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姆,你不必為我套車了,因為我現在不想出去了。」伊娃說。
「為什麼,伊娃小姐?」
「你說的那件事情像塊石頭壓在我的心頭,我忘不了它,湯姆,」伊娃說,「我實在很難受,」她嘴裡不斷重複著,「我不想出去了。」說完,她轉身走進屋裡去了。
幾天以後,來送烤麵包的是另外一個女人,而不是普呂。奧菲利亞小姐恰好也在廚房裡。
「普呂怎麼沒有來?」黛娜問道,「她怎麼啦?」
「她再也不會來了。」那個女人神秘地回答。
「為什麼?難道她死了不成?」
「我也不大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只聽說她被關在地窖裡。」那個女人看了一眼奧菲利亞小姐說。
奧菲利亞小姐拿過了麵包以後,黛娜將那個女人送到了門口。
「普呂到底怎麼啦?」黛娜問道。
那女人欲言又止,猶豫了片刻,壓低了嗓門神秘地說:「我告訴你,可你千萬別再告訴其他人了。普呂又喝醉了酒,於是他們把她關到地窖裡——整整關了一天——聽人家說她滿身都爬滿了蒼蠅——人已經死啦!」
黛娜聽到這裡,恐懼地舉起雙手,猛一回頭,發現伊娃正站在她們身後,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和臉上連一點血色都沒有。
「天呀,伊娃小姐快暈倒了!怎麼能讓她聽到這種事呢?聖克萊爾先生一定會大發雷霆的。」黛娜驚叫道。
「黛娜,我不會這麼容易就暈倒的。為什麼不能讓我聽見這種事呢?我聽到了又能怎麼樣呢?總不會有普呂受的苦那麼大吧。」
「唉呀,像你這樣天真可愛的千金小姐可不能聽這種事情,聽了非得把你嚇死不可。」
伊娃歎了口氣,轉身慢慢吞吞地,心情沉重地上樓去了。
由於奧菲利亞小姐急切地想得知有關普呂的情況,所以黛娜把自己聽到的又敘述了一遍。湯姆也把那天從普呂嘴裡親耳聽到的情況重述了一遍。
此時,聖克萊爾正在書房裡看著報紙,奧菲利亞小姐走了進來,大聲說道:「簡直駭人聽聞!實在是太恐怖了!」
「又發生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啊?」聖克萊爾問道。
「什麼事?他們居然把普呂活活地打死了!」奧菲利亞小姐把自己剛才聽到的原原本本地給聖克萊爾講了一遍,對於那些令人恐怖、驚駭的細節部分講述得尤為詳細。
「我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聖克萊爾一邊說,一邊仍舊看著他的報紙。
「早就知道?!難道你對這種事就無動於衷嗎?難道你們這裡就沒有民政代表之類的人或別的什麼人來過問和處理這類事情嗎?」
「一般人都認為這是屬於私有財產權益範圍之內的事。如果有人偏偏樂意毀壞自己的財產,那你能拿他怎麼辦呢?這個老太婆平常就喜歡偷東西,又喜歡酗酒,所以要想喚起人們對她的同情和憐憫,我看是不大可能的事。」
「這簡直太不像話了!這種行為實在是太可怕了!奧古斯丁,上帝總有一天會懲罰你們的。」
「親愛的堂姐,我自己沒做過這種事,可我卻無法阻止別人做這種事呀!我如果有辦法能阻止這種事情的發生,我肯定會去做的。那些野蠻、卑鄙的人非要做這種事,我又能有什麼辦法?他們有權力那麼做,別人無權干涉他們的行為,而且就是干涉也沒有用,因為沒有成文的法律來處理這類事情。所以,我們對此只有充耳不聞,置之不理。這就是唯一的辦法。」
「你怎麼能聽之任之呢?」
「那你還指望什麼呢?黑奴本身就是一個卑賤、懶惰、沒有教養的社會階層呀。那些缺乏同情之心和自控力的白人們掌握著黑奴們的命運,那些白人甚至對於自己的利益都缺乏明智的關切。其實,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子的。在我們這個社會中,一個有正義感和同情心的人,除了聽之任之,不聞不問以外,還能做些什麼呢?世上有那麼多可憐的人,我總不能碰見一個買一個吧。人海茫茫,我總不能變成個遊俠騎士去為每個蒙冤的人報仇雪恨吧。我能做的只能是對這種事避而遠之。」
轉眼間,陰霾籠罩上聖克萊爾那俊朗的臉龐。但不一會兒,他馬上又變為滿臉笑容。他笑著對奧菲利亞小姐說:「堂姐,行了,別像女神一樣站在那兒了。這種事情還多著呢,每時每刻都以不同的方式發生著,你只是少見多怪罷了。如果生活中所有黑暗之事,我們都要去過問,去追究,恐怕我們就沒什麼精力去管別的事情了。這就像過分仔細地去檢查黛娜廚房裡塞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說完,聖克萊爾往沙發上一靠,繼續看起報紙來。
