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拉少爺 第五章  家長裡短
    第二天早上亨利先生病倒了,我對此處之泰然,就像上次大少爺惹下的那場大

    禍一樣。對於他來說患病也許是不幸中之大幸,因為肉體上的痛楚畢竟比精神上的

    創傷要好受得多。我和亨利太太守候在床邊,老爺不時地派僕人來探聽消息,可他

    自己就是不肯跨過這道門檻。記得有一回二少爺病得幾乎央斷氣了,他這才來到床

    邊,看了看兒子的臉色,然後一仰頭、雙手上舉,轉身就走了。我覺得他這副樣子

    很悲慘,表現了一種萬事皆空、看破紅塵的態度,不過大多數時候還是我和亨利太

    太守在這裡,時間十分難熬。白天我們一起守候,晚上就輪換著去睡覺。我們給病

    人剃了一個光頭,頭上纏著紗布,他不停地晃動著腦袋,同時一雙手老是捶打著床,

    舌頭也閒不住,聲音猶如潺潺流水,綿綿不絕,我聽久了都覺得厭煩。更令人膩味

    的是他一個勁兒地說一些雞毛蒜皮的瑣屑:屋裡屋外的各類事務、馬匹牲口——他

    一再要人給馬套上鞍,大概是誤以為自己不舒服的時候可以騎馬逃之夭夭吧——花

    園的澆灌修剪、魚網的晾曬補綴、(最使我惱火的還是)清點各類賬目的數額以及

    跟佃戶的爭執。對他的父親、妻子和哥哥是絕口不提,只有那麼一兩天他完全沉浸

    在對往事的回憶之中,把自己當作小孩跟哥哥一起天真地玩耍。在他幻覺中大少爺

    似乎遇到了生命危險,只聽他喊道:「救人啊!詹姆斯快淹死啦!——快來救詹姆

    斯啊!」他一遍又一遍地喊叫著,此情此景真是催人淚下。

    每每遇到這種情況,亨利和我都感慨系之;不過大少爺在外闖蕩江湖,而他卻

    廝守妻子家園,大概心裡有點不平衡,好像是故意要證實哥哥對自己的誹謗,裝扮

    成一個死氣沉沉、見錢眼開的蠢夫模樣。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在跟前,我會置之不理

    的。但是有太太在旁邊,我不得不悉心傾聽,同時端詳著他妻子的反應,心裡琢磨

    著二少爺的形象的確是每況愈下。天底下就我一個人還算瞭解他的為人,不過我可

    以肯定他說他還有一個知己。如果他一命嗚呼、高山景行俱為世人遺忘,此人也會

    為他傷心斷腸、哀悼不已;若是他劫後餘生、重為煩惱所牽,此人則會真心歡喜。

    這個人就是他終生所愛的妻子。

    因為沒有機會面談,我最後決定把自己的想法付諸筆端,利用輪到我休息的那

    幾個晚上準備好了這些材料。寫出來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難就難在把材料交給太

    太,而我壓根就沒有那個膽量。一連好幾天我把這些紙夾在腋下,想瞄一個空兒交

    給太太。毋庸諱言,確實有幾次絕好的機會,可惜事到臨頭我的舌頭卻不聽使喚。

    如果不是有一次天湊其緣為我解了圍,那些玩意兒恐怕還要一直保留到今天。那一

    天晚上我仍然沒有足夠的勇氣跟太太說這事兒,心裡一邊為自己的膽怯感到絕望,

    腳下一邊朝門外走去。

    太太忽然問道:「麥科拉先生,你帶著些什麼呀?這幾天看見你進進出出的腋

    下老是夾著些什麼。」

    我一言不發,轉過身來,把紙在桌上攤開讓她看。寫的是些什麼,在此略作介

    紹,以讓讀者先睹為快。首先還是把最上面我的一封親筆信抄錄如下。我一向有收

    藏舊物的習慣,這封信也因此有幸保留到今天。有些人曾經惡意地懷疑我在那些家

    庭糾紛中扮演了什麼不光彩的角色,而這封信可以權充為我辯解的一個旁證。

    尊敬的太太:

