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貝蒂娜小姐走了!」心理上的痛苦怎樣地超越了心理學本身呀!片刻之前,在作自我剖析時,我還以為這次不再重逢的分離正是我所企望的,我在把阿爾貝蒂娜給予我的平平淡淡的快樂同她使我未能實現的絢麗多彩的欲求加以比較時(我對她長住我家的堅信不疑,即我的精神大氣壓,使這種欲求佔據了我靈魂的首位,然而,乍一聽到阿爾貝蒂娜出走的消息時,這種欲求便再也無法與之抗衡,因為它已在瞬息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滿以為自己明察秋毫,我斷定我再也不願見到她,我已經不愛她了。然而「阿爾貝蒂娜小姐走了」這幾個字適才卻在我心裡引起了那樣大的痛苦,我感到我再也挺不住了;必須立即終止這種痛苦;我這時對我自己真是體貼入微,儼如我的母親體貼行將作古的外祖母,我懷著不讓所愛者痛楚的善心對自己說:「耐心等一會吧,總會替你找到補救辦法的,放心,大家不會讓你這樣痛苦下去的。」於是我胡思亂想起來,剛才,我還沒有按門鈴時,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出走之所以感到無所謂,甚至求之不得,那是因為我不相信她會走,正是這樣的思路使我的自衛本能起而尋求最起碼的鎮痛藥以撫慰我裂開的創傷:「這一切都無關宏旨,因為我會讓她立即回來。我這就考慮辦法,她無論如何總會在今晚回到這裡。所以不必煩惱。」我不僅對自己說「這一切都無關宏旨」,我還竭力使弗朗索瓦絲得到這樣的印象,辦法是不在她面前流露我的苦痛,因為,甚至在我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時,我也沒有忘記我的愛情必須顯得是幸福的愛,是相濡以沫的愛,尤其在弗朗索瓦絲眼前,因為她不喜歡阿爾貝蒂娜,而且總是對她的真誠表示懷疑。
是的,片刻之前,在弗朗索瓦絲還沒有來我這裡時,我曾以為我再也不愛阿爾貝蒂娜了,我相信我這個準確無誤的心理分析家並沒有忽略任何一個方面;我認為我對自己的內心最深處也瞭如指掌。然而我們的智慧無論多麼敏銳,我們卻無法窺見組成人心的要素,這些要素通常處於倏忽即逝的狀態,只要那能夠使其脫離這種狀態的現象未能使其經受起碼的凝固作用,這些要素就是不可臆測的。我原以為我看清了自己的內心,那是在欺騙自己。不過,恐怕連最精微的理性認識能力也無從賦予我的這種認識,適才卻因為驟然的痛苦反應而使我獲得了它。它堅實,鮮明而奇特,宛若一顆晶瑩的鹽粒。阿爾貝蒂娜呆在我的身邊已成了我的習慣,而我卻突然看見了「習慣」的另一副面孔。在此之前,我總把習慣看作一種摧毀力,它毀滅獨創性乃至毀滅感知的意識;如今我卻把這種習慣視為令人畏懼的神力。它如此緊密地和我們連在一起,它那不起眼的容貌那麼牢固地嵌刻在我們的心間,可是這種幾乎看不真切的神力一旦脫離開來,一旦離開了我們,我們便會遭受最最可怕的痛苦,到那時,習慣便會像死亡一般殘酷。
既然我想設法讓她回來,讀她的信便成為最緊迫的事了。我感到我已經胸有成竹,因為未來僅僅存在於我們的思想裡,通過我們意志力的最後干預,這未來似乎還可以改變。不過我同時又想到,我曾見過其它的力量作用於這個未來,而對於這種力量,即使給予我更多的時間,我也無從與之對抗。倘若我們對即將發生的事無能為力,那麼即使發生的時刻尚未到來,這又有什麼用呢?阿爾貝蒂娜在家時,我確曾下決心保持和她分手的主動權。後來她卻走了。我拆開她的信,信是這樣寫的:
我的朋友,原諒我沒敢親口對您說出下面的話,
我是那樣膽怯,在您面前我總感到害怕,因此,即
使強迫我自己,我也沒有勇氣把話說出口。我本該
向您說的是:我們已經不可能共同生活下去了,那
天晚上您在盛怒之下斥責我時,您也看見了,我們
的關係已發生了某種變化。那天夜裡可以調解的事,幾天之後就可能變得無法挽回。因此,我們既有幸
已經和解,還是好朋友一般分手的好。我親愛的,這就是我寄給您這封信的原因,如果我使您微感悲傷,我求您想想我未來的無限憂愁,從而寬容地原諒我。
我親愛的大哥,我並不想成為您的敵人,您對我的
愛情逐漸而且很迅速地冷漠下去,這已夠使我感到
痛苦了,因此我既然決心已定,不可更改,在請弗
朗索瓦絲轉交這封書信之前,我得先向她索要我的箱子。別了,我給您留下我個人最美好的。阿爾貝
蒂娜。
我對自己說,這一切並不意味著什麼,甚至比我意料的還要好些,因為這些話根本不是她的真實思想,她寫這些顯然是為了給我猛然一擊,以引起我的恐懼。我現在必須考慮最最緊迫的事,那就是讓阿爾貝蒂娜今晚就回家。邦當家都是些不正派的人,他們會利用外甥女向我勒索錢財,想到這點是令人難過的。但這又何妨?為了阿爾貝蒂娜今晚回到這裡,即使把我的一半財產送給邦當夫人,剩下的也還夠我和阿爾貝蒂娜舒適地生活下去。與此同時,我還在琢磨我今天上午是否有時間去訂購她希望得到的遊艇和羅爾斯-羅伊斯牌汽車,一切猶豫既已煙消雲散,我甚至不再去考慮以往我曾認為給她這些東西是不明智的。如果邦當夫人的干預還不夠,如果阿爾貝蒂娜不願意聽她的話,而且提出她今後只能在完全獨立行動的條件下才回來,好吧!無論這會使我多麼傷心,我也要同意她這樣獨立行動;她想出門就可以獨自出去;為了自己最執著追求的事,必須善於作出犧牲,無論這種犧牲有多麼痛苦,而我所執著追求的正是讓阿爾貝蒂娜在我這裡生活,儘管今天清晨按我準確而荒謬的推理我不這麼看。此外,我難道能說,給她這種自由於我真是一種不折不扣的痛苦嗎?這樣說我才是在撒謊哩。我已經不止一次感覺到,讓她遠遠離開我去外面做壞事,這種痛苦也許比意識到她一呆在我身邊一呆在我家裡便感到厭倦的悲哀還輕微些呢。倘若她請求出門去某個地方,我同意她去而同時卻想到有人在那裡組織了狂歡的酒筵歌舞,我無疑會感到這太難以忍受。不過,對她說「乘我們的船或乘火車去某個我不熟悉的地方過一個月吧,您在那裡做什麼事我都會一無所知」時,我往往又感到高興,因為我想,相比之下,她遠遠離開我時也許會更喜歡我,等她回家時她恐怕就感到幸福了。再說她本人也一定願意如此,她自己並沒有要求得到這種自由,而且我如果每天都讓她得到新的享樂,日復一日,我還很容易對這種自由作出某種限制。不,阿爾貝蒂娜所企望的,是我和她在一起時別再使她難堪,而且壓倒一切的是——正如昔日奧黛特和斯萬之間發生過的那樣——希望我下決心娶她。一旦嫁給了我,她就不會再堅持要求獨立了;我倆會雙雙留在這裡,那該多麼幸福!當然,這意味著放棄威尼斯。然而,當我們的心同另一顆心連在一起,而這種聯繫又使我們痛楚到相互無法分離時,我們最嚮往的那些城市——還有比威尼斯重要得多的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劇院——變得多麼平淡、多麼無足輕重、多麼死氣沉沉!何況在結婚問題上阿爾貝蒂娜是完全有理的。媽媽自己就認為這種拖延十分滑稽。娶她,這是我早就應該做的事,也是我必須做的事,正是這點促使她寫下了她連想也沒有想到過的書信,正是為了促成我們的婚姻,她才暫且放棄了她也許願意做也是我希望她做的事:回到這裡。是的,她企望的正是這個,這正是她這次行動的意圖,我那富於同情心的理智對我這麼說,然而我感到,我的理智在對我作如是說時,它總是從它一開始就提出的那個假設出發,不過我又確實感到另外一種假設在不停地被證實。當然,這第二種假設恐怕永遠也不敢於明確提出阿爾貝蒂娜可能與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女友保持著聯繫。但當那可怕的新聞擾得我不能自拔時,我們一進入安加維爾車站,卻是第二種假設得到了證實。不過這個假設後來並沒有去構想阿爾貝蒂娜會主動離開我,而且是以那樣一種方式,既沒有事先通知我,也沒有留下餘地使我來得及阻止她。然而,如果說在生活剛讓我作了那次可觀的新飛躍之後,擺在我面前的現實像物理學家的發明、預審法官對一樁罪行底細的調查或歷史學家對一次革命內幕的新發現向我們揭示的現實一樣使我感到新奇的話,這現實本身卻超出了我那第二種假設所作的粗略預見,不過它倒也在使這種預見不斷得到完善。這第二種假設並不是慕於理解力的假設,而且那天晚上阿爾貝蒂娜沒有吻我時我感到的驚恐,那天夜裡聽見窗戶響動時我感到的恐懼也都是經不起推敲的。然而——正如大量的次要情節已經表明的那樣,下面的情節也可以進一步說明這點——理解力並不是捕捉真實情況的最靈敏、最有力、最合適的手段,這一點只能提供多一層理由說明我在開始是從理解而不是從無意識的直覺或從相信現成的預感著手去捕捉真實情況的。是生活通過一樁樁的事情使我們逐步認識到,對心靈或思想至關重要的東西並非通過推理而是通過別樣的潛能學來的。正是理解力本身認識到了這種潛能的優越性並且通過推理在這種潛能面前認輸,同意成為它們的合作者和奴僕。這就是試驗性的信任。我正在與之搏鬥的未曾逆料的不幸對我來說(如同阿爾貝蒂娜和兩個搞同性戀的女子的友情)也似曾相識,因為有那麼多的跡象促使我去認識它(儘管我的理智根據阿爾貝蒂娜自己的話斷定不是這麼回事),我從這些跡象看出她對那種奴隸式的生活多麼厭倦,多麼憎惡;有多少次我確信這些跡象彷彿由看不見的墨水寫在她那憂傷而順從的眼睛背後,寫在她那突然莫名其妙地紅得發燙的面頰上,寫在猛然打開窗戶的響聲裡!對這些跡像我無疑不敢去深究,也沒敢得出她會驟然出走的明確概念。阿爾貝蒂娜在我身邊時我心情平穩,我只想著由我來安排她離開,不過離開的日子並不確定,也就是說離開的時間還不存在;因此考慮她離開的事只不過是我的幻覺,正如身體健康的人想到死亡時總想像自己不怕死,其實他們只是在把一種純然否定的想法引入這種好的健康狀態,因為死神的臨近一定會改變這種狀態。此外,即使我曾千百次地想到阿爾貝蒂娜自己希望出走,而且想得極為清楚、極為真切,我也不會更深一層去揣測這事對我會怎樣,說透了,也就是這次出走會多麼離奇、多麼殘酷、多麼突然,是怎樣一件前所未聞的壞事。假如我曾預料到這次出走,這些年來我會不停地去考慮它,而不至於在弗朗索瓦絲對我說出「阿爾貝蒂娜小姐走了」這句話從而揭開難以想像的地獄的紗幕時使我那些想法連在一起也與這個地獄不僅關係毫不緊密而且幾乎毫無相似之處。想像力總借助一些業已熟悉的材料來想像某種不熟悉的情狀,正因為如此,它也就想像不出這種情狀。然而感覺甚至最純粹的體膚感覺卻會打上新情況的最原始的而且長時期難以磨滅的標記,如同閃電的光紋。我幾乎不敢對自己說,即使我早已預料到這次出走,我恐怕也無法想像這次出走如何可怕,即使阿爾貝蒂娜向我通報了她的出走,而我對她又威脅又哀求,我恐怕也無從阻止她出走。此時此刻去威尼斯的願望離我多麼遙遠!當年在貢佈雷,每逢我一個心眼只想著媽媽來我的房間時,想認識德-蓋爾芒特夫人的願望也離我這麼遙遠。原來我從幼年起體驗過的全部焦急不安現在又前來給我新的憂慮火上澆油了,兩種憂慮結合成了性質相同的混合體,使我窒息。