奧菲利亞小姐這會兒也坐了下來,拿出毛線活,但臉上依舊是副嚴肅而憤怒的表情。她手裡不停地織著,織著,可心情卻越來越氣憤。最後,她實在忍受不住了,說:「奧古斯丁,我可做不到像你那樣容易忘掉這種事。而且你竟然還維護這種制度,簡直是不可原諒。」
「你說什麼?又要談論那個問題嗎?」聖克萊爾抬起頭來,問道。
奧菲利亞小姐氣沖沖地說:「我在說你居然為這種制度辯護,簡直是豈有此理。」
「為它辯護?親愛的小姐,誰說我在為它辯護?」
「你當然是在為這種制度辯護,你們所有的南方人都是如此。否則,你們為什麼要蓄養黑奴呢?」
「堂姐,你真是太天真可愛了。難道你認為這世上就不可能有明知故犯的事情嗎?難道你從來沒做過明知故犯的事情嗎?」
「假如是非我所願,迫不得已而為之,我會為此而懺悔的。」奧菲利亞小姐一邊說,一邊使勁地織著毛線。
聖克萊爾一邊剝著桔子,一邊說:「我也會懺悔呀,我一直都在懺悔。」
「那你為什麼還要繼續做那種事?」
「難道懺悔過後,你能保證永遠不會犯同樣的錯誤?」
「除非你受到非常大的誘惑。」
「的確如此,我真的受到很大的誘惑,這正是我的難言之隱。」
「可我總是下決心盡量克服誘惑。」
「這十年來,我一直在不停地下決心克服誘惑,可我還是沒有擺脫。表姐,難道你就擺脫了你以前的罪孽了嗎?」
奧菲利亞小姐放下手中的毛線活,嚴肅地說道:「奧古斯丁,你完全可以指責我的缺點。你說得對,對於自己的缺點,我比誰都更清楚,但是,我覺得咱們之間還是有所不同的。如果我每天都在做著自己明知是不對的事情,我情願砍掉自己的手。不過,實際上,我的確有些言行不一,也難怪你會指責我。」
奧古斯丁坐到了地板上,把頭靠在了表姐的膝上,說:「哦,表姐,別太認真了,你知道我這個沒禮貌的孩子只是想逗逗你。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好得讓人心疼。那種事的確讓人一想起來就覺得揪心啊。」
「但那的確是個非常嚴肅的問題,親愛的表弟。」奧菲利亞小姐用一隻手撫摸著他的頭。
「是很嚴肅,我實在不願意在這個大熱天裡來討論如此一個嚴肅的問題。蚊蟲侵擾,又是這事,又是那事,在如此環境下,一個人的道德境界怎麼可能得到提高呢?這是不可能的事。」聖克萊爾突然變得很興奮,彷彿領悟到了什麼,「我算是明白了北方民族為什麼會比南方民族道德高尚了。這就是問題的核心之所在。」
「奧古斯丁,你真無藥可救了,十足一個油嘴滑舌的頑固分子。」
「是嗎?也許吧。不過,我這次是認真嚴肅的。你把那只籃子遞給我,好嗎?如果你要我費這個勁,我必須,」奧古斯丁說著,把籃子拉到自己身邊,「好啦,我開始講啦。在人類歷史長河中,若出現一個人把兩打或三打和自己是同類的可憐人當作奴隸使喚,如果要尊重社會輿論,就得要求他——」
「我看你並不怎麼嚴肅認真。」奧菲利亞小姐打斷了聖克萊爾的講話。
「你別急呀,表姐。我馬上就要講到了。」聖克萊爾臉上的神情變得嚴肅認真起來。「在我看來,奴隸制這個抽像名詞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莊園主靠它來積累財富,牧師需要它來討好奉承莊園主,而政治家則需要它來維護其統治,他們歪曲和違背倫理的巧妙手法簡直令人驚歎。他們有能力使自然和《聖經》以及其他東西去為他們服務。可不管怎麼樣,一般世人,包括他們自己都不相信那套東西。總之,那是罪惡,是魔鬼的手法。我已經從這裡看到了魔鬼那神通廣大的手段。」
奧菲利亞小姐聽了聖克萊爾的話,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手裡的毛線活也不自覺地停了下來。聖克萊爾看了,似乎很得意的樣子,說:「還想繼續聽下去嗎?那我就徹底地給你講個清楚吧。這個可惡的制度究竟是什麼呢?讓我們剝開它那虛偽的外皮,看看它的實質是什麼。打個比方說吧,我是個既聰明又強壯的人,而我的兄弟誇西是個既愚蠢又懦弱的人,所以,他的一切都被我操縱,我喜歡給他什麼就給他什麼,喜歡給他多少,就給他多少。凡是我不願幹的活兒,全讓誇西去幹;我怕太陽曬,誇西就得頂住烈日;誇西掙到的錢,必須供給我使用;遇到有水的地方,誇西就得躺下給我鋪路,免得我的鞋子被打濕了;誇西必須按照我的意願去辦事,他死後能否進入天堂,這得看我是否樂意——這些就是所謂的奴隸制度。我堅決反對有些人按照法律條文教條地去認識和解釋奴隸制度。有些人認為奴隸制度被濫用了,簡直是瞎扯,奴隸制度本身就是罪惡的根源。我們這片存在奴隸制度的土地為什麼沒有被上帝毀滅的原因就在於奴隸制度的執行情況要比制度本身巧妙得多。人,都有憐憫之心,廉恥之心,都是人生父母養的,所以許多人沒有行使,也不敢行使或者根本不屑於行使野蠻法律所賦予的權力。那些最惡毒的奴隸主們也只能在法律所賦予的權限範圍內行使他們的權力。」
