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姆叔叔的小屋 第18章 奧菲利亞的經歷及見解(上)
    湯姆在靜靜的沉思中經常把自己賣到聖克萊爾家當奴隸這種幸運的經歷,同約瑟夫在埃及的遭遇相比較。隨著時間一天天的過去,湯姆日益得到主人的器重,因而他越來越覺得這種比喻實在是太貼切不過了。

    聖克萊爾為人懶散,而且揮金如土。以前,家裡的一切採購事項全由阿道夫全權負責。阿道夫也和聖克萊爾一樣大手大腳,揮霍無度,毫無節儉的概念。這主僕二人就這樣隨意揮霍著這份家產。湯姆多年以來已經養成了一個習慣:把經營管理主人的財產當作是自己的責任。所以,當他看到聖克萊爾家開銷是如此巨大,浪費是如此嚴重,他實在按捺不住內心的擔憂和不安。他有時就會採取一些間接、委婉的方式向主人提出自己的意見和建議。

    開始的時候,聖克萊爾僅僅把湯姆當作下人使喚一下,可後來他覺得湯姆是個頭腦精明,辦事能幹的人,因而越來越器重他,信任他。慢慢地,他將家裡的採購事項全交給湯姆去辦理。

    阿道夫對自己失去了手中的權力時而會向聖克萊爾抱怨兩句,聖克萊爾有一天這樣對阿道夫說:「不,不,阿道夫,別去干涉湯姆,讓他一個人去幹吧。你只知道什麼是我們需要的,而你卻不知道該如何去精打細算。如果我們家沒有一個人善於經營管理的話,家產遲早是會揮霍光的。」

    聖克萊爾對湯姆越來越信任有加,他遞給湯姆一張鈔票,從來不看面值是多少;找回的零錢,也從來不數就放進口袋。湯姆其實有很多貪污的機會,但由於他生性淳樸,對上帝又是無限虔誠,所以他從來沒有做過欺騙主人或對主人不忠的行為。對他來說,主人的無限信任本身就是對他的一種無形的約束力,勤勤懇懇地幹事是他責無旁貸的責任。

    阿道夫不像湯姆那樣有頭腦,會精打細算。他做事是隨心所欲,再加上聖克萊爾對他聽之任之,不加管束,導致他們主僕之間不分彼此的極其混亂的局面。聖克萊爾對此也十分傷腦筋,可一點辦法也沒有。聖克萊爾也知道自己這種訓練下人的做法是不對的,十分危險的。他時常受到良心的責備,可他內心的這種感受卻還不足以使他改變現狀,採取新的措施。而這種內疚的心理又逐漸轉化為溺愛和放縱。對於僕人的過錯,他輕易就給予原諒,因為他覺得自己只要盡職盡責了,僕人們就不會犯錯誤了。

    湯姆對自己這位瀟灑、漂亮的主人,既忠心耿耿,畢恭畢敬,又對他有著像慈父一樣的關愛和擔憂。聖克萊爾從來不讀《聖經》,也從來不到教堂做禮拜,他對遇到的一切不順心的事只是一笑了之。每到星期天的晚上,他不是去聽歌劇,就是去看戲劇,要不就是去俱樂部或者酒會,總之,他的應酬真是數目繁多。湯姆把這些都看在眼裡,並且深信聖克萊爾之所以會這樣只是因為他不是一個基督徒。當然,他從來沒有把自己的這些想法告訴過別人,只是當他一個人呆在自己的小屋子裡時,他才會用最誠摯的語言為主人向上帝祈禱。湯姆這樣做並不代表他不懂該怎樣向主人提出自己的看法。有時候,他會用自己獨有的方式向聖克萊爾提出意見。例如聖克萊爾有天去參加了一個酒會,宴會上有各種名貴好酒供客人們品嚐。聖克萊爾一直喝到深夜一、兩點鐘才搖搖晃晃地被人攙扶回到家裡,他這時已經是酩酊大醉,頭腦很不清醒了。湯姆和阿道夫一起把聖克萊爾扶到床上。阿道夫居然興高采烈,顯然把這件事看作一個笑柄,他還笑話湯姆是個鄉巴佬,因為湯姆的臉上一副驚惶失色的樣子。湯姆實在是個純樸、忠厚的人,那天夜裡,他徹夜未眠,躺在床上一直在為主人祈禱。

    第二天,聖克萊爾穿著睡衣和拖鞋坐在書房裡,交給湯姆一筆錢,吩咐他去辦幾件事情。可湯姆卻站在那兒一動不動,聖克萊爾不解地問道:「湯姆,你還傻呆呆地站在這兒幹嘛?難道我沒有交待清楚嗎?」

