了手續。
我們往後院走,只見高菊娃的瘦舅媽向小房間招招手,忽見一個粗矮的婦女挑著一擔被單賊頭賊腦地走出來。
舅媽說:“瞧你個小死人,你哆咦個啥?”
粗矮女人渾身顫抖,慌慌張張地環視著四周說:“我好怕呀!”
舅媽說:“昨晚要不是遇到混神侄女高菊娃,我早把你送出村莊了。你得警惕呀,把兩只眼睛當電燈泡使。”
高菊娃說:“舅媽,你在干什麼?”聲音不大卻把她們嚇得臉煞白,粗矮女人放下擔子連忙躥進屋裡,到底舅媽是老人經驗豐富,咳嗽了幾聲援過勁來問:“你都看見啦?”
“看見啦,你偷東西啦?‘海菊娃睜著大眼睛問。
“你帶大老警他們來啦?”
“是呀,他們馬上就趕到啦。”高菊娃故意大聲說。
舅媽額頭冒著汗壓低嗓門說:“好侄女,你得行行好,我是沒法子,才干這勾當。你可千萬別報告,我要是進去了就要爛在牢獄裡死啦……
高菊姓心情緊張又迷們,怎麼把她們嚇成這樣子?便說:“別說,小心讓外人聽見,往後不偷雞摸狗就是,我不會把你咋樣的。”
舅媽驚訝地望著高菊娃說:“真是我的好侄女,你說咋辦呢?
嬰兒就在我的竹籮擔子裡,昨夜要不是遇到你,我們已出莊了。”
我聽到“嬰兒”兩字周身的血液幾乎凝固了。高菊娃腳下一滑,咕略摔倒在地,爬起來氣呼呼地走進房間,掀起籮上的被單,果然有一個嬰兒胖乎乎的睡著。
高菊娃急了:“舅媽,你咋干這種事呢,這是犯法坐牢的呀!”
舅媽咳嗽了一陣說:“要不是有人上門來逼債,咋也不干這種事,你表哥賭博落下一身債。這事全是彩姑策劃的,她給嬰兒吃了一點安眠藥,不讓哭出聲來。”
高菊娃說:“沒錢也不能干這種挨槍子的事。你叫我咋辦?”
舅媽扭頭瞅我們,對高菊娃的憤怒仿佛不屑一叫顧,滿臉堆笑著說:“菊娃,你不是說下次不干就行了嗎?怎麼又變啦?”
“不是我變了,是怕國法饒不了你們。”高菊娃一顆沉重的心往下墜。
“那我叫彩姑去自首。”舅媽渾身開始微微顫抖,臉色蒼白,嘴唇鐵青。
高菊娃擺擺手,把大家叫進屋裡說:“先別去自首,我說個法兒。舅媽你有沒有被人發覺。”
“我偷女嬰時看見過林海虎,他啥也沒說。恐怕他是不曉得。”舅媽苦喪著臉,仿佛幾夜沒睡足似的顯得格外蒼老。
“這樣吧,你今晚想法子把女嬰送回去。”高菊娃神情陰郁地說。
“大嫂子,那我沒法買啦,你得還我錢。”粗矮女人偷偷地看了看高菊娃。
高菊娃狠狠地訓了那女人一頓。
舅媽咳嗽了一聲吐了一口濃痰說:“菊娃,謝謝你,你們在這裡吃肉筍炒米糕吧。”
“不啦,舅媽,你就好好地保重自己的身體,有空上我家。”
舅媽感激萬分地拉著高菊娃的手,兩眼閃動著欣喜的淚光,說:“好侄女,過去舅媽對不起你。”
高菊娃松開舅媽的手說:“你咳嗽得這麼厲害,患的是什麼病?”
舅媽漠然地搖搖頭。高菊娃憂心忡忡的注視著舅媽說:“你要去醫院檢查一下。今晚時間不早了,早點睡覺吧。”
舅媽那憂愁的臉龐上露出笑顏說:“你們慢走,我把嬰兒送回去。”
我們三人往前走,迎面見到赤腳醫生背著十字架的藥箱往村委會走,我心頭一驚問:“干啥去?”
