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日記 第八節
    他接受了。第二天,我又遇見他。這次是他請我。酒吧間只有我們兩個顧客。我的心怦怦直跳,說:

    “我認識您很久了。”

    “啊?從什麼時候開始?”

    我的喉嚨發緊,怕他生氣,我索性向他吐露了我對他的愛慕,承認自己為了追隨他不知要了多少花招。

    他笑了起來,說:

    “是嗎,你對我一見鍾情?那現在呢?”

    “還有一點。”

    他笑得更開心了,可能受寵若驚吧。(扎瓦最近向我承認,得到一個男人的愛和贊美比得到一個姑娘的愛和贊美更值得他驕傲。)我就站在他身邊,多少帶點油腔滑調對他談情說愛,惟恐嚴肅的語氣會提醒他執行嚴肅的任務。我嬉皮笑臉,嗲聲嗲氣地說:

    “您想什麼呀?我嘛,我喜歡漂亮的小伙子。”

    他寬宏大度地看著我。男子漢氣概使他堅不可摧,也防止他殘酷無情。

    “那天,要是我揍了你?”

    “老實說,我會感到很難過。”

    但我適可而止,見好就收。若這樣實話實說,就沒有油腔滑調的真真假假了,很可能會變成一場發自內心的愛情表白,這會讓警察丟丑的!

    “你很快就會風吹雲散的。”他笑著對我說。

    “但願如此。”

    但是他並不知道,在他的身邊,在櫃台前,他那寬厚的肩膀和自信令我心說誠服,但最使我心動的還是他身上有無形的警徽。對我來說,警徽這金屬制品蘊藏著強大的力量,猶如工人手裡的打火機、皮帶扣、保險擋板、卡鉗等,集中體現了陽剛氣派。假如當時只有我一個人同他待在陰暗的角落裡,我說不定會壯著膽子去撫摸他的衣服,把手悄悄地伸進他的上衣內,平常,警察上裝總是佩戴著齊整的領章、帽徽和肩章。其實他的男子漢氣概就體現在這片硬邦邦的標志裡,可與他的性器官相媲美。假如那玩意兒在我的手指作用下激動起來,很可能就是從警徽中汲取了力量,並會因此勃然興起,威武雄壯。

    “我還能見到您吧?”

    “當然,歡迎來找我握握手。”

    我雖然急於想與他見面,但為了避免引起他的惱火,我還是克制住自己,好幾天沒去看他,後來我們終於雙雙墜入情網。他介紹我認識了他的妻子。我很高興。一天晚上,我們在朱麗葉碼頭街道上散步,忽然發現只剩下我們倆在閒逛。聖桑要塞離此不遠,外籍兵團就把守在那裡,悲涼的碼頭叫人好不傷心(在這個地方同他在一起,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心碎的呢?),面對此情此景,我突然色膽包天。我清醒地注意到,當我向他靠攏時,他也放慢了腳步。我的一只手顫栗著,笨拙地去摸他的大腿。下面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平時用來引誘難為情的男色鬼那套慣用語便脫口而出:

    “幾點了?”我問。

    “嗯?看看,我的表正好午夜。”

    他說著笑了起來。

    此後,我經常去看他。在街上,我同他並肩走路,我的步伐跟他盡量一致。若是大白天,我總是設法讓他的身影投在我身上。這點雕蟲小技,我竟然樂此不疲。

    我繼續我的小偷生涯,夜裡,哪個男色鬼跟上了我,我就把他身上的錢物搜刮干淨。接著,布特裡街(當時這個區尚未遭到毀壞)的妓女們買去了我偷盜的贓物。我還是我。也許我有點得意忘形,只要一有機會,我就會痛快地取出嶄新的身份證,故意讓警察仔細觀看,因為上面有貝爾納蒂尼親自為我蓋上的警察局大印。貝爾納蒂尼雖然了解我的身世,但他從來不責備我。

    不過有一次,他試圖證明自己是警察,給我講起道德問題。因為只涉及一個具體行為的美學觀點,我不能苟同。道德家們的好意硬要去碰他們所謂的我的惡意,只好粉碎了。即使他們能夠向我證明某種行為是可憎的,因為它造成了危害,但也只有由我自己通過行為在我內心激起的反響來做出是美是丑、是雅是俗的判斷;只有我自己能決定是拒絕還是接受這種行為。別人休想把我重新帶回到正道上去。他們充其量只能對我進行藝術再教育——倘若美是由兩個人物優勝劣汰來決定的話,那麼教育者就有可能被我的理由說服和爭取的危險。

    “我不會因為你是警察就怪你,你曉得。”

    “你不感到厭煩?”

    我明知不能向他解釋是什麼魔力推動我迫不及待地投向他的懷抱,但我想拿他開開心,刺他一下。

    “是有那麼一點點煩。”

    “你以為干警察這一行就不需要勇氣啦?其實比人們想象的要危險得多。”

    但他說的是肉體的勇氣和危險。何況,他很少反省自己。除了那麼幾個人(皮羅傑、扎瓦、索克萊,他們的臉上有一種頑固的男子漢氣概,但卻掩蓋著內心的泥沼,就像黏稠顫抖的所謂熱帶大沼澤。)我的幾本書的主人公以及我所選擇的戀愛對象無不具有五大三粗的外表和最下道的玩世不恭。貝爾納與他們很相似。他身穿西裝套服,頗有馬賽人講究的風度,可他對馬賽人的這一套嗤之以鼻。他穿著後跟頗高的黃皮鞋,弄得整個身體像一把彎弓。在我認識的外國僑民中,他稱得上數一數二的美男子。但在他的靈魂深處,我卻發現了與電影警察大相徑庭的品質。在電影中,警察個個都是光明正大,忠心耿耿。他純粹是一個下流胚。要是他一旦變得聰明起來,他所有的缺點就可能變成優點,他就會有獨具洞察人心的慧眼,就會有一顆救苦救難的善心!

