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約定,第二天阿蘭要自己躲起來直到太陽下山,天一黑他就躲到靠近紐豪斯的路邊地裡,等待我的口哨聲。開始我建議吹《艾萊的美屋》,這是我喜歡的曲子,但是他反對,因為大家都熟悉這個曲子,擔心哪個農夫湊巧吹了它。他教了我一小段高地曲子,從那天開始我至今都牢記在心中,恐怕至死都不會忘記。每當回想起這支曲子,都會把我帶到那最後一天:阿蘭坐在洞穴底部,吹著口哨,手指打著節拍,一縷晨曦照在他的臉上。
太陽還沒有升起,我就來到女王渡口的大街上。這是一座建造得很好的自治市,漂亮的石頭砌成的房子,許多屋頂鋪了石板瓦,儘管市政大廳還不如皮勃斯市政廳漂亮,街道也沒有那麼寬闊,但總而言之,衣著十分破爛的我走在這兒感到很難為情。
早晨來臨,爐火點燃,窗戶打開,人們走出了屋子,我的牽掛和沮喪越發加重了。現在我覺得我並沒有什麼立場可堅持,我的權利並沒有明確證據,甚至我的身份也沒有足夠的證明。如果一切只是個肥皂泡,那我就徹底被騙了,陷入了悲慘的境地。即便是事情如同我所想像,很可能要過些時間才能獲得爭辯的結果。口袋裡不到三先令,這段時間叫我怎麼過呢?而且怎樣才能把被追捕的人送到國外去呢?如果我的希望破滅了,那麼接下來可能就是給我們倆的絞刑架。我一直走來走去,看到人們在街上和窗戶裡,在互相推著笑著說著話,一邊向我投來疑惑的眼光,我開始有了一些新的想法:也許和律師說上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不用說要說服他相信我的經歷。
無論如何我都鼓不起勇氣來和這些體面的自由民說話。穿著這身又髒又破的衣服我更不好意思向他們詢問阮克勒先生的房子,如果我問,他們一定會當面大笑起來;所以我像一條喪家之犬在街上走來走去,又走到碼頭邊,內心十分痛苦,時不時感到一陣絕望。最後日頭升起老高,估計是九點鐘了,我厭倦了遊蕩,正好停在一幢朝陸地方向的漂亮房子面前,房子鑲有好看的透明玻璃窗,窗台上有花結,牆新近粗粗粉刷過。一隻獵犬坐在台階上像在自己家一樣打著哈欠。唉,我甚至嫉妒這不會說話的畜生。這時門開了,出來了一個精明、面色紅潤、彬彬有禮又有點趾高氣揚的人,戴一頂撲了粉的假髮和一副眼鏡。我當時處境十分困窘,沒人看我一眼,但他卻看著我,事實證明我可憐的外表吸引了這位先生的注意力。他徑直走到我面前問我要幹什麼。
我告訴他我有事來女王渡口,我鼓起勇氣請他指點我去阮克勒先生的房子。
「為什麼?」他說,「我就是從他屋子裡出來的,而且就有這樣巧,我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
「那麼,先生,」我說,「我請求與你面談。」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他說,「我也沒有見過你。」
「我的名字是戴維-貝爾弗,」我說。
「戴維-貝爾弗,」他重複著,聲音很大,像是吃了一驚,「你從哪裡來,戴維-貝爾弗先生?」他問,冷冰冰地望著我。
「我從許多陌生的地方來,先生,」我說,「但是我想以比較秘密的方式告訴你這些地方以及事情的經過才比較好。」
他似乎沉思了一會兒,一隻手按在嘴唇上,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大街上的人行道。
「對,」他說,「毫無疑問,那樣會更好,」他帶我走回他家,對個我沒看見的人大聲說他一上午都有事,然後帶我進入一間擺滿書和文件的灰濛濛的房間。他坐下來,也請我就坐。我覺得他看看他清潔的椅子,又看看我骯髒的衣服,眼神有些沮喪。「好吧,」他說,「如果你有什麼事,請簡明扼要,直奔主題。Nec gemino bellum Trojanum orditur ab ovo,1,你明白嗎?」他說,目光炯炯。
1 拉丁文:意為談特洛伊戰爭,不要從蛋的起源談起。
「我會按照霍拉西2所說的去做,先生。」我笑著回答,「馬上in medias res.3」他點點頭彷彿很滿意,確實他這段拉丁文是為了測試我。儘管我因此而增強了信心,但我說第一句話「我有理由相信我對肖家大屋的田產擁有所有權」時,我還是臉漲得通紅。
