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似水年華 第五部 女囚 (9)
    有幾次,她所盼望的裙衣還未完工,我就租幾件裙衣,先給她穿上,或者直接買了裙料來,替她披在身上。她在臥室裡走來走去,頗象一位督察夫人和模特兒,氣度非凡,雍榮華貴。不過我一看到這些睡裙,就想起威尼斯,於是我關在巴黎的處境越發令我難受。但是相比之下,阿爾貝蒂娜似乎更象一名囚女。這件事說起來也十分奇特,使人脫胎換骨的命運之神仿佛穿越了監獄的高牆,從本質上改變了阿爾貝蒂娜,把她從一個巴爾貝克的小姑娘變成了一個既令人討厭,又溫柔順從的囚女。是的,監獄的厚牆未能阻擋命運女神的影響。甚至也許還是監獄厚牆本身產生了這種影響。阿爾貝蒂娜已經起了很大的變化,她已不象在巴爾貝克那樣。動輒騎車逃跑,溜得無影無蹤,到一處處小海灘去,跟女朋友們一起過夜;再加上她經常撒謊,就使她更加難以捉摸。現在她在我家裡,獨自一人,唯命是從,與巴爾貝克時相比,她已判若兩人。那時候,即便我在海灘上找到了她,她也是出言謹慎,閃爍其辭。她詭計多端,巧妙地掩飾了眾多的約會,這些約會越叫人痛苦,越叫人對她喜歡。從她對人的冷漠以及她那平淡的回答中,我們可以感覺到她前一天或後一天都排滿了約會,這些約會充滿了對我的輕蔑和狡詐。現在海風不再鼓起她的衣服,我剪斷了她的飛翼,她已不再是個勝利女神,而成了一個我難以忍受,很想擺脫的奴隸。

    為了改變我的思緒,我沒有請阿爾貝蒂娜跟我一起玩撲克或跳棋,而是請她來為我彈幾段音樂,我躺在床上。她向房間盡頭走去,走到夾在書櫃兩個撐架之間的鋼琴前坐下。她選的曲子或是全新的、或是她從未替我彈奏過的,或者就是只彈奏過一兩次的(應我的請求,她經常彈凡德伊的作品選段。自從我發現阿爾貝蒂娜根本不要求再見到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甚至在我們制定的度假計劃時還說貢布雷離蒙舒凡過近,主動提出要避開貢布雷,我就可以不受痛苦地欣賞凡德伊的作品了)。她對我開始有所了解,知道我喜歡挑選對自己來說尚處在黑暗之中的音樂,我能夠隨著連續的演奏,用漸增的、可惜歪曲原物特性的智力外光,將那起初掩埋在迷霧之中的巍巍音樂之樓照亮,將那支離破碎、斷斷續續的輪廓重新連為一體。阿爾貝蒂娜知道,而且我相信她也明白,最初幾次我為這一團未成形狀的雲霧進行加工塑造,我的心靈是何等欣慰。她彈奏的時候,那濃密的頭發形如心髒,光如蛋殼,兩旁順貼著耳朵,與委拉斯蓋茲1畫中公主頭上的發結頗為相似。音樂天使的音量是由多重行程構成的——從我心中對他的不同回憶點到不同的符號,從視覺到幫助我深入到他內心存在去的我自身最深刻的內心感覺,同樣,阿爾貝蒂娜所彈奏的音樂也有一個音量,這是由樂句不同的可見性所構成的;我的樂句裡投入的智慧之光有多有少,因此那些幾近全部淹沒在迷霧之中的音樂之樓的輪廓連接起來的程度也有所不同。阿爾貝蒂娜知道,她向我推薦半明半暗和混沌無形的東西,讓我的思想對它們進行塑造,我十分高興。她猜到,一段音樂彈奏到第三第四遍,我的智慧便對各個部分有所企及,將各個部分置於同一視線。對這些部分,我已沒有任何活動需要開展,只需將它們展開,並固定在同一個面上即可。然而,阿爾貝蒂娜並不急於改奏一段新的曲子。盡管她未必覺察得出我內心所展開的工作,但她清楚,每當我的智力工作驅散一部作品的神秘,完成了其艱苦的任務以後,作為補償,它很少沒有獲得這樣或那樣有益的反省,及至哪一天阿爾貝蒂娜說:“這簡樂譜我們要交給弗朗索瓦絲,叫她替我們去換一個了,”對我來說,這經常意味著世界上少了一段樂曲,但多了一個真理——

    1委拉斯蓋茲(1599—1660),西班牙肖像畫家。

    我非常清楚地意識到,阿爾貝蒂娜絲毫沒有要求重見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而且在我們一起制訂的所有度假計劃中,由於貢布雷離蒙舒凡太近,她主動提出避開貢布雷。即然如此,我再對她們表示嫉妒,就不免有些荒唐可笑了。所以我經常請阿爾貝蒂娜為我彈奏凡德伊的音樂,心裡不再產生痛苦。只有一次,凡德伊的音樂成了產生我嫉妒之心的間接原因。阿爾貝蒂娜知道我在維爾迪蘭家聽過莫雷爾演奏凡德伊的作品。有一天晚上,她跟我談起莫雷爾,向我表示要去聽他演奏,並十分希望跟他認識。在此以前兩天,我正好聽說萊婭給莫雷爾寫了一封信,無意中被德-夏呂斯先生截得。我便懷疑,是不是萊婭對阿爾貝蒂娜談起了莫雷爾。“骯髒的女人”、“淫邪的女人”的話不由浮上我的心頭,使我惡心。這樣,凡德伊的音樂與萊婭——而不是與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痛苦地聯系在一起了。只有當萊婭所引起的痛苦消減了,我才可能沒有痛苦地聽凡德伊的音樂。一個痛苦治好了我,阻止了其它痛苦產生的可能性,在維爾迪蘭夫人家裡聽到的音樂,當時聽起來,有些樂句只是一些渾然模糊的幼體,很難分辨清楚,現在這些樂句卻變成了雄偉輝煌的大殿;有些樂句當時我難以認清,認清了也覺得十分丑陋,現在卻變成了女友。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些樂句會象有些人一樣,初看十分令人討厭,但一旦被我們所了解,就立刻變成了我們現在所發現的樣子。兩個狀態之間,發生了一個真正的嬗變。另有一種情況,有些樂句本來十分清晰,我當時聽不出來,現在聽起來卻一清二楚,聽得出它們與其他作品的聯系。譬如,在維爾迪蘭夫人家裡聽到的七重奏中,有一句管風琴宗教變奏樂句,當時就未曾引起我的注意,然而,這句樂句猶如從天堂神宇拾級而下的聖女,來到音樂家熟悉的仙女中間,與她們融為一體。此外,我曾經覺得有些表現正午鍾聲歡騰快樂氣氛的樂句,缺乏悅耳的音調,節奏過於機械,現在卻成了我最喜歡的樂句。這不是因為我習慣了它的丑陋,就是因為我發現了它的美麗。我們對任何傑作,起初感到失望,後來作出相反的反映,究其原因,是因為起初的感受在弱化,或者因為我們為發掘真理作出了努力。這是適用於一切重要問題——藝術現實的問題、現實的問題以及靈魂永恆的問題——的兩種假設。這兩種假設,必須選擇其一。就凡德伊的音樂而言,時刻都需要作這種選擇,而且選擇的表現形式是多種多樣的。譬如,我之所以認為凡德伊的音樂是比任何名書更為真實的東西,我不時想,其原因就在於我們對生活的感受不是以思想的形式出現的。我們是靠文學轉譯,即精神轉譯才使人們對我們的生活感受產生意識,分析闡釋的。但是文學轉譯還不能象音樂那樣,對生活的感受進行重新組織,音樂似乎就是跟隨我們變化、再現我們內心感受的最高音符,是賦予我們特殊陶醉的聲音;有時候我們就處在這種特殊陶醉之中。當我們說:“天氣多好!陽光多麼明媚”時,這種陶醉,旁邊的人是絕對無法共享的。同一個太陽,同一種天氣,在人們的心裡激起的震顫是完全不同的。凡德伊的音樂中就有這樣一些景象,這些景象是完全無以言傳的,我們也無法凝視靜觀。我們在入睡的時候會受到這些奇觀妙景的撫摸,但就在這個時刻,理智已經拋棄了我們,我們的眼睛已經閉上,還未及認識這不可言喻和不可視見的東西,我們已經進入了睡鄉。我覺得,當我沉浸於藝術就是真實這一假設時,音樂所能提供的,不僅是晴朗之日或鴉片之夜所能激發的那種純粹的神經快悅,而是一種更加真實、更加豐富的陶醉。我的感覺至少如此。一件雕塑、一段樂曲,它們之能夠激起高尚、純潔、真實的感情,不可能沒有任何精神現實為依據,否則生活就是毫無意義的。因此,任何東西都比不上凡德伊一個漂亮的樂句,都比不上它那樣,能充分表現我生活中時而感到的那種特殊快悅,也就是我面對馬丹維爾鍾樓、面對巴爾貝克路邊樹木,或者簡單地說,本書開卷談到的品茶時所感到的那種特殊快悅。凡德伊的創作就猶如這一杯茶,他從音樂世界為我們送來了光怪陸離的感覺。明亮的喧嘩、沸騰的色彩在我的想象前歡快的舞動著,揮動著——但速度之快,我的想象根本無法抓住——散發老鸛草芬芳的綾羅綢緞。雖然這種模糊不清的感覺在回憶中是不能深化的,但是時間場合特征能夠告訴我們,為什麼某種味覺會使我們回憶起光的感覺;根據時間場合特征,模糊的感覺至少可以得到澄清。然而,凡德伊作品引起的模糊感覺並非來自一種回憶,而是來自一種感受(如對馬丹維爾鍾樓的感受)。因此,從他音樂散發的老鸛草芬芳中,應該尋找的不是物質的原因,而是深層的原因。應該發現,這是世人不知的,五彩繽紛的歡慶(他的作品似乎就是這種歡慶的片斷,是露出鮮紅截面的片斷),是他“聽到”世界以後,把世界拋出體外的方式。任何音樂家都未向我們展示過這一獨特世界,其特性鮮為人知。我對阿爾貝蒂娜說,最能證實真正天才的,正是這一世界的特性,而根本不是作品的本身。“難道文學也是如此嗎?”阿爾貝蒂娜問我。“文學也是如此。”我反復回味著凡德伊作品單調重復的特點,向阿爾貝蒂娜解釋說,大凡偉大的文學家,向來都是靠同一部作品震驚世界,確切地說,他們通過社會各界向世界折射出的是同一種美感。“我的小乖乖,如果時間不是那麼晚了,”我對她說,“我可以拿您在我睡覺時閱讀的所有作家來作例子,說明這一點。我可以向您說明,凡德伊作品就具有類似的同一性。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您跟我一樣,現在也開始能夠辨認那些典型的樂句了;這些典型樂句,在奏鳴曲中出現,在七重奏中出現,在其他作品中也出現。這些反復出現的都是同一些樂句。這就好比巴爾貝-多爾維利1的作品,總有一種隱蔽的、但露出蛛絲馬跡的現實。這裡有中魔女人2和埃梅-德-斯邦3,有拉克勞特4的生理性臉紅和《深紅色窗簾》中的手5,有傳統的習慣,有昔日的風俗和古老的字眼,還有蘊含著過去的古老而奇特的手藝;我們從中可以看到當地牧人口授的故事,充滿英國香氣、美如蘇格蘭村鎮的高貴的諾曼底舊城,以及諸如費利尼6、牧羊人7等等那些使人們束手無策的惡運預言者。無論是《老情婦》中妻子尋夫也好,還是《中魔女人》中丈夫跑遍沙漠,而中魔女人卻剛做完彌撒走出教堂,字裡行間中總是彌漫著同一種焦慮不安的氣氛。連托馬斯-哈代8的小說中石匠鑿出的幾何形石塊也依然可以跟凡德伊的典型樂句作同等看待。”——