    我想象他正在追捕一個危險的罪犯,拼命跑著追上了他,就像一群橄欖球運動員猛追猛撲抱球的對手,死死地抱住他的腰部,被他拖著跑,腦袋緊頂著敵手的大腿或褲襠。小偷公然要搶他的寶貴錢物,他則極力保護,不時進行搏斗,然而由於兩個大男人不知道他們有著同樣結實的體魄,同樣的靈魂,隨時准備赴湯蹈火,最後彼此友好地笑了笑。為了給這出短劇畫蛇添足,我把攔路搶劫的土匪送交給警察。

    當我(多麼強烈!)要求,每個朋友在警方面前必須具有兩面性時,我到底服從什麼見不得人的欲望?不論是對流氓還是對警察,我決不會用人們賦予英雄的這些騎士道德來裝扮他們。警察與流氓決不會互為身影關系,但我覺得他們彼此相似,都生活在社會之外,是被社會所拋棄和詛咒的群體,也許我有意將他們混為一談,目的是想把這種混淆進一步具體化,明確兩者相同的一面,且聽他說:

    “警察不是從教堂唱詩班的兒童中招募來的。”

    我之所以希望警察和流氓個個英俊魁梧,目的就是要使他們閃閃發光的身體報復你們對他們的蔑視。結實的肌肉、和諧的面目,該是對我的朋友們卑鄙舉動的歌頌和贊美,並強加到你們頭上。當我遇見一個漂亮的小伙子,一想到他的靈魂可能非常崇高,我就禁不住激動得渾身戰栗;我也會因為碰到一個體格懦弱、靈魂奸詐可鄙的小子而感到異常難受。光明正大一直是你們的主張,我對此已毫無怨言,只是我往往從中體察到的是種種感傷的呼喚。我必須同它的誘惑作斗爭。在當今世界上,警察和罪犯最表現男子氣派。但人們朝這種表現力投下一塊遮羞的罩紗。因為它是你們的羞恥所在,然而,我卻把它命名為尊貴之所在,當然包括你們在內。仇敵之間互相辱罵道出了一種虛構的仇恨,但在我看來則充滿了柔情蜜意。

    有時,我在酒吧與貝爾納蒂尼見面,或在街上一起散步。於是我可以自封為詭計多端的小偷,同警察“光明正大”地調情,與他勾勾搭搭,巧妙地逗他玩,等待著他的捉拿。我們從來不以粗暴無禮、諷刺挖苦的話語相威脅,只有一次例外:他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武斷地說:

    “走,我帶你走……”

    然後燦然一笑,拖著甜美的腔調補充道:

    “……喝一杯。”

    警察們不時愛開這類玩笑,貝爾納蒂尼對我也不例外。我向他告別時說:

    “我可溜了。”

    也許,他開這種玩笑純粹是無意識的,但在我心裡卻造成了混亂。我感到有必要深入了解警察最深層的內心世界。要讓一個警察玩忽職守,同我混在一起,我就必須在他身上誤入歧途。然而,我覺得,這個玩笑搞得我們不倫不類,極其滑稽可笑。我們的本意是跳出各自的環境,微笑著走到一起,惟一的追求就是友誼。我們的關系不容痛罵和抨擊。我是他的朋友,而且希望成為他最親密的朋友,倘若我證明我們並不是因為警察與小偷這兩種最主要屬性而相愛(事實上我們賴以聯系的正是這兩種基本屬性),那麼要知道,只有一種辦法可以解釋,與正負電子性質相類似的現象,只要陰陽電一接觸,就會爆發出無與倫比的火花。毫無疑問,我可以愛一個男人,對富有魅力的貝爾納當然也一樣。但是,如果要我選擇的話,我更喜歡警察而不是流氓。只要在他身邊,他那儀表堂堂的派頭,可以想象得出他衣服裡面肌肉的運動,他那迷人的眼神。總之,他的種種特質,無不使我為之傾倒。但是,當我獨自一人思索我們的愛時,我又被警察夜晚的威風所主宰(“夜”或者“黑”是扣在警察頭上的兩個形容詞。盡管警察跟常人一樣,穿著有不少花樣,但只要一想起他們,總可以在他們臉上或服裝上看到有一道陰影。)

    一天,他要我把我的一些同伙“交”給他。我同意照他說的做,我知道這可以加深我對他的愛,但有關這方面的事,恕我不便多說。

    人們談論法官時常常說他包辦一切。在拜占庭帝國的象征體系裡,有模仿天堂等級的描繪,據說沒有男人味的太監之類人物代表天使。法官穿上法施就有點不倫不類,而這種不倫不類恰恰是正統超凡入聖的象征。我曾在另外一個地方說過各路神仙給我指點迷津所形成的觀念。法官們也是這樣。他們的服飾是滑稽的。他們的習慣是可笑的。我若對他們進行仔細觀察並對他們的智慧發表評論,我會感到不安。有一次我因偷竊出庭受審,我對庭長雷伊說:

    “請允許我說明在法庭上禁止說的事情,而首先請允許我向您提問,行嗎?”

    “嗯?絕對不行。法典……”