醫生說:“支書和一個村委員去開會的路上摔著了。”
我感到困惑,蘇紅悄悄問:“哪個村委員?”
醫生說:“治安委員。”
高菊娃哭喪著臉問蘇紅:“你這囡頭到底使沒使勁?”
蘇紅道:“那還能沒使勁?現在胳膊還酸痛呢。”
高菊娃指著蘇紅埋怨道:“誰叫你使那麼大勁?打了個好歹可咋辦?”
蘇紅聽了高菊娃的話連想也沒想就不耐煩地說:“一想起我在路過飯店,不願意用色相服務顧客,被老板炒就魚,我就恨死那些男人。”
高菊娃氣惱地在蘇紅的背上狠狠一揪說:“得啦得啦,你回家睡覺去吧。”
蘇紅扮個鬼臉嘻嘻笑:“這五百元錢……”。
“還不夠藥費呢。”高菊娃狠狠瞪著蘇紅才讓她收斂起笑容。
我望著蘇紅遠去,才抬頭凝望著天空。高菊娃說:“小李子,月亮這麼一個大東西就在天上懸著掉不下來也飛不遠,看來這都是預先安排好的事,就好比自己命裡大概就是嫁給軟蛋的蔡老黑了。小李子,月亮沒人給她充電添柴就自覺自願地給人間照亮,白天的太陽就更不用說了。自己好歹拿著莊裡的幾百元補貼,不能白拿呀,往後要多為莊裡做好事,要不然就對不起從小就照看自己的日月星辰了。”
我不知不覺地對高菊娃產生了敬慕之情,她與大多數婦女似乎有所不同,她的精神素質和思想境界好像比他人要高出不知多少倍,湧起一股激潮,臉頰也感到有些供熱起來,心有感觸地說:“我今後也要努力工很”
我依在窗前凝望著天空,一會兒太陽鑽出烏雲,普照著大地陽光燦爛,一會兒烏雲遮蓋著太陽,大地陰沉沉的。我長長地歎息:人生跟天空一樣變化莫測呀,矮子和躍妹這對不相配的夫妻。我支持他們離婚呢?還是動員他們夫妻破鏡重圓?我望著天空,只見翻滾的烏雲一朵一朵地翻滾著、重疊著。重疊著。
突然,“彭彭彭”的敲門聲,打斷了我的思緒。高菊娃迅速地打開門,只見劉阿斗滿頭大汗氣急敗壞地站在門口:“菊娃嫂子,我三天沒見我的兒子啦,我真想與他們同歸於盡。”
我驚詫地望著他說:“別胡思亂想呀,好日子還在後頭,讓我想想法子讓你們夫妻團聚。”
“夫妻團聚?”劉阿斗冷笑了一聲,便迫不及待地從衣袋裡掏出一份訴狀副本說,“你們看看,躍妹已上訴到法院,以我打罵虐待為借口提出離婚。訴訟請求有三項:一、要求與我離婚;二、撫養正在哺乳期的兒子;三、要求我承擔兒子的撫養費,因為接受人工授精的協議是我簽的。”
高菊娃用一雙銳利的目光盯著他問道:“若是你們倆和好沒有希望,你准備怎麼辦?”
劉阿斗毫不含糊地答:“我同意離婚,追回她拿走我婚前積蓄的五萬元;要求撫養兒子,因為兒子是婚生子,接受人工授精的協議是我簽的。”
我沉吟了良久說:“按照有關法律規定,哺乳期間的嬰兒判歸母親撫養。”
劉阿斗急忙從衣袋裡掏出醫生開具的患無精症的證明遞給我說:“我沒有生育能力,也不具有再婚能力。在這種情況下,我向社會各界呼吁把兒子判歸沒有再婚再有能力的我監護成長。
我去找記者們,我堅信社會輿論能向我傾斜的。”
我覺得劉阿斗所持的理由合情合理無懈可擊,便沉默不語。
劉阿斗拉著高菊娃的手說:“好嫂子,陪我去看一眼我的寶貝兒子吧!”