    1巴爾貝-多爾維利(1808—1889),法國作家。

    2為多爾維利同名小說中的主人公。

    3為同作者小說《擊劍騎士》中的主人公。

    4為《中魔女人》中的人物。

    5指同名小說中女主人公阿爾貝特小姐在飯桌下偷偷拉住年輕軍官的手。

    6為同作者小說《老情婦》中的主人公。

    7《中魔女人》中的人物。

    8哈代(1840—1928),英國作家。《無名的裘德》《心愛的人兒》《一雙湛藍的秋波》均為他寫的小說。

    凡德伊的樂句使我想起了另外一個小樂句。我對阿爾貝蒂娜說,另外那個小樂句曾經仿佛是斯萬和奧黛特兩人愛情的聖歌。“我說的就是希爾貝特的父母。我想您一定認識希爾貝特。您告訴過我,她這人品行不端。難道她沒有設法同您有點什麼關系嗎?她倒跟我說起過您。”“是的,有時候碰上天氣不好,她父母就派車子到學校來接她。我想,有過一次她帶我一起回去,還吻了我。”她隔了一會兒笑著說,仿佛這番秘密說出來十分有趣。“她有一次突然間問我是不是喜歡女人,”(如果她認為自己至多只能大致回憶起希爾貝特曾經用車帶過她,她怎麼又能那麼准確無誤地說出希爾貝特曾經向她提過這個蹊蹺的問題?)“我不知道當時為什麼突然想要騙騙她,我便回答她說,喜歡。”(阿爾貝蒂娜似乎擔心希爾貝特已把這件事情告訴了我,不希望讓我發現她是在撒謊。)“可是我們什麼也沒有干。”(她們互相交換了內心秘密,而且照阿爾貝蒂娜自己的話說,在此之前,她們還接了吻,但又說她們什麼也沒干,這不免有些奇怪)“她就這樣用車帶過我四五次,也許更多,不過,僅此而已。”我不再提什麼問題,我心裡很難受,但我盡力克制自己,以表示自己對這一切毫不在乎,泰然處之。我重又回到托馬斯-哈代筆下石匠的問題上。“您肯定還記得《無名的裘德》吧,在《心愛的人兒》中也有描寫,父親從島上采了石頭,用船遠回,堆放在兒子的工作室裡,那些石頭就變成了雕像;在《一雙湛藍的秋波》中,墳墓的排列是互相對稱的,船舶的線條也是對稱的,兩個情人和女死者處在兩個毗鄰的車廂裡。《心愛的人兒》描寫的是一個男人愛三個女人,《一雙湛藍的秋波》描寫的是一個女人愛三個男人。這些小說都是相互呼應,疊床架屋,猶如島上石屋一樣,垂直向上,層層相疊。靠這麼一分鍾的時間,跟您談論偉大的作家,我實在無能為力,但您在斯丹達的作品中就可以看到,地勢的高度,跟內心活動就有緊密的聯系:於連-索雷爾是被囚禁在一個高地上;法布裡斯1被關閉在一座塔樓頂端;布拉內斯教士2在鍾樓上研究星相,法布裡斯在鍾樓上眺望美麗的景色。您說您看到過弗美爾的一些畫,您一定發現,這些畫只不過是同一個世界的不同斷面——

    1斯丹達小說《巴爾巴修道院》中的主人公。

    2《巴馬修道院》中的人物。

    不管這一美感世界得到如何的創造,那始終是同一張桌子,同一塊地毯和同一個女子。如果我們只是注意色彩的特殊效果,而不善於從主題上將這美感世界聯系起來,那麼這個美感世界對當今時代就是一個謎,任何東西都與之毫不相象,任何東西都無法對它作出解釋。這種新的美感,在陀思妥耶夫斯基1的所有作品裡都具同一的特征: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女子(跟倫勃朗筆下的女子特征一樣明顯)表情神秘莫測,可愛的美貌會風雲突變,和藹善良會驟然變成凶惡猙獰(盡管實質上她仍是一個好人)。但干變萬化,他塑造的總是同一種女子。娜斯塔西婭-菲裡帕夫娜先寫信給阿格拉耶說,她喜歡她,繼而又說十分恨她。在一次與此完全相同——另一次娜斯塔西婭-菲裡帕夫娜辱罵笳納父母與此也完全相同——的造訪中,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雖然曾經覺得格魯申卡非常凶惡,但格魯申卡在卡捷琳娜家裡卻非常客氣。可是格魯申卡突然開口辱罵卡捷琳娜,露出一副凶狠的神態(盡管格魯申卡心底仍然十分善良)——

    1普魯斯特在此引用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三部作品:《罪與罰》、《白癡》和《卡拉瑪卓夫兄弟》。

    其實這些女子都有異曲同工之處。格魯申卡也好,娜斯塔西婭也罷,她們的形象不僅跟卡帕契奧畫中的宮女一樣,而且跟倫勃朗畫中的貝特薩貝一樣,具有神秘莫測的特征。請注意,那陰陽兩變、得意揚揚的臉,使女子顯示出完全異於天性的樣子(“你不是這樣的,”拜訪笳納父母的時候,梅思金對娜斯塔西婭說;拜訪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時候,阿遼沙也可以對格魯申卡這麼說),對此陀思妥耶夫斯基倒是無意寫來的。相反,當他刻意追求“畫面效果”的時候,獲得的卻總是愚蠢的效果,描繪出來的畫面至多只抵得上孟卡奇1畫中某時某刻的死囚或某時某刻的聖母一類的水平。但我們再回過來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創造的新的美感世界,它跟弗美爾的畫一樣,這裡不僅有靈魂的塑造,而且有衣著和地點色彩的描繪。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裡不僅對人物精心刻畫,而且對人物的住宅也作了濃墨渲染。《罪與罰》中的看門人以及那凶殺之屋,《白癡》中羅果靜殺死娜斯塔西婭-菲裡帕夫娜的那寬高陰暗的凶殺之屋,兩者的描寫難道不一樣妙不可言嗎?這嶄新的、可怕的住所美,這一嶄新的,混合的女客美,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獨創的世界。批評界將他與果戈裡2或和保爾-德-戈克3作比較,這是毫無意義的,因為這種比較根本無法揭示這各人所有的秘密美感。另外,我這裡對你4談到的是,兩部小說會出現同一種場景。如果一部小說篇幅很長,那末在同一部小說裡,就會反復出現同一場景和同一些人物。我可以舉《戰爭與和平》為例,很容易地向你說明這一點。有些車子裡的場景……”“我不想打斷您,不過既然您剛說完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是怕過後忘了。我的小寶貝,不知哪一天您對我說過:‘這就好比塞維尼夫人也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風格。’我向您承認,我沒有理解您這句話的含義。在我眼裡,兩位作者是那麼的不同。”“我的小姑娘,過來,讓我親親您,感謝您把我的話記得那麼清楚,您過一會兒再過去彈鋼琴。我承認,我說那番話是相當愚蠢的。不過我說那番話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十分特殊。塞維尼夫人有時和埃爾斯蒂爾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樣,陳述事情不是遵照邏輯順序,即先說原因,後說結果,她是先交待結果,致使我們得到的是強烈的幻覺。陀思妥耶夫斯基表現人物就是如此。埃爾斯蒂爾表現海水,效果就如大海倒懸於天空一般;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人物也具有強烈的欺騙性。我們起初讀到的是個老奸巨猾的人物,後來才發現,那其實是個傑出的好人,或者恰恰相反,結果個個大為驚奇。”“這您說得對。不過能不能舉一個塞維尼夫人的例子。”“我承認,”我笑著回答她道,“塞維尼夫人的例子有些牽強附會。不過我能找到例子。”5——

    1孟卡奇(1844—1900),畫家,原籍匈牙利,久居巴黎。

    2果戈裡(1809—1852),俄羅斯作家,著有《死魂靈》。

    3戈克(1793—1871),法國作家。

    4在此和下一句,敘述者破例地用“你”稱呼阿爾貝蒂娜。

    5普魯斯特手稿中留有一張半空白的紙,准備舉例所用。但例子沒有用在此處,而是用在第二卷之中。

    “不過,陀思妥耶夫斯基平生殺過人嗎?我讀過他的小說,全都可以取名為凶殺始末。凶殺在他的頭腦裡是個頑念,他反復寫這題目,似乎有些不正常。”“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我不這麼認為。我不太了解他的生平,但可以肯定,他跟眾人一樣,用不同形式,也許還用法律禁止的形式,犯過原罪。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和自己筆下的人物一樣,大概有些罪過,不過那些人物也不是十惡不赦的,在判決的時候都得到了減刑。再說作者本人不一定有罪。我不是小說家,但我認為,藝術創造者確實受某些生活形式的吸引,力圖表現它們,但他未必身體力行。如果按原先商定,您跟我一起去凡爾賽宮的話,我就給您看一幅肖德洛-德-拉克洛1的肖像,他是一個典型的仁人君子,公認的最佳丈夫,但他卻寫了一本誨淫誨盜的書。他的肖像對面,是讓莉絲夫人2的肖像,她寫過充滿倫理道德的寓言故事,但是欺騙了奧爾良公爵夫人還不夠,還要把她的孩子也拐走,以此來折磨她。當然我必須承認,陀思妥耶夫斯基對謀殺問題的關注是極其特殊的,這使我對他感到相當陌生。我聽波德萊爾寫道:

    如果匕首、毒藥、放火以及強奸……

    那是由於我們的心,唉,不夠大膽。3——

    1拉克洛(1741—1803),法國作家。著有《危險的關系》,當時被認為淫誨之書。

    2讓莉絲夫人(1746—1830),奧爾良公爵的情婦。著有《道德童話》等。

    3此兩句詩出自波德萊爾《惡之花》,開卷的“致讀者”中第七小節。全小節四句為:

    如果匕首、毒藥、放火以及強奸,

    還沒用它們那種有趣的構圖,

    裝點我們可憐的命運的平凡畫布,

    那是由於我們的心,唉,不夠大膽。

    我已經目瞪口呆,不過我至少可以相信,波德萊爾說的不是真話。至於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這一切我覺得離我無限的遙遠,除非我對自身的有些東西自己也不知道,因為我們的自我認識都是逐漸完成的。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裡,我發現確實有幾口深不可測的井,但是,那幾口井都是打在人類靈魂的幾個孤立的點上。他畢竟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創造者。首先,他描繪的世界,完全象是他獨創的。那些反復出現的小旦,如列別捷夫、克拉馬卓夫、伊夫爾金、謝格列夫,這一系列人物是多麼令人難以置信,這芸芸眾生比起倫勃朗《夜巡》中的人物還要怪誕奇異。然而,這芸芸眾生雖說怪誕,形式卻沒有什麼特殊,他們也需要借助燈光和服裝,說到底他們也十分平常。總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深刻獨特之中充滿了真實。這些小丑,猶如古代喜劇中的有些人物,扮演著一種瀕臨絕跡的角色,但是他們卻極其真實地反映了人類靈魂的某些側面。可是,有人在評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時候,筆調之嚴肅莊重,不能不令我咋舌。不知您注意到了沒有,自尊心和傲慢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人物的身上起著重要的作用?對作者來說,愛情和深仇大恨,善良和背信棄義,靦腆和傲慢不遜,這些都不過是同一本性的兩種表現。由於自尊心和傲慢,阿格拉耶、娜斯塔西婭、被米基亞扯胡須的老中校以及跟阿遼沙是敵人兼朋友的克拉索特金等等人物,都未能‘如實’表現出各自的本質;還有其他許多人物也是如此。我對他的作品知之甚少。卡拉馬卓夫的父親致使可憐的白癡女人懷了孕。他的罪過猶如一個神秘莫測的動物性行動,它致使做母親的,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命運之神復仇的工具,暗中聽從母親的本能,懷著對施奸者的怨恨和肉體承認這雙重感情,到卡拉馬卓夫家去分娩。這難道不是一個無愧於古老藝術中那純樸動人的雕塑主題嗎?這段情節猶如奧維耶多1教堂雕塑上的女人形象,神秘偉大,令人肅穆。這是第一段情節,與之呼應的是第二段情節。二十余年以後,卡拉馬卓夫父親被白癡女人所生的那個兒子斯麥爾傳科夫殺害,致使卡拉馬卓夫一家名聲掃地。但是接踵發生的一幕,跟白癡女人在卡拉馬卓夫父親花園裡分娩一節一樣,具有雕塑般神秘莫測的色彩,同樣具有模糊的自然美。結果斯麥爾傳科夫自縊身亡,至此他的罪行宣告徹底完成。我剛才要談托爾斯泰,其實,不象您認為的那樣,談托爾斯泰就拋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其實,托爾斯泰對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很多模仿。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裡,有許多內容十分濃縮,是一種低聲的埋怨,到了托爾斯泰的筆下,這些內容成了綻開的笑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有一種原始派作品的陰沉格調,後繼的弟子驅散了雲霧,帶來了陽光。”“我的小寶貝。您這麼懶惰真讓人討厭。您瞧,您對文學的見解不是比別人塞給我們的方法有意思多了嘛。別人教我們做《愛絲苔爾》的作業,開頭總是一句老套:‘先生’曾記否,”她笑著對我說。她這並不是在譏諷她的老師或者在自嘲自諷,而是因為她在自己的記憶裡,在我們共同的記憶裡,尋找到一件已經略已久遠的往事,因此感到十分高興——