的確,這樣的分離打擊了我的身心,這一擊通過肉體的極大的載入能力使痛苦變成了某種與我們飽經憂患的生活的各個時期同步的東西,——的確,那個希望我的悔恨達到最尖銳程度的女人也許對我心靈承受的這一擊寄托了某種希望(人們很少考慮別人的痛苦),她也許假裝出走,只想以此要求較好的生活條件,也許永遠出走——永遠!——以此懲罰我,報復我或繼續被我所愛,或者(為了我將來對她保持美好的記憶)猛力打破她感到正在她周圍編織的厭倦和冷漠的網絡,——的確,我們曾經相許避免互相對心靈進行這樣的打擊,我們曾經相約友好地分手,然而友好分手實屬罕見,因為如果相處甚篤就不會分手。此外,一個遭到萬分冷落的女人總該隱約意識到,男人儘管對她已感到厭倦,共同的習慣卻使他對她越來越依戀,而且她也應該想到,友好分手的基本要素之一是出走時通知對方。然而她害怕在通知對方時受到阻擋。任何女人都會意識到,她對男人的影響力愈大,她離開他的辦法便只能是逃走。因自己是主宰者而逃匿,情況正是如此。當然,在她前不久引起的厭倦感和因她的出走而產生的重新得到她的狂熱要求之間存在的距離之大的確是聞所未聞的。除去在寫作這個作品時闡述的原因和另外一些即將闡述的原因之外,還存在著別的原因。首先,出走往往發生在冷漠——確實存在的或自己認為存在的——發展到極端,就像鐘擺擺到極限一樣的時刻。女人想「不,再也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了」,男人口口聲聲說要離開她,或正在考慮離開她;倒是她先離開了。於是,鍾又擺到了另一個極端,距離也大到了極限。可是轉瞬間鐘擺又回到了原處;從而再一次超越了業已闡述的原因,這該多麼自然!心在跳;而且出走的女人已不再是離家前那個女人了。她在我們身邊已經過慣了,卻猛然發現別樣的生活滲進了她的生活,而且她不可避免地要參與這樣的生活,也許正是為了參與這種生活她才離開我們的。這一來,出走的女人那全新的豐富多采的生活又回過頭來影響還留在我們身邊的女人,也許還在策劃這個女人的出走。我們可以推測的一系列心理現象與她和我們的共同生活密不可分,與我們毫不隱諱的對她的厭倦情緒和我們的忌妒心也聯繫緊密(這種忌妒心使曾被好幾個女人拋棄的男人幾乎每次都以同樣的方式被拋棄,因為他們的性格和反應都相同,這一點是可以估計到的;人人都有自己受騙的方式,正如人人都有自己感冒的方式),這一系列我們認為並不神秘的心理現象有可能與我們並不清楚的一系列事實相符。她在某一段時間可能和某個男人或某個女人保持著聯繫,筆頭的或口頭的,或通過信使。如果她已和某某先生約定,在她去見某某先生的頭一天由這位先生先來看我,她就可能正在等待某種信號,而我說「某某先生昨天來看過我」就在無意間給了這個信號。有多少可能成立的假設啊!也僅僅是可能罷了。我慣於構思事實,當然只在可能的範圍之內,以至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某天我誤拆了一封別人寫給我的某個情婦的信,信是用約定好的口氣寫的:「繼續等著招呼我去聖盧侯爵家,請在明天來電話通知。」於是我據此又架構起某個出逃計劃來;聖盧侯爵的名字只是說明另外一件事的記號,因為我這個情婦並不認識他,不過曾聽我說起過他,再說信上的簽名是個什麼綽號與語言形式毫不相干。事實上這封信並不是寫給我的情婦而是寫給家裡另一個人的,上面的名字和我情婦的名字不一樣,送信的人看錯了。這信並非用互相約定的暗號而是用很糟糕的法文寫的,因為寫信的是個美國女人,的確是聖盧的一個女友,他告訴過我。這個美國女人寫信的奇特方式使一個完全真實然而陌生的名字看上去像個綽號,因此我在這大的猜測是徹頭徹尾地錯了。然而我在腦海裡把這些純屬虛構的情況串聯起來的思維框架本身卻極其正確而且不折不扣地合乎實際,因此,三個月之後,當我的情婦(她當時是準備作我的終身伴侶的)離開我時,她出走的方式和我最初想像的出走方式竟一模一樣。來了一封信,信的特點和我錯誤地賦予前述那封信的特點如出一轍,只是這封信的確具有暗號的意思,云云。
這是我平生最大的不幸。不過,無論如何,這不幸引起的痛苦也許會被探究不幸根由的好奇心所超越:阿爾貝蒂娜所渴求的,她重新找到的人是誰呢?不過這一樁樁大事的根由好比大河的源頭,我們走遍天涯也屬枉然,源頭是找不到的。阿爾貝蒂娜是否早就在如此這般地預謀出逃了?我還沒有說(因為當時我覺得那一切純屬裝腔作勢或情緒不佳,弗朗索瓦絲認為那叫「賭氣」)從她不再擁抱我的那一天起,她的神氣就像埋死鬼入土一般,直挺挺的,呆呆的,連最簡單的事情她說起來聲音都是悲悲切切的,動作也十分緩慢,而且再也不微笑了。我不能說有什麼事實足以證明她與外面串通一氣。弗朗索瓦絲後來倒是對我說過阿爾貝蒂娜出走的前兩天她曾去過姑娘的房間,房裡空無一人,窗簾放下來了,但房裡的氣味和響聲說明窗戶是開看的。原來阿爾貝蒂娜在陽台上。但是看不出她可能從陽台上同誰聯繫,而且放下窗簾打開窗戶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她知道我害怕穿堂風,即使窗簾對我幫助不大,它們總可以防止弗朗索瓦絲從走廊裡看見百葉窗開得如此之早。不,我什麼也看不出來,除去一個小小的情況,不過這情況也僅僅能證明她頭一天就知道她要出走罷了。就在那頭一天的晚上,她趁我不注意從我房裡拿走了大量的紙和包裝用的布,而且一整夜都用這些東西包紮著她那些數不清的浴衣和梳妝衣以便早晨出走。就這一個情況,僅此而已。這天晚上她幾乎是強迫我收下了她還我的1000法郎欠款,我沒有重視這件事,這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因為在錢的事情上她是極為認真的。
是的,她在頭天晚上拿走了包裝紙,但她知道自己要走卻並非從那晚開始!因為她的出走並非出於傷感而是源於決心,她為準備出走而下決心放棄她曾經夢寐以求的生活,正是這種決心使她看起來那樣黯然神傷。帶看這樣的傷感她在我面前幾乎是一本正經的,冷冰冰的,只有最後一個晚上例外,這天晚上她在我身邊呆的時間比她希望的要長些——她老願意延長,這使我感到吃驚——,回去時她在房門口說:「別了,小寶貝,別了,小寶貝。」不過我在那一刻並沒有警覺。弗朗索瓦絲告訴我,第二天早晨阿爾貝蒂娜對她說她要離開時(但這也可以解釋為疲勞所致,因為她一直沒有脫衣服而且整夜都在包裝她的東西,包裝除了她需要向弗朗索瓦絲索要的不在她房裡和盥洗間裡的東西之外的所有東西),她仍舊那麼悲悲慼戚,而且比前些日子還要僵直,還要呆板,因此在她說「別了,弗朗索瓦絲」時,弗朗索瓦絲以為她快要倒下去了。一個人在瞭解了這些情況之後便會懂得,他眼下如此不喜歡某個女人,不喜歡的程度甚至超過所有那些在最平常的散步場合邂逅相遇的女人,而且為因她而犧牲那些邂逅相遇的女人大生其氣,正是這個女人倒反而可能是他百倍千倍中意的女人。因為這已經不再是某一種樂趣——這種樂趣由於習慣,也許由於尋樂對象的平庸而變得毫無價值——和別樣的樂趣,即誘人的、令人陶醉的樂趣之間的問題,而是這種誘人的,令人陶醉的樂趣與另一種更為強烈的東西,即對痛苦的憐憫之間的問題。
我一面指望阿爾貝蒂娜今晚回到這裡,一面忙不迭去做最緊迫的事,同時又用新的信念去醫治失掉與我共同生活至今的人引起的心靈創傷。我保存自身的本能反應無論多快,在聽到弗朗索瓦絲談及此事時,我仍然在瞬間感到孤立無援,而且我此刻知道阿爾貝蒂娜今晚即將返回也無濟於事,我在尚未告訴自己她將返回的那一刻感覺到的痛苦(就是剛聽到:「阿爾貝蒂娜小姐要回了她的箱子,阿爾貝蒂娜小姐走了」的那一刻)又自動在我心裡復甦了,痛苦的情狀和過去的相同,換句話說,就彷彿我對阿爾貝蒂娜即將返回還一無所知似的。她也的確應該回來,不過得由她自己主動回來。不管可能發生什麼情況,讓她看出我在命人採取措施,在企求她回來,這都會事與願違。的確,要放棄她,我再也沒有象放棄希爾貝特時那樣的力量了。我所希望的是結束這種肉體的痛楚,我那遠不如從前健康的心靈再也不能忍受這種痛楚了,這一點甚至比重見阿爾貝蒂娜更為重要。而且,無論是工作還是別的事情,由於我總是使自己習慣於不抱任何奢望,我變得更為軟弱了。不過這種痛楚劇烈的程度之所以使別種痛苦望塵莫及,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最重要的恐怕還不是因為我和德-蓋爾芒特夫人以及希爾貝特都沒有共同享受過肉體的快樂,而是因為我並沒有天天或時時刻刻見到她們,沒有可能因而也沒有這種需要,在我對她們的愛情裡缺少「習慣」這個巨大的力量。我的心既已無力奢望什麼,也不樂意忍受痛苦,它能夠覓得唯一可能的解決辦法也許只能是不惜代價讓阿爾貝蒂娜回家,既然如此,倘若昔日在處理和希爾貝特的關係時我沒有選擇與此相反的途徑(自願放棄或逐漸忍受),我也許會認為這相反的途徑簡直就是小說裡的解決辦法,在生活裡這種辦法是不可能存在的。我從而明白這另外一種解決途徑也是可以接受的,而且可以被同一個人接受,因為現在的我幾乎還是過去的我。然而時光也起了作用,時光已經使我衰老,時光也曾促使阿爾貝蒂娜在我倆的共同生活中長久不懈地伴隨在我身邊。我雖然不願意放棄她,我和希爾貝特相處時保留下來的起碼的自豪感卻促使我不願因命人求阿爾貝蒂娜回來而成為令她嫌惡的玩物,我想讓她回來而又不顯出我一心盼她回來的樣子。於是我連忙起床省得浪費時間,但痛苦又使我停了下來:我這還是第一次在她離家之後起床呢。不過我還是得趕快穿上衣服以便去阿爾貝蒂娜住處的門房那裡打聽消息。