聖克萊爾突然情緒激動起來,一下子從地上站起身來,在地板上來回地走個不停。他那張英俊的面孔由於激動而漲得通紅,那雙藍色的大眼睛炯炯有神,他的手還在不自覺地比劃著。奧菲利亞小姐從來沒有見過堂弟如此激動,但她沒有說什麼,只是靜靜地坐在那兒。
「我跟你說,」聖克萊爾突然在堂姐面前停了下來,「其實我們討論這個問題或是為它而有所觸動都是沒有任何用處的。不過,我告訴你,有許多次我都在想:如果我們生長的這片土地有大突然淪陷下去,埋葬所有的不公平,我寧願和它同歸於盡。每當我外出遊玩或出去收賬時,看到那些卑鄙、凶殘的傢伙不惜以各種卑劣手段,想方設法地弄錢,而我們的法律卻允許他們成為欺壓人民的暴君。每當我看到那些可惡的人掌握著無數可憐人的命運時,我便會情不自禁地詛咒我的祖國,詛咒人類。」
「奧古斯丁,奧古斯丁,你說得太多了,即使在北方,我也從來沒聽到過這樣的觀點。」
「北方!」聖克萊爾的語調又恢復到平常那種漫不經心的樣子,「哼,你們那些北方倫都是無情無義的冷血動物,你們對什麼事都無動於衷。」
「可問題在於——」
「不錯,問題在於它有兩方面:一個人怎麼可能成為凶狠的奴隸主,同時又感受到犯罪似的痛苦?那好,讓我用你在禮拜天教我的那些古樸而典雅的語句來回答這個問題。我現在的財產和地位是從我父母那裡繼承來的,我的僕人是我父母的,而現在這些僕人以及他們的後代都是屬於我所有,這可是筆非常可觀的財產。我父親來自新英格蘭,是一個地道的天主教徒。他生性豪爽,為人正直,品德高尚,意志堅強。你父親在新英格蘭安了家,依靠大自然的資源而生活。我父親則在路易斯安那州安居下來,靠剝削黑奴而生活。至於我的母親,」聖克萊爾一邊說著,一邊站起身來,走到牆上的一幅畫像前面,抬頭凝視著,臉上湧現出崇敬之情。然後他轉過身來,對奧菲利亞小姐說:「她像聖女般聖潔。她雖然是凡人,但在我心目中,她沒有絲毫凡人所具有的缺點和錯誤,不管是奴隸,還是自由人,不管是僕人,還是親戚、朋友,也都是這麼認為的。這麼多年來,正是我的母親,我才沒有完全變成一個毫無信仰的人。我母親是《新約》的忠實體現者和化身,這一現象除了用《新約》的真理來解釋,沒有別的方法能給以解釋了。母親啊!」聖克萊爾激動得握緊雙手,深情地呼喚著。一會兒,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轉過身來,坐到一張小凳子上。「人們說孿生兄弟應該是非常相像的,可我和我的孿生哥哥卻截然不同。他有一雙銳利的黑眼睛,頭髮烏黑發亮,擁有如同羅馬人般端正的相貌,皮膚呈深棕色。而我卻擁有一雙藍眼睛,頭髮金黃,臉色白皙,一副希臘人的相貌。他愛動,我愛靜。他對朋友或同等地位的人慷慨大方,對待下人卻蠻橫無理,如果誰要和他唱反調,他會毫不留情將之打倒。我們都擁有誠實的品質,他表現出驕傲,勇敢,而我則表現得過於理想化。我們兄弟倆的感情時好時壞,但彼此還能相互愛護。父親寵愛他,母親則寵愛我。我容易多愁善感,父親和哥哥根本不能理解我,可母親卻很理解。所以,每當我和艾爾弗雷德吵架,父親對我板起面孔時,我便到母親身邊去。我至今仍記得那時母親望著我的神情。她臉色蒼白,目光莊重而溫柔,一身白色服裝。每當我在《新約-啟示錄》裡讀到有關身著白色衣服的聖徒時,我都不由自主地想起母親。她多才多藝,尤其精通音樂。她經常坐在風琴前,彈奏莊重而優美的天主教教堂音樂,並用她那天使般的嗓音唱著,而我呢,則靠在母親的膝頭,流著眼淚,心中充滿無限感慨。那簡直是用語言難以形容的美妙境界。那時候,奴隸制問題還沒有被人們普遍關注,人們還沒有想過它究竟有多大的害處。我父親是那種天生就具有貴族氣質的人。儘管他出身低賤,與名門望族無緣,可他那股貴族氣派卻是深入骨髓。我的哥哥完全就是父親的翻版。」
「你也知道,全世界的貴族對於自己階級之外的人,都是毫無憐惜之心的。無論在哪個國家,階級界限都是存在的,所有的貴族都不會超越這個界限。在自己階級裡被認為是苦難和不公平的事,到了另一個階級裡便成為天經地義的事了。在我父親看來,這條界限便是膚色。他對待和自己同等地位的人是無比的慷慨,可他把黑人卻看成是介乎於人和動物之間的東西。在這個前提下,他的慷慨也就不是確定不變的了。如果要他公正地回答,黑人是否有人性和不滅的靈魂,他也許會吞吞吐吐地回答說:有。不過,我父親是個不太注重性靈的人,除了對上帝稍微敬重之外,他沒有任何宗教熱忱。」