    1地處意大利。

    在她跟我說話的時候,我想到了凡德伊。於是,另一個假設,即有關虛無的唯物主義假設,再度在我的心靈出現,我重又發生懷疑。我心想,歸根結蒂,凡德伊的樂句雖然似乎表達了類似我在品嘗浸於茶中的瑪德萊娜小點心時感受到的某種心靈狀態,可是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使我肯定,這種心靈狀態的模糊性即標志著其深刻性;它僅僅標志著我們還不善於分析這些狀態。所以這些心靈狀態可能比其他任何心靈狀態都具有更多的真實性。我品嘗那杯茶,我在香榭麗捨大街上聞到古樹的香味,那時候我產生的幸福感,那種肯定自己置身於幸福之中的感覺,那絕不是幻覺。我的懷疑精神告訴我,由於這些心靈狀態投入了過多的我們還未意識到的力量,所以即令這些心靈狀態在生活中比其他心靈狀態更加深刻,但是其深刻性本身就證明它是無法分析的。這是因為這些心靈狀態牽涉到的許多力量,我們都無法察覺。凡德伊的某些富有魅力的樂句使人想到這些心靈狀態,因為它們也是無法分析的,但這並不能證明它們跟這些心靈狀態具有同樣的深度。純音樂的樂句之所以美,之所以容易形象地顯示我們的非智力感受,或類似的東西,那純粹是因為音樂的樂句本身就是非智力的。那末,我們為什麼要認為這些反復出現於凡德伊某些四重奏和這“合奏”中的神秘樂句是特別的深刻呢?

    其實,阿爾貝蒂娜為我彈奏的,不僅僅是他的樂曲。鋼琴對我們來說,有時候就象一盞科學的(歷史的和地理的)魔燈。這間巴黎的臥室,比貢布雷的臥室富有更現代化的創造。阿爾貝蒂娜彈奏著拉摩或者鮑羅丁的作品。隨著音樂的起伏,我在臥室的牆上時而看見綴滿愛神的十八世紀玫瑰紅壁毯,時而看見遼闊無垠、白雪皚皚、萬籟俱寂的東方大草原。這些稍縱即逝的裝飾就是我臥室的唯一點綴。我在繼承萊奧妮姨媽遺產的時候,曾經立下許諾,要象斯萬一樣,致力收藏,購買書畫雕塑,結果我卻把所有的錢都用來替阿爾貝蒂娜買了車馬、衣服和首飾。但是,我的房間不是擁有一件比任何東西都要珍貴的藝術品嗎?那就是阿爾貝蒂娜本人。我瞧著她。一想到是她,我就覺得十分奇怪。曾有好長時間,我一直覺得要認識她真是難上加難,不想今天她卻已成了馴服的野獸,成了需要我供給支柱、框架和靠牆的薔薇,每天每日呆在家裡與我朝夕相處,背靠著我的書架,在鋼琴前坐著。她的肩膀,當她描述高爾夫俱樂部的情景時,我看見它低垂著,很難讓人看清,現在卻依靠在我的書架上。她美麗的大腿,我第一天就很有道理地想象過,在她整個少年時代,她的腿腳一直操縱著自行車的腳蹬,而如今,它們卻在鋼琴踏板上輪流起落。阿爾貝蒂娜坐在鋼琴前面,腳上登一雙金色的皮鞋,顯得綽約多姿。這時,我更覺得她是屬於我的。她能神采煥然,都是我所給的;她的手指原來只與自行車車把有緣,現在卻如聖-塞西爾1的纖指在琴鍵上飛快地舞動;她的頸項,坐在床上看過去,豐腴粗壯,在燈光的照耀下,泛著桃暈;她那斜側的臉龐猶顯得更加粉艷,我的眼光從我內心深處射發,滿載著回憶,燃燒著欲望,給她的臉龐增加了一種光彩和活力。瞬間,阿爾貝蒂娜的臉似乎附著了魔力,其立體感不翼而飛了。猶如那一天在巴爾貝克旅館,我很想吻她一下,我的視覺因這過於強烈的欲望而模糊了,她臉的每一個側面都發生了延伸,越出了我的視覺范圍。但是我的感覺卻更加清楚。她眼皮半合著,蒙住了眼睛,頭發垂落著,遮住了大部分臉頰。我能看到的雖然只是層層相疊的平面,但我卻能感受到那藏於平面背後的立體感。她的眼睛就象乳白的礦石包含著的兩塊唯一的魔光片,它們比金屬還要堅硬,比陽光還要燦爛,加在無光材料中間,宛如我們壓在玻璃下面那兩片淡紫色的蝴蝶薄翅。她回過頭來問我彈奏什麼曲子,那烏黑卷曲的頭發立時顯出豐富協調、獨具一格的花樣。它有時上尖下寬,形成一個羽毛豐盛的黑色三角形,很象一羽美麗的翅膀;有時候彎曲的發環隆成一堆,形成一片雄渾起伏的山脈,山脊、分水嶺以及斷崖峭壁盡收眼底。卷曲的環形多彩多姿,變幻無常,似乎早已超出了大自然通常所能實現的森羅萬象,唯有雕塑家的願望才能與之呼應——雕塑家善於施展精湛的技藝,講究剛柔相濟、奔放不失和諧,刀法要有力度——光如漆木、艷如桃紅的臉龐,在烏發的一截一蓋之中,更顯出其生動旋轉的曲線來。房間的這一角放著書架和鋼琴——鋼琴猶如管風琴的木殼,將她的身體遮掩了一半——它們跟她的窈窕多姿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但又十分協調,因為她善於使自己的姿態適應鋼琴和書架的外形以及用途,與它們融為一體。於是,房間的這一角整個化為這位音樂天使的輝煌聖殿和誕生地,而這音樂天使又如一件珍貴的藝術品,片刻之後將聽從溫柔的魔法,脫離其棲身之所,把粉紅的精髓贈與我的親吻。但不,對我來說,阿爾貝蒂娜根本不是一件藝術品。我知道什麼叫用藝術眼光來欣賞女子,我了解斯萬。我不行,不管是什麼女子,我都不會用藝術眼光來欣賞,我缺乏外部觀察的精神,從來不知道自己看見的是什麼東西。有一個女子,在我看來,根本不足稱道,可是斯萬一見,卻立刻在她身上添加一層藝術尊嚴——他在她的面前大施殷勤,在我面前把她比作盧伊尼2的肖像,又說她的服飾打扮反映著喬爾喬涅畫中人物的服飾——對他這套本領,我是五體投地,我絲毫沒有這份天賦。從實而言,我一旦把阿爾貝蒂娜視為我有幸占有的古色古香的音樂天使,就立刻會對她失去興趣,無動於衷,在一起不久就感到無聊了,不過無聊的日子為時不長——

    1聖-塞西爾,於公元232年殉教,主司音樂。

    2盧伊尼,十六世紀意大利畫家。

    我們所喜歡的東西,僅僅是我們還未占有的東西,僅僅是因為這東西可資我們追求不可企及的東西。我很快又開始發現,我並未占有阿爾貝蒂娜。我從她的眼睛裡看見,她時面對縱樂充滿希冀,時而充滿回憶,也許時而還充滿懷戀。我猜不透她的心思。她寧可不去縱樂,也不願把這些心思告訴我。我從她的眸子中抓住的只是一柔微光,猶如那些被拒之場外,貼住門窗玻璃使勁瞅看,卻一點也看不到舞台演出的觀眾一樣,我也看不出什麼名堂(所有欺騙我們的人,都是堅持說謊的人,我不知道她是否屬於這種人。但是這事未免有些奇怪,猶如最不信教的人卻錚錚表示,他們對善良具有堅定不移的信仰。如果我們對說謊者說,說謊比坦白更加使人痛苦,那是白費口舌。盡管他們對此是有認識的,但那無濟於事,他們稍過片刻仍會撒謊。他們起初對我們說過,他們自己是什麼人,我們在他們眼裡又是什麼人,說了這話以後他們不能出爾反爾,因此只能一騙到底。正因如此,有一個無神論者,別人都認為他十分正直勇敢,為了不打破別人對他的這種看法,他情願拋棄對生活的眷戀,甘心殉身)。從她的目光和微笑中,從她的一撅嘴中,我有時候可以看出她的內心活動。盡管我被拒絕觀看這些內心景致,但那些晚上我仍凝神靜觀。我發現她跟我有所不同,離我很遠。

    “您在想什麼,我親愛的?”“沒想什麼。”有時候,我責備她不該什麼都瞞著我。作為補救,她便告訴我一些眾人所知的事情(猶如政治家們從來不會拿一些小道消息當什麼正經的事情,而只會就前一天報上已經發表的重要消息大發議論),或者模稜兩可,故作神秘地告訴我,在認識我的前一年,她曾騎車到巴爾貝克作過旅行。我根據她那神秘的微笑進行推理,得出結論,她是一個非常自由,能作長時郊游的姑娘。我的結論仿佛是正確的。她一回憶起那些遠游,嘴角上便會掠過一絲我初到巴爾貝克海堤,那深深打動了我的微笑。她還向我敘述過,她跟女友們到荷蘭鄉村遠足,晚上很晚才回阿姆斯特丹,馬路和河邊人群熙熙攘攘,充滿了歡樂。她跟那些人幾乎個個都熟悉。在她的眼裡,我仿佛就是坐在疾駛的車輛裡,隔著模糊的玻璃窗所看見的,無數稍縱即逝的燈光。對阿爾貝蒂娜生活過的地方,對她某天晚上所能做的事情,對她施過的微笑和秋波,對她說過的言語,對她受過的吻,我一次又一次充滿了痛苦的好奇。相比之下,所謂的審美好奇只配稱作無動於衷!我對聖-盧產生過一次嫉妒,盡管它久久留在我的心裡,但它根本比不上阿爾貝蒂娜給我造成的這無限的憂傷。女子間的愛情實在過於神秘,我們無論如何也無法確切地想象出其樂趣和質量究竟是什麼。想到阿爾貝蒂娜,我就好象站在劇院門口,一一點著數,放自己的一大批隨從過去,讓他們進入劇場。我未多加注意,其實阿爾貝蒂娜已把多少人和多少地方(盡管那些地方跟她沒有直接關系,那只是一些她得以嘗到樂趣的尋歡作樂之地,一些人群熙攘,比肩繼踵之地)從我想象和回憶的門檻,引入了我的心房!如今,我對這些地方已經有了內在的、直接的、痙攣的和痛苦的認識。愛情,就是心靈可以感覺的時空。

    如果我自己是忠貞不渝的,那我對水性楊花就無法設想,因此也就不會痛苦;我之所以想象著阿爾貝蒂娜做這做那,心靈備受折磨,正是因為我自己始終存在著喜新厭舊的欲望,喜歡取悅新的女子,起草新的小說。那一天我跟她一起去布洛尼林園,桌邊坐著一批騎車姑娘,我禁不住瞟上一眼,這就得歸結於這永久的欲望。所謂認識,只有對自身的認識而言。我們幾乎也可以說,所謂嫉妒,只有對自身的嫉妒可言;別人的行為是無足輕重的;我們只有從自身感到的快樂中才能引出智慧和痛苦。