    請原諒我並不是那種不識時務妄自僭越本分的人,然而我發現正是由於這種守

    口如瓶的不良習慣才招致了您這個高貴的家庭裡過去出現的種種流弊。我旨在引起

    您注意的這些信件都是家信,有勞您一一過目為盼。

    隨信附上目錄一份。此致

    您忠誠的奴僕

    伊福拉姆-麥科拉

    一七五七年於杜瑞斯迪府邸

    附信件目錄

    「一、詹姆斯-杜瑞先生,即尊敬的巴蘭特拉大少爺,客居巴黎期間伊福拉姆-

    麥科拉寫給他的十封信舊期為……(以下是日期)」「附註:請與信件二三一起

    同讀。」

    「二、巴蘭特拉大少爺寫給伊福拉姆-麥科拉的七封親筆信,日期為……(以

    下是日期)」

    「三、巴蘭特拉-大少爺寫給亨利-杜瑞先生的三封親筆信,日期為……(以

    下是日期)」

    「附註:亨利先生吩咐我寫了回信:我回信的抄本編號為甲四、甲五和甲九。

    亨利先生自己寫的信,我找不到原件,不過從他那位不仁不義的兄長信中可以略知

    一二。」

    「四、本年元月以前的三年中巴蘭特拉大少爺與英國國務大臣某某之間的通信

    原件及抄本,共計二十六封。附註:是在大少爺的文稿中發現的。」

    我一來守候病人,二來情緒低落,顯得有些精疲力竭,但是怎麼也睡不著,整

    個晚上都在屋子裡徘徊,時而猜度著可能出現的後果,時而對自己染指別人的家庭

    私事深感歉疚。東方剛露魚肚白,我就來到了病人的房門口。亨利太太屋子裡很暖

    和,把百葉窗和窗門統統敞開了。她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外面藍色的晨曦悄

    悄地爬進樹林,除此之外是空無一物。聽到我進門時的響聲她連頭也不回,我預感

    到情況不妙。

    我喊了一聲:「太太。」沒有回答。接著又喊了一聲:「太太。」就不想再吱

    聲了。她仍然不理睬我。我趁這個機會把桌上亂七八糟的紙都收拾起來,我注意到

    的第一件事就是紙的頁數似乎少了。我數了一遍,又數了一遍,卻發現對未來極為

    有用的國務大臣的信件不見了。我探頭朝火爐裡面看了看,只見黑色的紙灰在炭火

    中間翩翩起舞,這時我的靦腆頓時消失了。

    「我的天啊,太太。」我大聲嚷道,聲音之大在一個病人的房間裡實在是出格

    了,「您把我的紙弄到哪兒去了?」

    亨利太太這時才轉過身來,說:「我燒掉了。你和我看到的那些已經足夠,而

    且太多了。」

    我嚷道:「您這一晚上幹的好事!保全了一個什麼樣人的名譽啊?我為了飯碗

    不借揮灑墨水,而他為了自己的飯碗卻不惜揮灑同志、戰友的鮮血。」

    她反駁道:「麥科拉先生,這是為了保全你主人那個家庭的名譽,你為那個家

    立下了汗馬功勞哇。」

    我吼道:「這個家庭我也不會呆得太久。太令我失望了,你這是奪走了我手上

    的劍,現在我們大家都沒有任何自衛能力了。有那些信我還可以嚇唬嚇唬他,可現

    在——卻怎麼辦?我們的形勢很不利,要是他再回來我們連攆走他的勇氣都沒有,

    鄉親們見了咱們都會扔火把過來燒的。可是如果我捏著他的把柄心裡就有了底,如

    今這個把柄沒了,沒準兒他明天就會回來的。我們只好跟他同桌吃飯,一起到陽台

    上去溜躂,要不就陪他打撲克,反正是陪他消磨時光吧!不,太太!上帝的心裡充

    滿了慈悲,上帝可以原諒你,可是我卻無法原諒你。」

    亨利太太說:「麥科拉先生,想不到你的頭腦這麼簡單。在他那種人的眼裡,

    門風和家庭名譽值幾個錢?而他知道我們愛面子,他知道我們寧死也不會把那些信

    公之於眾的,你以為他就不會利用我們這一弱點?麥科拉先生,你那一把所謂的劍,

    對於還有一點廉恥的人來說也許是一把防身的利劍,可是對他來說卻只是一把紙劍。

    你拿這個去威脅他,他只會衝著你笑。一個甘於墮落的人把墮落當成自己的本錢,

    跟這號人斗沒意思的。」說到這,她簡直有點聲嘶力竭了,然後又用較為平和的口

    氣說:「麥科拉先生,這件事我琢磨了一個晚上,根本就沒有什麼辦法。不管有沒

    有信件,這個家的門永遠都是對他敞開的。他才是這個家的法定繼承人!如果我們

    排擠他,那只會對可憐的亨利不利,他一出門又要挨眾人的石頭了。啊!要是亨利

    死了,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碼事。那樣法定財產繼承人的順序就打亂了,全部家產就

