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似水年華 第四部 (3)
    可是,一位上流社會的女人閒極無聊,無所事事,一旦在《費加羅報》上看到:「昨日,蓋爾芒特親王夫婦舉行了盛大晚會……」便會驚叫起來:「怎麼搞的!三天前我跟瑪麗-希貝爾整整交談了一個鐘頭,她竟然對我隻字未提!」於是,她絞盡腦汁,想弄清自己到底有什麼對不起蓋爾芒特家。必須承認,親王夫人的盛會有所不同,不僅引起未受邀請之人的驚訝,有時,受邀請的客人也同樣覺得奇怪。因為她的晚會往往出人意外,爆出冷門,邀請一些被德-蓋爾芒特夫人冷落了數年的客人。而幾乎所有上流人士都是那麼淺薄,每個人對待同類僅以親疏論是非,請了的親親熱熱,不請的耿耿於懷。對這些人來說,儘管都是親王夫人的朋友,若真的沒有得到邀請,這往往是因為親王夫人害怕引起「帕拉墨得斯」不滿,因他早已把他們逐出教門。據此,我完全可以斷定,她沒有跟德-夏呂斯先生提起我,不然,我就不可能在場。德-夏呂斯先生正站在德國大使身旁,憑倚著花園門前通往宮邸的主樓梯的欄杆,儘管男爵身邊圍了三四個崇拜他的女人,幾乎擋住了他,但來賓都得上前向他問好。他一一作答,直呼其姓。只聽得一連串的問候聲:「晚上好,迪-阿塞先生,晚上好,德-拉都-迪品-維爾克洛茲夫人,晚上好,德-拉都-迪品-古維爾納夫人,晚上好,菲利貝,晚上好,我親愛的大使夫人……」不停的尖聲問候不時被德-夏呂斯先生履行公務的囑托與詢問(他根本不聽回答)所打斷,這時,他的聲音變得溫和起來,假惺惺的,既表示冷漠,也稍帶幾分親善:「注意小姑娘別受涼了,花園嘛,總有點兒潮氣。晚上好,德-布朗特夫人。晚上好,德-梅克倫堡夫人。姑娘來了嗎?她穿上那件迷人的玫瑰色連衣裙了嗎?晚上好,聖謝朗。」當然,他這副姿態含著傲氣。德-夏呂斯先生知道自己是蓋爾芒特家族的一員,在這次盛會中舉足輕重,優越於他人。但是,也不僅僅含有傲氣,對具有審美情趣的人來說,倘若此盛會不是在上流人士府邸舉行,而是出現在卡帕契奧1或委羅內塞2的油畫中,那麼,盛會這個詞本身就會引起奢華感,好奇感。更有甚者,德-夏呂斯這位德國親王可能會想像著這場盛會正在湯豪澤3的詩篇中舉行,他儼然以瑪格拉弗自居,站立在瓦爾堡的進口,降貴紆尊向每位來賓問候一聲,來賓魚貫進入城堡或花園,迎接他們的是百奏不厭的著名《進行曲》的長長的短句樂章——

    1卡帕契奧(約1460—1525F1526),意大利文藝復興早期威尼斯畫派最偉大的敘事體畫家。

    2委羅內塞(1528—1588),十六世紀威尼斯畫派的主要畫家和著名色彩大師。

    3湯豪澤(約1200—約1270),德國抒情詩人。

    可是,我怎麼也得拿定主意。我清楚地認出了樹下的幾位女子,我跟她們多少有些交往,可她們彷彿個個變了模樣,因為她們此時是在親王府,而不是在她們的哪位表姊妹家,而且我也看到,她們此刻並不是面對薩克遜餐盤,而是坐在一棵栗樹的樹蔭下。環境的優雅並不起任何作用。即使在「奧麗阿娜」府中環境遜色百倍,我心中照舊會混亂不堪。若在我們所處的客廳裡,電燈突然熄滅,不得已換上油燈,那在我們眼裡,一切便會變樣。我被德-蘇夫雷夫人引出了猶豫不決、進退兩難的境地。「晚上好,」她邊說邊向我走來,「您是否很久沒見到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了?」說此類話時,她盡量拿出一副腔調,表示並不像他人,純粹是閒極無聊,無話找話,明明不知該談什麼,卻偏要提起兩人都認識的哪位熟人,但往往又弄不清對方是誰,一而再,再而三,沒完沒了地跟您搭腔。與眾不同的是,她的目光裡延伸著一條細細的導線,分明在說:「別以為我沒有認出您來。您這位年輕小伙子,我在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府上見過。我記憶猶新。」可是,這句話看似愚蠢但用心良苦,它在我頭頂張開的保護網極不牢靠,我剛欲利用,它便倏然消失,蕩然無存。若要到一位有權有勢的人物面前為某人去求情,德-蘇夫雷夫人往往表現不凡,在求情者的眼裡,她像在抬舉他,可在權貴看來,卻又不像在抬舉求情者,以致這一具有雙重意義的姿態既能使後者對她感恩戴德,自己也不至於欠下前者的人情債。見這位夫人對我懷有好感,我斗膽求她把我介紹給德-蓋爾芒特先生,她利用男主人的目光尚未轉向我們的當兒,慈母般地抓著我的雙肩,雖然親王腦袋扭了過去,根本看不著她,她還是對著他微微而笑,推著我向他走去,那動作說是在保護我,可卻存心不成全,我還未及邁步,她就撂下我不管了。上流社會的人就是這樣卑怯。