    有時候,阿爾貝蒂娜臉色突然起火,雙目閃爍,我感到,仿佛有一道情熱的閃電無聲地劃過她的回憶區。她的回憶在回憶區內不斷發展,我卻一無所知。要企及這一地區,簡直要比登天還難。我想到,在巴爾貝克也好,在巴黎也罷,我認識阿爾貝蒂娜雖有多年,但直到最近我才發現,我的女友有一種特殊的美。她雖然發生了諸多的變化,但是已經流逝的時日卻多少仍保存在她的身上。對我來說,這種美是一種令人心碎的東西。在這張泛著紅暈的臉龐後面,我感到蘊藏著一個萬丈深淵,蘊藏著我未認識阿爾貝蒂娜以前那些無止無境的夜晚。我雖然可以讓阿爾貝蒂娜坐在自己的膝上,雙手捧住她的臉,可以在她身上隨意撫摸,但是,我手中仿佛在擺弄著一塊含有太古海洋鹽量的石塊,或者是一顆天星的光亮。我感到,我觸摸到的,只是一個生物體封閉的外殼,而生物在其殼內卻可以四通八達,大自然只是創造了人體的分工,卻沒有想到使靈魂的相互滲透成為可能。由於大自然的疏忽,我們如今落到這種境地,我為之多麼痛苦!我把阿爾貝蒂娜藏在家裡,前來拜訪我的人誰都想不到,在走道盡頭的房間裡居然有她這個人存在。我把她藏得如此嚴密,猶如那瞞著眾人,將中國公主封藏在一個瓶裡的人一樣。我曾經以為,這樣,阿爾貝蒂娜就成了一個美妙的囚人,從此能夠充實我的住宅。我發現原來事實並非如此(她的身體雖然控制在我的法力之下,但她的思想卻逃脫了我的控制),她不如說象一個時間女神,不由分說地敦促我去尋找過去。雖然我為她不得不損失了若干年時間,損失了我的財產——但願我能對自己說,財產絲毫未受損失;可惜的很,這事未必肯定——對此,我無所惋惜。也許一人孤獨地生活會更有價值,更加豐富,更少痛苦。盡管斯萬建議過我搞搞收藏,德-夏呂斯先生也曾帶著風趣和傲慢對我說:“您家裡真丑!”責備我一點不懂收藏,但是這又於事何濟?我們四方尋覓雕塑和畫幅。把它們占為己有;甚至不是出於什麼功利,專作欣賞之用;我們的小傷口就此很快愈合了。但是我們一不注意,或是阿爾貝蒂娜,或是那些無動於衷的人,甚或是我們自己的思想無意中干出了蠢事,傷口就立刻會重新破裂。因此,有什麼書畫雕刻能夠給我打開一個走出自身的出口,使我走上個人之間的交流之路,繼而走向一條大道——這條路上通過的,是我們受其痛苦才能獲得認識的東西,即他人的生活?

    有時候皓月當空,十分美麗。阿爾貝蒂娜上床已近一個小時。但我還是走到她的床邊,想叫她瞧瞧窗外的景色。我敢肯定,我這是真的為了讓她賞月。而不是為了放不下心,看她在屋裡好不好我才去她臥室的。她希望怎樣裝假,而且能夠怎樣裝假來逃離臥室呢?她必須和弗朗索瓦絲串通好了,否則此事絕對不能成功,走進幽暗的房間,除了白色的枕頭上有一圈薄薄的冠冕形黑發,我什麼也看不見。但是我能聽見阿爾貝蒂娜的呼吸聲。她已睡得很熟,我十分猶豫。但我還是走到她的床前,在床沿上坐了下來。睡眠帶著喃喃的低語繼續流動著。她驚醒過來。無法言喻有多麼快活;我剛吻她,推了她一下,她便醒了。一下子咯咯笑了起來。兩臂纏住我的脖子,對我說:“我正在想你會不會來呢,”說完笑得更加厲害,更加溫柔了。仿佛她睡著的時候,那美麗動人的頭顱裡裝進去的盡是快樂、溫情和笑聲。我喚醒她,猶如掰開了一只水果,只見那解渴的果汁噴濺而出。

    這段時間,冬天已經過去,美麗的季節重又歸來。阿爾貝蒂娜僅僅向我道安才來我的臥室。經常當我的房間窗簾以及上面的牆壁都還漆黑無光的時候,我聽見隔壁修道院花園裡,有一只不知名的鳥兒已經開始啁啾鳴唱,寂靜之中那豐富細雅的樂調,猶如教堂風琴一般;鳥兒借著呂詆亞調式1,已經唱起了晨經,用豐富輝煌的音符,將它看見的太陽撒入我昏暗的臥室——

    1中世紀宗教音樂調式。

    不久,夜就縮短了。按原來的時間推算,還沒有到早晨我的窗簾上面已經透進了乳色的亮光,而且時間越來越提前了。盡管阿爾貝蒂娜矢口否認自己過著囚徒的生活,但我卻有這種感覺。我之所以繼續讓她過這種生活,這僅僅是因為我每天都在想,第二天我肯定就可以起床出門,開始為遷居的事作些准備工作。我們要購置一處房產,在那裡、阿爾貝蒂娜可以不用為我擔心,更加自由地過一種鄉村生活或海濱生活,劃船狩獵,由她高興。可是到了第二天,情況又發生了變化。阿爾貝蒂娜身上包蘊的昔日的時光,我有時喜歡,有時憎惡(換了是現今的時光,雙方出於利益、禮貌或者憐憫,都在用被我們奉為事實的謊言,努力在時間和我們之間編織一道幕簾)。我原來以為,我對這過去的某些時日是了解的。可是突然間它向我呈現出一個嶄新的面貌。她沒有設法向我掩蓋這種新的面貌,但跟以往出現在我眼前的面貌畢竟是截然不同的。我現在從她眼神背後看出的,不是以前那種善良的意圖;我突然間發現的,是至此我從未預料的一種欲望。我原以為阿爾貝蒂娜與我同心同德,其實她與我是離心離德的。譬如,安德烈七月份離開巴爾貝克的時候,阿爾貝蒂娜不久就要同她見面;但她只字不提,我估計,她甚至比她想象的還要早,就已重新見到了她。由於我在巴爾貝克產生了巨大的悲傷,九月十四日那天晚上她為我作出了犧牲,沒有留在巴爾貝克,當即隨我回了巴黎。十五日她到達巴黎以後,我就請求她去見安德烈,並問她:“她見到了您高興嗎?”眼下,邦當夫人給阿爾貝蒂娜帶來了一些東西,我注視了她片刻,對她說,阿爾貝蒂娜跟安德烈一起出去了:“她們到郊外去散步了。”“是的,”邦當夫人回答我說,“說到郊外,阿爾貝蒂娜不是個愛挑剔的人。譬如三年以前,她每天都免不了要去肖蒙崗。”我一聽到肖蒙崗這地名,忽然想起阿爾貝蒂娜對我說過,她從未去過那地方,我的呼吸都快停止了。事實是最狡猾的敵人,它往往向我們心髒防備薄弱的部位發動突擊。阿爾貝蒂娜對她姨母說,她每天都去肖蒙崗,是否是在對她姨母說謊,而此後對我說根本不認識那地方,是否又在對我說謊?“幸好,”邦當夫人補充道,“這可憐的安德烈不久就要動身去一個鄉村了,去真正的鄉村,她很需要,這對她的健康有好處,她臉色那麼不好。今年整個夏天她都沒有呼吸到她所需要的空氣。想一想,她七月份離開巴爾貝克,本來以為九月份就能回來的,沒料到她的兄弟摔脫了膝蓋骨,結果就沒能回來。”如此看來,阿爾貝蒂娜是在巴爾貝克等她,她卻瞞了我!確實,建議我回去,這樣顯得比較客氣。莫非……“對,我記得阿爾貝蒂娜跟我談起過這事……(這不是真的)。那麼這意外的事故,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對這一切,我腦子裡有些糊塗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事發生的正是時候,因為遲了一天,別墅就開始租用了,那樣安德烈的祖母就要白白多付一個月的租金。他的腿是九月十四日摔壞的,安德烈十五日早晨趕緊發電,告訴阿爾貝蒂娜,說她不來了,阿爾貝蒂娜趕緊通知租房介紹所。拖一天的話,房租就要付到十月十五日了。”原來是阿爾貝蒂娜改變了主意。她對我說:“我們今晚就走吧,”她說這話,眼前其實已經出現了一個我不認識的套房,即安德烈祖母的套房。在巴爾貝克沒有見到那位女友,現在一回去就能見到了。這一切我原來都蒙在鼓裡。

    她提出要跟我一起回來。提出如此客氣的建議,與她前不久一味拒絕的態度相比,真是起了天大的變化。我曾經以為,她說話那麼和藹客氣,說明她有了回心轉意。其實,這些話恰恰反映出我們不知不覺中情況已發生了突變。這種情況的突變,正是不愛我們的女人特有的復雜品行的全部秘密所在。這種女人顯得十分固執,對第二天的約會一口拒絕,說是她們疲倦了,再加上她們的祖父會強行留她們在家吃飯的。“那您可以吃完飯再來嘛,”我們堅持說。“他會把我留到很晚的,還會一直把我送到家裡。”說到底,她們純粹是已經跟喜歡的人訂好了約會。不想某君臨時改說有要事纏身,不能赴約。於是她們便來對我們說,怠慢了我們,她們感到非常遺憾,現在她們已設法打發了祖父,可以跟我們呆在一起了,哪怕天塌地崩也不離開我們。離開巴爾貝克那天,阿爾貝蒂娜就對我使用過這套語言,對那套言辭我大概還有鑒別能力,當然要闡釋這套語言,僅僅有鑒別能力還不夠,還需要回顧一下阿爾貝蒂娜性格上的兩大特點。