痛苦,是人承受精神打擊的延續,痛苦渴求著改變形式;人們總希重通過做計劃,打聽消息而使痛苦化為烏有;也願意它生發出不計其數的變形,這比保持原封不動的痛苦要求的勇氣要少一些,帶著苦惱躺在床上,這床顯得好狹窄、好硬、好冷。我又站了起來,在屋裡我每動一步都得無比小心,我坐下時總是設法避免看見阿爾貝蒂娜的椅子和那架自動牌鋼琴,她總是把她那雙金色的高跟拖鞋踏在鋼琴的踏板上,這是唯一的一件她用舊了的東西,她用過的東西彷彿全都想以我的回憶教給它們的特殊語言用不同的表達方式向我轉述,再一次向我通報她出走的消息。我不去看,卻看見了這些東西;我渾身無力,我跌坐在一把藍綢緞安樂椅上,一個鐘頭之前,就在這間臥室裡,一縷陽光使周圍變得朦朧迷離,在半明半暗之中,椅子上淡淡的籃色曾使我沉入夢鄉,我當時那麼熱切留戀的夢景此刻卻離我如此遙遠。唉!在這一剎那之前,一向只有阿爾貝蒂娜在我身邊時我才會坐在這裡。所以我此刻再也不能留在這裡了,我站了起來;這一來,每時每刻都有一個組成無數個微不足道的「我」中的成員還不知道阿爾貝蒂娜已經出走了,必須將這事通報他;必須——如果他們都是陌生人而又不具備我那種對痛苦的敏感、這種通報就不會那麼殘酷——宣告這個不幸適才已降臨到所有這些人,所有這些還不知道此事的「我」頭上了;必須讓他們之中的每一個人都第一次聽到這幾個字:『阿爾貝蒂娜要回了她的箱子」(我在巴爾貝克曾看見人們裝這些棺材形狀的箱子,這些箱子正好放在我母親的箱子旁邊),「阿爾貝蒂娜走了」。我有必要向每一個人通報我的悲傷,這種悲傷絕不是從那些令人沮喪的總的情況裡任意得出的悲觀的結論,而是一種特殊印象的斷斷續續的不由自主的復甦,這種印象自外而來而且不是由我們自己選擇的。在這些「我」中,有幾個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見到了。例如(我沒有想到今天是我理發的日子),理發時的「我」。我早已把這個「我」置諸腦後了,這個「我」的到來引起了我一陣嗚咽,有如一個早已退休的僕人來到剛死去的主人的葬禮上。我隨耶猛然回想起,一星期以來,我有時突然驚恐萬狀,而我對自己卻不承認這種恐懼。每逢這樣的時刻,我又和自己爭辯說:「預先假設她會突然出走不是徒勞嗎!這是荒謬的。假如我把她托付給一個明白事理的聰明人(如果我的嫉妒心沒有妨礙我吐露真情,我也許真會這樣行動以求得心境的安寧),這個受托的人一定會說:『您簡直發瘋了。這絕不可能。』(的確,我們之間從沒有發生過口角。)一個人出走總有他的動機。他會說出這個動機。他也會給你回答的權利。人不會像這樣走掉的。不,這是幼稚之舉。這才是獨一無二的荒謬絕倫的假設呢。」但是每天早上我打鈴時只要看見她還在那裡,我卻會寬慰地歎一口長氣。弗朗索瓦絲把阿爾貝蒂娜的信一交給我,我立即相信這一定是那件不可能的事,是她的出走,應該說幾天前我就察覺到這次出走了,儘管我有多種合乎邏輯的理由使自己感到放心。我一直在琢磨這件事,而且在絕望中幾乎有一種對先見之明的滿足,有如一個謀殺犯明知自己不可能被發現卻仍舊憂心忡忡,這時他突然在召見他的預審法官那裡看見他的受害者的名字寫在案卷的開頭……
我一心希望阿爾貝蒂娜是去土蘭她姨母家了,在那裡她起碼可以受到足夠的監督,從而在我去把她領回來之前不至於出什麼大的紕漏。我最怕她留在巴黎,也怕她去了阿姆斯特丹或蒙舒凡,也就是怕她逃走以後一頭鑽到某個我連初步情況都沒有掌握的男女私通的鬼把戲裡去。不過說實在的,我口頭說出巴黎、阿姆斯特丹,蒙舒凡這許多地方,我心裡想的卻是一些她真正可能去的地方;因此,當阿爾貝蒂娜的門房回答說她已去了土蘭時,這個我自以為希望她去的住處倒似乎變得比所有的地方都更可惜了,原因是她去那裡已確實成了事實,在對現實確信不疑和對未來毫無把握的雙重煎熬下,我第一次想像阿爾貝蒂娜已開始了她夢寐以求的獨立於我的生活,也許會長期,也許永遠,在這樣的生活裡她也許會變成一個未知數,從前我老是被這個未知數弄得心緒不寧,而同時我又有幸佔有和撫摸屬於這未知數的外形的東西,也就是那難以捉摸的被我得到的溫柔面龐1。正是這未知數構成了我愛情的基礎。至於阿爾貝蒂娜本人,她只有掛了她的姓名才可能在我身上生根,除了睡眠之後甦醒那罕有的休息時刻,這個姓名什麼時候都銘刻在我頭腦裡而且永不停息。倘若我出聲地思索,我會不停地念叨這個名字,我的絮語很可能會單調而愚蠢到彷彿我變成了一隻鳥,一隻寓言中的鳥,它無休無止地叫著它作為人時曾經愛過的女人的名字。你一個人在心裡念叨這個名字,沒有念出聲,因此你彷彿在自己心上刻寫這個名字,而且彷彿讓名字留在了自己的腦海裡,末了,你的腦海就像一堵被人亂畫過的牆一樣佈滿了寫過上千遍的所愛者的名字。你時時刻刻都在思想裡寫著這個名字,幸福的時候寫,不幸的時候寫得更勤。在重複叨念著這個除了已知的內容並沒有什麼新意的名字時,你會感到一種不斷產生的需求,不過時間一長你也會感到疲倦。我此刻甚至沒有去想肉體的快感;在我頭腦裡我甚至沒有看見阿爾貝蒂娜本人的形象(可她卻是使我內心如此煩亂不安的人),連她的肉體我都沒有看見。如果我願意分別探討與我的痛苦緊密相聯的想法——總是會有這類想法的——,我很可能交替著去探討,一方面猜測她是在什麼樣的心境裡出走的,她有沒有返回的意思;一方面考慮接她回來的辦法。儘管我們認為和我們的苦惱有關聯的人在我們的苦惱裡僅僅佔據微不足道的位置,也許正是在這微不足道的地方就存在某種標誌和真相。事實上她個人在這種苦惱裡也的確算不了什麼;某些偶然因素使我們想到她時便感到激動和苦惱,而習慣又把這種激動和苦惱與她緊緊地聯繫起來,這激動和苦惱的過程本身才幾乎是壓倒一切的。可以證明這一點的是(比在幸福中感到厭倦更足以證明),當我們認為問題(這問題那麼無聊,我們簡直不準備再提它了)都出在她本人身上時——激動和苦惱的過程這時都已被遺忘,起碼是由她引起的激動和苦惱的過程已被遺忘,因為這種感情過程已經重新發展並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見不見這個人,是否得到她的尊重,是否能支配她,這一切在我們眼裡都顯得無關緊要了。在此之前,當這種激動和苦惱還附著在她身上時,我們滿以為我們的幸福取決於她:這幸福其實只取決於我們的苦惱是否已經終結。到那時,我們的無意識便會比我們本人還要高明,因為在這出連我們的生命本身都可能取決於是否找到她以免再等待她的可怕的悲劇裡,這無意識會把被愛的女人的形象,把那個可能已被我們遺忘,也可能不為我們所瞭解或被我們認為很平庸的形象變得極其渺小。女人形象變得渺小乃是愛情發展方式的合乎邏輯而又必然的效應,也是對這份愛情的主觀性的鮮明諷喻——
1在阿爾貝蒂娜住處的門前我發現有一個窮人家的小女孩瞧著我,她的神氣那麼可愛使我不禁問她是否願意去我家裡,我若遇到一隻眼神十分忠實的狗也可能會這麼做。她似乎很高興。到家後我把她放在膝頭搖了一陣,可是她使我過分強烈地意識到阿爾貝蒂娜的失蹤,因此她呆在這裡很快就讓我感到無法忍受了。於是我給她一張500法郎的鈔票之後便讓她走了。然而過不多久我又想,如果有另外某個小女孩呆在我身邊,我便再也不會感到孤單,也不會感到沒有純潔無邪的伴侶支持,這唯一的夢想竟支撐我忍受了也許阿爾貝蒂娜得有一陣子回不來的想法。——作者注。
她出走的意圖無疑很像百姓們以組織示威為手段從而達到談判目的的意圖。她之所以出走可能只是為了從我這裡得到更優裕的生活條件,更多的自由和奢侈品。果真如此,我們兩人中穩操勝券者必定是我,只要我有力量等待,等待這樣的時刻到來,那時,她眼見一無所獲便會自動回歸。如果說在只重打贏的牌桌上或戰爭裡人們還能頂住虛張聲勢,那麼既有愛情也有嫉妒和痛苦的情況卻不能與之同日而語。為了等待,為了「維持」,我可以讓阿爾貝蒂娜遠離我生活好幾天,也許好幾個星期,可是這一來我卻在破壞我一年多來抱定的目標——不讓她自由一個鐘頭。如果我給她提供時間,提供方便,使她能隨心所欲地欺騙我,我所採取的全部預防措施也就變得徒勞了;即使她最終讓步了我卻再也忘不了她單身生活的那段時間,而且就算我終於佔了上風,但過去那段時間仍無可挽回,即是說我還是失敗者。
至於接回阿爾貝蒂娜的辦法,我曾假設她之所以出走無非是為了得到更優裕的生活條件之後再回來,這種假設顯得越有道理,這些辦法就越具有成功的機會。那些認為阿爾貝蒂娜不真誠的人,比如弗朗索瓦絲,他們一定會認為這種假設很有道理。然而在我瞭解情況之前,我的理智已把她的某些惡劣情緒和某些姿態理解為她在計劃出走,而且會一去不復返,如今出走既已成為事實,我在理智上也就很難相信這是裝出來的了。我說的是我的理智而非我本人。我之所以格外需要這種認為她裝作出步的假設,是因為這種假設的可能性更小些,而且儘管這種假設在可能性上略遜一籌,它在力量上卻可以穩操勝券。一個人眼見自己已到了深淵的邊沿而上帝又似乎拋棄了他時,他會毫不遲疑地去等待上帝賜予奇跡1——
1我承認,面對這一切,儘管我比誰都痛苦,我卻是一個最麻木不仁的偵探。