高菊娃微微地點點頭,輕輕地走向蔡老黑的床前向他請了假。
陰冷的天空飄灑著蒙蒙細雨,朔風不停地在街道上吹拂,幽暗的天空灰蒙蒙的,整座城市都籠罩在雨霧之中。
我們三人並肩地走在大街上。可我們的身後卻跟著一群看熱鬧的人群,就像看耍猴似的。此刻,我感到十分難受,真正體會到了一個美女嫁給丑陋男人的苦澀心理,害羞得不敢與劉阿斗講半語,默默無言地到了躍妹的門前。
躍妹的大門敞開著,烏煙障氣的房子裡坐著她舊日的三、四個姐妹們。飯桌上放著凌亂的碗筷。幾盤沒有動過的菜上已經結上了一層薄薄的油膜,看樣子躍妹痛苦得吃不下飯。一位濃裝怪胎的女人吐了一串長長的煙圈說:“躍妹,你現在吃飯的問題已解決,口袋裡也裝了不少錢。我幫你找個魁梧的美男子,保你滿意。”
一個黑發染成金黃色的女人,把披頭長發一甩說:“你當初嫁給劉阿斗的目的已達到,分手吧!哼,豬八戒的劉阿斗!床上同他睡覺要這一頭,沒那一頭的。性愛是婚姻組成的重要部分,患不育症者法律上規定可以離婚。”
一個嬌艷的女人,兩手往腰裡一叉說:“勇敢些吧!豬八戒打罵過你,就告他個打罵虐待罪。”
一個小巧玲瓏的女人說:“對,抓緊時間離,否則哺乳期一過,嬰兒落在劉阿斗手中就遭啦!”
“媽媽,媽媽,你抱抱我。”可愛的孩子坐在床上,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叫著。
劉阿斗一激動快步地沖上去,一把抱住孩子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背說:“好寶貝,爸爸想你啦。”他把孩子平躺在兩手間深情地凝望著,說:“孩子,你是爸爸的命根子,命根子呀!”他伏下頭深深地吻著孩子。“給我住吻!快放下孩子”躍妹怒吼。
金黃發女郎瞪著兩眼,繞著矮子轉了一圈冷笑道:“哼,你有兒子,簡直是天大的笑話。哈哈哈,無育症者,滾遠一點吧!”
嬌艷的女人叼著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濃濃的煙霧從鼻子裡噴出來,噴灑在矮子的臉上嘲諷地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你是個豬八戒,能生出這樣漂亮的男孩子,撤泡尿照照自己的臉,烏龜王人蛋,滾開!”
小巧玲瓏的女人皺著眉頭說:“人工授精的孩子,同你劉阿斗毫無關聯!”
“你們……”劉阿斗因憤怒而眼睛發紅,煙霧中仍可看到臉色蒼白,有一種強烈的不安,他憤憤地嚷:“那張人工授精合同是我簽的,我是合法的父親。”
我想說出緩和氣氛的話使大家鎮定下來,但對著這樣妖艷的婦女怒目而視。氣哼哼地說不出話來。
“放庇!孩子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塊肉。”躍妹手拿著碑酒瓶放在桌上敲了敲說:“劉阿斗,快放下孩子,否則我敲死你!”
金黃發女郎把煙蒂往地上一扔,腳一踩說:“還給我們孩子。”便沖向矮子搶奪孩子。
劉阿斗抱著孩子躥出門就奔跑。幾個女郎拔腿就追趕。高菊娃怕吵架邊跑邊高嚷:“姐妹們,別亂來。有《婦女法》撐腰。”
劉阿斗跑到黃包車前,氣喘吁吁地剛要上車。
躍妹大叫道:“車夫,他是拐賣兒童的人販子,別讓他上車。”
車夫抓住劉阿斗不讓他跑,躍妹追趕過來舉起酒瓶向矮子劈頭蓋臉地擊去,高菊娃一個箭步沖上去,本想護住劉阿斗和孩子。結果酒瓶“啪”的一聲巨響落在她的額頭上,當即血流如注昏倒在地。
劉阿斗將孩子往躍妹懷裡一塞說:“誰也別想從我手中奪走孩子,法庭上見。”便與我抬起高菊娃上了黃包車。
黃包車在深夜的街頭急駛,沙沙的車輪聲和風聲混和,有一種淒涼的回音。兩旁的法國梧桐紛紛落葉,一大片一大片的葉子,墜地時沙沙有聲。“剎”的一聲,黃包車停在醫院的門口。
雨漸漸瀝瀝地下著不停,當高菊娃從昏迷中蘇醒過來時,覺得額頭像針扎似的火辣辣劇痛,她伸出手摸了摸額頭,感到額上纏著幾圈白紗布。她吃力地睜開眼睛望著床前的我和劉阿外。
我欣喜若狂地叫:“醒來啦,醒啦!”