    阿爾貝蒂娜的兩大性格特點此刻浮上了我的心靈。我們在記憶中找到的東西是形形色色,紛繁復雜的。記憶就如藥房和化學實驗室,有時候我們僥幸將手放入一瓶鎮靜藥水中,有時無意中放入了危險的有毒藥水。因此,阿爾貝蒂娜的性格特點,一個對我起到了安慰的作用,另一個卻使我沮喪不堪。阿爾貝蒂娜的第一個特點,是她做一件事情,習慣於要一舉多得,讓多人受益,使多人快活;這是阿爾貝蒂娜的典型特征。她要回巴黎(安德烈不回巴爾貝克,這件事雖然使她感到難受,但這並不意味她缺了安德烈就活不下去)。她要借這趟旅行的機會,設法使她真心相愛的兩個人都受感動,這就完全是她的性格所決定的。她一方面使我相信,這次旅行是為了不撇下我一個人,她這是出於對我的忠誠,不願讓我痛苦。另一方面,她又讓安德烈深信,她本來在巴爾貝克多留一段時間,純粹是為了能夠見到她,現在既然來不了巴爾貝克,她在那兒多呆一分鍾也毫無意義了,所以當機立斷就趕回巴黎去見她。事實確實如此,阿爾貝蒂娜要跟我一起動身回巴黎,她是在我惆悵不堪,表示要回巴黎的願望以後,同時是在收到安德烈的電報以後,才作出這一決定的。安德烈和我,我們倆人互不通氣,她不知道我憂心如焚,我也不知道她發了電報。阿爾貝蒂娜的決定之突然,以至於安德烈和我都自然而然地以為,阿爾貝蒂娜的動身是出於我們倆各自有數的原因,而且動身這一結果離著原因又是只差幾個小時,因此多麼出人意料,喜出望外。所以,我一直到現在都可以認為,陪我同行這就是阿爾貝蒂娜的真實動機,但她一箭雙雕,又向安德烈討了頭功,使她感激不盡。不幸的是,我隨即又想起了阿爾貝蒂娜的另一個性格特點,那就是她一經快樂的誘惑,任何力量也阻擋不住她。我記憶猶新,她決定跟我一起起程,就立刻急於要去趕火車,當時神父想挽留我們一會兒,她就怕神父誤了我們的火車,使勁地催促。坐上小火車以後,康布梅爾先生問我們,是否能夠推遲一星期動身,她暗中向我聳肩,致使我深為感動。原來,她如此坐立不安、急於動身,就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那間空閒套房。那套房間我見過一次,它是安德烈祖母的財產,富麗堂皇;正午有一個老僕人看著,空曠、幽靜,陽光猶如一層薄紗覆蓋在沙發和臥室的椅子上。阿爾貝蒂娜和安德烈就囑咐門衛,她們在臥室休息,別讓任何人前來打擾;門衛或是天真無邪,或是狼狽為奸,總是唯命是從。現在這套房間時刻都在我眼前搖晃。它空關著,每當阿爾貝蒂娜心情煩躁,神情嚴肅,她便去那兒跟她女友會面。她的女友無疑比她先到一步,因為她要空閒得多。在此以前,我從未想到過這套房間,可是現在對於我來說,它帶著一個可惡女人的影子。人類生活的秘密和大自然的秘密是相同的。每一次科學的發現對秘密的疆域只能是一次推移,而不是消除。一個嫉妒者把心愛的女子千萬個小樂趣給剝奪了,自然是要把她激怒的。盡管嫉妒者有時才智超人,富有洞察力,又靠第三者提供最佳消息,但是那些樂趣已經成了女子生活的實質,所以她必將其深藏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使他無處尋覓。歸根結底,安德烈至少要走了。但是我不願意因為我上了阿爾貝蒂娜和安德烈的當,因此受阿爾貝蒂娜的蔑視,有朝一日我會對她把話挑明,讓她明白,她盡管可以把什麼事情都瞞著我,但有些事我是了如指掌的。這樣,我也許可以逼她說出些實話來。但是,我現在還不願意把這件事兜出來。首先,她姨媽來訪才不久,她一猜就能猜到,我的消息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她會斷了我的這條消息源,而對沒有來源的消息又毫無畏懼,其次,因為我還沒有完全把握,願留阿爾貝蒂娜多久就留多久,我不願意冒險,過多地引她發怒,其後果只能促使她希望更早地離開我。如果我根據她的話語——她對我的計劃總是表示贊成,表示十分喜歡這種生活,囚禁生活對她來說只剝奪了微乎其微的東西——來作推理,按此去尋找事實真相和預測未來,我可以毫不懷疑,她會永遠地留在我的身邊。為此,我甚至還感到十分為難。我感到,有許多生活天地我都還未體驗過,而且再也體驗不到了。因為我的生活已經作了交換,只能跟這麼一個已毫無新鮮之處的女人一起生活,害得我現在連威尼斯也去不了,因為一到那裡,我睡下以後心靈就會不得安寧,害怕她會被船夫、旅館伙計和威尼斯姑娘勾引去。我這些想法也許不錯。但是,如果我根據另一種假設,即不是根據阿爾貝蒂娜的話語,而是根據她的沉默和目光、她的汗顏和賭氣、甚至於根據她的動怒——我可以毫不費力地告訴她,她只是在發無名之火,我只是置若罔聞而已——來進行一番相反的推理,那麼我的想法是,這種生活在她是無法忍受的;她所喜愛的東西,每時每刻都受到剝奪,這樣,她注定有朝一日要離我而去。如果她真要決定離開我,那我的唯一希望就是,能夠選擇一個有利時機讓她走,也就是說,她走的時候,我已經不再太感痛苦,她走的那個季節也應當是我想象不出她能到什麼地方去尋歡作樂,譬如,她不可能到阿姆斯特丹、安德烈家或凡德伊小姐家去。當然幾個月以後,她還是見到了凡德伊小姐。可是,從此到幾個月以後,我的心情會平靜下來,對這一切會變得無動於衷。前後相距幾個小時,阿爾貝蒂娜從決定不想離開巴爾貝克一變為決定立即離開,我發現了個中的原因,內心留下了小小的創傷。要想達到心緒平靜,無動於衷的那一天,必須等到這創傷愈合以後才行。如果從此我不再受到什麼新的打擊,那麼病症就會逐漸減輕,直至完全消失。現在已經可以看出,分手雖然不是迫在眉睫,但已是勢在必行的事情。但是,由於我目前病症還未減退,現在就實行分手,必定要增加痛苦和困難,所以還是以“冷處理”為上策。時機的選擇要由我來作主。如果在我決定分手之前,她搶先一步,宣布說她厭透了這一生活,一定要走,屆時仍然來得及考慮如何擊倒她。我可以給她更多的自由,向她許願,保證讓她立即得到她企盼已久的樂趣;如果只能靠打動她的心來獲得援救,我還可以向她吐露我的內心惆悵。所以關於這一點,我心底泰然。其實在這一點上,我自己也常常缺乏邏輯,跟她說話,告訴她我的想法,從來不加注意,前後發生矛盾。基於這一假設,我猜想牽涉到分手的事情,她肯定會早早地提出她的理由來。這樣我可以從容地駁回她的理由,說服她。

    我感到,我跟阿爾貝蒂娜的生活,不嫉妒則是無聊,一嫉妒便是痛苦;即便是有幸福,也是不得長久。那天晚上,在德-康希梅爾夫人來訪以後,盡管我們倆人心情都十分愉快,但我仍憑著巴爾貝克時的明智,決意離開她,因為我很清楚,發展下去,對我並不會有什麼好處。只是我到現在都仍這麼想象,我對她的思念將是我倆分別時刻所留下來的一個顫音;一個加了持續音的顫音。因此,我願意選擇一個甜蜜溫柔的時刻,以後好讓我內心繼續震顫著這美好的時刻。不應該挑剔,左盼右顧,應該要有明智。可是既然已經等了那麼久,與其說眼看她象我從前一樣,媽媽未再吻道晚安或者到火車站給我送別,我就一氣之下走開,還不如耐心地再等幾天,一直到出現一個可以接受的時刻,不然那就太沒有理智了。我不顧一切,對她百獻殷勤。買福迪尼長裙的事情,我們終於共同商定,還是用金藍面料、玫瑰襯裡訂制一件,現在剛剛做好。我一共預購了五件,很遺憾,她都沒要,單單喜歡那一件。春天來臨,她姨媽對我說的話過了兩個月,有一天晚上,我終於忍不住發了火。那天晚上,她就是穿著那件福迪尼長裙。裙子使我想到威尼斯,更使我想到我為她作出的犧牲,然而她卻沒有絲毫感激之情。我雖然從未見過威尼斯,但是自從我孩提時要去那兒度復活節假,甚至更早一些,自從在貢布雷時斯萬送給我提香的版畫和基多的攝影以後,我對威尼斯就一直日夜向往。阿爾貝蒂娜那晚穿上那件福迪尼長裙,就仿佛是那誘人的、卻又隱而不見的威尼斯幽靈出現了。她渾身披滿了阿拉伯首飾,使人想起威尼斯城,想起猶如蘇丹臉上綴滿珠寶的面紗和金碧輝煌的威尼斯宮殿,想起安布羅瓦茲圖書館1的精裝圖書,想起雕刻著東方鳥的石柱;這些象征著生死輪回的東方鳥,在綢光之中相互映輝,閃爍出深藍的顏色,然而隨著我目光的移動,深藍色又變化為柔和的金色。這色彩的瞬息變化,猶如坐在威尼斯尖舟上,隨看小船輕輕的劃移,湛藍的大運河瞬時會泛出火焰焰的金光一樣。更別提那兩袖裡襯的櫻紅,那更是典型的威尼斯色調,也就是通常所謂的提耶波羅2玫瑰色。

    那天白天,弗朗索瓦絲無意中說漏了嘴,告訴我,阿爾貝蒂娜對什麼事都不稱心;我讓弗朗索瓦絲傳話告訴她,建議她一起出去走走,或者告訴她我不出門,車子來接她;不管車子來接不來接,不管跟她說什麼她幾乎一概聳聳肩,愛理不理。那天晚上,我覺得出她脾氣不好,又逢上天氣第一次暴熱,我心情煩躁,再也憋不住一肚子的火,終於指責她忘恩負義:“對,您可以去問問所有人,”我失去了控制,聲嘶力竭地叫道,“您可以去問問弗朗索瓦絲。我這只不過是嚷嚷而已。”我這一嚷,立刻回想起阿爾貝蒂娜曾經對我說過,我發怒的時候,她覺得我的臉色有多麼難看。她還給我引過一段《愛斯苔爾》3中的台詞:

    瞧,這憤怒的前額沖著我,

    我驚魂失魄知幾多?

    唉!面對您眼中噴射的火,

    試問哪顆勇敢的心不哆嗦?——

    1處於意大利米蘭,擁有大量珍貴的古籍和手抄本。

    2提耶波羅(1696—1770),意大利畫家。

    3拉辛的悲劇。

    我對自己的暴怒十分羞愧,我要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表示後悔。但是,我不能甘拜下風,自認失敗。我要向她顯示,我的講和是有武裝的、具有威嚇力的講和;同時我覺得,要她去除一刀兩斷的念頭,就有必要表示,我根本不怕一刀兩斷。於是我說:“原諒我,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我對自己這麼發怒十分慚愧,後悔莫及。如果我們不再能和睦相處,如果我們必須分手,那也不應該這樣,這不配我們。如果必要,我們可以分手,但最重要的是我真誠地請求您原諒我。”我思忖著,如何彌補這一切,保證她打算接下去再留一段時間,至少留到安德烈走了以後——過了三個星期安德烈走了——最好第二天就討好她一下,給她找一些她曾經有過,但已有好久沒再嘗到過的樂趣。既然我要消除自己給她造成的煩惱,也許我應該趁此機會向她表明,我要比她想象的更要了解她的生活;到明天,她不愉快的心情將煙消雲散,但是,我對她的警告會留在她的腦中;“是的,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我多麼暴怒,請您原諒我。不過,我不是完全象您想象的那樣,是個十惡不赦的人。有些壞人總是千方百計挑撥我們倆的關系。為了不讓您遭受痛苦,我從未願意把這些事情告訴您。有時我聽到一些告發以後,簡直要氣瘋了。”我想趁機向她表明,我對她去巴爾貝克一事了如指掌,便說:“比如說吧,您知道,那天下午您去特羅卡德羅,凡德伊小姐要到維爾迪蘭夫人家來。”她一陣臉紅。“是的,這事我知道。”“您能向我起誓嗎?這不是要跟她重拉關系吧。”“我當然能夠向您起誓。可是為什麼要說‘重拉關系’?我跟她從來就沒有過什麼關系,我向您發誓。”聽到阿爾貝蒂娜這麼當面撒謊,我十分傷心。明明是事實,這臉紅就是最徹底不過的坦白,可還偏偏矢口否認。她的不誠實叫我傷心。然而,這不誠實卻還包含著一層純潔心的抗議——我無意識中是准備相信她的純潔的。相比之下,她的誠實對我的刺痛更大。我問她:“您至少是否能夠對我發誓,您想去維爾迪蘭夫人家白日聚會跟您希望與凡德伊小姐重逢是毫無關系的?”她回答我說:“不,這我不能對您發誓。我確實很希望再見到凡德伊小姐。”還在一分鍾以前,我恨她至今還要掩蓋與凡德伊小姐的關系,可是現在,她老老實實地承認,要能再見到凡德伊小姐她非常高興,我聽了又從頭涼到腳。毫無疑問,當時我從維爾迪蘭夫婦家回來,她問我:“維爾迪蘭夫婦是不是沒有請到凡德伊小姐?”她為的是要向我表明,她知道凡德伊小姐要來,目的就是要我痛苦不堪。但是過後我大概形成了這樣一個推理:“她知道她要來,這對她來說並不是一件值得十分高興的事。只是事後她意識到,如果明說出來,就等於讓我發現,凡德伊小姐是個臭名昭著、在巴爾貝克如此使我絕望,差一點逼我自殺的人,她居然與此人認識,為此她對我閉口不談此事。”現在可好,她覺得似乎有必要向我承認,凡德伊小姐來了她很高興。其實,她當時想去維爾迪蘭夫婦家那神秘的樣子本來就足以為證,可是我對這一點沒有足夠的考慮。盡管我現在心想:“她為什麼只承認一半?這豈不可惡可鄙,更兼愚蠢?”可是我精神如此崩潰,以至於我再也沒有勇氣在這一點上再跟她爭論不休,況且在這一問題上我缺乏證據,不占上風。為了恢復我的優勢,我話峰急轉,立刻提到安德烈,因為安德烈發急電一事是一重大秘密,它將幫助我徹底擊垮阿爾貝蒂娜。“再說一件事,”我對她說,“現在有人折磨我,逼得我不得安寧,不斷地告訴我您在外面的關系,不過說的是您跟安德烈的關系。”“跟安德烈?”她叫道。由於怒氣上升,臉上生火;又由於驚訝,或者故作驚訝,她的兩眼直眨。“多……多動聽!!能否請教一下,都是誰告訴了您這麼些動人的事情?我能親自跟這些人交談一下嗎?能請教一下,他們這麼惡語傷人,有什麼憑據?”