    成了我女兒的,到那時我看誰的腳敢踏到這塊地盤上來。要是亨利活著,那個傢伙

    回來,我們就糟了,倒霉的事就全湊到了一塊兒。」

    經他這麼一解釋,我大體上表示贊成,同時也覺得她毀掉那些信件也不無道理。

    我說:「這個問題咱們再仔細琢磨琢磨。我一個男子漢把一些沒有經過深思熟

    慮的想法拿來跟女士商量,至少也是不符合常規的,真對不起。至於我剛才說到要

    離開這個家庭,那完全是有口無心,您大可不必為此擔心。亨利太太,我把自己看

    著是杜瑞斯迪家族的一員,跟生我養我的那個家毫無區別。」

    說句公道話,她聽了之後似乎輕鬆了一截子。就這樣我們又一如往常維持著相

    互尊重、相互謙讓的主僕關係,而且這種良好的關係在以後的好多年裡一直保持了

    下去。

    那一天也是一個值得慶幸的日子,我們首次發現了亨利先生康復的跡象。第二

    天下午三時許,他神志開始清醒,能夠喊出我的名字並且表現出明顯的友好態度。

    當時亨利太太也在屋子裡,不過他似乎沒有看見站在床對面的妻子。退了燒之後只

    有一次掙扎著想爬起來,但是身體太虛弱,當即又倒下去睡著了。現在身體正緩慢

    而穩健地恢復,胃口也一天好似一天,肌肉和體力也一個禮拜好似一個禮拜。不到

    一個月的工夫他就可以起床,甚至可以坐在椅子上由別人抬到陽台上去了。

    也許正是在這種時候,亨利太太和我最是心神不寧。原先對他生命危險的擔憂

    消釋了,但更嚴重的憂慮接踵而至,每過一天他都覺得離末日靠近了一步。一天天

    過去了,但一切仍安然無恙。亨利先生的精力也充沛多了,經常跟我們長時間地談

    論各種各樣的事情。他父親有時也來看他,坐一會兒,然後就走,但是對不久前發

    生的悲劇以及那些舊賬誰都是緘口不語。他至今還記得的這些事是有意避而不談呢?

    還是完全從記憶中抹去了?白天我們戰戰兢兢地陪著他、看著他,晚上躺在孤獨的

    冷床上難以入眠,想的就是這些問題。我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希望哪一種可能性最大。