劉阿斗湊過頭伙在高菊娃的耳邊說:“嫂子呀,要不是小李子幫忙找人輸血給你,你生命有危險呀!”
高菊娃感激地望著我說:“謝謝你!”
我說:“我們倆又不是外人,有什麼好謝的呢。”
劉阿斗苦笑著對高菊娃說:“好嫂子,我對不起你害得你額頭上縫了七針差點送了命。”
高菊娃說:“用不著謝,你回家休息吧!”
劉阿斗貼心地安慰了她幾句。有分寸地微笑著,便慢悠悠地離去。
白色病房裡靜悄悄的。高菊娃頭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我守在她的床邊,隨便地翻看著報紙。
病房門被輕輕推開,神情憂郁的躍妹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捧著一束鮮花。那束潔白無瑕的玉蘭顯得那麼純淨和高雅。
躍妹走近高菊娃的身旁,局促不安地說:“好嫂子,寬恕我吧!”
我將她拉坐在自己的床沿,微微一笑說:“躍妹,你坐吧!”我伸手撫摸著孩子的頭說:“孩子多麼可愛呀!”
躍妹把王蘭花插入床頭花瓶裡,含著晶瑩的淚花喃喃道:“菊娃嫂子,我對不起你,你受痛啦!”
高菊娃淺淺地一笑。仔細地打量著她的臉。
盡管躍妹臉上的妝仍能保持她的嬌媚與靚麗,卻總也掩不住一種難以言傳的厭倦。
躍妹聲淚俱下地說:“誰能知道嫁給一個丑陋丈夫的滋味?
人們的閒言碎語不得說了,劉阿斗個矮心也狹隘,他天天像防賊似的盯著我,生怕我跑出去搞男人。我和他結婚後從不一起上街,甚至不敢並肩在一起,就他一個人出門時,身後也總是跟著一群看熱鬧的人群,就像看一個耍猴的。在他的修車鋪,他總是喜歡對顧客介紹我是他老婆,每次來人介紹,我強顏歡笑應酬就像過一次大堂。他根本不會想到一個丑男人找個美女虛榮心滿足了,可我卻把眼淚吞進肚裡。”
高菊娃聚精會神地聽著,臉色漸漸罩上了一層陰雲說:“我也同他上過一次街,身後圍著許多人,我心裡也感到難受極了呀!”