    “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我沒法告訴您,我收到的是一些匿名信,但寫的人您也許很容易找到(我這麼說目的是告訴她,我才不信她真會去找),這些人似乎對您十分了解。我得承認,最後一封信(我指的就是這一封,因為信中涉及的是區區小事,說出來毫不困難)確把我惱火了,我得向您承認。信中說,那一天我們離開巴爾貝克,您之所以先想留下,後又改變主意走了,就是因為在這當兒,您收到了安德烈一封信,告訴您她將來不了了。”“安德烈給我寫信說她來不了,她甚至還給我發了電報,這事我很明白。我不能拿出來給您看,是因為我沒有留著。但是信不是那一天來的。再說,即便是那一天,安德烈來不來巴爾貝克,這事跟我又有什麼相干?”“這事跟我又有什麼相干”是發怒的表示,證明這事就是“跟她有點相干”,但這並不一定證明阿爾貝蒂娜回來純粹是為了見到安德烈。每當阿爾貝蒂娜發現,她向某人謊編一個行為動機。結果真正的行為動機被此人看穿了,她就會發怒,哪怕此人就是她實實在在替他做了那件事的人她也不管。阿爾貝蒂娜以為,有關她所作所為的這些情報,並不是那些人寫匿名信主動告訴我的,而是我拼命向他們索取的,這一點從她接下去跟我說的一番話裡絲毫聽不出來,因為她那番話聽起來似乎已經接受了我匿明信的說法;這一點只有從她沖著我的一臉怒氣上可以看得出來。這怒火看來只能是她先前不快心情的總爆發了,就為此她認定,我從事的間諜活動,只能是我對她行動進行監視而發展成為的結果,對此她早已深信不疑。她的怒火一直發到了安德烈的頭上。她心裡肯定在嘀咕,現在可好,她連跟安德烈一起出去我也不能忍受了。她說:“再說,安德烈也叫人惱火,叫人討厭。她明天回來,我可再也不願意跟她一起出去了。您可以把這一點告訴那些對您說我是沖著她才回巴黎的人。我確實對您說過我認識安德烈已有多年,可是要讓我說她長得什麼模樣,我卻說不上來,因為我見她也見得太少了!”可是第一年在巴爾貝克她卻對我說:“安德烈長得真動人!”誠然,這句話並不意味著阿爾貝蒂娜跟她有什麼愛情關系,而且每次我聽到她談起這類關系都是充滿了憤怒。但是,難道沒有另外一種可能性嗎?由於她不認為跟一位女朋友搞那些游戲就等於是有不道德的關系,這種關系在別人身上打上了烙印,在她心裡卻相當模糊;這一點就可以證明她自己已經在無意之中起了變化。這種可能性還在於這一變化和對這一變化的無意識都反映於她跟我的關系之中,她在巴爾貝克時如此氣憤地拒絕了吻我,然而後來每天都是自己主動來吻我,我希望她再這麼長時間地吻我,呆一會兒就吻我。“可是,我親愛的,您要我怎麼去告訴他們,這些人我認也不認識。”我的回答如此堅定,本該可以消除凝聚在阿爾貝蒂娜眼中的異義和疑慮了,可是她的目光卻一絲不動。我緘默不語,可是她仍然聚精會神地看著我,就象面對著一個話還沒完的人。我再一次向她道歉。她回答說我沒有什麼可向她道歉的。她重又變得十分溫柔。但是我從她憂郁憔悴的臉上看出。她心中形成了一個秘密,我很清楚,她不可能不告而別,而且她也不可能作此希望(要過一個星期她才能試穿福迪尼新長裙),也不可能做到得體,因為我母親和她姨媽周末都要回來。既然她立時不可能走掉,我為何還要跟她強調,我想送她一套威尼斯玻璃器皿,想第二天跟她一起出去看看,而聽到她回答說就這麼說定了,我又如釋重負?她終於跟我道了晚安,我也吻了她,可是這時她卻一反常態,轉過了身去,沒有還吻我;而恰恰就在一秒鍾前我還在想念這巴爾貝克她拒絕了的,而後每天晚上她都給予我的吻。由於賭了氣,她似乎不願意向我表示溫存,以免過後讓我覺得這場不和只是假的;她似乎是在使自己的行動跟這場不和協調一致。然而,雖然她嘴上不說,雖然她與我斷絕了肉體關系,但仍然希望有分寸地保持朋友關系。我又吻了她一次,把那大運河熠熠如鏡的金藍和成雙成對的象征生死的鳥緊緊抱在心懷裡。然而再一次地,她沒有還吻我,而本能地帶著預示死亡的凶獸那種不祥的頑固勁,抽開了身子。她身上反映出來的這死亡的預感似乎也侵襲了我,使我充滿恐懼和焦慮,以至於當阿爾貝蒂娜走到門口的時候,我已沒有勇氣讓她離開,又叫住了她。“阿爾貝蒂娜,”我對她說,“我一點也沒有睡意。如果您也不想睡覺,如果您願意的話,您完全可以再呆一會兒。不過我並不一定要您這樣,我特別不想叫您累著。”我覺得,我要是能讓她脫掉衣服,換上白睡衣,她就會顯得較紅,較刺激,更容易刺激我的感官,這樣和解就會更加徹底。但是我有些猶豫,因為她的長裙的藍邊給她的臉容增加了一層美麗、一道光韻、一片天色,失去了這些,我就會覺得她比較冷酷。她款款地走回來,充滿了無限地溫存,但仍帶著憂郁憔悴的表情對我說:“只要您願意,我可以留下來,我沒有睡意。”她的回答使我靜下了心來。因為只要她人不走,我就覺得我可以考慮將來的事情。而且她的回答裡也包含著友誼和順從,不過這是帶有某種特性的順從,我覺得其界線就在於從這憂郁的目光後面透露出來的秘密,在於她改變了的舉止儀態——她之所以改變,一半是出於不知不覺,一半是她事先就要使自己的舉止與什麼事情采取同步一致;而究竟是什麼事情,我卻不知道。盡管她人在,我還是覺得,她只有象在巴爾貝克時躺在床上,穿著白睡衣,露出頸項,我才有相當的膽量,使她不得不讓步。“您既然如此客氣,留下來安慰我,您應該把長裙脫了才是,穿著多熱,又不隨便,我都不敢碰您,怕把裙子碰皺了。把裙子脫了吧,我親愛的。”

    “不,在這裡脫裙子不太方便。我呆一會兒到自己屋裡去脫。”

    “那麼在我床邊上坐一會兒總願意吧?”“那當然願意。”不過她離著我,坐在我的腳邊上。我們談著話,突然聽見一聲呻吟,節奏均勻,原來是鴿子在咕咕叫。“這說明天已經亮了,”阿爾貝蒂娜說。她幾乎皺起眉頭,似乎在我家裡生活,錯過了美麗季節的樂趣一樣,對我說:“鴿子又出現了,春天來臨了,才會這樣。”鴿子的咕咕和公雞的報曉,兩者之間的相似既深刻又晦澀,猶如在凡德伊的七重奏裡面,柔板的主題是建築在第一段和結尾段的主旋律基礎上的,自然相互間有相似之處,但是調性和節奏的變化已將它們變得大不相同;一個門外漢打開一本有關凡德伊的書,會驚奇地發現,這三個樂段同是以四個音符為基礎,他在鋼琴上用一個手指就能彈出這四個音符,然而卻無法彈出這三段曲子。鴿子演奏的這段感傷曲就是一種小調雞鳴,它不會扶搖直升,飛向天空,卻象驢叫,平穩柔和,從一個鴿子叫到另一個鴿子,只作橫線移動,從不升騰,不能將這平平的呻吟轉換成序曲快板以及最後樂章反復出現的歡樂高亢。我知道,我說“死亡”這個字,仿佛阿爾貝蒂娜馬上就會離開人世似的。看起來,事情本身其實要比事情發生的時候來得更加廣泛,發生事情的這一時刻不能包容事情的全部廣度。由於我們對事情保持記憶,所以事情能夠延及到將來,這是毫無疑義的;但是事情在事情發生以前也要求有自己的一席地位。當然,有人會說,事情在將來是個什麼模樣,我們無法看見,但是事情在回憶當中不一樣也變了模樣?

    我發現她不再主動吻我,心裡已經明白,要她吻我純屬白費心機,然而只有從新吻開始,才可能真正得到安靜。於是我對她說:“晚安,時候太晚了,”我這麼說,可以叫她來親吻我,然後我們還可以繼續下去。但是,她跟前兩次一模一樣,說了一句:“晚安,好好睡一覺,”只是在我臉頰上親了一下。這一次我沒敢再叫住她,可是我的心跳得非常厲害,沒辦法再躺下。我如同籠中小鳥,來回跳動,一會兒擔心阿爾貝蒂娜會走,一會兒又相對平靜了一些,左思右想,心緒不寧,我心情能有相對平靜的時刻,是因為我每分鍾都多次反復進行這樣一種推理:“她不可能不告而別,她一點兒也沒有跟我說起她要走,”這麼一推理我心裡基本上就好受一些了。但是我立刻又想到:“可是要是明天我發現她走了怎麼辦!

    我這麼擔心本身就說明是事出有因的。她為什麼沒有親吻我?”這麼一想,我的心又劇烈地疼痛起來。接下去我重又開始原來的推理,心疼方始得到減緩。可是這頭腦運動如此頻繁,如此機械,結果鬧得我頭昏腦脹。由此可見,有些心理狀態,例如焦慮,只提供兩項選擇,結果就會象肉體痛苦那樣,殘酷地把您拴在方寸之地上。我無止無境地一會進行贊同我焦慮心情的推理,一會兒進行駁斥我焦慮心情,並給我以安慰的推理,其空間之狹窄,猶如病人靠內心運動不斷地觸摸那使其痛苦的器官,剛離開一會兒,片刻之後仍又回到了鎮痛點上。萬籟俱寂之中突然傳來一陣聲音,聽起來沒有什麼特殊,但卻叫我充滿了驚恐。是阿爾貝蒂娜房間窗戶猛然打開發出的響聲。等一切恢復靜寂以後,我捫心自問,為什麼這響聲叫我如此害怕?這響聲本身毫無可驚之處,但我覺得它使我驚恐萬狀是出於兩層意義。首先,我們倆人生活有一條公約,由於我怕風,晚上絕不開窗。這事阿爾貝蒂娜到這裡來住時我跟她解釋過;盡著她堅持認為這是我的一種怪癖,但仍然保證絕不違反這項禁令。因此對這類事情她都非常小心謹慎。她知道,哪怕她詛咒這些事情,我都要,我都敢肯定,她寧可讓壁爐煙火味熏著睡覺,也不會打開窗戶,就如早晨哪怕發生了天塌下來的大事,她也不敢讓人把我叫醒。這只不過是我們生活的一項小小的公約。然而既然現在她可以不告一聲,擅自違犯這項約定,那還不意味著她從此可以肆無忌憚,違犯其他一切公約了嗎?其次,打開窗戶這聲音極其猛烈,幾乎是缺乏教養,她打開窗戶時似乎怒火滿腔地在說:“這日子憋死我了,我管他呢,我需要透氣!”我心裡沒有完全這麼想,而是繼續在想,阿爾貝蒂娜開窗的聲音,似乎比貓頭鷹的叫聲還要神秘,還要令人毛骨悚然。自從斯萬那天晚上到貢布雷來吃飯,至今我也許一直沒有過象現在這麼焦躁不安,我一晚就在過道裡走來走去,想以此響動來引起阿爾貝蒂娜的注意,她也許會可憐我,叫喚我。可是她屋子裡沒有傳出任何響聲。在貢布雷的時候,我叫我母親來。但跟我母親在一起,我就怕她生氣。我善於用向她表示我的感情的辦法,來保持她對我的感情。這麼想著,我就遲遲沒有叫喚阿爾貝蒂娜。漸漸地我感到時辰太晚了,她大概已經睡著好久了。我也就回屋睡覺去了。早晨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不叫喚,別人絕不會到我房間來;第二天我一醒過來,我按鈴叫喚弗朗索瓦絲。我在想:“我要告訴阿爾貝蒂娜,我要給她訂造一艘游艇。”我接過信件,目光沒有瞧著弗朗索瓦絲就對她說:“過一會兒我有話要對阿爾貝蒂娜說,她起身了嗎?”“起身了,起得很早。”“一聽這話,我頓時覺得,一陣狂風卷起千層焦慮之浪,在我心裡翻騰不息;風急浪湧,擊得我喘不過氣來。“是嗎?那現在她人在哪兒?”“大概在她自己屋裡。”“啊!那好,那好。我呆一會兒見她。”風浪過了,我開始呼吸。阿爾貝蒂娜還在這兒,對此我幾乎有點無動於衷。然而我又猜測她可能不在,這難道不幾近荒唐?我睡著了。盡管我敢肯定她不會離開我,我還是睡得不深,不過不深也只是相對她而言。因為,院子裡修理工程發出的聲響,我睡眠中雖然隱約聽到,但毫不影響我繼續靜靜睡下去;然而,從她屋裡發出任何細小的顫動,她出來進去再躡手躡腳,她按門鈴再小心翼翼,都會使我驚醒,全身顫抖,心跳不止;哪怕我是在昏昏沉睡之中聽到這聲音也會這樣。這就跟我外祖母一樣,臨終前幾天,她早已一動不動,進入靜止狀態。醫生們稱之為休克;可是別人告訴我,當我按習慣按了三下門鈴叫喚弗朗索瓦絲時,外祖母聽到以後就象樹葉似的開始顫抖起來;然而那個星期內,我為了不攪擾靈室的肅穆,按鈴的時候比平時都輕。不過弗朗索瓦絲告訴我,我自己不知道,其實我按鈴有特別之處,不可能跟別人的鈴聲混同起來。這麼說,我是否也已進入垂暮之日,死亡已經漸漸逼近?