「我父親有五百名左右的黑奴。他是個十足的事業家,一切按制度辦事,規規矩矩,一絲不苟。你可以設想一下:他的制度由一些成天只會說廢話,懶散,無能的黑奴來執行的話,你就會明白,他的莊園裡會發生許許多多的事情,許許多多令我這個敏感的孩子感到可怕和傷心的事情。」
「他有個監工,身材高大,對於凶殘這套本領,他可稱得上精通。母親和我都不能容忍他,可我的父親卻非常信任他,對他是言聽計從,所以,這個監工成為了莊園裡專制的暴君。我那時儘管還是個孩子,卻已經熱衷於思考人世間的事情,探究人性本質。我常常和黑奴們混在一起,他們都很喜歡我,對我傾吐心事,我再把這些告訴母親。就這樣,我們母子倆成為了一個黑奴們伸冤訴苦委員會。我們極力預防和制止莊園裡的暴行。由於我過度的熱情,終於招致那個監工的極度不滿。他向父親抱怨說他管不了那幫農奴,他要辭職。父親平常對母親非常溫存體貼,可在關鍵時候,他是決不退讓的。他不准我們再干涉黑奴們的事情。他畢恭畢敬地解釋說:家中的僕人全部由母親管理,但不能插手干預田間的農奴。儘管父親對母親十分敬重,但無論誰干涉妨礙了他的制度,他都會這麼說的。」
「有時母親把一些事情講給父親聽,試圖打動他的憐惜之心。可他那副無動於衷,鎮定自若的表情真叫人寒心。父親總認為問題根本就在於是辭掉斯塔布斯,還是繼續留用他。他認為斯塔布斯是個非常精明強幹的幫手。要用他,就必須支持他那套方法,即使有時會有些過分,但任何制度都會存在過激的地方。這似乎成了父親為殘暴行徑作辯護的法寶。每次說完這些,他都會坐到沙發上,蹺起腿,好像了結了一件事,接著要麼開始睡午覺,要麼看報紙。」
「我父親完全具備成為一個出色政治家的才能。如果他去瓜分波蘭,對他來說簡直像掰桔子一樣容易;如果他去統治愛爾蘭,沒有誰會比他治理得更出色。所以,我母親最後只得妥協了。像她那樣天性善良的人,一旦陷入對不義和殘暴事情的思考中——而身邊的人卻絲毫沒有同樣的感受,她的內心感受會是怎樣,只有等到最後審判的時候才能得知。我們這個充滿罪惡和苦難的世界對她來說,簡直就是個人間地獄。她想用自己的感情、理念來教育孩子,可孩子的性情品質是與生俱來的,後天是改變不了的。艾爾弗雷德天生就是個貴族,成人後當然是同情上層階級,他把母親的教導勸誡完全當作耳旁風,可我對於母親的教導卻是銘記在心。對父親的話,母親從不正面反對或明顯表示出對立觀點,但她那執著的品質卻深深感染了我,使我產生了一個深不可滅的觀念——一個人不論出身如何卑賤,他的靈魂也同樣具有價值和尊嚴。母親愛在晚上指著天上的星空對我說:『奧古斯丁,即使天上的星星全部都消逝了,那些最貧苦,最卑賤的人也仍然活在這個世界上,他們的靈魂與上帝同在。』我總是一邊聽著,一邊幻想著,用充滿崇敬的目光望著母親。」
「母親收藏有一些古老精美的油畫,其中有一幅畫的是耶穌給一個盲人治病,這幅畫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母親說,『你看,奧古斯丁,那個瞎了眼睛的叫花子,看上去真令人噁心。可耶穌並沒有遺棄他,而是把他叫到身邊,用手撫摸他。你要記住這些,我的孩子。』如果我一直在母親的諄諄教導下長大,她也許會把我改變成為一個十足的聖徒或殉道者。可是,十三歲那年離開她之後,我就再也沒能見到我的母親。」聖克萊爾說到這兒,用手摀住臉,半天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重新抬起頭,繼續說道:「道德這個東西真是毫無價值,它基本上是地球經緯度和一定地理位置的產物,帶有環境色彩,有著自然特性。道德在一般情況下只是偶然環境因素的結果。就拿你父親來說吧。他在弗蒙特這個人人享有平等自由的城市裡安定下來,成了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一個教會執事,後來又加入廢奴團體,所以他會把我們南方這些蓄養奴隸的人看作是野蠻和不開化的人。可儘管如此,他的本質和我父親仍然是一樣的:他們都非常固執、傲慢,甚至專制。我能夠舉出這種氣質在他身上以不同形式表現出來的例子。你非常清楚,要你們村裡人相信聖克萊爾老爺是個平易近人、沒有等級觀念的人,那是不可能的事。雖然他碰巧生在一個民主的時代,接受民主理論,但他在本質上,在靈魂深處卻依舊是個貴族,和我那位統治五六百名奴隸的父親沒有什麼本質區別。」