然而阿爾貝蒂娜出走也沒有促使我重新獲得我因習慣請別人監視她而業已失去的偵探才能。現在我思考的只有一件事:委託另一個人去尋找她。這另一個人便是聖盧。他同意了。許多天來的焦慮轉給了別人,這使我感到喜悅,我開始走動了,成功的把握使我的手突然變得和往日一般幹幹的,再也不像我聽見弗朗索瓦絲說「阿爾貝蒂娜小姐走了」時那樣汗濕了。
人們總還記得,我當時決心和阿爾貝蒂娜同居甚至決定娶她是為了留住她,瞭解她在幹什麼,是為了阻止她重犯和凡德伊小姐之間的老毛病。這是一件我無論設想得多糟也沒有勇氣想像的事(這簡直令人吃驚,就像忌妒心成天做著各種莫名其妙的虛假揣測,一旦讓它去發現真實情況它卻又缺乏想像力了。):在巴爾貝克時她向我洩露了使我錐心泣血的秘密,她談起來卻彷彿這是一件極為自然的事;儘管這是我一生中經歷過的最悲痛的事,我總算也裝出了認為這事極為自然的樣子。不過這種愛情既然主要產生於阻止阿爾貝蒂娜幹壞事的需要,它後來也就保留了這最初根由的痕跡。同她一起生活於我並不重要,只要能阻攔這個「可能的潛逃者」到處亂跑就滿足了。為了阻止她亂跑,我依靠那一夥與她同行不離她左右的人的眼睛,只要這些人晚上給我打一個令我放心的小報告,我的憂慮便會煙消雲散,情緒也會好起來。——作者注。
我自己認定,無論我做什麼,阿爾貝蒂娜都會在今天晚上回到我家,因此我暫時節制了弗朗索瓦絲對我說阿爾貝蒂娜出走時引起的痛苦(因為當時我毫無思想準備,一時間竟相信這是一次永不返回的出走)。然而間斷一會之後,這最初的痛苦又以獨立不羈的架勢自動向我襲來,而且仍舊那麼令我難以忍受,因為我剛聽到她走了時還沒有自我安慰地許願當晚就把她接回來。這句話本來可以緩解我的悲痛,但當時我的悲痛對這句話還一無所知。為了實施促她返回的辦法,我勢必再一次裝出似乎我不愛她的樣子,對她的出走也似乎並不感到痛心,而且還勢必繼續對她撒謊。這樣做當然不是因為我這些姿態向來很成功,而且因為自我愛上阿爾貝蒂娜以後我一直在如此行事。我個人愈是佯裝出已經放棄她的神氣,我在採取促她返回的措施時便愈能做到果斷有力。我準備給阿爾貝蒂娜寫一封告別信,在信中我要把她的出走看作是最後的分手,與此同時我要派聖盧以背著我的方式去向邦當夫人施加最粗暴的壓力迫使阿爾貝蒂娜盡快回家。不錯,我在希爾貝特身上曾做過這種危險的試驗,信上的冷淡在開初是裝出來的,最後卻弄假成真了。這個經驗本來應當阻止我給阿爾貝蒂娜寫與那些信件同樣性質的信。然而所謂經驗,無非是在我們自己眼前揭露我們自己性格的特點,這特點自然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而且出現得格外明顯,因為我們已經為自己揭示過一次了,這一來第一次引導過我們的自發動作就會在記憶的各種形式的啟示下得到加強。人類最難逃避的抄襲行為,對個人(甚至對堅持錯誤而且不斷加重錯誤的百姓)來說,那便是對自己的抄襲。
我知道聖盧在巴黎,一聽我召喚,他即刻來到了我家,他還是像在東錫埃爾時那麼麻利,高效率,而且他同意馬上動身去土蘭。我把下面的考慮告訴了他。他應當先去夏特勒羅請人指點邦當夫人的住址,去那裡時得先等阿爾貝蒂娜出門,因為她有可能認出他來。「你說的這個姑娘難道認識我?」他問我。我對他說恐怕不認識。這個行動計劃使我滿心歡喜,不過這個步驟和我的初衷是絕對矛盾的:我最初是想設法不露出準備派人尋找阿爾貝蒂娜的神氣;而此舉卻不可避免地會顯出這種神氣。不過和「本應做的事」相比,這次行動有不可估量的優越性,它使我有可能對自己說我派去的人即將看見阿爾貝蒂娜,而且一定會把她帶回來。倘若我一開始就把我內心的活動看得很透徹,我也許早就考慮到了這藏在暗處的被我認為糟糕透頂的解決辦法將會優先於忍耐解決辦法,我之所以決定採取此法,是因為我缺乏忍耐的毅力。一個姑娘整個冬天住在我家而我竟對他隻字未提,聖盧對此已露出了吃驚的神情,另一方面他過去常對我提起巴爾貝克的年輕姑娘而我卻從未回答他說「她就在這裡」,因此他很可能因力我對他缺乏信任而感到不悅。其實邦當夫人很可能對他談起巴爾貝克。然而我是那樣急不可耐地希望他動身,希望他到達那裡,因而根本不去想,也無法考慮這次旅行可能產生的後果。至於他是否會認出阿爾貝蒂娜(他當時在東錫埃爾和她邂逅時總是執拗地避免注視她),都說她變化很大而且長胖了,所以這不大可能。他問我有沒有阿爾貝蒂娜的肖像,我開始說沒有,以免他有暇根據我在巴爾貝克那段時期前後拍的一張照片認出阿爾貝蒂娜來,不過那時他只是在火車車廂裡隱隱約約見到過她。可是我又想,那張照片上的阿爾貝蒂娜既不同於巴爾貝克的阿爾貝蒂娜也不同於現實的充滿活力的阿爾貝蒂娜,他既不可能從照片上認出她也不可能在現實生活裡認出她。在我替他尋找照片的當兒,他用手輕輕摸了摸我的額頭表示安慰。他猜出我很痛苦而為我難受,這使我十分感動。首先,儘管他和拉謝爾分手了,他當時的感受卻遠沒有消逝,因此他對這類性質的痛苦抱有一種同情,一種特殊的憐憫,有如人們同病相憐分外親切。再說他是那麼心疼我,一想到我的苦惱他就無法忍受。因此他對給我招致苦難的人懷著一種又怨恨又讚賞的複雜感情。在他的想像裡我是如此高傲的人,要想使我屈服於另一個人,這個人必定在各方面都不同凡響。我的確想過他可能認為阿爾貝蒂娜的像片漂亮,然而由於我畢竟想像不出她會使他產生象海倫使特洛伊老人們產生的那種印象,我在尋找照片時便謙遜地說:「噢!你瞧,你可別胡思亂想,首先,照片很糟糕,其次,她並不出眾,不是什麼美人,她主要是人很可愛。」「喔!不,她一定與眾不同,」他帶著天真而真誠的熱情說,同時竭力想像著這個能使我如此絕望如此激動的人是什麼樣子。「我怨她使你難過,不過這也是始料所及的,像你這樣一個週身都是藝術細胞的人,萬事萬物都得首先愛它的美而且愛得那麼執著,你要是在一個女人身上發現了美,你注定會比誰都痛苦。」我總算找到像片了。「她肯定很出色,」羅貝爾繼續說這話時還沒有看見我遞給他的照片。他突然瞥見了,他拿著照片看了片刻。他的臉部表情由詫異一直發展到驚得目瞪口呆。「怎麼,這就是你愛的姑娘?」他終於說出了這句話,由於害怕惹我不快,他克制了語氣裡吃驚的感情。他沒有作任何評論,只露出通情達理和謹慎的神氣,當然不可避免地有那麼點輕蔑,一種面對病人而產生的輕蔑——即使這個病人在生病之前一直是個很出眾的人而且是您的朋友——不過病人同這一切已經毫不相干了,因為他得了躁狂型精神病,他向您談到出現在面前的天上來客,而且繼續盯著一個地方看這個天上來客時,您這個健康的人卻只會看見那兒是一床鴨絨被。我立即明白了羅貝爾為什麼吃驚,這正是我看見他的情婦時感受過的驚異,唯一不同的是我發現他的情婦是我早已認識的女人,而他卻以為自己從未見過阿爾貝蒂娜。不過我和他在同一個人身上看見的東西無疑也有很大的差異。當初在巴爾貝克,我在注視阿爾貝蒂娜時確曾賤兮兮地把我的味覺、嗅覺和觸覺摻進對她的視覺裡,這已是遙遠的往事了。自那以後,又摻進了更深沉、更甜蜜、更難以形容的感覺,隨後便是痛楚感。總之,有如一塊被雪包圍的石頭,阿爾貝蒂娜乃是我內心裡構想的一個巨大工程的中心發電機。羅貝爾的視力是達不到這種感覺層次的,他能看見的只是糟粕,而這種層次的感覺又反而妨礙我去察覺這些糟粕。羅貝爾在看見阿爾貝蒂娜的照片時,使他發窘的並不是特洛伊老頭們看見海倫走過而且說:
「我們的損失怎及她秋波一轉,」
時那樣的激動,而恰恰是相反的激動,這種激動心情使他說出:「怎麼,就為這個他竟如此煩惱,如此傷心,竟幹出這許多傻事!」的確應該承認,當一個人引起我們所愛之人痛苦,毀了他的生活,有時還給他招致死亡的可能時,看見這樣的人而作出這種反應是遠比特洛伊老頭們的反應更常見的,一句話歸總,這是慣例。這不僅因為愛情是個人的事,也不是因為我們沒有感受愛就自然而然認為可以避免愛情而且對別人狂熱的愛說長道短。不,那是因為,當愛情達到能引起這種痛苦的程度時,介乎女人的面龐和情人的眼睛(這個像雪覆蓋水泉一樣包藏和隱匿愛情的巨大的痛苦之卵)之間的感覺工程已經推進得相當遙遠,遠到情人的眼光停留的位置,他領略歡樂和痛苦的位置與別人能夠看見這愛情的位置之間的距離等於太陽本身的位置和太陽強光使人能看見天上的太陽所在的位置之間的距離。此外,在這段時間,憂傷和柔情使情人對對方最壞的變化也視而不見,而在這憂傷和柔情蜜意的蛹殼裡,對方的面龐已逐漸衰老,逐漸變化。因此,如果說情人初次邂逅時見到的容貌和他在後來的戀愛的痛苦中看見的容貌距離甚大,從相反的意義上說,這容貌和不相干的人此刻看到的容貌同樣大相逕庭。(如果羅貝爾在照片上看到的不是一個年輕姑娘而是一個老態龍鍾的情婦,情況又會如何呢?)甚至不必和這個使男人如此神魂顛倒的女人有一面之緣,只要見到她的照片我們也同樣會大吃一驚。我們瞭解她往往像我的叔祖父阿道夫瞭解奧黛特一樣。看法上的差異不僅涉及體型面貌,而且涉及性格,涉及個人的重要性。使熱愛她的男人痛苦的女人完全可能和不關心她的人相處甚篤,比如奧黛特,在斯萬眼裡她是那麼冷酷無情,而我的叔祖父阿道夫卻認為她是慇勤的「穿粉紅袍子的女人」,或者說一個女人完全可能讓愛她的男人像怕神一樣戰戰兢兢地估摸再三才敢作出有關她的決定,而這個女人在不愛她的男人眼裡簡直就是個無足輕重的女人,男人讓她幹什麼她都樂意干,就像聖盧的情婦之於我一樣,我在她身上只看見了別人對我多次推薦過的「大氣派的拉謝爾」,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和聖盧在一起時,想到有人會因為不知道這樣一個女人某個晚上幹了些什麼,她和某人談了些什麼悄悄話,她為什麼會有絕交的念頭而內心受煎熬,我感到萬分驚詫。與此同時,我又感到一切往事,這裡指阿爾貝蒂娜的往事,也就是使我的心靈,使我的生命帶著令人震顫而又十分笨拙的苦痛趨而附之的往事,在聖盧看來恐怕也是無足輕重的,也許有一天在我自己眼裡也會變得毫無意義;我感到我在今後考慮阿爾貝蒂娜的往事是重要還是毫無價值時,我此刻的思想狀態也許會逐漸朝聖盧現在的思想狀態過渡,因為對聖盧究竟可能怎麼想,對情人以外的所有人會怎麼想我都不抱幻想。