    那一天以及繼後一天,由於阿爾貝蒂娜不願意跟安德烈一起出去,結果我們兩個就一起出去了。我都沒有跟她談及游艇的事。這一起散步使我的心情完全平靜下來了。可是晚上她吻我時繼續使用她那新的方式,為此我十分生氣。我只能把這看作是她借此表明仍在跟我賭氣,我向她賠了那麼多的禮,對她那麼客氣,她還要那樣,這未免有些不可思議。我從她身上再也得不到我需要的肉體滿足,她心情不好我就更覺她丑陋。為此我更加強烈地感到,初晴之日,萬欲萌動,為了她我卻失去了眾多女子和四方興游。中學時和女子們在濃蔭下的幽會,早已忘卻了,現在又斷斷續續地回憶起來。也許是由於這些回憶,這春天的世界別有一番情趣。我們的住宅在旅途中穿越了一年三季,到達這春天的世界剛剛三天,只見這地方晴空萬裡,條條大路都一溜逃跑,去參加鄉間野餐,劃船嬉戲;在我眼裡這既是花草綠蔭的國度,也是翩翩女子的國度,到處充滿歡聲笑語,連我病後乏力的身子也有權去分享歡樂。然而,聽從於每日的惰性,嚴守貞潔,只能跟一個並非我所愛的女子交歡,被迫囿於家中,不能出戶遠足,這一切在昨日的舊世界,在荒涼的冬天世界似乎還可能,而在這郁郁蔥蔥的新世界裡則再也不可思議;我在這新世界裡醒來,就象年輕的亞當,第一次遇到生存的問題,幸福的問題,沒有前此消極方案的包袱。阿爾貝蒂娜卻壓著我;我瞧著她,一臉的冷漠和陰郁。我感覺到,我們沒能一刀兩斷,實為一種不幸。我想去威尼斯,在此之前我想去盧浮宮看看威尼斯畫,去盧森堡博物館觀賞埃爾斯蒂爾的兩幅作品——據別人剛告訴我的消息,蓋爾芒特剛將這兩幅畫賣給該博物館;我在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家見到時曾欣賞不已——《舞之樂》和《某家庭肖像……》。但我害怕,怕前一幅畫上有些猥褒的姿勢別挑起阿爾貝蒂娜對民間樂事的欲念和懷戀,使她心想,有些生活她沒有經歷過,那煙火屏開下的生活,那郊外咖啡舞廳的生活,也許是很有味的。而且,埃爾斯蒂爾的畫上,南方綠蔭叢中還有裸體女性,盡管埃爾斯蒂爾本人只是將此看作一種雕塑美——但那豈不降低了作品的價值——說得更美一些,把那些生在綠蔭叢中的女子裸體看作具有白玉雕像的美,那些裸體女子仍有可能叫阿爾貝蒂娜想到某種樂趣。因此,我不得不放棄這些計劃,改為去凡爾賽。阿爾貝蒂娜不願意跟安德烈出去,一人呆在屋裡,穿著福迪尼浴衣看書。我問她願不願意去凡爾賽。她這人就是這一點非常動人,干什麼事卻非常痛快,也許她過去一半時間都生活在別人家裡,因此早已養成這種習慣。決定跟我們來巴黎,她也只用了兩分鍾考慮。她對我說:“如果我們不下車,我就可以跟您去。”她要披一件大衣,蓋住她的睡衣,她在兩件福迪尼大衣之間猶豫了一下,猶如她拿不定主意要帶哪個朋友一起出去一樣,最後挑了一件深藍的,非常漂亮,然後又在帽上扎了一枚飾針。一分鍾內她已穿戴完畢,我還是在她之後才披好外套的。然後我們就一起出發去了凡爾賽。她行動之迅速,態度之溫順,使我較為放心了,仿佛雖然我沒有什麼確切的理由要擔心,卻需要放心似的。去凡爾賽的路上,我思忖著:“我畢竟沒什麼可擔心的,盡管那一天晚上發出開窗的聲音,我叫她做什麼,她還是百依百順的。我一說要出去,她二話沒說就在浴衣外披上了藍大衣跟我來了,如果是一個反抗的人,一個跟我鬧翻的人,那是不會這麼做的。”我們在凡爾賽呆了很長時間。晴空萬裡,猶如閒步的人仰臥田野有時所能看見的天空,一片湛藍,略透蒼白,然而顏色是如此純一、如此濃厚,讓人覺得蒼穹所用之藍色不摻任何雜質,而又深不見底,無窮無盡,任憑你在其間縱深遨游,除了這藍色,不可能發現任何一粒其他物質。我想到外祖母,不管是人類藝術,還是自然風光,她都喜歡宏偉壯觀,她就喜歡看見聖蒂萊爾教堂的鍾樓直刺這蔚藍的天幕。突然我對失去的自由裡又泛起一股懷戀之情,因為我聽到一種聲音,雖然我一時還分辨不出是什麼聲音,但我外祖母聽到,跟我一樣,也會非常喜歡。這聲音聽起來如同胡蜂嗡嗡一般。“瞧,”阿爾貝蒂娜說,“有一架飛機,它飛得很高,非常高。我朝上空環視了一下,但就象躺在田野上的閒步者那樣,只見那一片純質的蔚藍,不見任何黑點。但我確實聽見翅翼的震顫發出的嗡嗡聲,突然那翅翼進入了我的視野。高空之處,一對小小的褐色翅翼,一閃一閃,在純藍不變的天幕上打了一個小褶。我終於找到了這嗡嗡聲的來源,原來是這只小蟲子在也許有兩千米的高空上來回折騰。我看見了它在嗡嗡作響。以前長年之中,由於地面距離還未被今天的速度所縮短,兩公裡外傳來的火車汽笛使我們激動不已。如今,並在今後一段時間內,使我們激動的是兩千米上空飛機傳來的嗡嗡轟鳴;兩者具有同樣的美感,因為縱向旅行所跨越的距離與地面距離是相等的;凌空中的度量之所以讓人看來是超然另定的,這純粹是由於我們覺得無法企及的緣故,其實兩千公尺以外的飛機並不比兩公裡以外的火車更遠。甚至還更近,因為飛機是飛行於更為純淨的空間,旅人並未切斷與出發點的聯系,猶如風和日麗的海面和平原,船只駛遠或微風輕拂,便會在萬頃海洋和無際的麥田上留下道道漣漪。我們很晚才踏上歸途,路邊一條紅褲緊挨著一條短裙,讓你不時發現一對對情侶。我們車子駛過馬約門回去。巴黎的建築失去了立體感,成了一幅線描畫,猶如一座城市被毀之後,我們畫此類畫來勾勒其原有圖景似的。然而,圖景四周勾出一條極其柔和的藍線,將圖景烘托得更加美麗。我們的眼睛四處貪婪地搜尋,這吝嗇而又美妙的色調從何而來,原來是一輪明月。阿爾貝蒂娜無限欣賞。我不敢對她說,我如果是單身一人,或者是在追逐陌生女子,這景色會使我更加心曠神怡。我給她吟誦了幾段詠月詩和散文,告訴她從前的銀月怎麼到了夏-多希裡昂筆下和雨果的《埃維拉尼斯》以及《泰雷茲家的晚會》詩裡變成了藍色,又怎麼通過波德萊爾及勒孔德-裡爾復變為金黃色。然後,我向她回憶起《沉醒的博茲》末尾象征新月的意象,吟誦了整部詩篇。

    每當我重憶舊事,我說不清她一生的欲望多麼反復無定,時時充滿矛盾,謊言無疑又使事情變得更為復雜,我記不確切當時我們談話的內容了,只記得她對我說:“噢!瞧這姑娘多漂亮,高爾夫球又打得那麼好。”我問她姑娘叫什麼名字,她立刻擺出一副若無其事而又傲不可訓的樣子——這類撒謊者每次要避開一個問題,都千篇一律地采取這種姿態——回答說:“啊!我不知道(無法奉告,實在遺憾),我從來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光看到她打高爾夫球,但從來就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她明明就是知道,一個月以後,我對她說:“阿爾貝蒂娜,你上次說到的那個姑娘,即那個高爾夫打得很漂亮的姑娘,你認識她吧。”“啊,對!”她不加思索地回答道:“說的是愛彌麗-達爾梯耶啊,真的,我都不知道她最近怎麼樣了。”撒謊猶如構築野戰防御工事,既然姓名守衛戰失利了,就必須趕緊轉移,尋找可能,守衛其他防線。“啊,我不知道,我從來不知道她住什麼地方。我看不出有誰能告訴你她的住址。啊不!安德烈不認識她。她不是我們一小幫的,如今我們這幫人也各奔東西了。”另一些時候,謊言如同無賴:“唉!我要有三十萬法郎的年金多好……”她咬緊嘴唇說。“有了這些錢你想干什麼呢?”“我就要請求您允准我留在你家裡,”她吻著我說,“到哪兒我才會更加幸福呢?”但是即使將其謊言考慮在內,也叫人難以置信,她的生活是何等的水性楊花,她的欲望是何等的朝三暮四。她愛某人愛之發瘋,可三天一過,她已不願再接受此人的拜訪;她要畫畫,兩天之中表現得急不可耐,幾乎是急出了眼淚——不過眼淚一流出來就干了——反正爭得就象被人搶走了奶媽的孩子。可及至我真遣人替她去買顏料畫布,她卻一個小時也不能等待。她對人,對物,對事,對藝術,對國家,感情都是如此多變,其實她對萬事萬物都是如此性格,所以,如果她喜歡錢財的話——我對此有些不信——也不會比喜歡別的東西更為長久。當她說:“啊!我要有三十萬法郎年金多好”時,盡管她表達了一個不好的想法,但她絕不會抓住此念,緊緊不放,猶如她看了我外祖母手中的塞維涅夫人著作版本的插圖,她就希望去參觀羅歇,又好比她要尋找高爾夫朋友,要坐飛機,要去姨母家度聖誕,或要重握畫筆,等等,她都是說過即忘。

