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邁的貝爾納說得累了,讓我們第二天接著聽下去。到了預定時間,我們催促他踐約,他繼續敘述如下:
這個時期在我的生活中標誌著一個新階段。在聖賽韋爾,我沉迷在愛情和學習中。我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這兩點上。一到巴黎,一道厚帷幕就在我眼前升起,幾天內由於淺陋無知,我對無論什麼都不感到驚異。我把舞台上出現的所有演員都看得異常了不起,但我同樣過高估計,我不久就能輕而易舉地同這種理想的力量相匹敵。我大膽而自負的天性處處遇到挑戰,卻沒有遇到障礙。
我下榻的那層樓不是我叔叔和堂妹居住的那一層,此後,我絕大部分時間要在神甫身邊度過。對於我的處境在物質上的優越,我絲毫沒有沖昏頭腦;看到許多人境況很成問題,十分拮据,我開始感到自己處境的舒適。我理解了我的家庭教師出色的人品,我的僕人的尊敬對我不再顯得不合適。我享受到自由,隨便花錢,年輕力壯,然而令人驚訝的是,我沒有沉淪,哪怕是嗜上賭博,其實這還是蠻適合我的好鬥本能的。正是我對一切的無知使我杜絕一切;無知使我過分疑慮,而神甫眼光深邃,明白要為我的行動負責,善於巧妙地利用我不輕信人的野性。對於那些於我有害的東西,他便加強我這種秉性,反之則消除它。隨後,他在我周圍安排正當的娛樂,這些娛樂並不代替愛情的歡樂,但卻減弱它造成的傷口的痛楚。至於揮霍浪蕩的誘惑,我一無所知。我過分高傲,我覺得不如絕代佳人愛德梅的女人,不值得追求。
晚餐時我們會聚在一起,晚上我們到上流社會去。不久,從房間的一角觀察周圍情況,我學到了更多的東西,這是我在一年之內也無法推測和研究到的。我相信,我以前絲毫不瞭解社會,因為是隔開一段距離去觀看的。在我的頭腦和佔據別人頭腦的事物之間,建立不起任何明確的聯繫。一旦我處在這片混亂當中,混亂就被迫在我面前變得秩序井然,讓我瞭解它的大部分因素。這條引導我通向生活的道路,我記得,從出發點開始,就並不是毫無魅力的。我沒有什麼要求索,要希冀,要從社會利益中博取的;好運自動找上門來。一個美好的早上,它把我從深淵中拉出來,讓我坐在鴨絨被上,成為家庭裡的一個孩子。別人的忙亂在我眼裡只覺得好玩。我的心只通過神秘的一點,即我對愛德梅的愛情與未來休戚相關。
那場病不僅沒有減弱我的體力,反而鍛煉了我的體力。我不再像一頭昏昏欲睡、身子沉重的野獸,消化使它變得疲憊無力,而疲憊又使它變得昏頭昏腦。我感到肌肉纖維在震顫,從我心靈裡發出聞所未聞的和音;我驚異地發現自身的能力,而我卻久久沒想到運用一下。我善良的親戚們對此感到欣喜,卻不顯出驚奇。他們對我早就作了原則上友好的預測,似乎他們平生沒有別的事,只有馴服野蠻人。
神經系統在我身上發展完備了,我在後半生為此經常付出劇痛的代價,以報答它給我的享受和好處;它尤其使我多情善感。這種感受外界事物作用的能力,由一種強大的肌體所支撐,而只有在動物或野蠻人身上才能找到這種能力。我驚異於別人肌體能力的衰退。那些戴眼鏡的男人,那些身上的香水味因煙草味而減弱的女人,那些早衰的老人,未到老年便耳聾、得了痛風症的人,他們都令我難受。在我看來,上流社會是個醫院,當我以健全的體魄處在這些體衰力弱的人們中間時,我覺得用一口氣便能將他們吹到空中,好像吹飛簾籽那樣。
這就使我犯了錯誤,不幸沉湎在炫耀天生稟賦的愚蠢驕傲之中。這還使我長久忽略他們身上真正的臻於完善之處,這是奢華生活的一個進步。不久,我也去注意別人的無能,這就妨礙我提高到超出我以為今後會低於我的人。我看不出這個社會圈子由庸碌之輩組成,他們的安排非常巧妙,非常穩固,想插足其中,必須成為身體力行者。我不知道這個圈子中大藝術家的角色和熟練工人的角色之間沒有中介地盤。然而,我兩者都不是,說實話,我的所有想法一直沒能擺脫陳規,我的全部力量像別人一樣,只用於勉為其難地按常規去做。
因此,過了幾個星期,我對這個社會圈子就從極端讚賞轉到極其藐視。一旦我瞭解它的原動力的作用,我便覺得這些動力受到虛弱的一代人可憐的推動,我的老師們會白白等待,雖然他們毫無黨察。我沒有覺得受到主宰,也沒有力圖消溶在這群人之中,而是想像只要我願意,便能主宰這些人;我暗地裡胡思亂想,回憶起來都要臉紅。如果說我沒有變得極其可笑,那是由於這種虛榮心在起作用:我擔心表現出來會損害自己。