    「我想還沒有,老爺。」湯姆一本正經地說。

    聖克萊爾放下手裡的報紙和咖啡,望著湯姆。「你到底怎麼了?臉孔呆板得像個死人一樣。」

    「老爺,我感到很難過,我原以為您對誰都好。」

    「難道不是這樣嗎?那你說說看,你想要什麼東西?我想你肯定是想要什麼,才會這麼說的。」

    「老爺一向對我都非常好,我對此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可有一個人,老爺對他不好。」

    「湯姆,你到底想說什麼呀?」

    「從昨晚大概一兩點鐘吧,我就一直在尋思這個問題,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老爺對您自己不好。」

    湯姆說這話時,背對著主人,一隻手扶著門把。聖克萊爾感到自己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但他卻笑了起來。

    「哦,就為了這點小事嗎?」他愉快地問道。

    「小事?」湯姆突然轉過身來,跪到地上,說:「親愛的老爺,您還年輕,我真怕你會因為酗酒而送掉性命和靈魂呀。《聖經》上說,酒會像毒蛇一樣要你的命!親愛的老爺!」

    湯姆不禁哽咽起來,淚流滿面。

    「可憐的傻瓜!」聖克萊爾也不禁流下眼淚,「湯姆,起來,我不值得你掉眼淚。」

    可湯姆仍然不肯起來,而是用一種懇求的目光看著主人。

    「好吧,湯姆,我再也不去參加那些該死的應酬了,我保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早點這麼做,其實我一向都是很鄙視這種應酬的,為了這個我也很瞧不起自己。好啦,湯姆,擦乾眼淚,去辦事吧。別再祝福了,我還沒有好到你說的那個份上!」聖克萊爾一邊說,一邊把湯姆輕輕地推到門口,「好了,湯姆,我向你保證,你再也不會看到我昨晚的那副樣子了。」於是,湯姆擦掉眼淚,滿意地走了。

    「我一定要遵守諾言。」聖克萊爾一邊關門,一邊自言自語道。

    聖克萊爾果然言出必行,因為一切世俗的物質享受對於他這種人來說,本來就沒有什麼誘惑力。

    這段時間,我們是不是該來談談我們的那位奧菲利亞小姐呢?說說她擔負這個南方家庭的家政事務後所經歷的種種苦惱呢?

    在南方家庭中,由於女主人的性格和能力各不相同,因而教養出來的黑奴也不一樣。無論在南方還是北方,有不少家庭主婦有著很好的管理才能和教導方式。她們不費什麼勁兒,也不用什麼強制手段,就能把莊園中的黑奴管理得很聽話,使莊園氣氛和諧,井然有序。她們會按照黑奴們各自不同的特點安排他們做不同的事情。

    希爾比太太就是這樣一位管家。這種人我們見得多了。當然,如果在南方我們沒有見到,只是因為這種人全世界都不多見。也就是說,如果別的地方能夠見到,南方也能見到。這些人一旦存在,就會把那個特定的社會環境看作施展自己治家才能的好地方。

    瑪麗-聖克萊爾和她的母親都不是這樣的人。瑪麗懶散,做事缺乏條理和遠見,因而誰也不會奢望她訓練出來的奴隸會比她強到哪裡去。她倒是十分坦誠地告訴奧菲利亞小姐家裡的混亂局面,但她沒有說出造成這種局面的真正根源是什麼。

    讓那些管理內務的女僕們十分驚訝的是,奧菲利亞小姐自從來到聖克萊爾莊園,一直就是親自收拾臥室。在她走馬上任的第一天,她清晨四點就起了床,整理好自己的臥室後,就開始對家裡所有的衣櫥、壁櫃進行徹底的革命。她把家裡所有櫃櫥的鑰匙都拿在手裡。

    那天,儲室、衣櫃、瓷器櫃、廚房和地窖都被進行了嚴格的檢查,那些藏在暗處的東西統統被清理出來,其數量之多,令廚房和臥室裡幹活的人都咋舌,而且在他們中間引起不少對「北方小姐太太們」的困惑和議論。

    首席廚師老黛娜可以說是廚房裡的主管和權威人士,她對奧菲利亞小姐的行為感到憤憤不平,覺得她這樣做是侵犯了自己的權利。她的憤慨並不弱於大憲章時代各封建諸侯對朝廷侵犯其權益而表現出的不滿情緒。