    他已經預感到有一種危險,弄得不好會招致一篇洋溢人情味的報告。他的完整性很可能受到傷害。我哈哈大笑,因為我看到這位法官在回避:縮進他的法袍裡。人們可以嘲笑法官,但不可以嘲笑警察,因為警察有粗壯的胳膊可以死死抱住罪犯,有發達的大腿可以跨坐在大馬力摩托車上作威作福。我尊敬警察。他們可以殺人。不是遠距離,也不是通過第三者,而是親手殺人。即使他是奉命殺人,也絲毫不能低估他個人特殊意志不可推卸的作用,其中包括他必須當機立斷作出決定,承擔殺人的責任。有人指使警察殺人。我喜歡這些笑裡藏刀、專用於完成高難行動的機器:殺人犯。在沖鋒隊裡,扎瓦受過這樣的訓練。為了使他成為一名優秀的保鏢——他後來成了一位德國將軍的警衛——他自己說有人教他徒手擒拿格斗,包括快速使用匕首、某些柔道招數和套路絕招等。警察是從類似學校畢業的,就像狄更斯小說中年輕的主人公們都經過扒竊學校的訓練一樣。由於我經常出入便衣風化警察或交通道路警察的營地,我對警察的愚蠢有所了解:我竟暢通無阻。他們中大多數人丑陋得很,好斤斤計較,但對我也無大礙。這些學員不是真正的警察,還不算是,但拙劣的企圖卻卑鄙到家了。這些可笑而虛弱的存在很可能是許多災星下凡,正處於千變萬化之中,最終只有極少數人才能修成正果。盡管如此,我偏愛警察並不在乎他們的英雄行為,如拼死追蹤罪犯、自我犧牲、關愛平民百姓而深得人心等,而是可以出入他們的辦公室,隨便翻閱卡片和檔案。牆上到處掛著通緝令、在逃殺人犯的照片和相貌特征、罪犯檔案、查封對象等,造成了一種沉悶難忍、卑鄙無恥的氣氛。我倒喜歡探聽個究竟,那些彪形大漢們到底如何呼吸這種使他們腐化墮落的空氣,那種氛圍又是怎樣惡毒地腐蝕著他們的思想。我愛慕的就是這類警察——請注意我還是追求那些風度翩翩的代表。他們有一副靈活強壯的身體,經常進行擒拿格斗。他們的手粗大厚實,往往因輕舉妄動、大打出手可以把一些充滿蛛絲馬跡的案子攪得亂七八糟。這些案件所涉及的罪行,並不是我孜孜以求的光彩奪目之舉,而是偷偷摸摸的陰暗丑行。大家提到這類案件無不使用骯髒透頂的字眼,作案的主人公當然也是暗淡無光之輩。這些罪行引發了許多道德誤差,造成許多夢幻景象:雙胞兄弟一個是殺人犯,當他被推上斷頭台時,另一個則昏死過去了;許多初生嬰兒被熱面包噎死;精心設置一個陰森恐怖的場面以轉移對殺人犯的調查視線;重罪犯潛逃時驚慌失措,竟然半路轉身往回走,結果在作案現場被捉拿歸案;一場大雪寬大為懷,紛紛揚揚掩護一個小偷溜走;大風攪亂了追蹤線索;了不起的重大發現,一個人有砍頭的危險;查明頑固地與您作對的緣由;發揮您的聰明才智戰而勝之;這裡包藏的秘密同監獄不相上下,但這裡的秘密是從心胸裡掏出來的,慢慢地流露出來的,片言只語積累而成的,是通過威脅恐嚇獲得的。我羨慕貝爾納蒂尼警察。他可以從罪犯檔案中抽出一宗殺人罪或盜竊罪卷宗,塞得鼓鼓的,填得飽飽的,並帶回家去。我不好說他把研究這些檔案當作偵探小說來消遣。不是消遣,而是相反。要估計到意料不到的情況,做最壞的打算;聽取大富翁做最不光彩的懺悔。千萬笑不得,稍不小心就會觸動激發奇妙自尊最敏感的神經。為大堆可憐的招供提供明確而令人滿意的證據,聰明才智似乎有極其廣闊的發揮余地。也許還是他的研究把我引向這一次次不可思議的心靈冒險。馬賽警察局還有什麼沒有登記在案的?不過,我絕不敢要求貝爾納陪我舊地重游,也絕不敢請他允許我拜讀他的報告。

    我知道他與歌劇院一帶的某些惡棍有來往,也經常出入聖薩恩街酒吧,同那裡的流氓打交道。他對我並不很信任,從來不給我介紹認識他們中的任何人。同時,我也從不打算知道,愛一個警察是福還是禍。

    在一個朋友的房間裡,看著他那漂亮的床和全套舒適的家具陳設,我心裡想:

    “躺在上面我肯定做不了愛。”

    這樣一個地方使我失去熱情。為了選好地方,我或許不得不利用某些品質,不得不有拒愛情於千裡之外的關愛,以至於我把紅塵看破。愛一個人,不僅僅是讓人用我以夜晚來形容的細節把我攪得神魂顛倒,因為這些細節能在我身上建立一片黑暗。黑暗中我興奮得渾身顫抖(頭發、眼睛、微笑、指頭、大腿、茸毛等等),而且還要促使這些細節用千絲萬縷的溫柔盡可能把一切都變成陰影,不斷使陰影向陰影外延伸,讓它加厚,擴大其領域,大舉進行黑色移民。令我神魂顛倒的不僅僅是肉體及其飾物,也不僅僅是愛的游戲,還有各種色情質量的延伸。這些東西只能是親身歷險的結晶,歷險者身上帶有這樣的跡象,帶有歷險的種種細節。根據這些跡象和細節,我相信可以發現那些歷險的根苗。這樣,從每片陰影籠罩的地區,在每個小伙子身上,我就沖洗出最令人不安的圖像。於是我更加神魂顛倒,每片陰影遂擴展成一片蒼茫的夜深淵,我的情人就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不言而喻,情人身上黑夜的細節愈多,就愈能吸引我,而我從他們身上吸取他們所能提供的東西。於是我投入大膽的冒險,把這些細節不斷延伸,所謂大膽的冒險是他們愛情威力的證明。我的每個情人都激發起一部黑色小說的靈感。因此這是一次艷情典禮的設計,一次交尾期的安排。交尾期有時很長,在黑夜進行種種冒險。我身不由己,任憑一些冷面英雄拖著走。

    貝爾納蒂尼就具有豐富的類似細節,細節開花,花枝招展,本該使他在警察隊伍中一鳴驚人,因為警察本身就賦予這些細節某種意義,並可為這些細節一一作證。幾個星期後,我離開了馬賽,眾多的受害者威脅我,恨得咬牙切齒。我處在危險之中。

    “假如有人命令你逮捕我,你會執行嗎?”我問貝爾納。

    他感到有些為難,但這種為難持續不到6秒鍾。他皺起一道眉毛,回答道:

    “那我就不必親自動手了。我會交給我的一個同事去辦。”