當時,巴黎展現的景像我不想向你們描繪,因為你們不用說在目擊者以通史或專門回憶錄的形式描繪的出色圖景中,孜孜不倦地研究過多次。況且,這樣的描述超出了我敘述的範圍,我只答應向你們敘述我在精神和哲理方面的經歷的主要事實。為了讓你們對我在當時的思想活動有個概念,只消對你們說,在美國爆發了獨立戰爭1,伏爾泰在巴黎獲得了最高榮譽,新的政治宗教的預言者富蘭克林給法國宮廷內部帶來了自由的種子。拉斐特2暗地裡在準備他傳奇般的遠征;大部分貴族青年對時尚、新穎事物、並不危險的異議所固有的趣味趨之若騖——
1美國獨立戰爭爆發於1775年,於1783年結束,為時8年。
2拉斐特(1757—1834),法國政治家、軍事家,曾援助美國獨立戰爭。1777年7月抵達費城,勝利後才返回法國。
反對派具有更莊重的形式,在年老的貴族身上和議員那裡起著更重要的作用;聯盟的精神重新出現在這些老朽貴族和傲慢的官吏的行列中,這些官吏在形式上還支撐著搖搖欲墜的王朝,同時給啟蒙哲學的滲透以大力幫助。社會上的特權階級由於不滿國王對他們的限制,竭力促成他們的特權即將來臨的崩潰。他們在立法原則中提高他們子孫的地位,想像著要建立一個新王朝,那時,人民會促使他們重新處於比王位更高的地位;正因如此,在巴黎聲名最煊赫的沙龍裡,表現出對伏爾泰最高的讚賞,對富蘭克林最熱烈的好感。
這樣異乎尋常的進程,必須說,是人類精神並非自然而然就具有的,它給路易十四宮廷人與人之間冷漠矯飾的關係以全新的推動,注入易起磨擦的活躍因素。它給攝政時期1的輕浮舉止摻入嚴肅的形式,充實的外表。路易十六時期淳厚而平凡的風俗算不了什麼,也不能給人以絲毫東西;從來沒見過這樣板起臉孔說廢話,這樣多空洞的格言,這樣多自炫其美的才智之士,這樣多的言論和行動相脫節,當時在所謂開明的階層中這類現象比比皆是——
1指法國1715至1723年路易十五未成年時由菲利普-德-奧爾良攝政的時期。
必須對你們提起這一點,才能讓你們明白,我起初對一個表面上這樣無私、大膽、熱烈地追求真理的社會圈子十分讚歎,繼而對如此多的裝模作樣和輕佻,對如此濫用最神聖的字眼和信念感到厭惡。在我這是真情實感;我在哲學方面的熱情,當時所謂崇尚理性的剛興起的自由情感,都建立在不可變更的邏輯基礎上。我很年輕,體格健壯,也許這是頭腦正常的首要條件;我的學習並不緊張,但很扎實;老師向我提供有益於身心健康的、容易消化的食物。我所知道的一點東西足以使我看到,別人不是不學無術,就是在互相欺騙。
起初,到騎士那裡的人並不多。他是杜爾果1和幾個顯赫人物童年時的朋友,從不與他那個時代的紈褲子弟們來往;他在戰爭中表現出色,隨後明智地生活在鄉下。他的社會圈子由幾個莊重的穿袍貴族、幾個老軍人和幾個本省的領主組成,這些年老和年輕的領主像他一樣,由於擁有殷實的財產,每隔一年就要到巴黎去過冬;不過,他雖跟更顯赫的社會圈子保存疏遠的關係,但愛德梅一出現在那裡,她的美貌和優雅舉止便受到注意。作為獨生女,相當富有,她受到一些有身份的家庭主婦的追逐,她們類似高等媒婆,總是保護著幾個負債的年輕人,他們要靠外省人家來建立家庭。後來,大家知道她是一個幾乎泯滅的名門望族的後裔德-拉馬爾什先生的未婚妻,便格外歡迎她,久而久之,她為父親的老友選擇的小客廳,對那些有身份地位的才智之士和具有哲學頭腦的名媛淑女來說,變得太狹小了,他們渴望瞭解這位年輕的公誼會女教徒,或者貝裡的蘿絲(這是當時的一位名媛給她起的名字)——
1杜爾果(1727—l781),法國政治家,經濟學家,主張自由貿易。