2 霍拉西:羅馬抒情詩人,上面的這句拉丁文是摘自其詩句。
3 拉丁文:意為談主題。
他從抽屜裡拿出一本書,攤開來放在面前。「怎樣?」他問。
我已竭盡全力,無言地坐在那兒。
「來,來,貝爾弗先生,」他說,「你必須繼續說,你在哪裡出生?」
「在艾森丁,先生,」我說,「一七三三年三月十二日。」
他好像在紙上記著什麼我不知道的東西。「你父親和母親?」他問。
「我父親是亞歷山大-貝爾弗,當地學校的校長,」我說,「我母親格雷絲-皮塔羅,我相信她娘家是在安格斯。」
「你有任何證明你身份的文件嗎?」阮克勒先生問。
「沒有,先生,」我說,「這些文件在坎貝爾先生手中,他是位牧師,隨時可以提供。坎貝爾先生也可以為我作證,對此我叔叔是抵賴不了的。」
「你是指艾貝納澤-貝爾弗先生?」他說。
「是的。」我說。
「你見過他嗎?」他問。
「他曾讓我進入了他的房子。」我回答。
「你遇到過一個叫豪斯亞森的人嗎?」阮克勒問。
「是的,先生,我是自作自受。」我說,「就是通過他以及我叔叔提供的條件,我就在這座城不遠處被誘拐到海上,遭遇了海難以及許多其他的災難,才會在今天以這副樣子站在您面前。」
「你說你遇上了海難?」阮克勒先生說,「在哪兒?」
「在慕爾島南端,」我說,「我被困的那座小島叫伊爾瑞德島。」
「啊,」他笑著說,「你對地理位置比我熟。不過至此我可以告訴你,這與我所掌握的情況完全吻合。但你說你被誘拐了,這怎麼說?」
「這是字面意思,先生,」我說,「我正準備到您家來,後來被引誘到方帆雙桅船上,殘忍地被擊昏,扔到船艙底下,直到遠在海上才甦醒過來,我本來注定要被賣到種植園中,真是天意讓我逃脫了。」
「船是六月二十七日失事的,」他看著他的書說,「我們現在是八月二十四日,這麼長時間的間隔,貝爾弗先生,近兩個月的時間,這已經給你的朋友帶來了很多麻煩,這一切沒有弄清楚,我是不會滿意的。」
「是的,先生,」我說,「這段時間的事情很容易說清楚,但在陳述這段經歷之前,我希望確信我是在和一位朋友說話。」
「這得用循環論證的方法來證明,我得聽過後才能確信,我得不到適當的信息就不能成為你的朋友。如果你能更有信心,會更有利於你自己。你知道,貝爾弗先生,我們國家有句諺語:身正不怕影子歪。」
「您不要忘記,先生,」我說,「我已吃夠了相信他人的苦頭,被這個你的僱主(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裝到船上要賣作奴隸的。」
我一直都在和阮克勒先生爭取立場,同時也在增強信心,而我這次微笑地說出的俏皮話使他大笑了起來。
「不,不,」他說,「並不至於那樣,Fui non sum。1我以前是你叔叔的代理人,但當你imberbis juvenis custode remoto2在西面閒逛時,橋下已經流過了許多水了3。如果你的耳朵沒有鳴叫,那是因為沒有人談到你。4就在你遭遇海難的那天,坎貝爾先生闖進了我的辦公室,要求瞭解你的下落。我從未聽說過你的存在,但我認識你父親,就我權限範圍內的事來說(下面還會談及)我恐怕發生了最糟的事。艾貝納澤先生承認見過你,宣稱(好像不太可能)他給了你一筆錢,你出發去歐洲大陸,準備完成學業,這是可能的,也是值得的。當被問及為什麼你不捎信給坎貝爾先生時,他證實你強烈希望告別過去的生活。當被進一步問到你現在何處,他說不知道,但相信你應該在雷頓。這是他的全部回答,我不能肯定是否有人相信他的話。」阮克勒先生微笑著繼續說,「他特別不樂意聽到我的一些話,就乾脆請我離開,我們沒法談下去了,因為無論我們有多麼懷疑,我們沒有一點證據,這時來了一份豪斯亞森船長的文書說你溺水身亡,這樣一切都完了。坎貝爾先生沒有得到任何結果,只有憂慮,而我損失了錢袋。你叔叔的人品又增加了一個污點,這真叫人難以接受。現在貝爾弗先生,」他說,「你明白了這一切的來龍去脈,你可以自行判斷我能被信任的程度。」
1 拉丁文:意為我以前是,但現在不是了。
2 拉丁文:意為一個失去了監護的無須少年。
3 意思是世事發生了許多變遷。
4 西方風俗:如果一個人耳朵鳴叫,表示有人談到他。
他賣弄的學問比我能描述的還有多,話語中夾雜著更多的拉丁文,但眼神舉止帶有更多的和藹和友善,漸漸消除了我的不信任,而且我可以看出他認為我的身份無需懷疑。這樣,首先我的身份得到了完全的認可。