    這數不清的卑鄙勾當與其說激起了我的反抗,倒不如說加深了我對他的愛。不過,我最終還是離開了他,來到了巴黎。我心情平靜多了。與一個警察的萍水艷遇,我獻給他的愛,我從他那裡得到的愛,兩個背道而馳的命運卻達到愛的同歸,這一切使我得到了淨化。起碼在一段時間裡,我得到了休憩,擺脫了欲望留下的一切殘渣,我洗去了污垢,淨潔了靈魂,渾身更加輕松自如,躍躍欲試。事過十五六年後,我迷戀上一個警察的兒子,我非把他變成流氓不可。

    (小伙子20歲。他叫皮埃爾-費弗爾。他寫信要我給他買一輛摩托。下面我要說說他的角色。)

    現在我得到阿爾芒的幫助,他把一半所得分給了我。他要求我多少應當自立門戶,希望我有自己的房子。盡管他還可以保護我,但我的處境卻越來越危險。也許是出於謹慎的緣故,他在另一條街的一家旅館選好了我的房問。快到中午時,我到他那裡,擬訂晚上的行動計劃。爾後出去吃中飯。他仍然干鴉片走私,史蒂利達諾參與了他的買賣。

    倘若我對阿爾芒的愛無關緊要,我也許會好受一些,因為我懷疑他從來就沒有注意過我對他的愛。他在時使我神魂顛倒;他不在時又使我坐立不安。我們每洗劫一個受害者後,通常一起到酒吧泡一個小時。然後怎麼打發?對他的夜生活我一無所知。我竟然對碼頭上所有的流氓都嫉妒起來。有一天,我忍無可忍,羅貝爾竟然當著我的面同阿爾芒打情賣俏,說:

    “我說你嘛,你以為我說不出你有幾根花花腸子?”

    “那你能道出什麼名堂?”

    “不管怎麼說,我有權管你。”

    “就你,小混蛋?”

    羅貝爾哈哈大笑起來:

    “一點不錯。正因為我是一個小混蛋。我是你混蛋老婆,對不?”

    他說這話毫不臉紅,毫不心虛,還故意向我擠眉弄眼。我以為阿爾芒一定會痛打羅貝爾一頓,要不索性義正詞嚴地譴責他一通,逼他閉上鳥嘴,可阿爾芒卻撲哧一笑。看來,他既不蔑視這小子的嗲聲嗲氣,也不討厭他的被動迎合。若換了我,我敢肯定,這兩種態度都會使他暴跳如雷。就這樣,我才得以發現他們之間的曖昧關系。我也許是值得阿爾芒器重的朋友,可我更希望他把我看作是他最親密的情婦。

    一天晚上,阿爾芒背靠門框在等我,神態就像土耳其舊時近衛軍士兵。我晚到了一個小時,肯定要挨他的罵,甚至可能挨他的打,我感到害怕。當我登上(或者邁出)最後一階樓梯,看他光著上身:他那寬大的藍色長褲的褲腳被他踩在腳下,成了塑像的底座,不是阿爾芒胸像的底座,而是他雙臂交抱的襯托。也許他的頭部還占統治地位,但我並沒有在意,我只看到他的雙臂,那樣結實,肌肉發達,好像棕色皮肉擰成的兩股粗繩子,上面刺有精致的文身花紋,表現一座清真寺,包括尖塔、穹隆和一片被西蒙沙漠熱風1吹歪了的棕櫚葉。他頭上纏著穆斯林本色羊毛纏頭被巾,從脖子一直披到項背上,外籍軍團或殖民軍也披掛上陣,以防吹進沙子。由於胸肌完全被胳膊所掩蓋,二頭肌反而突出來了。只見兩只胳膊交叉在胸前,構成了阿爾芒紋章浮雕圖形,構成了他的武裝標志。

    1西蒙風:非洲和阿拉伯等沙漠的干熱風。——譯注

    在天體星系裡,無數的太陽,層層的星雲,銀河系,經過上中天時,閃閃發光也好,沒精打采也罷,絕不允許我,也從不勸慰我不要包容這個世界:在這個大千世界面前,我迷失了方向,但一個簡單的陽剛威猛標志又使我放了心。各種不安的思想風平浪靜了,種種煩惱也煙消雲散了。我的溫柔之鄉——即使是大理石或黃金雕塑,盡管令人歎為觀止,其價值也無法同肉體模特相比——建立在大片野燕麥滾滾波濤的力量之上。恐懼——因為我遲到了——雖然使我渾身戰栗,但也許加快了我的興奮,並讓我發現其中深層的奧秘。離奇古怪的雙臂交抱男爵冠紋章成了裸體武士的全副武裝,但它們也帶來了對非洲農村的回憶。胳膊上的文身花紋——尖塔和穹隆——令我迷茫,最終讓我想起了史蒂利達諾拋棄我的情景,此時,我的眼底出現了海上卡迪克斯的景象。我走到阿爾芒面前,他卻一動不動。

    “我晚到了。”

    我不敢看他的胳膊。他的胳膊那樣強健,多麼富有阿爾芒魅力,以致我恐怕搞錯了,剛才我是在同他的眼睛說話或是同他的嘴巴打招呼。他的那雙眼睛告訴我,眼前沒有別的真實,惟有斗士半身胸像前抱臂構成的花體字才是千真萬確的。他的雙臂一旦放開,最逼真、最准確的阿爾芒真實便會頃刻瓦解。

    啊,今天我才明白,我當時為什麼羞於欣賞那發達健美的肌肉,因為正是通過他的肌腱我才發現了阿爾芒。倘若騎士單槍匹馬高舉王旗飛奔而來,我們會為之感動,脫帽為之歡呼;但如果國王親自高舉王旗策馬而來,我們則會被嚇得目瞪口呆。符號佩戴在被它代表的事物身上,這就大大縮短了象征的距離,勢必賦予並摧毀符號的含義和它所代表的事物。(一切都壞在粗繩胳膊交抱胸前!)