    “說真的,我們倆誰也不餓,不如到維爾迪蘭夫婦家去,”她說道,“正好是今天,又是時候。”“可是您要也對她們有看法怎麼辦?”“噢!有好多關於他們的傳言,可是說到底,他們也不至於那麼壞,維爾迪蘭夫人對我向來不錯。再說,一個人也不能總是跟人人都鬧翻吧。他們是有缺點,可是缺點誰還能沒有?”“可是您不夠打扮,該回去打扮一下,那樣時間又晚了。”“對,還是您說得對,我們還是回家省事。”阿爾貝蒂娜回答道,那百依百順的態度,每次都讓我十分驚奇。

    我們的車子開到一家點心店門前停下。這家店幾乎坐落在城外面,當時頗有點名氣,一位夫人行將出來,在向老板娘要取衣物。那位夫人一走,老板娘忙著收拾杯子、碟子和剩下的點心,因為時辰已經不早。阿爾貝蒂娜朝老板娘瞧了多次,仿佛是要引她注意似的。老板娘只是走到我的身邊,問我要點什麼。老板娘長得又高又大,此刻站著給我們上點心,阿爾貝蒂娜坐在我旁邊。阿爾貝蒂娜為了吸引老板娘的注意,每每直線地將目光往上舉,可是因為老板娘緊靠著我們,阿爾貝蒂娜不僅要盡可能高地抬起眼珠,而且目光還要直爬陡坡,沒有傾斜一點的可能。她不能過高地抬頭,只能將目光升到那不象樣的高度,去夠老板娘的眼睛。阿爾貝蒂娜出於對我的禮貌,迅速將目光降下來,老板娘未加注意,仍在忙她的。這樣,阿爾貝蒂娜的目光作了一系列的上升運動,去乞攀那望能莫及的神。繼後,老板娘開始收拾旁邊一張大桌子。這下阿爾貝蒂娜的目光能運轉自如了,偏偏老板娘的目光沒有一次停留在我朋友的目光上。對此我並不驚奇。這女人我認識一些,我知道她盡管結了婚,卻仍還有著幾個情人,但事情又瞞得滴水不漏,見她那愚不可及的樣子,我對這一點大惑不解。我們吃完點心的時候,我看了這女人一眼。她全神貫注地收拾東西,我朋友如此反復地瞧她,她都未予正視一眼,我朋友的目光又沒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這未免有些失禮。她收拾了又收拾,手腳不停,毫不歇息。把小調匙和水果刀放回原處等等這些工作即便不是由漂亮的高女人來干,而是節省人力,扔給機器去完成,那我們也就不會看見她對阿爾貝蒂娜的注意竟那麼全然不放在眼裡。可是,她眼睛並沒有低下,並沒有全神貫注於她的工作,而是任眼波四溢,任嫵媚橫流。確實,如果這個老板娘不是一個蠢而又蠢的女人(這不僅出自於她的名聲,光憑我的經歷,我也一目了然),這淡漠倒可能是一種極度的巧智。我很清楚,再愚蠢的人,事情一旦牽涉到他們的欲望和利益,盡管他們在愚蠢的一生中一事無成,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卻能立刻適應最為錯綜復雜的形勢。不過不管怎麼說,對老板娘這樣一個笨女人來說,這個假設未免過於復雜了一點。這種笨傻甚至還呈現出無禮的形態,這真是不可思議!她連一眼也不瞧阿爾貝蒂娜,然而又不可能不看見她。這對我的朋友確實有失敬意,但是我心底又暗自高興,阿爾貝蒂娜也得到了一個教訓,看到了對她不注意的女人畢竟大有人在。我們告別點心店,回到車上,已經踏上了歸途,突然我後悔起來,由於我經常到店裡訂點心,老板娘一定知道我的姓名住址,我忘了順便把她拉到旁邊叮囑她一句,請她別把我的姓名住址告訴我們來時遇到的剛出門來的那位太太,其實即使那位太太從點心店間接打聽到阿爾貝蒂娜的住處,那也純屬枉然。我只是覺得走回頭路太遠了,而且為這區區小事專程趕回去,在愚蠢且愛說謊的老板娘看來,也未免有些小題大作。我只是想,一星期以後我得回這兒來吃點心,來補這囑咐;我們每每把要說的話忘了一半,把十分簡單的事情分好幾次做,這很討厭。

    那天晚上,猶如寒暑表上升一度一樣,晴暖的天氣又跳了一級。春天的晨曦,催人早醒。我在床上聽見電車穿行於馨香之中;空氣中熱量越聚越多,直至中午變得凝固起來。相反,我的屋子較為涼爽,稠密的空氣滲進來以後,將盥洗室的氣味、衣櫥的氣味和沙發的氣味一道道隔得清清楚楚。昏暗的光線中泛著一層珠光,給窗簾和藍緞沙發添了一道柔和的折射。在這半明半暗之中,道道氣味並列直立著,互不混淆。不是異想天開,而是確屬可能,我僅借著這清晰可辨的氣味,就立刻覺得自己仿佛來到了郊外的一個新區——與巴爾貝克布洛克所住的街區相仿——我仿佛走在太陽灼烈的街道上,眼中看見的並不是乏味的肉鋪和白色的方石,而是充滿鄉村野趣的餐室;呆一會兒我一經到達,果盤中的櫻桃和杏子、蘋果酒以及格律耶爾奶酪便散發出陣陣香味,馥郁繚繞,在若明若暗之中輕輕雕飾出瑪瑙一般的鍾乳紋,而稜鏡玻璃的餐刀架卻往昏暗中放射道道彩虹,或在桌布上撒下點點孔雀花斑。

    猶如風在逐漸增大,樓下駛過一輛汽車,我聽之異常高興。我聞到了汽油味。善於挑剔的人會覺得,空氣中飄蕩著汽油味,是一大遺憾(他們是一些講究實際的人,在他們看來,這氣味把鄉村的空氣搞糟了)。另有一些思想家,也是一些講究實際的人。當然他們有自己的方式,他們注意事實,認為如果人類的眼睛能看到更多的色彩、鼻孔能辨別更多的香味,那麼人類就會更加幸福,就將富有更濃的詩意,這其實不過等於說,不穿僧袍,換上豪華套裝,生活就會更加美麗,這不過是將天真無知套上哲學外衣而已。對於我來說,這汽油味卻是另一回事(與此相仿,樟腦和香根草,其香型本身並不好聞,卻能使我激動,它喚起我對到達巴爾貝克的當天那湛藍的大海的回憶)。在我去古維爾的拉埃斯聖約翰教堂的日子裡,這氣味和著機器噴冒的黑煙,曾多少次消散於蒼白的藍空;多少個夏日的午後,阿爾貝蒂娜畫畫,是它伴隨我出門溜達。現在我身臥暗室,這氣味又在我身邊吹開了矢菊花、麗春花和車軸草。它如田野的芬芳,使我陶醉;它不象山楂樹前的馥香,受其濃烈成分的牽制,固定在山楂樹籬前的范圍內,不能向遠處飄發。它是四處飄揚的芳香,大路聞之奔馳,土地聞之改樣,宮殿紛紛跑來迎客,天空大放晴朗;它使力量倍增,它是動力騰飛的象征;它喚起了我巴爾貝克的舊夢,登上鋼筋水晶罩的雙翼飛機,但此次並非攜帶過於熟悉的女子共訪舊友,而是邀陌生女子同行,飛一處新地作愛。這氣味時時伴隨著汽車喇叭聲,我就象為軍營起床號那樣為這喇叭聲填詞:“巴黎人,起來吧!起來吧!到郊外去野餐;到河裡去劃槳!和漂亮姑娘去到那樹蔭下!起來吧!起來吧!”這翩翩浮想真讓人感到心曠神怡,我連連慶幸自己訂下了“嚴規”,非我叫喚,任何“膽怯者”,無論是弗朗索瓦絲,還是阿爾貝蒂娜,都不敢到“深宮內庭”來打攪我,真可謂:

    君權嚴酷,把我禁錮,

    難見吾民吾土1——

    1見拉辛悲劇《愛斯苔爾》第一場第三幕。

    突然景致變了。回憶中出現的已不再是昔時的印象,而是舊日的欲望。近時金藍的福迪尼裙衣喚醒了這一欲望。它在我眼前展現了另一種春天的景色,不見嫩綠滿枝,甚至不見花草綠蔭,但見一個名字——威尼斯。此處的春天是經過提煉,只剩精華的春天,春時的綿延、趨暖和開花不是表現為一塊濁土的蔭發,而是一片淨水的翻騰。這裡的春天沒有花冠。回答五月的呼喚,只能用流光倒影;五月拍打著春水,春水則閃爍著藍寶石的幽光,赤裸著全身擁抱這五月。四季更替,海灣未曾開花,年復一年,城池仍一派哥特式風韻。我很清楚,我不能想象,或者說我偏要想象,正是這欲望,在我孩提時代,由於出發心切,結果反而摧毀了我出發的力量:威尼斯之夢給我一片遐想。大海猶如一條蜿蜒的河流,曲曲彎彎環抱著一個精心雕琢的城市文明。城池有一條湛藍的紐帶繞著全身,與世相隔,獨立發展之中開創了獨樹一幟的繪畫和建築流派。它是一座神奇的花園,比比皆是彩色的水果和花鳥;它亭亭玉立於大海之中,海水拍擊著柱子,為其爽身,而大海又象一對黑暗中永不閉息的藍寶石的眼睛,投射在重雕的柱頭上,使之永遠五光十色,斑駁陸離。

    是的,該是動身的時候了。自從阿爾貝蒂娜不再掛著跟我賭氣的樣子,我覺得她已不是我值得犧牲一切而占有的財富了(我們犧牲其他一切財富,也許是為了擺脫憂愁,擺脫焦慮,現在這些都已平息)。我們穿過了一度以為穿不過去的布圈;我們驅散了風暴,找回了晴天的微笑;莫不可測的無名的仇恨,或許說無底的仇恨,也煙消雲散了。從此,原先暫時撇開的問題現在又回到了我們面前:我們知道,幸福是不可能的。現在我跟阿爾貝蒂娜共同生活重又成了可能,我感到我從中所能得到的只能是不幸,因為她並不愛我。趁她溫順地贊同——她的溫柔我還可以用回憶來細加回味——這時離開比較好。是的,時機已到。我應該打聽清楚,阿爾貝蒂娜何日離開巴黎,在邦當夫人這裡采取果斷的行動,以肯定阿爾貝蒂娜那時候既不能去荷蘭,也不能去蒙舒凡。到那時候此次動身已看不出什麼不便,就挑選一個象今天這樣我對阿爾貝蒂娜毫無牽掛,心裡充滿無限欲望的晴天——晴天接下去有的是。應該不見她,讓她出去以後我再起身,迅速梳洗完畢,給她留個條。既然她這時節要去的地方,一處也不可能叫我心煩意亂,我應該趁此機會,相信自己在旅途中心裡不會去想她會做出什麼不良行為——何況此刻我對此已完全無動於衷——不要再見她,趕緊去威尼斯。

    我按鈴叫喚弗朗索瓦絲,讓她替我去買一本導游和一份火車時刻表。跟我孩時准備動身去威尼斯一樣,此刻要實現的欲望跟當時一樣強烈。我忘了,在此之前我實現過一次欲望,即巴爾貝克之行,那一次毫無樂趣可言;威尼斯既然也是一個可感知的現象,也許跟巴爾貝克所差無幾,也未必能實現我無以言表的夢幻,即哥特式時代帶來的夢幻。這時代伴隨著一江春水,不時沖擊著我的心靈,產生嫵媚動人而神秘莫測的景幻。弗朗索瓦絲聽到我的鈴聲走了進來:“先生今天怎麼這麼晚才按鈴,”她對我說,“我很著急。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今天早晨八點鍾,阿爾貝蒂娜小姐向我要箱子,我沒敢不給。我又怕來叫醒先生,先生會罵我。我想先生快會按鈴的,就叫她再等一個小時,可是白搭。她沒聽我的,留了這封信給先生,九點鍾的時候就走了。”聽到這兒,我氣已接不上來——我還深信自己對阿爾貝蒂娜已無動於衷,可見我們對自身是多麼缺乏了解。我雙手捂住胸口,雙手突然汗濕,自從我朋友在小火車上告訴我有關凡德伊小姐女友的事情之後,我雙手還是頭一次這麼出汗。“啊!很好,弗朗索瓦絲,謝謝!您沒來叫醒我,當然做得很對。現在您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過一會兒我再按鈴叫您。”我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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