    這兩種可能性似乎都那樣離奇怪異、那樣明確無誤地表現出他的精神失常。一旦有

    了這樣的擔憂,對他的舉止也觀察得細緻入微。他常常顯出孩童的秉性:那種樂哈

    哈的樣子與以前的性格判若兩人,他對從前不屑一顧的細枝末節表現出強烈而經久

    不衰的興趣。倒霉的時候,唯一信得過的只有我,可以說我是他唯一的朋友,當時

    他正跟妻子鬧彆扭。等身體康復的時候,這一切都變了。過去早已忘懷,妻子成了

    他心目中的第一和唯一。就像小孩在母親面前那樣,他總是把百般的情懷對妻子傾

    訴,彷彿總能得到妻子的同情,有一點什麼事就在她面前撒嬌,惹她傷神費力。也

    多虧了這個女人,每每都體貼入微,不讓他失望。對於她來說,這種行為的變異有

    一股難以名狀的傷感情調,我覺得她的內心把這看作是對自己的責備,前些日子,

    我多次看到她本來想痛哭一場的時候卻不聲不響地溜了出去。不過我覺得亨利先生

    的變化有些古怪,把種種情況聯繫起來我無數次地搖晃著腦袋,懷疑他的神志是否

    恢復了正常。

    由於這一猜疑綿延了好多年一直到二少爺的去世,甚至給以後的種種人際關係

    都罩上了陰影,我還是把這個問題說得仔細一點為好。康復之後開始處理事務的時

    候,我利用很多機會細緻地試驗他的思維是否正常。得出的結論是他的理解能力似

    乎沒問題,自信心也依然如故,但是過去的一些嗜好卻悄然離他而去了。現在他很

    容易疲憊,還老愛打哈欠。在最不適當的場合也跟人家扯上金錢關係,這樣過分隨

    和的態度未免給人一種吊兒郎當的印象。的確,他現在的心腹之患已經不復存在了,

    也無須小題大做為了一分錢的利害衝突去跟人家刀兵相見;的確,如果僅僅只是精

    神上的略微鬆懈那也算不了什麼,我根本不會去大驚小怪。但這一切標誌著一種變

    化,這種變化十分微弱,但又是有目共睹的。誰也不會說二少爺發了瘋,可是任何

    人也無法否認他的性格已經脫胎換骨了,只是舉止和外表始終如一。他的血管裡還

    有發燒之後的餘熱:行動急如星火、言談口若懸河,但言行之間從無半點差錯。遇

    到快樂的事情就眉開眼笑,碰到一點點的不幸和悲傷就煩躁不安,並且馬上設法避

    而遠之。正是這樣的脾氣才使得他後來有一段時間生活充滿了陽光,不過也因為這

    一點才有人說他是瘋子。人生在世總是喜歡去希冀一些辦不到的事情,而亨利先生

    就不同了,如果他無法排遣心頭的寂寞,他就會馬上不惜一切代價找出其中的原因

    並連根拔除掉,所以他在生活中時而扮演英雄,時而扮演狗熊。正因為他的膽小怕

    事,我才為他設計好了今後的處世之道,做人準則,比如說,有一次他把馬伕麥科

    曼毒打了一頓,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行為,當時就引起了公憤。我只得為他賠償了

    兩百英鎊,事後如果他的態度好一點本來還可以少賠一半的。不過他寧願損失錢財

    或者採取偏激行動,也不願去違心地克制自己的行動。

    不過所有這一切使我遠遠地避開了眼前的憂慮,比如說,我不必去擔心他是否

    忘卻了不久前的暴行?如果還記得他自己現在又是怎樣看待的?結果倒是他自己主

    動說出來了,我聽後還大吃一驚。前些日子他出去過好幾次,這一天陽台上只有我

    們倆的時候,他用一隻手撐著地面試著走路。過了一會兒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扭

    過頭來朝我詭秘地笑了笑,然後湊到我跟前突然低聲問道:「你把他埋到哪兒了?」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又問道:「你把他埋到哪兒了?我想看看他的墳墓。」

    我琢磨著還是要鋌而走險一回,就對他說:「亨利先生,我告訴你一件特大的

    喜訊。你的雙手並沒有欠下血債,此事大有可能。我根據某些線索推斷並得出結論:

    你哥哥沒有死,而是在昏迷不醒的時候被別人抬上了海盜船,現在他可能已經完全

    康復了。」

    我無法看到他當時的面部表情,只聽他問道:「是詹姆斯嗎?」

    我回答說:「是你的哥哥詹姆斯。我並不想編造聳人聽聞的騙局,而是實實在

    在地認為他很可能還活著。」

    亨利先生「啊!」了一聲,然後以一種前所未有的衝勁從座位上跳起來,用一

    個指頭抵住我的胸口,尖聲尖氣地嚷道:「麥科拉,誰也殺不了那個傢伙。他是金

    剛不壞之身,是上帝派他來永遠永遠騎在我頭上的。」說完又坐了下來,死不開口。

    過了一兩天,他再次朝我神秘地微笑著,首先環顧四周看附近有沒有別人,然

    後說道:「麥科拉,有什麼消息馬上告訴我。對他這種人我們可要多長幾個心眼,

    不然他說不准什麼時候給咱們來個措手不及的。」

    我說:「他再也不會在這兒露面了。」

    亨利先生道:「他會的,不管我在哪裡,他都會如影隨形。」然後又朝四周望

    瞭望。

    我說:「亨利先生你不必一天到晚老惦記著這件事。」

    他說:「那當然,這個建議很中肯。等聽到了什麼風聲我們再一起商量定奪,

    否則就不去想這件事。」接著,他又補充了一句:「沒準他死了。」

    從他說話的口氣中,我看出了以前連想都不敢想的新情況:他不但不為自己在

    決鬥中得手而慚愧,反而為沒有能夠殺死他感到可惜。我始終把這個新發現藏在自

    己的心底,生怕傳到他太太的耳朵裡會對他不利。其實,我說不說都無所謂,估計

    太太自己也覺察出來了,並且覺得丈夫這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公正地說,我們三

    人是一條心。杜瑞斯迪府邸內最受歡迎的消息莫過於大少爺的死。

    當然還有一個例外,那就是老爺。我對主子的擔憂剛剛鬆了一口氣,就發覺老

    爺子跟以往有些不同了,而且不是一般的變化。

    老人的臉色蒼白而發腫,他仍舊終日坐在爐旁讀他的拉丁古文,有時打起盹兒

    來,書本掉到爐灰裡;有時一連幾天步履蹣跚;有時又結結巴巴說個沒完。他對別

    人那種禮貌和友善的態度似乎太過火:一點點小事道歉感謝之聲不絕於耳;對下人

    的照顧也是無微不至;就是在我這個當僕人的面前也總是禮賢下士。有一天,他派

    身邊的人去請他的律師來重寫一份遺囑,有很長一段時間是獨自一個人呆在家裡。

    他趔趔趄趄地經過廳堂的時候看到了我,連忙熱情地伸出手來,對我說:「麥科拉,

    我多次讚揚你的活幹得好。今天我要重寫一份遺囑,我就自作主張讓你也當一個見

    證人。我想你對我們這個家忠心耿耿的,請你幫這個忙總不會推辭吧。」那時候他

    每天大多是在夢鄉裡度過,很難叫醒他。他似乎已經沒有年代、時間的概念了。有

    好幾次(特別是醒來的時候)居然喊起妻子來;還有幾次他招呼一個早已死了的老

    僕人,此人的墓碑上都長滿了青苔。如果當時誰讓我立一個誓的話,我敢大膽他說

    他已經完全喪失了生活能力。但是,他的那份遺囑寫得不僅面面俱到,而且在人情

    事理方面精確得無可挑剔,看後令人覺得他的智力決不遜於任何一個絕頂聰明的人。

    雖然沒過多久老爺子就仙逝了,但他是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向死亡的。首先是記

    憶力喪失,接著四肢無力,再下來就是兩耳失聰,說話含糊不清。縱然如此,他並

    沒有忘記自己一貫與人為善、古道熱腸的處世哲學,垂危之際還特地送給我一本拉

    丁文的書。原來在這本書裡他不遺餘力地查出了我家的姓氏來源,並且用千百種方

    式讓我們永遠銘記英年早逝的大少爺以及我們對死者的悲痛和懷念之情。臨終前他

    有那麼幾個瞬間恢復了說話能力,彷彿以前的失語症只是像小孩一下子忘了熟記的

    課文一樣,不時地能夠回憶起其中的某些詞句來。死去的前一個晚上他突然開口朗

    誦起魏吉爾1的詩句來:「生生死死,生為了死,死了卻了生。」其聲纏綿婉轉、

    抑揚頓挫。突然之間聽到那樣清晰的聲音,我們趕忙放下了手頭的活,可是等我們

    轉過頭來的時候,他又坐在那裡一聲不吭了,那副模樣傻得真夠意思的。一會兒過

    後,我們照料他躺下睡覺,似乎比先前更費勁。晚上,他的靈魂便悄然歸天。

    很多年以後,有一次我碰巧遇上一位醫生,他的醫術遐邇聞名,不便直用其姓

    名。我跟他談起這個家庭的情況時,他認為老爺和亨利先生父子倆患的是同一種病:

    父親的病是突如其來的悲傷導致了精神緊張所致;兒子則是由於發燒受的刺激所致,

    兩人各有一根腦血管破裂。這位醫生還說那個家庭也許在體質上還有某種共同的弱

    點,一遇到那種突發事故的刺激就容易導致疾病的發生。父親去世了,兒子的外部

    健康完全恢復,但是柔弱的腦神經纖維中負責日常事務的部分可能受到了破壞。可

    以設想,那些負責精神生活的部分是不會因為物質上的損傷而失靈的。不過,用科

    學的觀點來看,這是無稽之談。造就人類纖弱身軀以及對人類作出最後判決的是同

    一個上帝。

    1 魏吉爾(公元前70-公元前19):古羅馬詩人,著有史詩《易涅斯紀》(又

    譯《埃涅阿斯紀》)。

    老爺去世之後二少爺繼承了他的爵位,我們看到新爵爺的舉止著實吃了一驚。

    有頭腦的人都能想像到老爺是給他兩個兒子害死的,可以說拿劍的那個兒子親手殺

    死了父親。不過新爵爺可不去想這些,對於老爺的死他莊嚴肅穆,但幾乎說不上有

    什麼傷心,要不就是甜蜜的傷心。談起死者,他表現出一種豁達的惋惜,回憶死者

    生前高尚的品格,一邊講一邊尊敬地微笑著。在葬禮儀式上,少爺的禮節得體而大

    方。此外我發現他繼承父親的爵位後頗有幾分意得志滿的高興。其實也難怪,他為

    了達到這個目的費盡了心機。

    這時又出現了一個新的角色,他也將在這個故事中佔有一席之地。我指的是小

    少爺亞力山大:他生於一七五七年七月十七日。他出生時爵爺簡直是欣喜若狂,因

    為他畢生的最後一個心願滿足了。的確,像他那樣喜歡、溺愛兒子的父親還真不多

    見,兒子一分鐘不在身邊他心裡就一分鐘不得安寧。孩子出去了,做父親的就仰頭

    看天會不會下雨。到了晚上,他老是從床上爬下來看孩子睡得是否安穩。跟生人談

    話,他也是老把兒子掛在嘴邊,都讓人家覺得枯燥乏味。凡是與房地產有關的事情,

    他總是為亞力山大著想,說:「咱們馬上就開始,這樣樹木長大了可以供亞力山大

    結婚用。」好多年如一日,他就是這種迷戀兒子的秉性,其間不乏感人至深的事跡,

    也有難辭其咎的過錯。不久,孩子可以跟他一起出去散步了,先是父子倆手牽手上

    陽台,然後便是到府邸的周圍轉悠,帶孩子玩就成了爵爺的主要任務。父子倆說話

    嗓門很大,老遠都能聽見,街坊鄰居漸漸地習以為常了,我聽在耳裡比鳥鳴還舒服。

    一大一小回家時的模樣更是好看極了,衣裳沾滿了荊棘,父親紅著臉膛,渾身上下

    跟孩子一樣沾滿泥水。兩人玩遊戲的時候都是爭先恐後,在海灘上挖沙坑,在小溪

    上築壩,無所不為。有一次,我就看到他們倆隔著一道柵欄帶著同樣的孩子氣聚精

    會神地觀看牛群。

    說到父子倆開心的玩耍,我倒想起了曾經親眼目睹的一件奇事。有那麼一條路

    每次經過時都讓我思緒萬千,我常常走這條路出去辦事,而這條路上發生的一切又

    總是對杜瑞斯迪府邸不利,但是要到山那邊的馬寇若斯去這又是唯一的一條捷徑。

    每兩個月我都得走上一遭,記得亞力山大先生才七八歲那一年,有一次我清早就到

    山那邊去辦事。回家的時候大約早上九點的光景,我走進灌木林裡。那個季節樹木

    蓊鬱,荊棘叢中繁花似錦,鳥雀也唱得格外的歡。但是我置身其中卻有說不出的淒

    涼,想到多年以前的那件往事,更是心緒鬱結。就在這時前面不遠處有人說話,再

    仔細一聽原來是爵爺和亞力山大先生。我硬著頭皮走上前去,只見父子倆站在當年

    決鬥的那塊空地上,父親把手搭在兒子的肩膀上,面容嚴峻地說著什麼。他抬起頭

    來看見是我,臉上頓時亮堂起來。

    「啊!是麥科拉來了。我正在給小艾利講這兒發生過的故事,從前有一個魔鬼

    想殺一個好人,結果那個好人差一點把魔鬼殺死了。」

    我覺得很奇怪,他居然把兒子帶到這個地方來,而他親自講述自己的往事更是

    令人匪夷所思。更糟糕的是他接著轉身對兒子說,「不信你可以問問麥科拉,他當

    時親眼看見的。」

    孩子真地問道:「麥科拉先生,是真的嗎?你真的看見那個魔鬼了?」

    我回答道:「我沒有聽到過那個故事,我正在忙著辦事呢。」我說話時神情很

    不高興,完全是尷尬的搪塞。突然,辛酸的往事、燭光下那怕人的場面一下子湧上

    了我的腦際。但只是過了那麼一秒鐘的時間我忽然明白過來,眼前這孩子當時還沒

    有來到人世間。於是,縈繞心頭的那股激情一下子變成了話語:「不過是有那麼回

    事。就在這片林子裡我看到了那個魔鬼,並且看到他就在這兒被打敗的。上帝保佑,

    我們逃出了性命,上帝保佑我們杜瑞斯迪府邸的牆壁依然矗立!哦!亞力山大先生,

    如果一百年以後你來到這個地方,快快樂樂的,我也會站在一旁念祈禱詞的。」

    「啊!麥科拉說得對,過來,亞力山大,把帽子摘下來。」爵爺神情莊嚴地點

    了點頭說,然後,他摘下自己的帽子,伸出雙手,面向蒼穹,說,「啊,上帝,我

    感謝您,我的兒子也感謝您,感謝您的大慈大悲。讓我們安寧一會兒吧,保護我們

    別再遇上那個惡人了。啊,上帝,誰打誑語,就掌他的嘴吧!」說到這最後一句時

    他聲淚俱下,不知是記起了舊恨而泣不成聲,還是明白了自己僅僅只是在祈禱,反