    黛娜在她的圈子裡可算得上是個有影響力的人物。如果不向讀者介紹一下她,恐怕對她還真不夠公平。和克魯伊大嬸一樣,她天生做得一手好飯菜,彷彿烹飪是非洲人固有的本領。不同之處在於克魯伊訓練有素,總是有條有理地安排各項事務;而黛娜則是自學成才,像所有天才一樣,她獨斷專行,讓別人難以捉摸。

    和現代某派哲學家—樣,黛娜對邏輯和理性不屑一顧,做事總是憑自己的直覺。她非常固執,不管怎麼樣都不可能讓她相信別的方法會比她的更好,也別奢望她會對哪怕是極小的事情做出絲毫的改變,這全是被瑪麗的媽媽給寵成的。而瑪麗小姐則認為聽之任之,順其自然會比強加干涉省事得多。所以,黛娜享有最高統治權,再加上她精通外交手腕,擅長結合最恭順的態度和最不能變通的措施,因而她管起家政來得心應手。

    黛娜還懂得各種尋找借口的手段。的確,她一直認為廚師是不會有任何差錯的。在南方家庭中,廚師可以找到很多人代替自己承擔一切罪責和過失,以保持自己的清白。假如有哪頓飯沒做好,黛娜可以找出幾十條理由證明是其他幾十個人造成的錯,而且黛娜還會狠狠地訓斥他們一番。然而,事實上黛娜確實很少將飯菜做壞過。儘管她做事缺乏條理,沒有時間地點觀念,總是把廚房弄得亂七八糟,廚具、餐具放得到處都是,好像剛刮過一陣旋風。可是,只要你耐心地等待,黛娜會像變魔術一樣將飯菜一樣一樣擺到你的面前,她那高超的廚技讓特別講究的人也沒法挑剔。

    現在正好是準備飯菜的時候。黛娜做事總是一副悠閒的樣子,時不時停下手來想想自己的心事或者休息一下。這時,她正坐在廚房的地板上,抽著一支粗短的煙袋。她有很大的煙癮,每當她需要靈感時,她總會點上煙袋,把它當作一住香火,來祈求女神給以指點。

    黛娜身邊坐著一群小黑奴,他們正忙著剝豌豆、削土豆、拔雞毛或別的準備工作。黛娜呢,時不時地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拿起布丁棒,對著那幾個小黑奴們,這兒敲一下,那兒捅一下。實際上,她就是用一根鐵棒來管束這幫小傢伙的。在她看來,他們降生到這個世上,只是為了「讓她少跑幾步路」(這是她自己的話)。而她自己也是在這種管制下長大的,現在,她自己也要用同樣的方法來管制這群小黑奴們。

    奧菲利亞小姐完成了對其它地方的整頓後,就來到了廚房。黛娜已經打聽到這個消息,準備堅持自己的方法和原則,對一切新措施不予理睬。當然,她不打算在表面上進行明目張膽的對抗。

    這間廚房很寬敞,地面是用磚塊砌成的,房子的一邊是一個舊式的大壁爐。為了方便,聖克萊爾早就勸黛娜換個新式壁爐,可她就是不聽。黛娜對於舊式且不方便的東西的依戀之情比任何一個蒲西派或者其他派別的保守分子都要執著。

    聖克萊爾第一次從北方回來後,由於對伯父家整潔有序的廚房印象頗為深刻,於是便給自家的廚房買來一批櫃子、櫥子和其他一些設施,希望能把廚房安排得有條理些。他原本以為這些會對黛娜有所幫助,可實際上,他倒不如把這些設施用來作松鼠窩或喜鵲窩。因為櫃櫥越多,黛娜就越是可以給她的破布、舊鞋、絲帶、梳子、廢紙花和其它她喜歡的小東西找到放置的地方。

    當奧菲利亞小姐走進廚房時,黛娜沒有起身,仍在那兒吸著煙。表面上看她是在監視其他人幹活,實際上她在用眼角暗自觀察奧菲利亞小姐。

    奧菲利亞小姐打開一隻抽屜,問:「這個是用來裝什麼的,黛娜?」

    「隨便放什麼都很方便,小姐。」黛娜回答道。事實也的確如此。奧菲利亞小姐從那堆雜亂的東西中首先抽出一塊原本很精美的繡花桌布,可現在卻是血漬斑斑,顯然是被用來包過肉的。