    “為了及時趕到,我能做到的都做了,可我還是遲到了。這不是我的錯。”

    阿爾芒不理我,依然靠門而立,只是來回轉動著身後的單開門扇。如同一座寺院的門。

    (這一段敘述的目的是為了美化我過去的歷險,也就是說要從中獲得美,從中發現今天能引吭高歌的東西。這種美已找不到別的佐證了。)

    他的胳膊仍然交叉在胸前。阿爾芒已落成一座冷漠的塑像。仍然是作為一件威嚴武器的象征,不經意地在長褲藍布後豎立了起來,而他的胳膊卻招致了夜幕的降臨——昏暗的色彩、濃密的汗毛、勾魂的主體(一天晚上,他躺下睡了,我像一個瞎子用手辨認一個人的臉那樣,用我的陽物在他交抱的雙臂上到處觸動,他也沒敢生氣。),特別是到藍色花紋處天空露出了第一顆星星。在清真寺牆腳下,背靠著前傾的棕櫚,一位軍團戰士經常在昏暗中等待我。也是一副滿不在乎又神聖不可侵犯的神態。他仿佛是在守衛著無形的珍寶,而現在我腦海中出現了同樣的圖像,盡管我百般挑逗,他卻在維護他的童貞。他比我年紀大些。每次在麥克耐公園碰頭,他總是第一個在那裡等候。他的眼神漂泊不定——或者有明確的視角?——他抽著煙。他紋絲不動(只勉強給我道了聲晚安,連手都不握一下),我對他有求必應,爾後我整了整長褲離他而去。我真希望他能緊緊地擁抱我。他很漂亮,他的名字我已經忘記了,但我清楚記得他聲稱是紅磨房舞女拉姑侶的兒子。

    對阿爾芒胳膊的觀察與聯想,我認為是今晚對一切莫名其妙的不安情緒惟一的回答。在交抱的胳膊背後,阿爾芒消失了,被摧毀了,然而卻更加有效地出現了,因為他本身就是紋章的制作者。

    對事實本身,我實在記不很真切了,但阿爾芒打了我三四記耳光,我卻終身難忘,如果向你們隱瞞真相,恐怕是一種失禮吧。即使我讓他只等一秒鍾他也不能容忍。也許他害怕我會突然消失。好幾天了,我對他與羅貝爾的口角故作鎮定,其實我痛苦不堪,愛戀、怨恨、憤怒在內心互相沖擊,倒海翻江。這樣的一種煩惱,若是在今天會迎刃而解,只要把我所愛的這兩個人完美地結合起來:一個愛其力量,另一個愛其優美。如今我一向寬大為懷,當時我也有可能寬宏大度,不僅可以造就兩個男人的幸福,更有可能造就了他們所代表的完美存在的幸福:力與美的結合。若要力與美在我體內融為一體,惟一的辦法就是讓我的好意在體外實現完美的結合——愛的結合。我多少有些經驗積累。我沒有同任何人打招呼,包括史蒂利達諾、阿爾芒、西爾維婭和羅貝爾,就獨自搭火車回到了法國。

    我穿越莫布熱森林,對包容我的地區難捨難分起來,當我跨越最後一道國境線時,一股離愁突然湧上心頭。阿爾芒的美意煙惜生輝,阿爾芒的柔情顛過來倒過去看有千種萬種,包括他的殘忍性。

    除非發生嚴重的事態,鬧到不可開交的境地,我的文學藝術對此無能為力,以致我需要一種新的語言才能擺脫一種新的痛苦,不然的話,這本書就成了真正的絕筆之作。我期待著老天降福於我的嘴角。神聖者,使之為痛苦服務之謂也。就是逼迫魔鬼立地成佛,就是得到對邪惡的承認。5年來,我寫了一些書,我可以說是樂此不疲的,但事情已經結束。通過寫作,我獲得了我尋求的東西。對我而青,作為一種教育,指引我的並不是我的親身經歷,而是表達親身經歷的基調。不是趣聞逸事、細枝末節,而是藝術作品。不是我的人生本身,而是對我人生的詮釋。這是提及、談及、演繹我的人生所提供的東西,它必使我的傳奇廣為流傳。我知道我要什麼東西。我知道我要去何方。下面這些章節(我說過有大量章節已經散失),我將保留其雜亂的本來面目奉獻給讀者。

    (所謂的傳奇,並非指熟悉我的公眾對我抱有的多少有點包裝色彩的概念,而是意味著我未來的生活和我們大家閱讀這段故事後得以形成的最大膽的觀念之間產生認同。必須弄清楚,我的傳奇是否是犯罪領域中最大膽的實踐。)

    在街頭,我生怕警察認出我來,自然懂得如何泰然自若,匿影藏行。我最主要的注意力已經退避到最隱蔽最幽深的部位(在我體內深處,我形同鬼火警戒著、窺視著身邊的動靜),於是我再也無所畏懼了。我貿然以為,我的形體已經擺脫了原來固有的特征,空空如也,誰也無法認出我是誰,我的一切都化為烏有,我的形象、我的眼神、我的手指,包括那些惡癖,也都煙消雲散了,居然使得在街道上與我擦肩而過的警察們,也把我看成是蛻變後非人非鬼的空殼。不過,我一經走進靜悄悄的街道,那鬼火便熊熊燃燒起來,火勢蔓延到我的四肢,直燒到我的臉面,還原了我本來的色彩。

    我到處輕舉妄動:登上偷盜來的汽車兜風,在我作案過的商店門前大搖大擺地走過,煞有介事地出示破綻百出的假身份證。我感到,一切都像肥皂泡一樣即將破滅。我的輕舉妄動後果不堪設想,我知道稍有閃失就會招致滅頂之災1。但是,當我像希冀特赦一樣期待大禍臨頭之際,我當然會耍盡世間慣用的伎倆。我要在最罕見的命運中獨辟蹊徑。我看不清將來命運會是怎樣,但我希望它不是通往黃昏的優雅輕柔的曲線。但願它具有見所未見的美,因為經過風險的加工、顛僕和磨損就顯得格外美麗。哦,讓我成為美的化身吧!不論是快是慢,我義無返顧,該勇敢時我必敢作敢為。我將摧毀表象,遮蓋的篷布將被燒落,總有一天晚上,我會冒了出來,像一尊小玻璃塑像一樣出現在您的手掌上。您看我好了。在我周圍,已別無所有了。