而且我不會為此過分傷心。我們就別管毫無想像力的男人怎麼評價俊俏女人了。我還記得有一幅天才的肖像畫對眾多的生活現象所作的悲劇性的闡釋,這幅肖像並不如埃爾斯蒂爾為奧黛特畫的肖像那麼逼真,說它是情人的肖像還不如說它是使人扭曲的愛情的寫照。這幅肖像唯一的缺陷——而許多肖像畫都沒有這個缺陷——是它的作者既不是偉大的畫家又不是情人(據說埃爾斯蒂爾就是奧黛特的肖像畫作者和情人)。這種不逼真已被一個情人的一生所證實,被一個誰也不理解其狂熱愛情的情人的一生,被斯萬的一生所證實。然而只要情人像埃爾斯蒂爾那樣同時又是畫家,謎底就揭示出來了,您終於在這個女人身上看見了凡夫俗子從未見過的雙唇,誰也不熟悉的鼻子和您意想不到的儀容。這幅肖像說:「我愛過的,讓我苦惱的,我時刻見到的正是這個。」我曾在思想上試圖把聖盧已經補充給拉謝爾的他自己的東西再充實到她身上,我現在卻想以逆反的動作從構成阿爾貝蒂娜的成份裡剔除我的心靈和精神對她的貢獻,同時想像著她在聖盧面前會是個什麼樣子,就像回想拉謝爾在我面前是個什麼樣子一樣。可是這又有什麼重要性呢?就算我們看見了種種區別,我們會相信它們嗎?從前在巴爾貝克時,阿爾貝蒂娜常常在安加維爾的拱廊下等候我,我一到她便跳進我的車裡,那時她不僅沒有「發胖」,由於過度的鍛煉她還消瘦得過了頭;她那麼瘦削,一頂蹩腳的帽子使她顯得醜陋,帽子下面只露出一小段難看的鼻子,只能從側面看見她白白的雙頰,活像白色的蟲子。我在她身上發現不了多少她自己的東西,但還是可以從她往我車上那一跳裡得知這是她,她準時赴約了,並沒有去別的地方;而這些也就足夠了;人總是太眷戀過去,太執著於共同度過的逝去的歲月,因而也就不需要這女人的全部了;他只希望肯定這是她,沒有搞錯身份,在熱戀著的人們眼裡這一點比美貌重要得多;面頰可以深陷下去,身體也可以變得乾瘦,甚至對那些起初被認為以征服美人而不可一世的人來說,那一小段鼻子,那集中體現了女人永恆人格的標誌,那代數的精萃,那個常數,這一切已足夠使一個受到最高層社交界歡迎而本人又愛社交的男人支配不了自己的任何一個夜晚了,因為他得把時間都花在給他所愛的女人反覆梳妝打扮上,直到他睡著為止,或者乾脆只為呆在她身邊而和她在一起,或者只為她和自己在一起,只為她不和別的人在一起。
「你可以肯定,」他對我說,「我能如此這般地把3萬法郎通過這女人捐給她丈夫的競選委員會嗎?她竟會缺德到這種程度?你如果沒有搞錯,3000法郎足夠了。」「不,我求求你,為了辦好這件讓我那麼揪心的事情你就別省錢了。你應該這麼對她說,而且這也有部分的真實性:『我的朋友向一位親戚要了這3萬法郎捐給他未婚妻的姨父。親戚是因為這次訂婚才給他這筆錢的。他請我把這筆款子捎給您以免阿爾貝蒂娜得知此事。現在阿爾貝蒂娜離開他了,他真不知如何是好。如果他不娶阿爾貝蒂娜,他就不得不將這3萬法郎退回去。如果他娶她,哪怕為了形式她也應該立即回去,因為出走時間拖下去會產生不良後果。』你以為這是故意編造的嗎?」「不,」聖盧回答我,出於好意,出於謹慎,也因為他明白情況往往比人們想像的更令人費解。
無論如何,正如我對他說過的,這3萬法郎的事絕不可能沒有很大的真實性。這是可能的,但卻並非現實,而這部分真實性恰恰是謊言。不過我和羅貝爾互相撒謊也和所有這類交談裡人們互相撒謊一樣,在這樣的交談裡,一個朋友總是真誠希望幫助陷入失戀痛苦的朋友。作為顧問、支持者、安慰者的朋友同情友人的不幸但並不去感受這種不幸,他越樂於幫助友人便越撒謊。朋友向他談出了需要些什麼才能得到幫助,然而,也許正是為了得到幫助他才隱瞞了許多事情。真正幸福的畢竟還是不辭辛苦出門跑腿的人,還是在外完成任務的人,這種人是沒有內心痛苦的。此刻我充當了羅貝爾在東錫埃爾充當過的角色,當時他認為拉謝爾離開了他。「歸根結底,還是得照你的意思辦;我如果當眾受到侮辱,為了你我也先認了。再說,我本人認為這筆毫不隱諱的交易有些滑稽也無妨,我很清楚,社交界裡一些公爵夫人,甚至最篤信宗教的公爵夫人,為3萬法郎也可能做出比叫外甥女別呆在土蘭更麻煩的事。總之,能為你效勞我感到格外高興,因為只有這樣你才會同意來看我。如果我結婚了,」他補充說,「我們難道就不能多見面啦,難道你就不把我的家當成你的家了?……」他突然停下不說了,我猜想,也許因為他想到如果我也結了婚,阿爾貝蒂娜恐怕不能和他的妻子建立親密的關係。這時我才憶起康布爾梅家的人對我說過的話,他可能和德-蓋爾芒特親王的女兒結婚。
看了火車時刻表,他只能在晚上動身。弗朗索瓦絲問我:「要不要從書房撤走阿爾貝蒂娜小姐的床?」「正相反,」我說,「得給她鋪床。」我希望阿爾貝蒂娜隨時隨刻都能回來,我甚至不願讓弗朗索瓦絲懷疑這點。必須讓人感到阿爾貝蒂娜的出門似乎是我們之間商定的,她這次出門絲毫不意味她不那麼愛我了。然而弗朗索瓦絲卻用即使並非不相信起碼也是疑惑的神情注視著我。她也有她的兩種假設。她張開鼻孔嗅出了我們之間的齟齬,她也許早就感覺到了。她之所以還沒有對我們的不和深信不疑,也許只是因為她像我一樣難以完全相信可能使自己非常快活的事。
聖盧剛上火車我就在候見廳碰見了布洛克,可是我並沒有聽見他按門鈴,這一來我又不得不接待他一會。前不久他曾遇見過我和阿爾貝蒂娜(他在巴爾貝克就認識她)在一起,那天她情緒很不好。「我和邦當先生共進過晚餐,」他對我說,考慮到我對他還有些影響,我對他說他外甥女對你不那麼好了,這使我感到難過,他應該在這方面對她提出些要求。」我氣憤極了:他這些要求和埋怨破壞了聖盧行動的一切效果,而且在阿爾貝蒂娜那裡直接把我放在了被告席上,就好像我在懇求她似的。最倒霉的是弗朗索瓦絲還呆在前廳,她一定聽見了這一切。我把布洛克責備得體無完膚,我對他說我絲毫沒有托他辦這件事的意思,而且事實經過也並非如此。從這一刻起布洛克再也沒有停止過微笑,我認為這微笑與其說是出於快樂不如說是出於因惹惱我而感到的不安。他笑著,同時對他竟引起我這樣的狂怒感到詫異。他說這些話也許是想在我面前消除他那不謹慎的嘗試的影響,也許因為他生性卑怯,躺在謊言裡懶洋洋地得其所哉,活像水面上的水母,也許因為,即使他屬於另外一類人,這類人由於永遠不可能和我們觀點一致,也同樣無法理解他們偶然說出的話會使我們受到多麼嚴重的傷害。我剛把他趕出門,還沒有想出任何辦法足以彌補他幹下的事就又聽見了按門鈴的聲音,弗朗索瓦絲遞給我一張保安局頭頭的召見條。由我帶回家呆了一個鐘頭的那個小女孩的父母認為我犯了誘騙未成年人罪,想對我起訴。生活裡有這樣的時刻,某種類型的美產生於襲擾我們的數不清的煩惱,這些煩惱象瓦格納派音樂的主題一般互相交織在一起;這種美也產生於一種剛形成的概念:智慧把一面可憐巴巴的小鏡子捧在面前,它把這面小鏡子叫作未來,而發生的事件並沒有被置於這面小鏡子塗了色的全部反光裡,這些事件停在外面,它們總是突然冒出來,有如某人突然前來為一件現行犯罪案作證一般。在我們任憑某一件事情自己去發展時,這事本身已經在起著變化,或是失敗將其擴大了,或是滿意將其縮小了。不過事情是很少孤立發生的。每個事變激起的感情都在互相衝撞,在某種程度上,正如我去保安局局長那裡時體會到的,恐懼是一種減輕悲傷感情的疏導劑,起碼是暫時的但又相當有效的疏導劑。
我在保安局看見了那小姑娘的父母,他們一邊辱罵我一邊把500法郎還給我說:「我們不吃這一套。」我不想收回這些錢,保安局局長自告奮勇以「巧於答辯」的刑事法庭庭長的辯才為難於模仿的範例,從我說出的每一句話裡抽出一個字用以構成他才智橫溢的令人難以招架的答辯。問題甚至不在於我在行為上是無辜的,因為唯有這個假設誰也不肯須臾接受。不過指控畢竟難於成立,我因此得到了解脫,但女孩的雙親在場,我仍然挨了一頓臭罵。一等他們離開,保安局局長便改了口氣,原來他很喜好小姑娘,他像對同夥一般責備我說:「下一次得機靈些。天哪,發面可不能這麼猛,要不就得搞糟。再說您去哪裡都能找到比那一個好的小姑娘,而且錢也花不了那麼多。這筆錢也多得太離譜了。」我充分意識到,即使我對他說明真相他也不可能理解我,我便趁他允許我離開時一聲不吭地抽身了。在回家的路上,我覺得過路的人似乎全是受托窺視我的行為和動作的監察。不過這個主題也像我對布洛克的氣忿一樣逐漸弱化下來,最後便完全讓位給阿爾貝蒂娜出走的主題了。
這個主題又開始了,不過自聖盧動身以後主題的調式幾乎變得歡快了。自我委託裡盧去看望邦當夫人以來,這件事的負擔已經從我那過於疲勞的思想裡轉移到他那裡去了。在他動身的那一刻,一種歡悅之情甚至使我感到振奮,因為我已作出了決定:「我作了針鋒相對的回答。」我的痛苦也就煙消雲散了。我相信這是因為我已盡力而為,我真心實意地這麼相信,原因是人從來也不清楚他心靈裡藏著些什麼。其實,使我高興的並不是我把自己的優柔寡斷像我自己認為的那樣推給了聖盧。而且我絕對沒有弄錯,彌補一樁不幸事變的特效藥(3F4的事變都是不幸的)乃是決斷,因為決斷可以迅猛推倒我們的各種思想,從而中止由過去的事件產生而又使事件餘波繼續震顫的奔湧的思潮;決斷還會以來自外部,來自未來的逆反思潮的反向奔湧去摧毀這奔湧的思潮。當這種新的思想(此刻縈繞在我腦際的正是這種新思想)給我們帶來的是未來的本質所具有的希望時,這新思想對我們尤有裨益。其實真正使我高興的是這種秘密的信念,即聖盧的使命不可能失敗,因此阿爾貝蒂娜少不了會回來。我明白這一點,因為在第一天沒有得到聖盧的回音時,我又開始難受起來了,看來我的決斷,我對他的全權委託都不是我快樂的根由,沒有這些,我的快樂也許還持久些呢,我快樂的根由是我在說「不管發生什麼事」時心裡想的是「準保成功」。可是聖盧的遲遲未歸又使我想到完全可能發生成功以外的別的事,這想法使我如此惱火,我的快樂即刻消失了。其實是我們對好事的預測和希翼使我們滿心歡喜,而我們卻把這種喜悅歸之於別的原因,當我們對希望的實現不再有十足的把握時這種喜悅便停止了,我們又會重新陷入悲傷。總有一種隱隱約約的信念支撐著我們感覺世界的大廈,沒有這種信念,大廈便搖搖欲墜。我們已經看出信念決定我們認識生命的有無價值,決定我們熱愛人的生命或對它們感到厭倦。信念也使我們有可能忍受悲哀,我們之所以認為這種悲哀沒有什麼了不起,無非是因為我們確信這種悲哀很快便會結束,信念還使我們有可能忍受突然變得深廣的悲哀,直到某種存在與我們的生命具有同等的價值,有時甚至超過我們生命的價值為止。