    「黛娜,這是什麼?你難道拿太太最好的桌布去包肉嗎?」

    「小姐,不是這樣的。我只是一時找不到手巾,就隨手用它包了一下。我準備把它拿去洗乾淨的,所以就先把它放在那兒了。」

    「真是沒有辦法!」奧菲利亞小姐自言自語道,繼續把抽屜裡的東西全部倒了出來。裡面的東西簡直無所不有:一個豆莞磋子,兩三個肉豆莞,一本衛理公會的讚美詩,兩三塊用髒的馬德拉斯手絹,一些毛線,一包煙葉,一個煙袋,幾個胡桃夾子,一兩隻舊薄底鞋,一兩隻裝上潤發油的金邊瓷盤,幾塊繡花餐巾,一個用針別好的法蘭絨小包(裡面是幾顆小的白洋蔥頭),幾條粗麻布毛巾、一綹線,幾枚縫衣針,另外還有幾個破紙包,裡面包的香料撒得滿抽屜全是。

    「你一般將肉豆莞放在哪兒?」奧菲利亞小姐強忍住脾氣問道。

    「小姐,幾乎到處都有。有些在那只破茶杯裡,還有些在對面的那個櫥子上。」

    「還有一些在這兒的磋子裡呢!」奧菲利亞小姐一邊說著,一邊將那些肉豆莞取了出來。

    「沒錯,那是我今天早上放進去的。我喜歡把東西放在順手能夠到的地方。喂,傑克!你幹嘛停下來了?難道你想挨打不成?不許鬧了!」說完,黛娜拿起棍子朝傑克的頭上打去。

    「這是什麼?」奧菲利亞小姐舉起那只裝著潤發油的盤子問道。

    「哦,是我的頭油,我隨手放在那裡的。」

    「你總愛拿太太最好的盤子放頭油嗎?」

    「只是因為我太忙了,沒有時問。我準備今天把它換掉的。」

    「這兒還有兩塊繡花餐巾。」

    「是我放那兒的,準備哪天有空就洗了。」

    「難道就沒有別的地方用來放這些需要清洗的東西嗎?」

    「聖克萊爾老爺說這個櫃子就是用來裝這些東西的。可我有時候喜歡在那上面和面做餅,或者放些東西,而且,這個櫃子開來開去也不太方便。」

    「你為什麼不在揉面桌上做餅呢?」

    「小姐呀,那上邊全都是東西,不是碟子,就是這樣或那樣的東西,哪還有地方用來和面呀?」

    「那你為什麼不把碟子洗乾淨收起來?」

    「洗碟子?」黛娜提高了嗓門叫道,一改平時那種恭順的態度,一副火冒三丈的樣子,「我想知道你們這些小姐太太們對幹活這類事情究竟懂多少?如果我一天到晚收拾、清洗盤子的話。真不知道老爺什麼時候才能吃上飯。況且,瑪麗小姐也從來沒有吩咐我做這些事情。」

    「那好,你再來看看這些洋蔥頭。」

    「原來在這兒呀,我都忘得一乾二淨了。那是我特意留著燉雞用的,我都忘了自己把它們放在這塊法蘭絨裡了。」

    奧菲利亞小姐抖落出那些包香料的破布包。

    「我希望您不要再碰別的東西了。我喜歡把東西放在一個固定的地方,這樣我找起來會方便得多。」黛娜口氣硬硬地說。

    「可你總不希望這些紙破得都是洞吧。」

    「這樣倒蠻方便的。」

    「可這樣卻撒得滿抽屜都是。」

    「誰說不是呢?如果像小姐這樣亂翻東西,肯定會撒得滿抽屜都是。您撒得已經夠多了。」黛娜邊說邊不放心地走了過去。「您還不如現在上樓去。等到大掃除的時候,我會把一切都收拾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太太小姐們在這兒指手畫腳,我就什麼也幹不成了。喂,山姆,別把糖碗給那孩子!你要是不聽話,看我打破你的腦袋!」

    「黛娜,我把廚房徹底清理一遍,把所有的東西都放整齊,僅此一次,希望你今後能保持。」

    「天哪,小姐,這可不是太太小姐們該做的事呀。我可從來沒見過太太小姐們做這種事,老太太和瑪麗都沒幹過,再說,我看也沒這個必要。」黛娜說完,一臉不高興地走來走去。奧菲利亞小姐則開始動手將盤子分門別類地放好,把分散在十幾隻碗裡的糖合放到一隻中,把要洗的餐巾、毛巾或檯布都清理出來,親自動手清洗、整理,其動作之迅速令黛娜大為驚訝。