奧菲利亞小姐想反駁聖克萊爾的說法,她放下手中的毛線活,正準備開口說話,卻被聖克萊爾截住了。
「我完全明白你想要說什麼。我不是說他們事實上真是一模一樣,毫無區別。實際情況是:一個成了固執的民主派,一個成了固執的專制派。如果他們都在路易斯安那州當莊園主的話,我想他們會是一模一樣的。」
「你真是個大逆不道之子。」奧菲利亞小姐說。
「你知道我是非常講禮節的,絲毫沒有不尊重他們的意思。父親去世後,將遺產留給了我們兄弟兩人。對於同階級的人,艾爾弗雷德比誰都慷慨、大方,所以在財產分配上,我們沒有發生爭執和矛盾衝突,我倆共同經營莊園。艾爾弗雷德的管理才能比我出色,因而他成了一個熱心的莊園主,把莊園管理得非常成功。可兩年之後,我發現自己沒法再和他合作下去。我們一共有七百多名黑奴,我沒法一個一個地去認識他們,也沒法去關注他們每個人的福利問題。他們像牛馬一樣地生活著,接受非常嚴格的管制。我們需要考慮的問題就是如何降低他們的生存需要,當然,還得保證他們能繼續幹活。監工、領班和皮鞭都是必不可少的東西,因為它們是最具有說服力的東西。可是,我不能容忍這些,我對這些簡直厭惡到極點。每當我想起母親對每個苦命的人的靈魂所作的評價時,我便會覺得這樣的情況是多麼的可怕。」
「有人認為奴隸們喜歡自己的生活,這簡直就是一派胡言!你們北方有些人甚至以恩人自居為我們的罪孽編出一套辯護之詞,真是荒謬之極。我們都知道,這世上沒有一個人願意在主人的監視下勞動一輩子,沒有一點自由的權力,總是在幹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枯燥無味的體力活,得到的僅僅就是兩條褲子,一雙鞋子,一個棲身之處和僅夠維持生存的糧食!如果有人願意過這種『舒適』的生活,我倒是非常樂意讓他去親自體驗一番。我願意把他買下來,為我幹活——我心中一點也不慚愧。」
奧菲利亞小姐接過聖克萊爾的話說:「我以為你們南方人向來都是支持這種制度,並認為它是依據《聖經》而制定的,是十分合理的。」
「胡說,我們的思想還不至於墮落到這個地步。艾爾弗雷德是個極頑固的專制統治者,連他也不屑於用這種說法來為奴隸制度辯解——不,他趾高氣揚地用弱肉強食這個堂而皇之的理論作為根據。他說(我認為他的觀點是合理的),美國的莊園主和英國的貴族、資本家在對待下層階級的問題上,沒有什麼本質差別,不同的只是形式而已。我想這也就是說:盜用、剝削他們的肉體和靈魂,使他們為自己的幸福效勞。他這樣就為兩者都作了辯護,而且還能自圓其說,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子的。他說,沒有對平民階層的奴役,就不可能有什麼高度發展的文明,無論這種奴役是名義上的,還是實質上的。這個社會必須得存在一個只有動物本能的下層階級,讓他們專門從事體力勞動,只有這樣,上層階級才能有時間和財力去謀求智慧和發展,成為下層階級的領導者,這就是他的邏輯。你知道,他是個天生的貴族。不過,我不相信他這一套,因為我天生就是個民主派。」
奧菲利亞小姐說:「這兩者怎麼能比較呢?在英國,是不允許勞工被販賣、交換,不會被弄得妻離子散,也不會挨打呀!」
「可他們必須服從老闆的意願,這跟被賣給人家又有什麼區別呢?奴隸主可以把不聽話的奴隸活活打死,而資本家可以把勞工活活餓死。至於家庭保障方面,誰好誰壞也是很難說的——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兒女被賣掉好呢,還是眼巴巴地看著他們在家活活餓死好呢?」
「可以證明奴隸制度並不比別的東西更糟,也不能成為替奴隸制度辯護的理由啊。」
「我並不是要為什麼而辯護——況且,我必須得承認我們的制度在侵犯人權方面表現得更加赤裸,更加毫不遮掩。我們堂而皇之地像買匹馬一樣買一個黑奴——檢查他的四肢,看看他的牙齒,讓他走幾步路看看,然後再付錢取貨——這中間,黑奴拍賣商,飼養商,奴隸販子,掮客等等一應俱全——他們這些傢伙把這種制度更具體地擺到文明人的面前。可是,這種制度和另外一種形式的制度在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為了一部分人的幸福而剝削另一部分人,絲毫不顧及被剝削者的利益。」
「我從來沒有像你這樣思考過這個問題。」奧菲利亞小姐說。