躍妹把孩子放在床上說:“最讓人生氣的是,當他發現自己不育後,開始還瞞著我,偷偷跑出去找人看病吃藥,後來發現治不好了,又一個人跑到醫院把接受人工授精的手續辦了,私自簽了協議後,才把我哄進手術室。不錯,我是失過足的女人,可現在我的生活還不如蹲監獄,劉阿斗都敢當著大家的面打老婆,這日子是沒法過了。”
躍妹的痛苦深深地烙在我的心中。這個世界有婚姻不等於就有幸福也不等於就能幸福。我想這樣苦澀的婚姻,離婚就讓他們離婚吧。可劉阿斗也是個活雷鋒呀,怎麼辦呢?沉默是最好的辦法,於是我靜聽著不作聲,把頭望了一眼窗外。突然,我看見劉阿斗在疾雨中突然不動,渾身上不濕淋淋的全無感覺像一座雕塑。我憐憫地喊道:“劉阿斗,你進來吧,你著涼了。”‘劉阿斗濕淋淋地走了進來,“撲通”一聲跪在躍妹跟前,用手抽打著自己的臉說:“剛才你們講的話我全聽見了。躍妹,我動手打你,全是錯了。”
躍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似乎想把起伏不定的心情稍稍撫平一點,定了定神冷漠地說:“起來啦,別這樣折磨自己。”
我第一眼看見劉阿斗瘦多了,更讓我吃驚的是他的紫黑的眼圈,那紫黑的眼圈顯示了矮子徹夜未眠。
我的心輕輕地撕痛,臉上卻絲毫沒有顯露出來。
劉阿斗緩緩地站了起來,喉結滾了滾很難受地解釋說:“有些話很難說出口。你們想想,一個身高只與1.5米的男人,要向受盡周折才討來的美媳婦舉起手打人,我心裡是什麼滋味?丑男人也是人,也有自己的隱私權和尊嚴。當一個男人失去了生育能力,去借用別的男人的精子,心靈上已是殘缺的了,我怎麼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再向我的傷口上抹鹽巴,讓我心裡流血呢?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躍妹婚前那段生活經歷在任何情況下我都未提過。可躍妹呢?卻到處宣揚我最難以說出口的隱私,弄得我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曾記得有一次,我正在修車鋪裡修車,一位強奸釋放犯走了過來,伸出一條大腿站在我的頭前笑哈哈地說:“你家的孩子不是人工授精而生是老子所生的呀!那天黑森森的夜,你騷老婆拉著我進了她的房,還給我端酒燒菜,拿出一疊錢給我,跪在地上抱著我的大腿,懇求我給他借種兒呀!我一個小時就把她的肚子弄鼓起來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過幾天,我要去你家抱回孩子啦!“我怒火中燒猛地蹦起來,一拳打在他的臉上。他就氣勢洶洶地朝我沖來,我身子一閃逃進房子裡緊緊關閉房門。唉,我是個受人稱道靠手藝吃飯的正派人,容不得別人編故事糟蹋我,可人工授精的事全是躍妹說出去的呀。矮子怎麼了?當初沒瞞你躍妹沒騙你躍妹,是你自己無家可歸才嫁了我,又從我手中取走了五萬元的積蓄。剛有了立足之地就盛氣凌人,我的矮子虛榮心就這樣滿足了嗎?”他抬頭深深地望了躍妹一眼,似乎所有的留戀之情都通過這眼神放射出來,直鑽她的心裡去。
躍妹受不了這種目光,垂下眼簾落淚。她的心在這一刻雜亂無比,腦子裡也是一片嗡嗡的響。
高菊娃看了一眼劉阿斗,嘴角露出一絲笑容,那笑容卻是苦澀的,她說:“阿斗你說吧。”
“我……”劉阿斗頓了頓,“我同醫院簽協議是想證明這是我這個做丈夫的主張,躍妹一走進手術室接受人工授精就等於承認了這是她承諾了的事情,並非由於我的欺哄。既然簽了協議,我就擁有父親的權力,誰也甭想從我手中搶走這個孩子。”他悄悄地凝望孩子,眼裡是掩不住的渴求。
躍妹聽完丈夫發自肺腑的話,啞口無言默不作聲了,顯然她開始感到愧疚和悔恨,而對這樣一樣痛苦不堪的矮子,她不忍心再去傷害於他了。她望了額頭纏著白紗布的高菊娃,眼眶裡有一些濕濕的東西慢慢浸上來。
高菊娃松了一口氣,柳眉不安地跳起來,便把熟睡的孩子抱起來放進被窩裡,凝望著躍妹。