    1然而,究竟是誰會阻止我的毀滅?談到災難,我不能不提及一場噩夢:一列火車頭追趕著我。我在鐵道上狂奔,我聽見機車在喘粗氣。我忽然跑離鐵軌向田野跑去。但機車壞得很,緊追著我不放,可是後來卻在一些小小的不堪一擊的木欄桿前客氣地彬彬有禮地停了下來。這些小木桿把一片屬於我的養父母的草地圍了起來,我小時候就在裡面放奶牛。我對一個朋友講述這個夢時說道:“……火車在我童年的欄桿前停了下來……。”——原注

    由於手段的危險性,由於寫作素材的壯麗,且愈益接近人眾,我正衡量著詩人離人眾到底有多遠。因為我深陷卑鄙下流的泥坑,迫使詩人干苦役犯的勞作。然而,我的卑鄙下流即是我的失望。而失望即是力量——同時又是消除力量的理由。但如果作品的確完美,而且它要求進行絕望的掙扎,那麼詩人就必須去愛眾人,以便進行同樣的努力。也是為了他詩藝有成。不過,眾人還是遠離一部深刻的作品為好,倘若這部作品是一個深深陷入自己內心世界無以自拔的一個男人發出的吶喊。

    為了使您遠離我,我不得不采取嚴厲的手段,當您面對嚴酷的現實時,請您也掂量一下我給您帶來的柔情。就憑我的一生,就憑我的作品(藝術作品只應是我的神聖性的見證。這種神聖性的關系重大,它不僅應當是現實的,可以豐富作品的內涵,而且也是為了在一部已經富有神聖性的作品基礎上,依靠自己再作一番努力,以達到從未達到的高度)所高壘起來的一道道街壘和路障,以免讓您的呼吸感染敗壞我的肌體(其實我已經腐敗不堪),您就可以評估一下我愛您到了何等程度。我的柔情猶如一塊香酥的糕點,而人多口雜,一人一口氣就會擾亂尋找新天堂的思路。從痛苦出發,我強加誠實的視角,我不得不在尋找新天堂的道路上,留下我的臉皮、我的體面和我的榮耀。

    創造不是一種無聊的游戲。創造者加入了一場可怕的冒險,自己要自始至終承擔在創造過程中遇到的風險災難。任何一種創造都不會有無根底的愛情。必須考慮如何面對人們應該鄙視和憎恨的東西,何況這些東西與自己同樣強大。創造者必須為自己創造的人物負罪。耶穌變成了人。他死去了。作為上帝,他創造了人之後,又把人們從罪孽中解救出來:於是有人鞭笞他,有人朝他臉上啐唾沫,有人嘲笑他,有人把他釘上了十字架。這就是那句名言的含義:“他肉體內受苦。”我們不能忽視神學家。“為世人負罪”,這句話分明表達了如下的意思:盡可能並實際上體驗一切罪孽;包攬邪惡和痛苦。凡創造者必須因此為其主人公自由選擇的邪惡、為自己造成的痛苦而咎由自取——用詞可能過輕了——明知有罪卻讓其在血管中流動。我們倒要看看造物和贖罪這部仁慈的神話演繹出來的種種故事中的一件事。如果神話賦予神話人物以自由意志,以自由的自我支配權,那麼,任何創造者在他內心總是暗暗地希望其人物從善如流。凡愛人者懷著同樣的希望使自己得到愛。

    有一陣子,我真想對失望中無上幸福的現實問題寄予尖銳的關注,比如當人處於孤立的時候,突然,眼前飛來橫禍,作品和本人遭到無法挽回的摧毀。我要樂善好施,要把世上一切美好貢獻——要真給——出來,目的是為了見識失望後的情狀(而且是秘密的),除了我之外,誰也不知道。希特勒在德國失敗的最後幾分鍾裡,徹底孤立了,在他的宮殿地下室裡,肯定經歷了這種垂死的回光返照——既脆弱又頑固的清醒——意識到他必然失敗的命運。

    我的傲氣因撲上我的恥辱香粉而增色。

    若說神聖性是我的寫作目標,我卻說不清楚到底什麼是神聖性。我的出發點就是這個詞匯本身,它指的是最貼近精神完善的狀態。對此我別無所知,只曉得若沒有了神聖性,我的一生就毫無意義。盡管我無法給神聖性下一個確切的定義——對美亦然——但每時每刻都想創造神聖性。也就是說,我的所作所為,一舉一動,都把我引向我莫名其妙的神聖性。但願有一種神聖的意志每時每刻都在為我導向,直到有一天我大放光芒,人們不禁興奮贊歎道:“他是一個聖人!”甚至說:“他本來就是一個聖人!”長期的摸索把我帶到這盡善盡美的境界。不存在有什麼竅門。我只是懵懵懂懂地行動,不知不覺被帶到如此境界,除了確信自己在創造神聖性之外,找不到任何證據。有人希望通過嚴密的訓練來達到神聖性,他可以如願以償,但我擔心這樣的神聖性來得太容易,太客氣,而且早已定了型。一言以蔽之,是一種學究式的神聖性。這樣一來,未免有裝模作樣之嫌。從倫理道德和宗教信仰的基本原則出發,即使是聖人,也只有當他擺脫了那些基本原則的束縛之後才能達到目的。我經常把美——還有詩——和神聖性混為一談,其實神聖性同美一樣都是獨特的。神聖性的表達方式別出心裁。不過,我感到,神聖性的惟一思想基礎是看破紅塵。因此我又把它與自由混淆起來了。但我孜孜以求的,是要成為一個聖人,一語破的,表達了人的最高精神境界,我將竭盡全力來達到這一目標。為此,我將運用我的自尊,乃至犧牲我的自尊。