    「天啦!如果北方的小姐太太們都來做這些事的話,那她們還算什麼小姐太太啊!」當奧菲利亞和她隔開一段距離,聽不到她說話的聲音時,黛娜對下手們說:「等大掃除時,我肯定會把東西收拾得整整齊齊,完全用不著太太小姐們在這兒指手畫腳,把東西弄得到處都是,讓我找也不好找。」

    說老實話,黛娜有時也會衝動一下,給廚房來次徹底的清掃,她把這個日子稱作「大掃除日」。每到這個時候,她都會把抽屜和櫃子裡的東西全部倒在地板或桌子上,使得本來就很雜亂的房間更加亂成一團。之後,她就點燃煙袋,悠然自得地慢慢整理起來,把東西翻來倒去,嘴巴裡還不住地嘮叨著,吩咐小黑奴們使勁地擦拭錫器。她會一直忙上幾個小時,而且無論碰上誰,她都會自鳴得意地解釋說自己在做「大掃除」。她不能讓廚房老是那麼亂七八糟的,她要讓那幫小傢伙們保持廚房的整潔乾淨。黛娜總抱有這種幻覺,認為她自己是特別講究整潔的,如果有什麼不好的話,全是那幫小傢伙和其他人的過錯。等到所有的錫器都被擦淨,桌子刷乾淨,所有亂七八糟的東西都被塞到角落裡以後,黛娜便會把自己仔細打扮一番,穿上一件漂亮的衣服,繫上一條乾淨的圍裙,再扎上那又大、又長、又好看的馬德拉斯布頭巾,然後命令那些「小傢伙們」們不要在廚房裡跑來跑去,因為她打算讓廚房保持那份乾淨、整潔。每到這個時候,所有人都會感到特別的不方便,因為黛娜變得格外珍愛那些擦得十分乾淨的錫器,而且規定無論在什麼場合都不准使用,要用的話,必須得等到黛娜那股「大掃除」的熱情勁兒過去以後。

    奧菲利亞小姐在幾天之內就對家中各個方面進行了全面徹底的整頓,把一切都安排得十分有條理。可是由於黑奴們並不配合,所以她的一番努力只是白費功夫,就如同西緒福斯和達那伊德斯姐妹服的苦役一樣。終於有一天,她覺得自己的苦心付諸流水而心灰意冷,便向聖克萊爾訴說起自己的苦衷來。

    「我覺得在這個家裡,根本不可能有什麼秩序!」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我從來沒見到像這個家一樣如此混亂、糟糕的管理。」

    「我相信也是這樣。」

    「如果讓你來管理這個家,我想你不可能對目前這種狀況置之不理吧。」

    「親愛的表姐,我實話跟你說吧,我們這些當主人的大概分為兩類:壓迫者和被壓迫者。像我們這樣脾氣好又不愛懲治別人的人,就只好給自己帶來諸多不便了。如果為了省心,我們養了一群懶惰而無知的黑奴,那我們就只得自認倒霉。當然,我也認識幾個特別有本事的主人,他們不必採取什麼嚴酷的手段就能把家治理得有條有理,可我就沒有這種能力。所以,我早就決定讓一切順其自然,採取聽之任之的態度。家裡的僕人們都知道我不願把他們打得皮開肉綻,所以,他們明白棍棒實際上是操縱在他們自己手中。」

    「可是,整個家怎麼可以像這樣毫無章法,亂成一團呢?怎麼可以像這樣沒有時間和地點概念?」

    「親愛的表姐,你們這些北方人太看重時間了。時間對於那些覺得時間太多而不知如何打發的人又算得了什麼。至於說到條理,在這兒除了躺在沙發上看閒書外,真沒有別的事可做。提前或推後一個小時吃飯也沒什麼關係。只要黛娜每頓飯能做出可口的飯菜、湯、烤雞、烤肉、冰淇淋,我們也就非常滿足了——而這些都是在她那間雜亂的廚房裡做出來的,她還真是了不起。如果我們到廚房去,看到那兒的油煙,看到那幫人做飯時手忙腳亂的樣子,我們怎麼可能還會有胃口去吃飯!好堂姐,你就別自尋煩惱了。這真是比天主教徒的苦行還困難,而且還吃力不討好。自己搞得心情不好,生一肚子悶氣,還弄得黛娜不知如何是好。乾脆就由她去吧,她看怎麼幹就怎麼幹。」