    一位夫人直呼我的家姓,上前向我問候,顯得更為卑怯。我一邊與她搭腔,一邊極力回憶她的姓名;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曾和她共進過晚餐,她對我說過的話有些還沒有遺忘。可是,儘管我把注意力伸向記憶殘存的深處,卻怎麼也想不起她的芳名。然而,這姓名就存在於我腦中。我的思想與它像玩起了遊戲,企圖先確定其範圍,回想其起首的第一個字母,最後再整個兒弄個水落石出。然而枉費心機,我差不多感覺到它的存在與份量,可每當我想像它的形式,與蜷縮在我黑暗的記憶深潭中憂鬱的囚犯對號入座時,便立即否認了自己:「這不對。」毋庸置疑,我的思維可創造出最難以記憶的姓名。可是,這裡並不需要創造,而是要再現。倘若不受真實性所控制,任何思維活動都不費吹灰之力。而此處,我必須受其約束。可突然,整個姓氏出現了:「德-阿巴雄夫人。」我不該說它出現了,因為我覺得它並非自動浮現在我的腦海。有關這位夫人,尚存許多模糊的記憶,我雖然不懈地求助於它們(比如激發自己的記憶,對自己這樣說:「噢,這位夫人就是德-蘇夫雷夫人的好友,她對維克多-雨果佩服得五體投地,那般純真幼稚,又那麼誠惶誠恐」),可我也並不認為,這些在我和她的姓名之間跳躍不定的記憶,為驅使它的浮現起到了什麼作用。當人們搜索枯腸,回憶某人的姓名,在記憶中大肆玩起「捉迷藏」遊戲時,用不著採用一系列逐層近似估算法。開始,什麼都模糊不清,可突然,準確的姓名出現了,與自以為猜準的姓名風馬牛不相及。但並不是它自行出現在我們腦中。不,我還是認為,隨著我們的生活一天天過去,我們度過的時光使我們漸漸遠離了那姓名清晰可辨的區域,而通過激發自己的意志和注意力,增強了心靈透視的銳敏度,我才驀然穿透了昏暗層,眼前豁然開朗。總而言之,即使在遺忘和記憶中間存在著過渡界線,這種過渡也是下意識的。因為在搜索到準確的名字之前,我們逐步猜想的名字其實都是錯誤的,弄得我們步步撲空。更有甚者,那些猜想的名字根本不成其為什麼名字,往往只是幾個簡單的輔音,與搜索枯腸所得的姓名格格不入。不過,從虛無到真實的思維運動是多麼神秘,也許不管怎麼說,這些錯誤的輔音有可能就是探路的枴杖,笨拙地在前面摸索,幫助我們捕捉準確的名字。諸位讀者也許會說:「所有這些,與告訴我們這位夫人如何缺乏善心毫無關係嘛;既然您作了長篇大論,作者先生,請允許我再浪費您一分鐘,我要告訴您,像您這樣年紀輕輕(或者像您筆下的主人公那麼年輕,如果主人公不是您本人的話),您就如此健忘,連一位極熟悉的女士的姓都記不起來,豈不令人惱火。」讀者先生,這確實令人惱火。甚至比您想像的還更慘,待您感到,這樣的時刻已經來臨,姓名、詞彙通通將從清晰的思維區消失,對自己最熟悉的人也最終喊不出姓名。這的確令人惱火,年紀輕輕,回憶熟人的名字,就得這麼費勁。可反過來說,倘若只涉及一些頗為耳生,自然而然忘卻的名字,一時記不起來,也不想費心去回憶,那這種缺陷倒不無好處。「什麼好處,請您談一談。」哎,先生,須知唯有疾病本身才能教人去發現、瞭解並分析其機制,不然,永遠都不可能打開它的奧秘。試想一個人像殭屍一樣往床上一倒,迷迷糊糊睡到第二天才醒來,起床,他還會想到對睡眠進行重大探索,哪怕進行小小的一番思考嗎?也許他都不太清楚自己是否在睡覺。稍微有點失眠,並非無益,它可品嚐睡眠的滋味,在茫茫黑夜中放射出一點光芒。常盛不衰的記憶力並不是功率很強的推動研究記憶現象的激電器。「可德-阿巴雄夫人到底把您介紹給親王沒有?」沒有,請安靜,容我繼續往下敘述。