「我曾經去過英國的一些地方,讀到過許多關於下層階級狀況的資料。艾爾弗雷德說他的黑奴過的生活要比很多英國人的生活好,我覺得他說的的確是事實。你不能從我剛才的談話中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艾爾弗雷德是個十分厲害的莊園主。不,他不是這樣的。他確實非常專制,對違抗他命令的人是毫不留情。如果有人公開和他對抗,他會一槍把那個人打死,就像打死一頭野鹿一樣,毫不留情。可是,在平時,他總是讓他的黑奴們吃飽穿暖,過得很舒服,他本人也以此為榮。」
「在我跟他合作的那段時間裡,我堅持要他讓黑人得到一點教養。後來,他果真請來了一個牧師,讓黑奴們在禮拜天跟著牧師學教義。我知道他內心肯定認為這樣做毫無價值和意義,牧師好像是來教育他的動物一樣;而實際上,黑人從小受到各種不良影響,思想已經麻木了,只剩下動物的本能了。一個星期中有六天都要進行艱苦的體力勞動,僅靠禮拜天短短幾個小時對黑奴進行教育是不可能有多大成效的。英國工業區居民和我們農村黑奴的主日學教師們大概能夠證明兩國的成效基本相同。不過,我們的確有不少令人驚訝的例外,這主要是由於黑人比白人更容易接受宗教信仰。」
「你後來為什麼會放棄莊園生活呢?」奧菲利亞小姐問道。
「情況是這樣子的。我們兄弟倆勉強合作了一段時間後,艾爾弗雷德認識到我根本不是做莊園主的料。儘管他為了迎合我,在各個方面都作了不少變革和改良,但這些還是不能令我滿意,他覺得這太荒唐了。事實上,我憎恨整個奴隸制度——剝削黑奴,永不停息、毫無止境地進行殘暴、罪惡的行徑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讓我發財。」
「不僅如此,我會做些對黑奴有利,卻對艾爾弗雷德不利的事情。由於我自己是個非常懶散的人,所以我很同情那些懶散的黑奴。為了使棉花籃稱起來重一點,那些不能幹的可憐蟲不惜把石頭偷偷藏在籃子底,或者把土塊放在麻袋裡,然後用棉花蓋住。如果我處在他們的地位,相信我自己也會那麼做的,因此,我不願為此而鞭打他們。這樣一來,莊園裡的紀律就沒什麼作用了。於是,艾爾弗雷德和我的關係鬧得非常不愉快,有點像當年我和嚴父之間的關係。他說我太過於感情用事,根本不適合經營產業。他勸我拿著銀行股票搬到新奧爾良的家宅裡去做做詩,讓他一個人來經營莊園。就這樣,我們分開了,接著我便住到現在的這個家來。」
「可你為什麼不解放你的奴隸呢?」
「我不想讓他們走。我不願意把他們當作我發財的工具,但我很願意讓他們幫我花錢。他們中有的人是家裡多年的老僕人,我真捨不得讓他們走,而年輕的又是老一輩的子女,大家都很樂意繼續留在這兒。」聖克萊爾停了停,在屋子裡來回地踱著步子。「在我一生中曾有過一段時間不願意渾渾度日,虛度時光,頗有想在社會上幹一番事業的志向。我渴望成為一個解放者——替我的國家洗清這個污點。我想絕大多數青年人都曾有過這種狂熱吧。可是,——」
「那你為什麼不那樣去做呢?你不應該猶豫不前啊。」奧菲利亞小姐說。
「因為我後來的遭遇實在太不如人意,於是就像所羅門一樣,失去了對人生的希望。總之,我沒能成為一個實踐家或者改革家,而是變成了一個隨波逐流的人。從此以後,我就成天鬼混度日。艾爾弗雷德每次見到我,都會責備我。我承認他比我能幹,因為他的確是幹了不少事。他的一生是其觀點的合理結果,而我呢,卻是自相矛盾,令人鄙視。」
「親愛的弟弟,你以這種態度來接受考驗,你的心能安嗎?」
「心安?我不是已經說過我鄙視它嗎?還是讓我們言歸正傳吧——解放黑奴的問題。我相信我對奴隸制度的看法沒有什麼標新立異的,很多人的想法都和我一樣,全國人民都對奴隸制度感到不滿。奴隸制度不僅對奴隸不利,對奴隸主也沒什麼好處。要知道,如此眾多胸懷憤怒,受盡欺壓,邪惡,下賤的黑奴和我們朝夕相處,不論對於我們還是對於他們,都是一種災難。英國的資本家和貴族不會有我們這樣的感受,因為他們不和自己蔑視的下層階級生活在一起。而黑奴就生活在我們的家中,和我們的兒女一塊遊玩,更容易影響我們孩子的思想,因為孩子們喜歡這些黑人,易於和他們打成一片。如果伊娃不是個超凡脫俗的孩子,大概早就墮落了。我們不讓黑人受教育,聽任其道德敗壞,還誤以為我們的孩子不會受其影響,這簡直就像聽任天花在黑人中流行,而我們卻相信我們的孩子不會被傳染上。然而,我們的法律制度卻禁止施行任何有效的教育制度。這樣做也算聰明吧,因為只要讓一代黑人開始接受完善的教育,那整個奴隸制度就會完蛋。到那個時候,即使我們不給黑人自由,他們也會自己去奪取自由的。」
「你認為結局會如何呢?如果照這樣發展下去。」奧菲利亞小姐問道。