    悲劇是一段快活的時刻。種種欣喜的感情往往表現於微笑之中,渾身格外舒坦,春風滿面。而作為主人公的英雄人物未必了解悲劇主題的嚴肅性。充其量只能窺其一斑,而看不見全豹。英雄天生不知天高地厚,對什麼都不在乎。在郊鎮的舞會上,有一群冷漠的年輕人,他們與音樂一點也不合拍,與其說是跟著音樂跳,倒不如說是拉著音樂跳。而其他一些人卻在姑娘之間快活地傳播著梅毒,其實他們自己的梅毒也是從她們中哪位身上感染來的,只見他們原來健美的肉體每況愈下,形容枯槁,卻處之泰然,嘴角掛著微笑。英雄不是走向幸福,便只能走向死亡——這是必然的結局,這就實現了自身的完美,因而也就實現了自身的美滿。他視死如歸,開心去死。英雄不會對悲壯的死亡皺一下眉頭。無死不英雄。這種悲壯的死亡,是那些暗淡無光的人們苦苦追求而求之不得的條件,悲壯的死就是光榮,最終(這種悲壯的死亡和導致死亡的種種外在苦難)也就成了早已認定的人生桂冠,尤其像理想的鏡子裡我們自己的目光,因為理想的鏡子照出了我們永遠的輝煌(直到與承載我們芳名的光芒消失為止)。

    太陽穴在流血。兩個士兵剛剛干了一架,斗毆的起因其實他們早已忘記了。年紀小的士兵倒地,太陽穴被對方的鐵拳擊破,鮮血直流,狀如一簇報春花。很快,花越開越多,開遍了臉面,頓時千萬朵淡雅的紫色鮮花緊緊覆蓋了受傷的臉,那色彩猶如戰士醉後吐出的酒花。到頭來,倒在塵埃中的年輕軀體化作一堆墳頭,從中冒出的報春花也長大成野菊花,隨風搖曳著。只見一只手臂還在那裡搖晃著,但風兒搖動著所有的花草。得勝的戰士猛然看見那只手無奈地向他道別,拙笨地向他表示絕望的友誼。爾後,那只手不見了,淹沒在亂草野花叢中。風兒緩緩地、依依不捨地停了下來。剛才一開始就為粗暴殺人的大兵照明的天空也昏暗了下來。這個戰士沒有哭。他坐在墳頭上,這座墳頭已經成了他的朋友。風兒吹動了幾下,但逐漸柔弱了。士兵整了整垂落在眼前的頭發便就地休息了。他睡著了。

    悲劇的微笑仍然帶有某種對各路天神諧謔的味道。悲劇的英雄微妙地嘲弄著自己的命運。他風度翩翩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以至於喧賓奪主,嘲諷的對象不是人而是各路天神了。

    我曾經被判過盜竊罪,只要有人隨便對我提出指控或嫌疑,哪怕沒有任何證據,我還得再次背上盜竊的罪名。當時法律認定我干得出這種事。我不僅在偷盜時有危險,而且在我生命的每個時刻都存在危險。原因很簡單,就因為我有偷盜的前科。始終有一團不安的迷霧籠罩著我的生活,即使我變得壓抑沉重,又使我感到輕松自如。為了保持明亮、敏銳的目光,采取任何行動時,我謀劃的念頭必須一閃而過,以便快速作出修正,隨機改變原來的意義。這種不安全感迫使我總處於清醒狀態。我活像站立在林間空地上的幼鹿,惶惶不安。只要聽到風吹樹葉簌簌的響動聲,地面上登登的靴子走動聲,不安的情緒便抱著我不放,弄得我暈頭轉向,眼前一片漆黑,恨不能鑽進地裡躲藏起來。

    據說,墨丘利是羅馬神話中掌管竊賊的天神,竊賊們也就因此懂得向何方神仙尋求保護。可我們不同,我們沒有任何保護神。似乎只有求助於魔鬼才合乎邏輯,但沒有任何小偷敢認真這麼做。與魔鬼結盟,就會深陷魔窟,就得始終與上帝為敵,而大家知道上帝是注定的勝利者。即使是殺人犯,也不敢向魔鬼祈禱。

    為了甩掉呂西安,我准備在拋棄他的地方周圍故意制造各種禍端,似乎他難逃厄運,看起來他是被劫難卷走似的。他必將成為龍卷風中心的一根麥稈。即使他得知我居心不良,我竟然希望此類不幸降臨到他頭上,他肯定要恨我的,但他的怨恨觸動不了我的心。他那雙漂亮的眼睛充滿對我的責怪和怨恨,但卻沒有力量感動我,因為我已經處於悲觀絕望的中心。我將失去許多東西,這些東西對我來說,比呂西安其人更寶貴,而比起我的顧忌來就不那麼重要了。因此,我心甘情願把呂西安扼殺掉,以便把我的恥辱淹沒在罪惡的淵藪之下。遺憾的是,某種宗教的恐懼使我遠離了凶殺案,但又把我拉回到凶殺案來。它差一點把我變成一個教士,上帝的犧牲品。為了摧毀凶殺的有效性,也許我只要根據犯罪行為的實際需要把這種有效性降低到最低限度就可以了。我很可能會為幾百萬法郎去殺人。金錢的魔力可以同凶殺的魔力角斗。

    老拳擊手勒杜恐怕對此多少心中有數吧?他為報復殺了一個同謀。他故意將死者的房間搞得亂七八糟以掩蓋他的偷竊行為,他看見桌子上隨便放著5個法郎的一張票子,便順手將錢抓到手裡,他的女友感到十分吃驚,他就對她解釋說:

    “我把它當吉祥物保存起來。別讓人說,我殺人什麼也沒得著。”

    我很快加強了我的精神狀態。心裡想著這件事情,重要的是不能讓他的眼皮和鼻孔留下悲慘的痕跡,但要很方便調查凶殺動機,眼睛因緊蹩眉頭而睜開,瞳孔放大,像天真的孩子突然吃驚的樣子,或是由於驚歎所致。在您的眼角裡,沒有預備好任何悔恨和憂傷,在您的腳下,也不至於潛伏著陷阱和危難。一陣頑皮的逗笑,一陣溫和的口氣從牙齒裡吐露出來,手指接香煙的動作有點諷刺意味,開始使我感到處於邪惡孤獨中的痛苦(除非我親近某個殺人犯,對殺人犯來說,這動作,這微笑,這溫和的口氣都是家常便飯)。那是偷了B.R.的戒指以後的精神狀態。

    “萬一他知道了呢?”我心裡犯嘀咕,“我就把它賣給一個他認識的人!”