    德-阿巴雄夫人比德-蘇夫雷夫人還更怯懦,但她的怯懦有情可原。她自知在社交上威信不高。她與蓋爾芒特公爵曾經有過的那段私情使她本來就不高的聲望大大降低,等到公爵把她一腳踢開,她乾脆就名聲掃地了。我請求她把我介紹給親王,勾起了她的不快,造成她一時沉默不語,自以為這樣沉默可以裝出沒有聽見我說的話,也未免太幼稚了吧。她恐怕都未察覺到自己氣得緊皺眉頭。也許恰恰相反,她已經有所察覺,對荒謬的請求不屑一顧,並據此給我上了一堂行事審慎課,卻又不顯得過分粗暴,我是說這是一堂無聲的教訓,並不比慷慨陳詞缺乏說服力。

    再說,德-阿巴雄夫人確實窩火:眾多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一個文藝復興風格的陽台,陽台角上,並不見風行一時的紀念雕像,卻探出了美貌非凡的德-絮希-勒迪克公爵夫人,其優美的丰姿並不比雕像遜色纖毫,就是她不久前取代了德-阿巴雄夫人,成了巴贊-德-蓋爾芒特的心上人。透過抵禦夜寒的白色薄羅紗裙,可見她那勝似勝利女神飄飄然柔美的身姿。

    我只有求助於德-夏呂斯先生了,他已經走進底層的一個房間,可通往花園。此時,他裝著在全神貫注地打一局模擬的惠斯特牌戲,這樣他便可避免給人造成對他人視而不見的印象,我趁機盡情欣賞他那以簡為美的燕尾,上面略有點綴,興許唯有裁縫師傅才能識貨,大有惠斯勒1黑白《諧奏曲》一畫的氣派,其實不如說是黑、白紅的和諧,因為德-夏呂斯先生在一條寬寬的衣襟飾帶上佩戴著一枚馬爾特宗教騎士團黑白紅三色琺琅十字勳章。這時,男爵玩牌的把戲被德-拉加東夫人打斷了,她領著侄子古弗瓦西埃子爵,青年人長著漂亮的臉蛋,一副放肆的模樣。「我的好兄弟,」德-拉加東夫人說道,「請允許我向您介紹我侄兒阿達爾貝。阿達爾貝,你知道吧,這就是你常聽說的赫赫有名的帕拉墨得斯叔叔。」「晚上好,德-加拉東夫人。」德-夏呂斯先生作答道。接著,他又添了一句「晚上好,先生」,眼睛看也沒看年輕人一眼,態度粗暴,聲音生硬得很不禮貌,在場的人不禁為之瞠目。也許,德-夏呂斯先生知道德-加拉東夫人對他的習性存有疑心,禁不住想含沙射影開開心,於是,他便乾脆先堵住她的嘴,免得對她侄子接待親熱,會引起她添油加醋大肆渲染,同時,他也故作姿態,公然表示他對青年小伙子不感興趣;也許他本來就不認為,那位阿達爾貝會畢恭畢敬地回報嬸母的介紹;抑或他渴望日後能與這位如此令人愉快的朋友共闖深宮,不妨先來個下馬威,就像君主們在採取外交行動之前,往往用軍事行動來配合——