愛德梅至今還未為這個社會圈子所熟悉,如今這麼快就獲得成功,絲毫也沒使她暈頭轉向;她的自持力很強,儘管我惴惴不安地窺伺她的一舉一動,但我無法知曉她是否對產生這樣大的效果洋洋自得。我所能注意到的是,令人讚歎的理智主宰著她的言行舉止。她的態度既天真又含蓄,混雜著隨便、謙遜和自豪,使她在有口皆碑和最善於引人注目的女子中熠熠生輝;這裡應該說,起先,我對這些負有盛名的女人的口吻和衣著不以為然;我覺得她們造作的優雅十分可笑,那種上流社會的裝腔作勢使我產生難以忍受的傲慢的感覺。我內心十分大膽,不久前舉止還十分粗野,在她們身邊感到很不舒服,非常窘迫;非要愛德梅責備和告誡我,我才不致深深蔑視那種目光、衣著和媚態中的巴結意味,這種巴結意味在上流社會被稱作可容忍的風雅、可愛的討好人的願望、和藹和優雅。神甫贊成我的見解。客廳人走空以後,分手前我們全家在爐火旁待上一會兒。這時,大家感到需要總結一下散亂的印象,告訴親近的人。神甫同我站在一起,跟我叔叔和堂妹爭論。騎士是女性高雅的讚美者,不過很少發表這類言論,作為真正的法蘭西騎士,他保衛所有被我們無情抨擊的美女。他笑盈盈地指責神甫對婦女的一番議論,認為就像寓言裡的狐狸吃不到葡萄那樣。我比神甫的批評走得更遠;這是一種熱烈地向愛德梅轉述的方式,表明我多麼喜歡她,而不喜歡其他人;但她顯得受寵若驚,嚴厲地責備我熱衷於找碴兒,她說,根源在於我目空一切。
她寬容地保護所有受到指責的貴婦,隨後,說真的,一旦我們手捧盧梭的作品,告訴她,巴黎上流社會的婦女神態傲慢,死盯住那些在聖人眼裡不可容忍的男人,這時,她便站在我們的意見這一邊。當盧梭說話時,愛德梅就無可反駁了;她樂於贊同盧梭的意見,認為一個女人最大的魅力在於能謙遜而明智地傾聽嚴肅的講話;我總是對她引用這一對比:一個出類拔萃的女人有如一個漂亮的孩子,大眼睛充滿感情、溫柔和細膩感,怯生生地提問,潔難含有深意,為了讓她從這幅看來是按她本人描畫的肖像中認出自己。我比書上的話走得更遠,繼續描繪這幅肖像:
「一個真正出類拔萃的女人,」我鍾情地瞧著她說,「要十分練達,從不提出一個可笑的或不合時宜的問題,從不與有才學的人對峙;這樣的女人善於保持沉默,尤其是當她面對她可能要嘲弄的笨蛋和可能要侮辱的無知的人;她容忍荒唐的事,因為她堅持不賣弄學識,她留意善行義舉,因為她想從中受到教益。她渴望的是瞭解,而不是傳授;她的本領(既然承認交談需要本領)不在於讓兩個高傲的見解相反的人湊到一起,急於顯示各自的學問,不在於支持討論一個誰也不希望找到解決辦法的論點,以此為在場的人助興;她的本領在於廓清一切無用的爭論,讓凡是能及時澄清問題的人都加入進來。從那些人人交口稱讚的主婦身上,我還沒有看到過這樣的才幹。在她們家裡,我總是看到兩個受歡迎的律師和一些膛目結舌的聽眾,卻看不到法官;她們有本領使天才出醜,使平庸的人啞口無言,呆立一旁;大家出門時說:『口才真棒,』如此而已。」
我認為自己是對的;我還記得,我對這些女人義憤填膺,因為她們不屑一顧那種自認為有才學卻默默無聞的人;這種人正如你們所能想像的,就是指我。另一方面,至今我毫無成見,虛榮心沒受傷害,但仍然這樣想:我確信這些女人對公眾喜愛的人有一套奉承的本領,這更像一種幼稚的虛榮心,而遠遠不像真誠的讚賞或坦率的好感。她們宛如談話時的出版商,堅起耳朵諦聽,向聽眾威嚴地示意,要畢恭畢敬地傾聽出自名人之口的蠢話,而她們卻壓下哈欠,聽到每一句話都弄響扇骨,不管說得多麼出色,只要這句話沒有蓋上一個名流的印記。我不知道19世紀的才女的神態;我甚至不知道這種人是否還存在:我已有三十年沒到上流社會去;至於過去,你們可以相信我關於她們的話。有五六個女人我覺得委實可憎可惡。其中一個很幽默,亂說俏皮話,這些俏皮話隨即被販運到所有沙龍去,一天之內我得聽到重複二十次;另一個看過孟德斯鳩的作品,並且對最老的法官侃侃而談;第三個會拙劣地彈奏豎琴,不過得承認,她的手臂是法國最美的;必須忍受她的指甲在琴弦上刺耳的撥弄,才能讓她怯生生地、稚氣地脫下手套。別的幾位我怎麼說呢?她們在矯揉造作和虛情假意方面爭奇鬥勝,而每個男人都會幼稚地同意甘願受她們的欺哄。只有一個真正標緻,一言不發,舉止的慵倦令人賞心悅目。她竟然感到我很優雅,因為她毫無才學;但她以此為榮,以令人彆扭的天真同別人比美。有一天,我發現她很尖刻,便開始憎惡她。
惟有愛德梅煥發出誠摯純真的自然嫵媚的光彩。她坐在德-馬萊塞爾伯1先生身旁的沙發上,同我多少次在夕陽下,帕希昂斯茅屋門口的石凳上所凝望的她一模一樣——
1德-馬萊塞爾伯(1721—1794),法國政治家,曾庇護啟蒙運動哲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