此外,有一件事又使我內心的痛苦變得像最初時刻那麼尖銳,應當承認這痛苦本來已經不那麼尖銳了。這件事就是重讀阿爾貝蒂娜寫給我的信裡的一句話。我們儘管熱愛著一些人,一旦我們在孤獨中只能經受失去他們的苦痛而我們的思想又在某種程度上按照自己的願望塑造著這種苦痛時,這種苦痛就變得可以忍受了,而且這種痛苦也不同於另一種更沒有人情味的與我們更格格不入的苦痛——這樣的苦痛與精神世界和內心領域裡的事故一樣出人意料,一樣奇特,——這樣的苦痛其直接原因與其說是被愛的人們本身毋寧說是我們得知再也見不到他們的方式。阿爾貝蒂娜,我可以輕輕哭著想念她,可以答應今晚也像昨天那樣見不到她;然而重讀「我既然決心已定不可更改」,這就是另一回事了,這儼如服了一劑引起心臟病發作而致人於死地的危險藥品。一切事物,一切變故和絕交信都具有一種特殊的危險,這種危險可以放大而且歪曲人們可能給我們造成的苦惱本身。不過這種苦惱是不大可能持久的。無論如何我對機靈的聖盧取得成功還是堅信不疑的,我對阿爾貝蒂娜的返回也信心十足,因此我倒要問我自己只說希望她返回是否有道理,不過我仍然慶幸我抱著這種希望。倒霉的是,正當我以為保安局事件已經結束時,弗朗索瓦絲卻來通報我說一個便衣警察曾前來打聽我是否習慣於留一些年輕姑娘在我家裡,門房以為他指的是阿爾貝蒂娜,便回答說是的,從那一刻起房子似乎被監視起來了,從今以後我再也不可能在悲傷時刻叫一個小姑娘來安慰我了,當然也不再會因為突然出現警察而讓小姑娘把我看成壞人從而使我在她面前感到羞愧。我同時也明白,人們為某些夢想而生活的程度遠比他們認為的要大,因為也不可能撫愛小女孩這件事彷彿永遠取消了我生活的價值,我還明白,人們一方面輕易地拒絕發財而且甘冒死亡的危險,另方面又想像這個世界是由私利和怕死之心支配著的,這完全可以理解。如果我早想到連一個不認識的小姑娘看見警察來我家都為我感到害臊,我真寧願去自殺!根本不可能將這兩種痛苦加以比較。可是在生活裡人們從來不會去想他們奉送過銀錢的人,他們以死威脅過的人還會有一個情婦,或者乾脆說還會有一個夥伴,而且他們還一心想得到情婦或夥伴的尊重,即使這份尊重並非屬於她們本人。然而突然間,出於我自己也未曾意識到的羞愧之情(我的確沒有去想已成年的阿爾貝蒂娜可以住在我家,甚至成為我的情婦),我認為似乎也可以就阿爾貝蒂娜住我家的事指控我誘騙未成年姑娘。於是我感到生活彷彿在四面八方都遇到了障礙。一想到我和她同居時並非一塵不染,我便從我撫愛不認識的女孩因而受到處罰這件事裡發現了某種關聯,這種關聯幾乎在每次懲罰人時都存在著,而且使正確的判決和法庭的差錯幾乎永遠都不存在,只存在法官對無辜行為的不合實情的想法和他對犯罪事實一無所知之間的某種一致性。可是這麼一來,一想到阿爾貝蒂娜的回歸可能使我受到侮辱性的判決,而這判決又會使我在她面前失去尊嚴或許還會對她本人不利從而使我得不到她的諒解,一想及此我再也不盼望她歸來了,我甚至害怕她回到這裡。我真想給她拍個電報讓她別回來。可是剎那間,盼她回歸的熱望又以壓倒的優勢攫住了我。正是在考慮了叫她別回來的可能性和離她獨居的可能性之後的須臾之間,我反而突然感到為了叫她回來我準備犧牲所有的旅行,所有的尋歡作樂,犧牲我所有的工作!
啊!我原以為我對希爾貝特的愛情可以幫助我預見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的命運,然而後者的發展和前者對比之下是怎樣地不同呀!自個兒呆著卻看不見她,這讓我多麼難以忍受!而我的每一個動作,甚至最無足輕重的動作又都使我憶起阿爾貝蒂娜在身旁的歡樂氣氛,為此我每次都得重新嘗試分居的生活,付出新的代價,領略同樣的痛苦。接下去是別種形式的生活前來爭妍鬥艷,使這種新的苦痛黯然失色,在這初春的日子裡,我在等聖盧見邦當夫人的同時甚至想到過威尼斯和不認識的美麗女人,從而有過愉快寧靜的時刻。我一發現這點便感到心驚肉跳。我適才領略的這種寧靜,意味著初次出現了一種斷斷續續的強大力量,這種力量在我身上即將與痛苦和愛情展開搏鬥,而且最終會戰勝痛苦和愛情。這種我已預先嘗到滋味而且得知其徵兆的東西暫時還只是一閃念,今後卻會成為我經常的心態,成為一種生活,在這樣的生活裡我再也不會為阿爾貝蒂娜去折磨自己,我再也不會愛她了。我的愛情剛認出可能戰勝它的唯一的敵人——遺忘,便簌簌地戰慄起來,有如一頭關在籠裡的雄獅猛然發現一條蟒蛇即將一口把它吞掉。
我時時刻刻都在想念阿爾貝蒂娜,弗朗索瓦絲走進我房間時卻從不迅速地對我說「沒有信」以便縮短我的焦慮,不過我仍舊不時地硬把某些思緒插進我的憂傷之情裡從而使我心田里的污濁空氣得以稍事流通和更新。然而到晚上,我好不容易睡著了,似乎又是對阿爾貝蒂娜的回憶象藥劑一樣使我睡著的,藥效一停我興許就會醒過來。我在睡夢裡也沒有一刻不思念阿爾貝蒂娜。她給我的睡眠是很特別的,而且在這樣的睡眠裡我根本不可能像白天一樣隨意去想別的事。睡眠和對睡眠的回憶是兩種互相交織的事物,要想睡著就得同時求助於它們倆。此外,醒著時我的痛苦不但不能減輕反而日甚一日。倒不是因為遺忘沒有發揮作用,而是在醒著時遺忘很有利於使被想念的形象理想化,並以此促使我原有的苦惱和另外的類似的痛苦溶合從而得到加強。這理想化了的形象還算可以忍受。但只要我猛然想到她的房間,想到那人去床空的房間,想到她的鋼琴,她的汽車,我便會渾身無力,雙目緊閉,頭歪在左肩上,活像即將昏厥過去的人,開門的聲音也幾乎使我同樣難受,因為開門的人並不是阿爾貝蒂娜。在可能有聖盧的電報時,我也不敢問一句:「有電報嗎?」末了總算來了一份電報,不過電文卻只是把一切都推遲而已:「女士們外出三天。」
我之所以能熬過她走後的四個晝夜,當然是因為我老對自己說:「這只是時間問題,週末以前她准回來。」不過理由儘管如此,無論對我的心靈抑或對我的肉體來說,需要做的事仍舊是一樣的:沒有她而生活下去,回到家裡卻見不到她,在她的臥室門口(我還沒有勇氣打開這間房子)走過卻明白她不在裡面,沒有向她道晚安便上床睡覺,這些便是我應該全面地不折不扣地用心靈去完成的事,就好像我根本就不應該再看見阿爾貝蒂娜似的。不過既然我已經完成了四次,這說明目前我還能夠繼續用心靈去完成。也許我很快就不再需要支撐我繼續這樣生活下去的理由——阿爾貝蒂娜即將歸來——,(我可能會一邊想:「她永遠也不會回來了」,一邊卻仍笑象前四天那樣生活下去)有如受傷的人重新習慣走路以後可以扔掉丁字枴杖一樣。晚上回家我無疑還能尋覓到一連串無盡無休的回憶,對阿爾貝蒂娜等待我的每個夜晚的回憶,它們使我透不過氣,孤寂引起的空虛感令我窒息;然而我同時也已經開始了對昨天,對前天的回憶,對前天以前的兩個夜晚的回憶,即對阿爾貝蒂娜出走後逝去的四個夜晚的回憶,在這四個夜晚我一人獨處,沒有她的陪伴,我總算生活過來了。四個夜晚已經形成了一串回憶,它比那一連串無盡無休的回憶當然單薄許多,但即將逝去的每個日子都可能將它們充實起來。
我不想談我此刻收到的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侄女寄來的求愛信,這個姑娘是巴黎遐邇聞名的最漂亮的美人,我也不想說德-蓋爾芒特公爵替姑娘的父母在我身上所作的努力,她的父母為了女兒的幸福只得接受不般配的擇婿對像和有辱門庭的聯姻。這樣的事對自尊心也許是夠刺激的,但對正在戀愛的人來說卻是一種痛苦。有人可能願意有這樣的事,卻不一定會鄙俗到拿這些事去告訴對他評價不那麼高的女人,再說這女人即使得知他可能成為地位迥然不同的人追逐的對象,對他的評價也不一定會改變。公爵的侄女寫給我的信只能使阿爾貝蒂娜煩躁。
自我醒來的那一刻起,自我重新沉浸在我入夢之前須臾不離的憂傷之情那一刻起,我的全部感覺有如一本合上片刻之後在入夜之前再也不離我左右的書,無論來自外部抑或來自內心都只能和有關阿爾貝蒂娜的思想結合在一起。有人打鈴:是她的信來了,也許是她本人!倘若我自我感覺良好,並不過分難受,倘若我已不再忌妒,也不再怨恨她,我也許願意即刻前去見她,去擁抱她,去和她愉快地度過一生。我感到給她拍個電報:「趕快回來」似乎是一件極簡單的事,彷彿我這新的情緒不僅改變了我的心境,也改變了我身外的事物,使事情變得容易了。如果我心情抑鬱,我對她的憤懣便會復甦,我再也不想擁抱她,我會感到不可能因為有了她而變得幸福,我會一心想著去損害她而且不讓她再屬於別人。然而這兩種迥異的心情其結果都是一樣的,那就是必須讓她盡早回來。不過她的回歸無論會立即給我多麼大的快樂,我也感到同樣的困難會很快出現,而且想在滿足精神欲求中尋求幸福與想步行到天涯海角同樣天真。欲求越大,越難做到真正的佔有。因此如果說一個人可以找到幸福,或至少能做到無痛苦,那他必須去尋找的也不應該是滿足,而是逐漸縮小並最後消除欲求。想見到自己所愛的,就應當設法不看見它,唯有遺忘最終能導致消除欲求。我想如果一個作家傳佈這類真理,他可能會把包含這些真理的書題贈給一個女人並樂於以此來接近這個女人,他會對她這麼說:「這本書是你的。」這一來,他在書中說的是真話。他在題贈時卻可能是在撒謊,因為他一心要這本書屬於這個女人與他珍惜這女人身上的寶石一樣,只有他愛這個女人時他才會感到這寶石珍貴。一個人和我們之間的聯繫只存在於我們的思想裡。逐漸衰退的記憶力會把這種聯繫淡忘,儘管我們自願接受幻想的欺騙,而且為了愛情,為了友誼,為了禮貌,為了尊重人,為了盡責我們又拿幻想去欺騙別人,我們在生活裡還是只有自己。人是不能跳出自身圈子的生物,他也只能在自己身上才能認識別人,如果他說並非如此,那他是在撒謊。倘若有人真能如此行事,真能取消我對她的需求,取消我對她的愛情,我會嚇得相信這愛情對我一生都是寶貴的。如果我能不疼不癢地去聽開往土蘭的火車報站名,我會以為這說明我自己正在衰退(其實無非是因為這可能會證明我對阿爾貝蒂娜已變得漠不關心了)。我想,在我不停地問自己她在做什麼,在想什麼,她每時每刻都在希冀什麼,她是否打算回來,是否就要回來時,我最好把愛情在我身上建造的通道大門敞開,而且去感受另一個女人的生活通過已打開的閘門把那不願意再變成死水的水庫湮沒。