    「可是,奧古斯丁,你真不知道廚房裡那個亂喲,簡直沒辦法看。」

    「我怎麼會不知道。難道我會不知道她把擀面杖扔到床下;把肉豆蔻磋子和煙葉一起塞進口袋裡;把家裡幾十個糖碗扔得到處都是;今天用一塊餐巾洗盤子,明天又換作一塊舊的襯裙布去洗嗎?可是她燒的飯菜絕對是很講究的,煮出來的咖啡是非常香的,你應該像評價一位將軍或者政治家那樣,多看看她的功績。」

    「但是如此大的浪費和開銷,讓人怎麼受得了!」

    「不如這樣吧,你把能鎖上的東西全鎖上,自己保管鑰匙,把東西定量分給下人們。那些瑣碎的小事就大可不必去理睬,事情管得太多也沒什麼好處。」

    「奧古斯丁,可我的心裡還是不舒服,我總覺得這些人不夠誠實,你覺得他們真的值得信任嗎?」

    奧古斯丁看到奧菲利亞小姐那副嚴肅而焦慮的神情,不禁大笑起來。

    「堂姐,真是太可笑了。誠實!你居然還有如此高的期望。他們當然是不誠實的。他們為什麼要誠實呢?我們怎麼做才能讓他們誠實呢?」

    「教訓和引導呀!」

    「你認為我們該怎樣去教訓和引導他們呢?你看我是這種人嗎?還是瑪麗會去這麼做?如果讓她去管理這些下人們,她一定有法把整個莊園的奴隸全部整死,但她還是不可能讓他們改掉欺騙的習性。」

    「難道就沒有誠實可言了嗎?」

    「當然,也會有少數幾個天性善良、樸實、忠誠的黑奴,即使最惡劣的環境也無法改變他們好的品質。可你要明白,那些黑孩子從小是在充滿欺騙的環境裡長大的,而長大之後,和父母、主母以及一起玩到大的少爺、小姐們一起相處自然就學會了欺騙。狡猾和欺騙成為他們難以避免的不可缺少的習慣,期望他們不欺騙是不公平的事情,我們不能因為他們欺騙別人而懲罰他們。至於誠實,由於黑奴處於一種依賴和半孩童的地位,他們無法理解產權意味著什麼。如果他們能弄到主人家的東西,他們一定會認為那屬於他們自己。你讓他們怎麼去懂得誠實!像湯姆這樣的人,簡直就是道德的奇跡!」

    「那他們的靈魂將來會怎麼樣呢?」

    「這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事情,我只負責管他們這輩子的事。黑人們都非常清楚自己服從了白人,他們在人世間已經人不人,鬼不鬼了,哪還管得了死後受到什麼報應哪!」

    「這簡直太可怕了。你們真該為此而感到羞恥。」

    「我可不這麼認為,因為像我這樣的人還有許多。你看這個世界不就是這樣嗎?下等人用他們的心血和汗水供養著上等人,英國是這樣,世界各地都是這樣。可全世界的基督徒對我們都不能理解,十分痛恨,我想只不過因為我們的做法和他們的略微不同罷了。」

    「弗蒙特可不是這樣子。」

    「是的,我承認新英格蘭和各自由州郡都比我們做得好。鈴響了,好啦,表姐,還是讓我們把地域偏見先放在一邊,先去吃飯吧。」

    傍晚時候,奧菲利亞小姐在廚房裡聽到幾個黑孩子叫道:「天啦,普呂來了!她總是一副唉聲歎氣的樣子。」只見一個身材瘦高的黑女人走進了廚房,頭上頂著一籃麵包干和熱麵包卷。

    「是你來了,普呂。」黛娜說道。

    普呂愁眉不展地喘著氣,放下籃子,坐到地上,把胳膊肘放在膝蓋上,說:「天啦,真不如死了好。」

    「為什麼想死呢?」奧菲利亞小姐疑惑地問道。

    「死了就一了百了,也不必受什麼罪了。」那黑女人沒好氣地回答,眼睛仍盯著地板。

    「誰讓你成天都喝得醉醺醺的?全都是你自討苦吃!」一個穿戴整齊的第二代混血女僕一邊說,一邊擺弄著她那副珊瑚耳環。

    黑女人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早晚有一天,你也會落到我這步田地,我會有幸看到那麼一天的,你也會和我一樣借酒消愁。」