「先生,」我說,「如果告訴你我的故事,我必須要把一位朋友的生命托付給你的判斷力,我要得到你的鄭重承諾。至於我的事,我只需看看你的臉就足以得到保證了。」
他鄭重答應了。「不過,這真是叫人吃驚的開場白。如果在你的故事裡有與法律相違背的事,我請求你記住我是一名律師,請一帶而過。」他說。
因此我從頭說起了故事。他把眼鏡推上去閉著眼睛聽著,我有時擔心他睡著了,但完全不是這樣。他聽進去了每字每句(我後來發現的),聽覺之敏銳,記憶之精確經常讓我驚訝不已,連那些這次才聽說的奇怪的蓋爾名字,他都記得很清楚,幾年後還會提醒我。不過,當我提到阿蘭-布瑞克全名時,出現了一些奇怪的現象,阿蘭的名字和阿潘謀殺案以及懸賞緝拿的消息傳遍了蘇格蘭,我話音未落,律師就在椅子上扭動著睜開了眼睛。
「我不會記得不必要的姓名,貝爾弗先生。」他說,「尤其是高地人的,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是法律所不能接受的。」
「好吧,那最好不提。」我說,「不過既然已經脫口說出了,我還是繼續吧。」
「不,」阮克勒先生說,「你也許注意到了,我的聽覺有時有些遲鈍,我不能肯定我聽清楚了這個名字。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叫你的朋友為湯姆生先生,這樣也許就沒什麼反映了。下面你也許會提及某些高地人,不管是死的還是活的,我都會採用這種方法。」
這時我明白他是再清楚不過地聽到了這個名字,而且已經猜到我將要提及那樁謀殺案了。如果他選擇裝作不知道,我也不需要去操心,所以我笑了,說這聽起來不太像高地人的名字,就同意了。在接下來的故事中,阿蘭就是湯姆生先生,讓我感到非常好笑,這是符合他心願的一種策略。同樣,詹姆斯-斯圖加特也被稱為湯姆生先生的家人,柯林-坎貝爾被稱作葛蘭先生,克拉尼,當我講到那段時我稱他為「詹姆森先生,一位高地首領」。這真是一件公開的滑稽事,我奇怪律師怎麼會這樣呢?不過那個年代情況就是這樣,當時國內有兩大派別,謹慎的人,如果沒有什麼很明確的看法,一般會想方設法避免激怒對方。
「好吧,」當我講完,律師說,「這是一首偉大的敘事詩,是你的《奧德賽》1,當你獲得更多學識時你必須用完美的拉丁文來敘述它,或者如果你願意用英文也可以,儘管我比較傾向於用更強烈的語言,你走了不少地方,qua regio in terris2,蘇格蘭的每一塊領地(用家鄉話說)都留下了你遊蕩的足跡。你還具備特別的才能使自己陷入自己不願身處的困境,並且表現都還不錯。這個湯姆生先生在我看來是一位具有一些良好品德的紳士,就是有些狠心。儘管他有些優點,如果他被浸到北海裡,我還是會感到高興的,因為他是個叫人感到麻煩的人。不過顯然你和他相處不錯,而且他對你也不錯,因此我們可以說,你們成了真正的夥伴,更不會paribus curis vestigia figit3。我敢說你們倆對絞刑架都有一些特別的想法。是啊,幸運的是這些日子已經過去了,我想(在人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你的磨難馬上就要結束了。他從道德角度上如此論及了我的歷險後,帶著幽默和慈祥看著我,我心中充溢著滿足。我和逃犯流浪了這麼久,風餐露宿,現在我又坐在一間乾淨的有頂的房子裡,友好地和一位穿著絨面呢衣的紳士談話,這是怎樣的巨變啊。我這麼想著,看著我身上的破衣襤衫,又陷入了困窘。律師看在眼裡,明白我的心情,他站起來吩咐樓上多置一套餐具,因為貝爾弗先生要留下用餐。然後帶我到樓上的一間臥室,給我放好水,準備好肥皂和梳子,拿出他兒子的幾件衣服,交代了幾句就離開讓我洗浴了。
1 古希臘史詩,相傳為荷馬所作。敘述了古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尤利西斯在特洛伊戰爭以後在回到故鄉途中的十年漂泊的故事。以後被人們特指長期的冒險旅行。
2 拉丁文:意為世界各地。
3 拉丁文,意為走一路擔一路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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