聖盧杳無音信的時間越拖越長,一種次要的憂慮——等待他的電報或電話——便很快掩蓋了首要的憂慮,即掛念他此行的結果和想得知阿爾貝蒂娜是否回來的憂慮。為等電報而密切注意所有的響聲,這使我感到那樣難以忍受,我竟相信此刻最使我揪心的這份電報無論內容如何,只要到來就能解除我的痛苦。我終於收到了羅貝爾的電報而且得知他已見到了邦當夫人,可是儘管他十分小心,卻仍然被阿爾貝蒂娜瞧見了,因而一切告吹,這時我倒又無法控制自己的狂怒和絕望了,因為這正是我希望首先避免的事。聖盧此行一被阿爾貝蒂娜知道便使我顯得非常依戀她,這只能妨礙她歸來,而且這結果還使我極為反感,因為我從對希爾貝特的愛情裡保持下來的驕傲為此已喪失殆盡了。我詛咒羅貝爾,隨後又想,這個辦法失敗了,我還要採取別的辦法。人既然能夠影響外部世界,我發揮策略、智慧、利益、情感的作用怎麼就不能避免失掉阿爾貝蒂娜這件難以忍受的事呢?人們相信自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改變周圍的事物,他們之所以如此相信,是因為非此即無任何有利的解決辦法。他們並沒有去考慮最為常見而且同樣有利的辦法:我們無法按照我們的意願去改變事物,但是我們的意願本身卻在逐漸起著變化。我們曾因為忍受不了某種局面而希望去改變它,可現在這局面已變得與我們毫不相干了。我們未能像我們非常希望的那樣去消除障礙,而生活卻使我們繞過了這個障礙,使我們超越了它,當我們再回顧那遙遠的過去時,我們幾乎再也看不見那個障礙了,它已經變得難以覺察了。
我聽見樓上一位女鄰在演奏《曼儂》。我把我熟悉的歌詞與阿爾貝蒂娜,與我自己聯繫起來,這使我百感交集,我哭了。歌詞是這樣的:
唉,鳥兒以為受束縛而躲開了,
它總在夜裡
帶著絕望飛回來扑打門窗,
還有曼儂之死:
曼儂,我心中唯一的愛,你回答我呀,
時至今日我才明白你心地多麼善良。
曼儂既然回到了德-格裡歐身邊,我彷彿覺得我也成了阿爾貝蒂娜生活裡唯一的愛。唉,即使她此刻也聽見了這只曲子,她心愛的德-格裡歐也不一定是我,而且她只要這麼一想,她在聽這段樂曲時就會因為想起我而受不到音樂的感動,這只曲子儘管比其它樂曲寫得更好更細膩,仍舊可以歸到她喜愛的樂曲裡去。
我自己可沒有勇氣去溫柔之鄉里自我陶醉,去幻想阿爾貝蒂娜叫我「我心中唯一的愛」,而且承認她「以為受束縛」是一種誤解。我明白,人在看小說時不可能不把自己心愛的女人的特點和女主人公聯繫起來。然而即使小說的結局是圓滿的,我們自己的愛情卻並沒有進展,等我們把書合上,我們所愛的而且在小說裡終於朝我們走過來的人在生活裡卻並沒有更熱愛我們。
我氣沖沖地打電報給聖盧讓他盡快趕回巴黎,這至少可以不顯得我們在進一步堅持我渴望掩蓋起來的嘗試。然而在聖盧按我的指示回來之前,我竟收到了阿爾貝蒂娜本人拍來的電報:
「我的朋友,您派您的朋友聖盧來我姨母家,這簡直是發瘋。親愛的朋友,如果您需要我,為什麼不直接給我寫信呢?
我會很高興回來的;別再採取這樣荒謬的步驟了。」
「我會很高興回來的!」她這麼說是因為她為她的出走後悔了,她只想找一個借口回來。因此我只須照她說的去做,給她寫信說我需要她,她便會回來。這麼說我又要見到她了,見到她這個巴爾貝克的阿爾貝蒂娜了(因為,自她出走以後,對我來說她又成了巴爾貝克的阿爾貝蒂娜;這就像一隻貝殼,你一直把它放在五斗櫥上就不會再去注意它,可是一旦你將它送了人或把它遺失了,一離開它你就想念它,而且再也不那樣行事了,她就像這樣一隻貝殼,因為她使我憶起了大海的碧波萬頃的宜人美景)。而且不僅她個人變成了想像中的人,也就是令我渴念的人,連我與她共同的生活都變成了想像中的生活即擺脫了一切困境的生活,因此我想,「我們會多麼幸福!」不過,我既然有把握讓她回來,就不應該顯得急不可耐,倒反而應當消除聖盧的嘗試所產生的惡劣印象,以後我仍然可以否認此事,我要說這是聖盧自己去幹的,因為他一直贊成我們結婚。
可是再讀她的來信時,我對信裡太缺乏她個人的東西仍然感到失望。字跡當然表達我們的思想,我們的面部表情也如此;我們總是和某種思想並存的。然而一個人的思想畢竟得先傳佈到他那睡蓮一般快活的花冠式的臉龐然後才呈現在我們眼前。這當然會使思想改變許多。這種永恆的差距使我們在等待我們理想中的愛人時,在每次約會裡見到的實實在在的人都和我們的理想大相逕庭,也許這正是我們在愛情上永遠感到失望的原因之一吧。此外,在我們想向這個人要求點什麼時,我們得到的卻是一封反映她個人的東西少而又少的信,有如在代數的字母裡算術的確切數字已蕩然無存,而算術數字本身已經不包含加多少水果或鮮花這類實質性的東西了。然而,「愛情」,「被愛」以及她的信件,也許這一切仍然是對同一種現實的說明(儘管一一審視它們時感到如此不滿意),因為我們只是在念信時才感到似乎不滿足,而在信還未寄到時,我們卻感到痛苦難熬,也因為這封信畢竟可以使我們的憂慮得到緩解,即使它不能用它黑色的符號滿足我們的希望,何況在懷抱希望時我們也意識到信件畢竟只相當於話語,微笑,吻,卻不是這些東西本身。
我給阿爾貝蒂娜寫了信:
我的朋友,我正好要給您寫信,我感謝您對我
說,倘若我需要您,您會趕回來;您能站得這麼高
來理解對老朋友的忠誠,這很好,這只會使我更加
尊重您。不,我沒有請求您回來,將來也不會這樣
做;至少在今後相當長的時間裡,我們的重逢也許
不一定會使您感到難受,硬心腸的姑娘。而這樣的
重逢卻會使我,使您認為有時顯得那麼冷漠的我非
常難受。生活使我們分手了。我認為您作了極明智
的決定,而且這個決定作得也正是時候,有非常了
不起的預見性,因為您正是在我母親同意我向您求
婚的第二天出走的。我收到她的信(同時也收到了
您的信!)之後本來想在睡醒時告訴您的。也許您是
害怕這之後再走會使我難過。我們也許會把我們的
生命聯在一起,這對我倆來說,誰知道呢,也可能
會是一種不幸。果真如此,您還是為您的明智慶幸
吧。我們如果再見面,也許會前功盡棄。並不是再
見您於我已沒有誘惑力,而是我沒有能耐去抵制這
種誘惑。您明白我是個不堅定的人,而且我多麼健
忘。因此沒有必要同情我。您常對我說,我是格外
容易受習慣支配的人。我已在開始培養沒有您而生
活的習慣了,不過這習慣還不夠牢固。我和您一起
生活的習慣儘管已被您的出走打亂,這些習慣在目
前顯然還是最牢固的。當然它們並不可能長久地維
持下去。出於這個原因,我甚至想到了要利用這最
後的幾天,在這幾天裡我們見面於我還不至於象半
個月或更短的時間以後那樣成為一種……(原諒我
的坦率)一種麻煩,——我想在徹底遺忘之前利用
這幾天和您一起處理一些小小的具體問題,在處理
這些問題時,您這位可愛而好心的朋友是可以為那
個曾有五分鐘自以為是您的未婚夫的人幫幫忙的。
我不懷疑母親會同意我,另一方面我也希望我倆都
擁有自由,這種自由您過去出於好心為我犧牲得太
多了,這種犧牲如果單為幾個禮拜的共同生活還可
以接受,然而如果我們必須白頭偕老(在信上告訴
您我曾想到這件事再有幾秒鐘就可能成為事實,這
幾乎使我感到難過),這種犧牲就變得令您我都十分
憎惡了,因此我曾考慮按盡可能獨立的方式安排我
們的生活,作為這種共同生活的開端,我曾希望您
擁有那條遊艇,您可以乘坐這條遊艇出門旅行,與
此同時,無限憂傷的我會去港口等待您;我知道您
佩服埃爾斯蒂爾的鑒賞力,我已寫信向他請教。陸
上交通方面,我曾希望您擁有汽車,只屬於您自己
的汽車,您可以乘坐這輛汽車隨心所欲地外出、旅
行。遊艇已基本造好,根據您在巴爾貝克表示的意
願,給它命名為「天鵝號」。我記得您最喜歡羅爾斯
牌汽車,我已訂購了一輛。不過,既然我倆已永遠
不再見面,在也就不想請您收下這已變成廢物的船
只和汽車了,對我來說它們已毫無用處。因此我考
慮——我是以您的名義通過中間人訂購的——也許
您可以通過退訂使我避免購買這些無用的東西。不
過,這件事,還有別的許多事都需要當面談談。我
又想,在我還有可能再愛您的這段時間,當然,這
段時間不會持續太長,為一條帆船和一輛羅爾斯-
羅伊斯而見面,而拿您一生的幸福冒險——因為您
認為您的幸福就在於遠離我而生活——,這簡直是
發瘋。不,我寧肯留下羅爾斯,甚至留下那條遊艇。
我既然不用它們了,而它們又有幸一個無帆無槳地
繫在港口,一個呆在車棚裡,我準備請人在遊艇……
(我的上帝,我不敢用一個不準確的字稱呼那個部位
從而犯異端的錯誤,使您反感)上刻上您喜歡的馬
拉美的詩句……您還記得,這首詩是這樣開始的:
「聖潔的,生機盎然而美麗的今天。」唉,今天已不
再是聖潔的,美麗的了。而那些和我一樣明白他們
會迅速用今天創造出可以忍受的「明天」的人卻令
人難以忍受。至於羅爾斯,值得在它上面刻上同一
個詩人的這些您認為難於理解的詩句:
輪般發出轟鳴飛出的紅色火星
告訴我我是否喜歡
看那火光劃破的長空
燃燒的火花飛濺
也看那車輪在火紅中消失
我車上那唯一殘留的車輪
永別了,我的小阿爾貝蒂娜,謝謝您在我們分
別的前一天還同我作了一次令人愉快的散步。這次
散步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回憶。
附言——關於您認為的聖盧向您姨母所作的建議(我怎麼也不相信聖盧在土蘭)我不作回答。這是福爾摩斯那一套。您把我看成什麼人啦?