    由於他愛我,我想象得出他傷心的樣子,也想象得出我如何羞愧得無地自容。於是我做好最壞的打算:無非一死。我死了算了。

    在奧斯曼大街,我來到了一群強盜被捕的地點。一個匪徒匆忙逃跑,竟然企圖穿越商店的一面大鏡子。他以為,只要在被捕現場造成重大的破壞,就會引起人們對被捕事件的重視,殊不知,在此之前發生的搶劫案已經為逮捕埋下了伏筆。他極力想在自己人物周圍安排一個大血案,鮮血淋漓,驚天動地,令人發指,而他自己就可憐巴巴地置身於血案的中心。罪犯總是美化自己的成就。他要消失在大排場中,要在導演一場命運安排的大戲中消亡。他把他的行動分解成若干嚴密的階段,然後又把計劃打亂。

    “人們的侮辱能奈我何!當我的鮮血……”

    我要是不認識罪犯們的本性,我還能厚顏無恥地欣賞那些漂亮的罪犯而從來不臉紅嗎?如果他們的確不幸地為許多詩的美提供過服務,那麼我願意幫助他們。一個藝術家利用罪惡創作是大逆不道的。有人不惜冒生命的危險,置榮耀於不顧,幫助一個藝術愛好者獲得成功的桂冠。英雄是虛構出來的,但是從活生生的人那裡得到啟示的。如果我還沒有同罪犯分享過痛苦,我絕不會津津樂道他的痛苦。我首先要招致人們的蔑視,受到他們裁決。味增爵1式的神聖性,我表示懷疑。

    1味增爵(1581—1660),法國天主教遺使會和仁愛會的創始人。——譯注

    這本書的筆調很可能激怒思想精英,而不是蠢者。我並不追求丑聞效應。我把這些手記集中起來,只是為了幾個年輕人。我希望他們把這些手記看作是一部苦行中的苦行的特別檔案。苦修的經歷是痛苦的,我還沒有修煉圓滿。即使苦修的出發點是虛構的夢幻也沒關系,只要我以解決數學問題那樣嚴謹的認真態度進行了加工;只要我從中獲得了有益於藝術作品創作的素材;只要這些素材有利於一種精神的完善(甚至導致這些素材本身的毀滅、消亡),接近所謂的“神聖性”。而神聖性對我來說,仍然是人類語言中最美麗的辭藻。

    我受到社會的限制,受到它的宰割,我便與社會相對立,各種尖刀利刃傷害著我,造成了我現在的模樣。其鋒芒愈是銳利,我受到的傷殘愈是殘酷,我就愈是美麗動人,閃閃發光。

    不干則已,一干到底。不管出發點怎樣千差萬別,終點應是美麗的。往往因為半途而廢導致行動名聲掃地。

    我回頭一看,不禁眼花繚亂,只見一個殺人犯的雙腿構成了一個灰色的三角形,他的一只腳靠在狹窄的護牆上,另外一只腿則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院子的泥塵中。裹包著雙腿的粗呢褲管顯得生硬而淒慘。我又一陣眼花繚亂,我嘴裡本來銜著一枚白玫瑰的花莖,剛才突然停止了咀嚼,無意中把它扔了出去(可能是朝另外一個流氓臉上打去),但它卻鬼使神差,偏偏掛在灰色三角形的褲襠上。看守沒有發現這一簡單的動作。甚至其他囚犯也沒注意,就連殺人犯本人也未曾在意,只是感到被什麼東西輕微觸動一下。後來他猛然往粗呢褲子上一看,頓時羞得滿臉通紅。到底是有人往他身上吐痰那樣羞辱他,還是有人暗示要同他尋歡作樂淫蕩一番?反正他以為只有在萬裡無雲的法蘭西明朗的天空下才能享受到一場短暫的艷福。只見他漲紅著臉,做了一個漫不經心的動作,設法自我掩蓋,然後把那枚歪打正著的神奇的帶刺玫瑰從褲襠上摘了下來,悄悄地藏到口袋裡。

    我所謂的神聖性,並不是指一種狀態,而是指把我引向神聖性的精神活動。這是一種最理想的精神境界,但我又說不出所以然來,因為我未曾看見這一境界。我向它靠攏時,它卻遠離了我。我追求它,又懷疑它。這種活動可以表現得愚蠢無能。盡管這種活動很痛苦,但又很痛快。這是一種瘋狂的舉動。它有時會莫名其妙地像一個被攔腰抱走的人妖卡洛琳那樣,高興得亂喊亂叫。

    我並不太孤獨,但經常犧牲崇高的美德。特別是創造性的美德。假如我聲稱犯罪有助於我保持精神活力,人們肯定會大吃一驚吧?

    我何時能夠在形象的心中跳動,何時能夠成為承載形象的光芒直照到您的眼前?我何時能夠進入詩的心髒?

    我差一點因把神聖性和孤獨感混為一談而失去了自我。但我說這句話的時候,該不會又重彈我要擺脫的基督教神聖性老調了吧?

    這樣追求透明度可能是徒勞的。求之不得,只好休息。不要再是“我”,不要再是“您”,能生存下來的微笑,這是一種平等待物的微笑。

    我來到桑特監獄——幾進幾出舊地重游——那一天,我被叫到監獄長面前,因為我在傳達室裡同一位熟人聊了一會兒天。我挨了15天禁閉的處罰,於是立刻被押進單人牢房。過了三天,一個助理看守讓遞給我幾截煙頭。這是我尚未謀面的同窗囚犯叫人給我送來的,我的牢房已經安排好了。出了單人禁閉室,我便向他們道謝。居伊對我說:

    “大家看,來了一個新伙計,門上早已掛上了熱內的大名。熱內,大家都不知道他是誰。老也沒看到你報到嘛。後來才知道你被關禁閉了,我們便設法讓人給你遞點什麼玩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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