「我不知道。但我有一點能夠肯定——全世界人民都在積聚力量,等待最後審判的來臨。這種情形在我們國家,在英國,在歐洲都在醞釀當中。母親過去常和我講一個即將到來的千年盛世,到那時候,耶穌將成為萬民之王,人民則共享幸福與自由。在我小時候,母親教我禱告說,『願你的國降臨』。我時常在想,窮苦人民的歎息聲、呻吟聲和騷亂也許正預示著母親講的天國就要來臨。可是,有誰能等到它降臨的那一天呢?」
「奧古斯丁,我有時候覺得你離天國不遠了。」奧菲利亞小姐放下手中的針線活,認真地望著聖克萊爾。
「謝謝你的誇獎。不過,我內心十分矛盾,我覺得自己既崇高又卑賤——我的理想已越過天國之門,可我卻生活在罪惡的塵世之中。哦,午茶鈴響了,我們走吧。現在你不會再說我從來沒說過什麼正經的話吧。」
在茶桌上,瑪麗又談起了普呂的事情,說:「姐姐,你一定認為我們南方人很野蠻吧。」
「我覺得普呂這件事的確很野蠻,但我並不認為你們都是野蠻人。」
「的確,」瑪麗說,「有些黑人壞極了,很難對付,根本就不配活著。我對這種事情一點兒也不同情。假如他們循規蹈矩,我想這種事情是絕不會發生的。」
「可是,媽媽,」伊娃說:「那個苦命的老太婆是因為心情不好才喝酒的呀。」
「胡說,這怎麼能算作理由!我也經常心裡不好過,」她沉思地說,「我的煩惱比她多得多。她會有如此下場的唯一理由,就是她太壞了。有些人不論怎麼管教也教育不好。我父親曾經有個懶得出奇的男僕人,經常為了不幹活而逃跑,躲在沼澤地裡,偷東西或是干各種可怕的事情。他三番兩次逃跑後,都會被抓起來鞭打一頓,可這對他一點作用也沒有。最後他還是偷偷地溜走了,結果他死在了那片沼澤地裡。其實他這樣做完全沒有必要,因為父親對奴隸們一向都很好。」
「我曾馴服過一個奴隸,可在這之前,所有的監工、奴隸主都拿他沒有辦法。」聖克萊爾說。
「你?」瑪麗驚訝道,「我很想聽聽你是什麼時候幹成這樣一件事的。」
「那個黑人身材魁梧高大,身強體壯,是個地道的非洲人。他有一種比誰都渴望自由的本能,簡直就像一頭非洲雄獅。大家都叫他西皮奧。因為誰也馴服不了他,所以他被賣掉了。最後,艾爾弗雷德買了他,想用自己的方法使他馴服。可有一天,他把監工打倒在地,然後逃到沼澤地裡。我那時恰好在艾爾弗雷德的莊園。知道這件事後,艾爾弗雷德氣得暴跳如雷。但我對他說,這完全是他的錯,而且還向他保證,我有辦法將那個黑奴馴服。最後,我們議定,如果我抓住這個逃跑的傢伙,就由我把他帶回去做試驗。於是,他們一共六、七個人帶著槍和獵狗去追捕那個黑人。你要知道,如果成為經常性的行為,人們追捕黑奴也會像圍獵一頭壯鹿那樣充滿熱情。說實話,我當時的心情十分興奮。其實,即使他被抓住,我也只是個調停人而已。」
「獵狗汪汪地叫著,跑在最前頭,後面跟著騎馬的人。後來,我們發現了他,他就像公鹿一樣狂奔。我們追了好長一段路還是抓不到他。最後一片茂密的甘蔗林擋住了他的去路,他被迫和我們決鬥。他勇猛地和獵狗搏鬥,左一隻,右一隻,把獵狗打得落花流水,竟然徒手打死了三隻獵狗。這時,一顆子彈打中了他,他幾乎倒在我的腳邊,鮮血直流。那可憐的傢伙抬起頭望著我,眼睛裡流露出勇敢和絕望的神情。我把追兵和獵狗阻止住,並宣稱他已經是我的俘虜。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阻止他們在勝利的衝擊下開槍把那個黑人打死。這以後,我開始著手馴服他。不到半個月的時間,我就把他管教得恭恭敬敬、惟命是從了。」
「你究竟是怎麼把他給治服的?」瑪麗問道。
「辦法其實很簡單。我將他抬到自己的房間,準備了一張舒適的床,並且為他的傷口上好藥,再包紮好。我親自護理他,直到痊癒為止。後來,我簽署了一張自由證書,並告訴他,他願意去哪兒就能去哪兒。」
「那他到底走了沒有呢?」奧菲利亞小姐問。
「沒有,他竟然一下子把證書撕成兩半,表示堅決不會離開我。我從來沒見過像他那樣勇敢、忠誠的僕人。後來,他皈依了基督教,像隻羊羔般溫順。那時,他幫我看管湖邊的田舍,而且幹得非常出色。可是,那年霍亂剛剛開始流行,我就失去了他。其實,他是為了我而喪命的,因為先是我得了霍亂,險些兒喪了命。那時,家裡的人都害怕被傳染上,全都跑光了。只有西皮奧留下來照顧我,讓我死裡逃生。可是,他卻被傳染上而丟了命。誰死去都不曾讓我那麼傷心難過。」
聖克萊爾說這個故事的時候,小伊娃張著小嘴巴,神情專注地聽著,還不斷地向爸爸身上靠過去。
聖克萊爾剛講完,伊娃就摟住爸爸的脖子,伏在他的身上,哇地哭了起來,身體不停地哆嗦著。
「伊娃,我的寶貝,你這是怎麼啦?」聖克萊爾看著女兒傷心的樣子心疼地問。隨後,他接著說了一句:「真不該讓她聽這種事情,她還太小了。」