    「讓我們看看你的麵包干吧,這位小姐會付給你錢的。」黛娜說道。

    奧菲利亞從那籃麵包干中挑出了二、三十塊。

    「第一層架子上面的那只破罐子裡有票。傑克,你爬上去把它拿下來。」黛娜說。

    「什麼票?幹什麼用的?」奧菲利亞小姐問道。

    「我們從她的主人那兒買票,然後用這票來買她的麵包。」

    「我回去後,他們就清點我的錢和票,檢查對不對。如果不對,他們就會打我個半死。」

    「你活該,」那個叫簡的女僕傲慢地說,「誰讓你拿他們的錢去喝酒。小姐,她向來就這樣。」

    「我不喝酒就一天也活不下去了。喝醉了就什麼都忘了。」

    「偷主人的錢去喝酒,醉得不成人樣,我看你真是可惡之極,愚蠢之極。」奧菲利亞小姐說。

    「小姐,也許你說得對,可我還是要喝。天啦,讓我死吧,死了就不會再受罪了。」那黑婦人慢慢地站起來,把籃子重新頂到頭上。出門之前,她又瞪了一眼那個還在玩弄耳環的姑娘。

    「別在那兒臭美了,把副破耳環弄來弄去,把誰都不放在眼裡。哼,你遲早也會像我一樣,變成個可憐的窮老婆子。希望老天有眼,讓我看到你有那麼一天。到時候,看你會不會喝呀,喝呀,喝到死的那一天。到那時,我看你也是活該!呸!」老婦人狠狠地罵了一通,走出了廚房。

    「該死的老東西!」正在廚房裡替主人打洗臉水的阿道夫罵道,「如果我是她的主人,我會把她整得更慘!」

    黛娜說:「你不會那麼殘忍吧。你看她的背已經被打得連衣服都穿不上了。」

    「真不該讓這種人到大戶人家裡來亂闖,」簡小姐說,「聖克萊爾先生,你認為呢?」她邊問邊調情地對阿道夫甩了甩腦袋。

    這裡必須說明一下,阿道夫除了隨便動用主人的東西外,還習慣用主人的姓名和地址。在新奧爾良的黑人圈子裡,他向來以「聖克萊爾先生」自居。

    「我當然同意你的看法,伯努瓦小姐。」阿道夫回答道。

    伯努瓦是瑪麗-聖克萊爾娘家的姓,簡以前是她家的女僕。

    「伯努瓦小姐,我能冒昧地問你,那耳環是為了明晚的舞會而準備的嗎?它簡直太美了。」

    「聖克萊爾先生,你們這些男人真是厚顏無恥,」簡一邊說,一邊甩甩她的小腦袋,耳朵上的耳環搖得閃閃發光,「如果你再問我的話,我明晚絕不和你跳舞。」

    「你不會那麼狠心的。我想知道你明晚還會穿那條粉紅的薄紗衣裳嗎?」

    「你們在談什麼呢?」羅莎這個二代混血的機靈鬼一蹦一跳地跑下樓來。

    「聖克萊爾先生實在是太無禮了。」簡說道。

    「真是天地良心,讓羅莎小姐來評個公道。」阿道夫說。

    「我早就知道阿道夫很無禮。」羅莎一邊用一隻腳將身體平衡住,一邊朝阿道夫狠狠地瞪了一眼,「他總是惹我生氣。」

    「小姐們,如果你們這樣一起圍攻我,我肯定會傷心死的。假如哪天早上我被發現氣死在床上,你們一定得給我償命。」

    「聽聽這傢伙說的什麼鬼話。」兩個小姐一齊說道,隨後忍不住大笑起來。

    「夠了,都滾開!不准在這裡胡鬧!你們在這兒只會礙手礙腳的。」黛娜命令道。

    「黛娜大嬸心裡正為明晚不能參加舞會而生氣呢!」

    「我才不願意去參加你們的舞會。假冒白種人有什麼用,到頭來還不是和我一樣,都是黑人。」

    「黛娜大嬸每天都用油把卷毛搞得硬硬的,然後想盡辦法把它梳直。」簡說。

    「可不管怎麼弄,到頭來還不一樣是卷毛嗎?」羅莎諷刺說,憤憤地把細絲般的長髮甩了下來。

    「在上帝眼裡,難道卷髮和其他頭髮有什麼不同嗎?我倒要去問問太太,是你們兩個值錢呢,還是我值錢?你們這些賤貨,全都給我滾遠點,不准在這兒呆著!」

    這幾個人之間的談話被下面的事情打斷了。聖克萊爾從樓梯頂頭轉來問阿道夫是不是準備端著洗臉水在那兒呆上一個晚上;還有奧菲利亞小姐從飯廳裡出來責備簡和羅莎兩個人。她說道:「你們還在這兒呆著幹嘛?還不去把平紋油布燙燙。」