正如我從前對阿爾貝蒂娜說「我不愛您」以博得她的愛;說「我看不見誰我就忘記誰」好讓她經常來看望我;說「我決定離開您」以防止一切分手的念頭;——眼下,當然是因為我切盼她一周之內返回我才說「永別了」;因為我想再看見她我才對她說「與您見面我會感到很危險」;由於和她分居於我彷彿比死還糟我才在信上對她說「您說得對,我們在一起可能會很不幸」。唉,在寫這樣一封假惺惺的書信以顯示我並不依戀她(這是我從往日對希爾貝特的愛情裡保留下來並轉到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裡的唯一的驕傲),並自我陶醉地說一些只能感動自己而不能感動她的話時,我本該首先預見到這封信的效果可能適得其反,即可能使她認可我所說的話而弄假成真,因為即使阿爾貝蒂娜不如她表現出來的那麼聰明,她也不會有一刻懷疑我所說的話是假的。且不說我在信中不打自招的意圖,即使我不是緊接著聖盧的嘗試給她寫這封信,我寫信這個事實本身也足以向她表明我在盼望她回來,也足以勸示她聽任我作繭自縛愈陷愈深。再說,我既然已經預見到結果可能適得其反,我就應當進一步預見到她的答覆很可能驟然使我對她的愛發展到最強烈的程度。而且我應當在發信之前就考慮到,一旦她用同樣的口氣給我回信表示她不願意回來,我是否有足夠的力量控制我自己的痛苦,強迫自己保持沉默,不給她發「回來」的電報或不再派去替我受過的另外的什麼人,如不然,在我已經給她寫信說明我們不再見面之後,這就會再明顯不過地向她表明我少不了她,而且可能導致她更為有力地拒絕我,也可能使我在忍受不了憂慮的情況下動身去她那裡,誰知道呢?也許還得不到她的接待。這恐怕是三項笨拙之至的舉動之後最糟糕的蠢事,這之後我也只得在她家的門前自殺了。然而構成心理——病理世界的災難性的方式又決定了蠢舉,這種必須不顧一切加以避免的蠢舉恰恰是使人得到安慰的舉動,這舉動在我們明白它的後果之前給我們展示出新的充滿希望的前景,以此幫助我們暫時擺脫像那樣的拒絕會給我們造成的難以忍受的痛苦。因此,當痛苦實在太劇烈時,我們便忙不迭去幹蠢事,諸如寫信,讓人代為求情,前去看望,表明自己離不開所愛的人之類。
然而對這一切我卻全無預見。我以為寫這封信的結果似乎反而會是促使阿爾貝蒂娜盡快回來。因此寫信時一想到這樣的結果我就樂滋滋的。但同時我又邊寫信邊哭泣;首先,這有些像我假裝分手那天的情形,因為信上的話儘管希望達到相反的目的(是假惺惺地說出來的,為的是出於傲氣而否認我在戀愛),它們畢竟向我提醒了它們代表的思想,所以這些話語仍透著悲涼,其次,因為我感到這思想也確有某些真實性。
我既認為此信的結果似乎已肯定無疑,便因發了此信而感到後悔了。因為正當我把阿爾貝蒂娜的回歸想像得輕而易舉的時候,斷定我和她的婚姻於我極不合適的所有理由突然傾全力回到了我的腦海。我希望她拒絕回來。按我的盤算,我的自由,我生命中未來的一切都取決於她這次拒絕回來;我給她寫信簡直是在發瘋;我最好去把可惜已經發出的信再追回來,這時,弗朗索瓦絲正好把剛從樓下拿上來的報紙交給我,她同時把這封信也帶回來了,原來她弄不清應該貼多少錢的郵票。可是我又立即改變了主意:我希望阿爾貝蒂娜別回來,但我又願意由她自己作出這個決定以結束我的憂慮,於是我又想把信再交給弗朗索瓦絲。我打開報紙。報上有拉貝瑪去世的訃告。我當即回憶起過去聽《費德爾》的兩種截然不同的理解方式,現在我是在以第三種方式回想那表白愛情的場面。我從前經常自個兒背誦的和我在劇院裡聽到的似乎都是對一些規律的闡述,我還應當到生活裡去體會這些規律。
在我們心靈裡有些東西我們自己並不清楚我們多麼依戀它們。或者說,我們生活裡之所以沒有它們,是因為出於害怕失敗或害怕痛苦,我們一天一天地推遲佔有它們。當我自以為我已放棄了希爾貝特時,情況正是如此。在我們完全脫離這些東西之前,也就是在我們自認為已經脫離了它們之後,比如姑娘訂了婚,我們會發狂,我們再也不能忍受那種顯得無比惆悵而又冷清的生活。也有這樣的情況,我們已經佔有了那樣東西,我們卻又把它看作負擔而甘心情願擺脫它;這就是我與阿爾貝蒂娜之間發生的事。然而我們並不關心的人一出走不就從我們生活裡隱退了嗎?可是我們卻又因此感到活不下去。《費德爾》的劇情不是把這兩種情況都結合起來了嗎?伊波利特即將出行了。費德爾在此之前一直故意惹他憎恨自己,據她說(不如說是詩人讓她說)是出於顧忌,其實是因為她看不到前景而且感到伊波利特並不愛她,此時她忍不住了。她來向他表白愛情了。這一場正是我經常背誦的:
據說您即將動身遠離我們。
伊波利特遠走高飛的這個理由比起忒修斯之死無疑是次要的,這一點可想而知。跳過幾行詩,寫費德爾一時間裝做沒有被理解而說:
……難道我會不顧榮譽,
同樣可以認為這是由於伊波利特拒絕了她表白的愛情:
夫人,您難道忘了
忒修斯是我的父親,是您的丈夫?
然而如果伊波利特沒有發怒,費德爾在已經得到幸福時也許同樣會感到這幸福算不了什麼。不過她發現自己並沒有得到幸福,而伊波利特又以為理解錯了從而向她道了歉,這時,正如我剛把書信還給弗朗索瓦絲時所想到的,費德爾便希望由他自己來拒絕,她想徹底試試自己的運氣:
啊!無情無義的人,你太明白我的意思了。
許多東西甚至韌性,如別人向我談到過的斯萬對奧黛特的韌性或我自己對阿爾貝蒂娜的韌性在這場戲裡也有所表現,這種韌性用一種新的,充滿憐憫和同情的愛,用希望傾訴衷情的愛取代了過去的愛情,這種新的愛只會使昔日的愛更加豐富多彩:
你越恨我,我越愛你。
你的不幸為你增添了新的魅力。
倘若費德爾此刻沒有得知伊波利特愛著阿里西,她會原諒伊波利特而且從奧依娜出的主意的束縛中擺脫出來,這說明「顧忌榮譽」並不是費德爾最堅持的事。因此嫉妒,這種在愛情裡意味著失掉全部幸福的感情是比失掉榮譽更容易使人激動的。就在這時她才聽任奧儂娜(她無非是費德爾身上最惡劣部分的名稱)誣蔑伊波利特,並沒有去「挺身保護他」,她把這個不願意要她的男人發落了,而她造成的伊波利特不幸的命運也並沒有使她得到安慰,因為伊波利特一死,她緊接著心甘情願地死去了。這場戲可以說是對我個人生活裡那些戀愛插曲的預測,正如貝戈特所指出的,這場戲淡化了拉辛為減輕費德爾的罪責而加諸予她的「冉森教徒式」的顧忌,至少我是這樣理解的。這些思考卻也並沒有改變我的決心,於是我把信交給了弗朗索瓦絲,讓她還是把信交到郵局,我也就在阿爾貝蒂娜那裡實施了這種嘗試,而當時我得知還沒有進行這種嘗試時,我感到彷彿不嘗試就不行似的。認為實現我們的願望不算一回事,這無疑是錯誤的,因為只要我們認為這願望可能實現不了,我們就會重新去重視它,而且只是在有把握實現它時我們才會認為不必繼續去實現。不過認為不算一回事的人也有道理。因為雖說實現願望和幸福都只是在有把握時才顯得不算一回事,這種實現和幸福本身卻都是某種不穩定的東西,它們只能使人感到傷心。願望實現得越全面,傷心便越劇烈,幸福如違反自然規律延讀下去而且得到習慣的認可,傷心就會變得更加難於忍受。從另外的角度看,這兩種傾向,如我一心想發信,當我以為信已發出時,我又一味地後悔,這兩種傾向本身都有它們的道理。就第一種而言,我們追求幸福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追求不幸也如此——,我們同時又希望以即刻顯示結果的新的行動進行安排,使我們等待而又不至於毫無希望,簡言之,我們設法使我們的苦痛採取另外一些我們想像不那麼殘酷的形式,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過第二種傾向的重要性也並不比第一種差,因為這種傾向是以相信我們的行動能夠成功為基礎的,它乾脆就是我們圓滿實現願望時可能會立即感到的幻滅的開始,過早的開始,也就是我們在排除其它形式而為自己確定這種幸福形式時所感到的後悔之情。
我把信還給弗朗索瓦絲要她趕快交到郵局去。我的信一走,我重又去想像阿爾貝蒂娜會立即回來的事了。一想到她回來我腦海裡便出現了親切的形象,這些形象以它們的妙趣略為沖淡了我在她這次回歸里看到的危險。這種久違了的同她朝夕相處的妙趣使我陶醉了。
時光流逝,人們在謊言裡談到過的都逐漸變成事實,在和希爾貝特相處時我對此體會太深了;我在嗚咽不已時佯裝的冷漠終於成了現實;我當時對希爾貝特謊話連篇的那一套在事後回想起來也確實弄假成了真,生活逐漸把我們分開了。我還記得那時的情景,於是我對自己說:「假如阿爾貝蒂娜還像這樣過上幾個月,我的謊言一定會變成現實。目前最難熬的時間既然已經過去,不是可望她再這樣繼續過完這一個月嗎?如果她回來,我便會放棄真正的生活,當然我目前還未能領略這種生活,但這種生活一定會逐步向我展示它的魅力,與此同時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印象卻會越來越淡薄。」1——
1我並不是說我還沒有開始遺忘。然而遺忘的結果之一恰恰是使我再也憶不起阿爾貝蒂娜那許多令人不快的方面,再也憶不起我和她共同度過的令人煩惱的時光,因此也就不再是我希望她不在這裡的理由,就像她還在這裡時我希望的那樣。遺忘還給我提供了她的素描式的形象。即被我對其他人的愛意美化了的形象。遺忘儘管促使我習慣了分居的生活,它在上述特殊的形式下卻讓阿爾貝蒂娜顯得更溫柔,更美麗,反倒使我更盼她回歸了。——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