伊娃立即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停止了哭泣。「不,爸爸,我不是膽小。」這種自制力在她這樣一個孩子身上的確是非常罕見。「我不是害怕,只是這種事情滲入了我的心裡。」
「伊娃,你是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爸爸。我心裡有好多想法,也許將來有一天我會說清楚的。」
「那等你想清楚了再說吧,寶貝——只是別再哭了,別叫爸爸擔心,好嗎?」聖克萊爾安慰道,「你看,我給你挑的這個桃子多好呀。」
伊娃接過桃子,破涕為笑,只是嘴角還在微微抽搐著。
「走,看金魚去。」聖克萊爾一邊說,一邊拉著女兒的手,朝外面的走廊走去。不一會兒,就聽見陣陣愉快的歡笑聲從真絲窗簾外傳了過來。伊娃和爸爸在院子裡的小路上追逐著,嬉戲著。
我們一直在講述富貴人家的情況,差點兒忘了可憐的湯姆。好吧,如果大家願意瞭解他的情況,就請隨我到馬廄頂上的小房間來。在這間收拾得很整潔的小屋裡,有一張床,一把椅子,還有一張粗製的桌子,上面放著湯姆心愛的《聖經》和讚美詩。這時,他正坐在桌子旁邊,集中精力做一件很費腦筋的事情。他的面前放著一塊石板。
原來,湯姆是想家了,而且思鄉之情越來越濃。於是他向伊娃要米一張信紙,準備用自己在喬治少爺的教導下學到的那麼一點點文化知識給家裡寫封信。他此時正忙著在石板上打草稿呢。寫信對他來說,真的是件很困難的事情,因為他已經完全忘了有些字母的寫法,就是記得的那些,又不知道該怎麼用。正在他煞費苦心地寫信時,伊娃悄悄走了進來,伏在他身後的椅子背上,從他的肩頭上看著湯姆寫字。
「哦,湯姆大叔,你在幹什麼呢?」
「哦,我想給家裡人寫封信,伊娃小姐。」湯姆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真煩,恐怕我寫不成這封信了。」
「如果我能幫你,該有多好。我練過字的,去年我幾乎全會寫了,可現在恐怕全忘光了。」
伊娃將她那金髮的腦袋瓜和湯姆的黑腦袋湊到一塊兒,兩人開始嚴肅地討論起來。他們識字都不多,但態度都非常認真,都希望能寫成這封信。他們在那兒一字一字地苦心斟酌著,漸漸寫得有些樣子了。
伊娃看著石板上的字,興高采烈地叫道:「哦,湯姆大叔,我們寫得越來越好了。你妻子和孩子見了一定會很高興的。那些人把你逼得妻離子散,真是可惡極了。以後,我會讓爸爸放你回家的。」
「太太說過,等把錢湊齊了,他們就會來把我贖回去。我相信他們會來的。喬治少爺會親自來接我,他還送了一塊銀元給我留作紀念。」說著,湯姆從內衣口袋裡掏出那塊珍貴的銀元。
「那他肯定會來的!我真高興聽到這個消息。」伊娃笑著說。
「所以,我想寫封信給他們,讓可憐的克魯伊——我的老婆放心,告訴他們我在這裡很好——她實在是太傷心了,苦命的女人!」
「喂,湯姆。」聖克萊爾這時候走進小屋裡來。
湯姆和伊娃兩個人不由得吃了一驚。
「你們在幹什麼呢?」聖克萊爾走過來,望著石板好奇地問。
「我在幫湯姆寫信呢。瞧,我們寫得不錯吧。」伊娃驕傲地對父親說。
「我可不想給你們潑冷水。不過,湯姆,我看還是我來替你寫吧。不過現在我得先出去一趟,等我回來了,就幫你寫。」
「這可是封十分重要的信,」伊娃立刻說,「因為他的主人準備寄錢來把他贖回去,知道嗎,爸爸?我剛才聽他這麼說的,他們曾經答應過他。」
聖克萊爾心中可不這麼認為。他想這恐怕僅僅是主人用來安慰僕人而許下的承諾,以便緩減僕人們被賣出去時的恐懼心理,他們其實根本沒有意思去滿足黑奴心中的期望。當然,聖克萊爾沒有說出自己心裡的想法——只是吩咐湯姆去把馬套好,他準備出去一趟。
當天晚上,聖克萊爾替湯姆把信寫好了,並把它安全地投進了郵筒。
奧菲利亞小姐依舊如故地執行著管理家務的職責。全家上上下下的僕人——從黛娜到年紀最小的小黑鬼——都認為奧菲利亞小姐實在有些「古怪」。
聖克萊爾家的上流人物(阿道夫,簡,羅莎)都認為奧菲利亞小姐根本不像個大家閨秀,因為沒有哪個大家閨秀會像她那樣一天從早忙到晚,她簡直連一點小姐的氣質都沒有。聖克萊爾家居然會有一個這樣的親戚,真是叫人難以相信。連瑪麗也認為看著奧菲利亞表姐總是忙個不停,真是叫人累得慌。事實上,奧菲利亞小姐干的活也實在是太多了,難怪別人要抱怨她。她整日做著毛線活,彷彿那活兒刻不容緩,一分鐘也不能耽擱。一直到了傍晚,天色暗下來了,她才會停下手裡的活,到外面去散散步。可回來之後,她又拿起毛線活,十分賣力地織了起來。看她這樣忙碌個不停,的確令人累得慌——
全本書庫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