    正他最後突然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又把帽子戴在頭上。

    我說:「爵爺,您剛才是不是漏了一句話:『請您原諒我們的罪過,我們也原

    諒觸犯過我們的人。您的天國無所不能、榮耀無比、萬古長青。阿門。』」

    爵爺說:「那說起來再容易不過了,麥科拉。要我原諒!——如果我會假仁假

    義,還不知道是怎麼一副傻樣兒呢。」

    「爵爺,想想孩子!」我神情嚴峻地說,我認為他這些話很不應該當著孩子的

    面講。

    他卻說:「怎麼,都是事實嘛,對孩子何必一本正經的。來,我們親親。」

    我記不清是在當天還是幾天以後,爵爺看見我周圍沒有別人又對我講起了那件

    事。

    他說:「麥科拉,我現在很幸福。」

    我回答說:「爵爺,這我也看得出來。我看在眼裡,喜在心頭。」

    他若有所思地說:「享受幸福是以責任感為前提的——你說對不對?」

    我說:「千真萬確,忍受悲哀也是以責任感為前提的。以鄙人的愚見,在這個

    世上如果盡不到自己的職責,還不如早一點走,這樣對大家都好。」

    爵爺問道:「對。喂,你說,要是換了你,你會原諒他嗎?」

    這一軍把我將得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不過我還是說:「饒恕別人是上帝給我們

    的職責,不管我們願意不願意都要去執行。」

    他說:「得了!這都是些漂亮話,准都會說!你說說看,你自己原諒他了沒有?」

    我說:「沒有!憑上帝說,我沒有原諒他。」

    爵爺樂了,大聲嚷道:「拉手起誓!」

    我說:「對於基督徒來說拉手起這樣的誓是褻瀆神靈。今後遇上了符合教規的

    事情,我再跟你拉手。」

    我說著,微微一笑。而他一邊出門,一邊朗聲大笑著。

    至於爵爺對孩子的百依百順我找不出恰當的詞語來描述。他只有一個心眼疼孩

    子,至於事務、朋友、妻子統統都拋到了腦後,即使想起來也要費一番心思,就像

    喝牛奶酒一樣幾番周折方能飲用。最露骨的還是在妻子面前,自從我進杜瑞斯迪府

    邸的第一天起,她就是爵爺心頭的重負、眼中的磁石,而現在卻根本不把她放在眼

    裡。有一次他走進一間房子裡,四處張望,打太太身邊經過簡直把她當作在火邊溜

    達的一條狗,毫不理會,一門心事地找他的亞力山大。太太心裡也明白。有幾次他

    跟太太說話過於粗暴,我簡直都想出面干預。其原因仍然是:太太不知是為什麼事

    惹孩子不高興了。這對他來說無異於犯了彌天大罪,丈夫原來對她寵愛無比,現在

    卻讓她坐冷板凳,豈不是天命所致!多少年來她對丈夫的百般憐愛視而不見,現在

    輪到她遭白眼了。不過太太對這一切都能做到寵辱不驚,也實在是難為她了。

    不久出現了一件稀罕事:這個家再次分為兩派,我站在太太一邊,但這並不能

    說明我背叛了爵爺。原因有三:首先,他不需要我跟他做伴談心了;其次,他有一

    兒一女,亞力山大和凱瑟琳,可是對女兒卻從來都是不聞不問;第三,他對妻子的

    態度一反常態,我看了很不好受,認為這是他不忠不義的表現。與此同時,太太的

    節操和厚道令我敬佩。也許她對爵爺的情義開始是建築在同情的基礎之上,因而更

    接近於母愛,而不是夫妻之間的情愛。也許她看到一雙兒女在一塊玩耍其樂融融,

    自己心裡也怡然自得,特別是對於一個飽經風霜的人來說更是如此。儘管我沒有發

    現她顯露出一絲一毫的妒意,但出於本能她與可憐的女兒凱瑟琳相依為命。我一有

    空閒便跟她們母女倆一起閒聊。也許從各方面來看這是一個很幸福的家庭,將它一

    分為二未免有點牽強,但兩個派別是事實存在。不知爵爺對此有沒有察覺,我個人

    認為他沉湎於愛子情深的羅網裡對此渾然不知。但家裡其餘的人是有目共睹,也是

    觸景傷情的。

    不過大家最擔心的還是公子長大後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爵爺又擔當起了做

    父親的憂慮,孩子長大後會不會成為第二個大少爺?不過後來證明這種擔憂過分了。

    今天全蘇格蘭也沒有哪個紳士能與杜瑞斯迪第七代繼承人比肩。既然我已經離開了

    那個家庭,再者我是在寫一個回憶他父親的故事,所以在此不便對他本人妄加評論

    ……

    〔編者按:在此刪除麥科拉先生回憶錄中的五頁。本編者在閱讀這幾頁材料的

    時候得到的印象是麥科拉先生在老邁之年是一個膠柱鼓瑟的僕人。對於杜瑞斯迪第

    七代爵爺沒有明確地提供任何材料。——斯蒂文森〕

    ……不過我們當時都擔心爵爺的兒子長大後會成為他大伯那樣的人。太太原想

    插手給兒子制定幾條有益的紀律,但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只能暗暗失望地在一旁看

    著。有時候她會轉彎抹角地說上幾句,有時候聽到爵爺偏袒、溺愛兒子的消息,她

    會做一個手勢或者感歎一兩聲來表達自己的心跡。我本人日思夜夢的也是這件事:

    與其說是擔心孩子還不如說是為孩子的父親擔憂。孩子的伯父已經睡著了,正在做

    夢,只要一醒來就會有生命危險。他居然大難不死實在是匪夷所思,一想到他的穢

    跡我不由得羞赧滿面、掩鼻而過。

    因為這種焦慮久久地縈繞腦際,我最終決定向爵爺進一言,這件事有必要詳細

    地記述下來。一天,爵爺和我坐在桌上處理一些煩瑣的雜務,我在前面已經說過,

    他對這類事情早已失去了興趣。這時他自然也是坐立不安,一心想走。那樣子好像

    疲憊不堪,比以前蒼老了許多。大概正是因為看到他那憔悴的面容我才有了膽量。

    我低著頭,裝作繼續幹活的樣子說:「爵爺,我還是稱呼您亨利先生吧。因為

    我怕您發脾氣,所以希望您記住咱們往日的情分……」

    「麥科拉先生!」他的聲音十分友好,我頗受感動,話到嘴邊又猶豫起來。不

    過我想到這也是為了他好,便重新鼓足了勇氣。

    我說:「您就沒有想過自己在做些什麼嗎?」

    他重複著我的話問道:「我在做些什麼?有話直說好了,我向來不會猜謎語。」

    我問他:「您跟您的兒子幹些什麼?」

    他聲音裡帶有微慍:「哦,我跟我兒子幹什麼了?」

    我把話題一轉,說:「您的父親是一個好心人,可是您認為他也是一個明智的

    父親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說:「我不願說他的不是,雖然我對他很有意見,但從

    來不說他的壞話。」

    「啊,問題就在這兒。您對他還是有些意見的,不過您的父親的確是個好人,

    除了個別細節問題之外,我從沒有遇到過像他那麼善良、那麼明智的人。他做錯的

    事情,其他的人也一定會栽跟斗的,他有兩個兒子……」

    爵爺猛的一拍桌子。

    他吼叫道:「你這是什麼意思?說下去!」

    我的心跳遽然加快,聲音彷彿給心跳阻住了,但仍然還是說:「好吧,那我就

    說。如果您繼續嬌慣亞力山大先生,那就是重蹈您父親的覆轍。爵爺,請您注意,

    您的兒子長大以後可別成為大少爺那樣的人啊。」

    我本意並沒有打算把話說得那麼直爽、那麼露骨,不過當時在極度的恐懼之中

    反而萌生了一股平生從未有過的野性和勇氣,破釜沉舟地把自己心頭的想法和盤托

    出。他決不會正面回答我的問題的。我抬起頭來,爵爺已經站了起來,接著重重地

    跌倒在地板上。我連忙用手扶住他的腦袋,這一陣昏厥時間不長,他就恢復過來了,

    用手抱住頭,結結巴巴地對我說:「我病了。」歇了一口氣又說:「幫幫我。」我

    扶著他站了起來。他用手按住桌子,雙腳站得相當穩,說:「麥科拉,我病了。身

    體內不知是什麼破裂了,要不就是快要破裂了,所以才暈了過去;估計是太氣憤了,

    不過,麥科拉,你別在意。我的好幫手,你千萬別在意,我決不會傷害你一根頭髮

    的。變故太多了,這事就咱倆知道,不傳外人。麥科拉,我要去找亨利太太。」然

    後他就走了出去。我一個人留在裡面後悔莫及。

    工夫不大,門砰的一下開了。太太眼睛裡淚光閃爍,闖了進來,說:「究竟是

    怎麼回事?你跟我丈夫搗了什麼鬼?你永遠都不能明白自己在這個家裡的地位?你

    永遠都要這麼興妖作怪的?」

    我說:「太太,自從我到這裡來受了不少閒氣。有一陣子挨罵受氣成了家常便

    飯,我都忍了。至於今天嘛,您怎麼罵都成,我確實犯了一個特大的錯誤。不過,

    我本意是好的。」

    我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就像本故事中敘述的一樣詳細。聽完了

    我的陳述,她思索著,臉上的怒氣漸漸消散。她說:「對,你的心意是好的。我自

    己也有這種想法,或者說也想勸告他幾句,所以我能原諒你。不過,話又說回來,

    我的老天爺,你就不知道他承受不了嗎。他受不了啦!就是一根繩子也快要繃斷了。

    就讓他開心一兩天,還管它將來幹嗎?」

    我說:「阿門。今後我再也不多管閒事了。不過您能明白我這是好意,我就萬

    分感激了。」

    太太說:「好吧。不過,要是計較起來,你當時缺乏勇氣,所以好話當作壞話

    說出來了。」說到這,她停了一下,看了看我,然後突然笑著說:「麥科拉先生,

    你知道你像個什麼人嗎?像個老太婆。」

    此後,這個家庭裡再也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大事了。至於大少爺那顆災星的回

    歸,那是後話,暫且按下不表,現在單把布克騎士回憶錄中的第二部分摘錄如下,

    一來內容很吸引人,二來對我講的故事不可或缺。大少爺的印度之行只有從中可以

    窺見一斑,也只是在這第二部分的首頁我們看到了塞孔德拉-戴斯這個名字。有一

    個細節值得一提,那就是,假如二十年前我們知道這個塞孔德拉-戴斯會說英語,

    那就會減少許多不必要的痛苦和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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