    當大家跟那個老婦人在廚房說話的時候,湯姆當時也在場。後來,他跟著普呂來到街上,見她一路走,一路不時地低聲呻吟著。她把籃子放在了一戶人家的門階上,整理肩上的那條舊披肩。

    湯姆走上前熱情地說:「我幫你提會兒籃子吧?」

    「幹什麼?我不需要別人的幫助。」

    「你是不是生病了,還是有什麼別的煩心事?」

    「我沒病。」

    湯姆懇切地看著她,說:「我希望能勸你把酒戒掉。你難道不知道你的肉體和靈魂一起被酒給毀了嗎?」

    黑女人心情沉重地說:「我知道自己死後會下地獄的,你沒必要提醒我這點。我知道別人討厭我,恨我,我死了馬上就會被打入地獄的。天啦,我真巴不得現在就能下地獄呢。」

    黑女人說著這些可怕的話,臉上的神情非常陰沉、悲傷,但卻是非常認真。湯姆聽後,心裡不由得不寒而慄。

    「上帝會寬恕你的,可憐的人。你沒有聽說過耶穌嗎?」

    「耶穌?他是誰?」

    「救世主呀!」

    「我好像聽說過。是不是最後審判或地獄什麼的。」

    「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救世主耶穌憐愛我們這些可憐的人,並為我們而犧牲自己的生命嗎?」

    「我不知道,自從我的丈夫死後,沒誰再愛過我了。」

    「你在哪裡長大的?」

    「肯塔基州。一個白人蓄養我,讓我生孩子來供應市場的需求,我的孩子就這麼一個一個給賣了。後來,他把我賣給了一個黑奴販子,我的主人又把我從奴隸販子手裡買走了。」

    「你為什麼會酗酒呢?」

    「為了擺脫那無盡的痛苦呀!我來這兒後,又生了一個孩子,原以為這次可以自己哺養孩子了,因為這次的主人不是奴隸販子。你不知道,那小傢伙真是可愛極了。開始,太太好像也非常喜歡他,這孩子很乖,不哭不鬧,胖乎乎的很討人喜愛。可後來太太生了病,我必須得去照顧她。後來我自己也病了,奶也斷了,孩子是一天比一天瘦,簡直都要皮包骨頭了。可太太不給孩子奶喝,我跟太太說我沒有奶了,可她根本不理,說是別人吃什麼,孩子就吃什麼。孩子越來越瘦,餓得整日整夜地哭啊。後來太太不耐煩了,說孩子不聽話,還詛咒孩子要是早點死就好了,她還不讓我晚上帶孩子睡覺。太太說孩子夜裡吵得我睡不好覺,弄得我不好好做事,於是她就叫我夜裡睡到她的房間去,我只好將孩子放到小閣樓去。就這樣,孩子在一天夜裡活活地哭死了。這之後,我便開始酗酒,當我喝醉了,我就聽不到孩子的哭聲了,而且這個方法非常靈驗。所以,我要喝酒,就是下地獄我也要喝!老爺也說我會被打入地獄的,我其實現在已經在地獄裡了。」

    「真是個苦命的人啊!可是從來就沒人告訴你耶穌會愛你,會為你而犧牲嗎?難道就沒人告訴你他會拯救你進入天堂嗎?」

    「我像可能升入天堂的人嗎?那不是白人去的地方嗎?他們怎麼可能讓我進天堂?我倒寧願下地獄,就再也看不見老爺太太了,這正是我的願望。」說完,黑女人歎了一聲,把籃子重新頂到頭上,滿臉悲哀地走了。

    湯姆懷著憂鬱的心情回到家裡。在院子裡他碰上了小伊娃。她頭上正戴著一個用晚香玉編成的花冠,眼睛裡閃爍著幸福喜悅的光彩。

    「湯姆,你終於回來了,我終於找到你了,真高興呀。爸爸已經同意讓你套上馬,帶我坐那輛新馬車去兜風,」小伊娃拉住湯姆的手,說,「你怎麼了?湯姆,你怎麼滿腹心事的樣子?」

    「伊娃小姐,我很難過。我馬上去為你把馬套好。」湯姆悲傷地說。

    「湯姆,你一定要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我看見你剛才和普呂那個老太婆說話。」

    湯姆簡單而鄭重地將老普呂的不幸遭遇告訴了伊娃。伊娃聽後並沒有像別的孩子那樣大驚小怪,失聲痛哭。她的面龐變得十分蒼白,眼睛裡閃現出陰鬱而深沉的神色,兩隻手按在胸口上,深沉地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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