躍妹總感到高菊娃的目光已經看芽了她的身體,一直看到她的心靈深處。往事歷歷在目,她心情十分矛盾,心潮起伏激蕩,時間也變得特別的漫長。是痛苦?是悔恨?是不安?她的眼裡流露出一種復雜的感情。
病房裡長時間的深默,使壓抑的氣氛更加沉重。彌漫在房子裡的淡淡藥味,變得難聞而刺鼻。
我認真地分析了他們夫妻倆的訴說,覺得他們對離婚這個主要的內容不十分看重。而各自都要兒子的監護權。矮子堅持要兒子,但他既不是生父,也不是繼父,而是一個簽了人工授精協議的合法父親。而躍妹堅持要兒子,是符合法律的有關規定。
我看著睡得酣甜的孩子說:“按法律規定,孩子尚在哺乳期,躍妹又是孩子的生母,有一定的監護能力。若是判決你們離婚,兒子只能判給躍妹撫養,而劉阿斗尚不具備監護能力。”
我的話音剛落,劉阿斗知自己所面臨著的殘酷事實後,他就痛哭起來,完全失去了剛開始時的冷靜和自信,還原了一個矮子的絕望。
躍妹面對在痛苦煎熬中的丈夫,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眼前浮現出她二十年來的人生歷程,曾飽含過痛苦和絕望,是眼前這個矮子使她有了個安定溫暖的家,回想起丈夫剛進門跪在她跟前對她真誠的道歉,她心中的一腔怒火漸漸消了下去。
我從躍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絲後悔,又從劉阿斗的痛苦絕望中發現了一種歉疚。我想他們倆離婚並不是焦點,而是為了孩於。我伸手掐了一把熟睡的孩子,孩子睜開了惺忪的眼睛。我把孩子抱在懷裡,等夫妻倆人的目光被孩子牢牢地吸引過來後,我講了一個與此事無關的故事:古時候有個縣官,剛上任就遇到了兩個婦人爭奪孩子的案子,那被爭奪的孩子不足周歲,不會講話,自然說不出哪位婦人是自己的母親。因此,縣官便對兩個婦人說:今天把孩子交給你們倆,你們就在這大堂上奪,誰搶到手算誰的,誰就是孩子的娘?
於是,兩個母親兩邊站,一個獄役在中間拖著孩子。只聽得縣官當堂喝了一聲“搶”,奇怪的場面出現了:一個婦人不但不搶,還雙眼含淚,另一個婦人則乘機把孩子奪到了手!見此情景,縣官把驚裡木一拍,大聲道:搶孩子的女人住手,把孩子還給他的親娘。兩婦人都愣了,縣官說:搶孩子的婦人沒有母親心腸。只有孩子的生母才捨不得搶奪孩子,現在本官已審清,你們都回去吧!
我說完這段古代訟案,轉而凝望著他們說:“真正愛孩子的父母,應該考慮孩子的父母離異後,在單親家庭將享受不到父疼母愛的幸福。躍妹攜了再嫁難道輿論就能止熄?人工授精孩子是客觀存在,不可能封住所有人的口。現在,你們將離婚事端拋在一邊,全力來爭孩子,說明你們共同愛孩子的目標一致,感情並沒有徹底破裂。你們為了兒子的健康成長,還是破鏡重圓吧。”
躍妹雙手襯著臉腮正用癡迷的目光盯著我。然後。揚了揚那雙柳葉般的眉毛說:“我嫁給丑矮子是當初的一時沖動,現在琢磨再嫁人也未必更幸福。我看就同他這麼過下去吧,讓他寫個保
證書,今後再不許打“她又轉向高菊娃說,”嫂子,做個擔保人,他道個歉就行了。”
劉阿斗忍不住細細地打量著躍妹許久,她那大使般的花容玉貌,還具有高挑的竊窕身材,那雙令人著迷的眼睛,始終散發出勾人心魄的光芒來,比任何一個女人都有魅力。他果然開朗起來、那憂愁的臉龐上又重新露出了笑顏說:“好,好好。”
我馬上遞給劉阿斗紙筆,他立刻寫保證書,保證今後堅決不打罵躍妹。他寫好保證書遞給躍妹。
躍妹瀏覽了一遍說:“菊娃嫂子,你做擔保人吧!”
高菊娃毫不猶豫地在保證書上簽了自己的名字問:“躍妹,你們去法院撤訴吧!”
“法院撤訴。”躍妹恍然大悟地拉著劉阿斗,抱起孩子走了。
雨停了,滿天彩霞。我望著他們一高一矮離去的身影感慨地對高菊娃說:“他們走在一起不容易,分開更難,和好無疑是最好地結局。”高菊娃點點頭,她的臉上綻出紅暈,像天邊的那道彩虹一樣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