    1惠斯勒(1834—1903),美國著名畫家,作品風格獨特,線條與色彩和諧。

    讓德-夏呂斯接受我的請求,同意引見,這並不如我想像的那麼難辦。一方面,近二十年間,這位堂吉訶德曾與多少架風車(往往是他認為對他不敬的親戚)激戰,又多少次擋駕,把「不受歡迎的人」排斥在蓋爾芒特家族這一家或那一家的大門之外,以致蓋爾芒特家族的人都開始害怕會與他們所喜歡的朋友全鬧翻,至死也不能與某些在他們看來頗為好奇的新人交往,而這僅僅是為了迎合一位內弟或堂兄的毫無道理的深仇大恨,這位內弟或堂兄也許都恨不得大家為他而拋棄自己的妻子、兄弟、兒女。德-夏呂族的其他人要更精明,發現人們對他排斥他人的苛求已經不放在心上,設想一下未來、真擔心最終被拋棄的是他自己,於是開始作出部分犧牲,像俗話所說,開始「掉價」。另一方面倘若說他有能力,使得哪位討厭的傢伙一連幾月,甚至幾年過著單一的生活——誰要向這人發出邀請,他都絕不容忍,甚至會不自量力,敢像個搬運夫那樣赤膊上陣,與王后作對,根本不在乎對方的身份對他不利——那麼相反,因他動不動就大發雷霆,因此罵人的火藥就不可能不四散無力。「蠢蛋,混賬傢伙!得教訓教訓他,把他掃到臭水溝裡去,哎,這傢伙,即使掃進了臭水溝,對城市衛生也會有害。」他常常這樣破口大罵,甚至有時一人在家,讀到自以為對他大不敬的來信或想起別人傳給他的一句閒話,也會大罵一通。不過。一旦他對第二個混蛋發起火來,對第一個的怒氣使就煙消雲散,只要此人對他有所恭敬的表示,先前引起的危機還來不及懷恨結仇,便很快被忘得一乾二淨。因此,儘管他對我抱有怨氣,我求他引我去見親王,也許本來是可以成功的,可我偏偏出了一念之差,為了避免他以為我是冒冒失失撞進府來,求他說情,讓我留下做客,我煞有介事地多說了一句:「您知道,我與他們很熟,親王夫人對我十分客氣。」「那好,既然您跟他們熟,還用得著我替您介紹嗎?」他冷冷地回答我,立即轉過身去,繼續和教廷大使、德國大使及一位我素不相識的人物裝著打惠斯特牌戲。

    這時,從埃吉伊翁公爵昔日放養稀有動物的花園深處,透過大敞的門扉,向我傳來了一陣深呼吸的聲音,彷彿恨不得一口氣吸進滿園春色。那聲音漸漸靠近,我循聲走去,不料耳邊又響起了德-佈雷奧代先生低低的一聲「晚安」,這聲音不像磨刀霍霍聲,更不像糟蹋莊稼地的野豬崽的嗷嗷亂叫,而像是一位救星救急時的慰問。此人不如德-蘇夫雷夫人有權有勢,但也不像她那樣生性不樂於效勞,比起德-阿巴雄夫人,他和親王的關係也要隨便得多,也許,他對我在德-蓋爾芒特家族所處的地位存有幻想,或許他比我自己還更瞭解我的地位舉足輕重,可開始幾秒鐘,我難以吸引他的注意力,只見他鼻神經乳頭不停抽搐,鼻孔大張,左顧右盼,單片眼鏡後的那對眼睛瞪得滾圓,煞是好奇,彷彿面前有五百部奇觀。不過,聽清我的請求後,他欣然接受,領著我向親王走去,一副美滋滋、鄭重其事卻又俗不可耐的樣子,把我介紹給親王,彷彿向他奉上一碟花式糕點,一邊略加舉薦。蓋爾芒特公爵一高興起來,待人有多和藹、友好、隨和,充滿情誼,那麼在我看來,親王待人就有多刻板、正經、傲慢。他對我勉強一笑,嚴肅地叫了我一聲:「先生。」我常聽公爵譏笑他表兄弟傲慢不遜。可是,親王剛開始和我說了幾句,那冷峻、嚴肅的語氣與巴贊和藹可親的話語形成了極為強烈的對照,我馬上便明白了,真正目中無人的正是一面就與您「稱兄道弟」的公爵,這兩個表兄弟中,真正謙遜的倒是親王。從他審慎的舉止中,我看到了一種更為高尚的情感,我不是說平等相待,因為這對他是不可想像的,但至少是對下屬應有的尊重,這就像在所有等級森嚴的圈子裡,比如在法院、醫學院,總檢察長或「院長」深知自己身居要職,表面都顯出一副傳統的傲慢氣派,可內心裡比起那些佯裝親熱的新派人物來,實際上要更真誠,若與他們相處熟了,就會覺得他們為人更善良,待人更友好。「您是否打算繼續令尊先生的事業?」他問我,神態冷淡,但又不乏興趣。我猜想他這樣問我只是出於禮貌,於是我簡明扼要給予回答,然後即離開了他,讓他接待新到的來賓。

    我一眼瞥見了斯萬,想和他攀談幾句,可恰在這時,我發現蓋爾芒特親王沒有站在原地接受奧黛特丈夫的問候,一見面,就像抽水泵那樣有力,猛地把他拖到了花園深處,有人傳說,甚至「要把他攆出門外」。

    上流社會的人都是那麼心不在焉,直到第三天,我才從報上得知一個捷克樂團兩天前演了整整一個夜場,同時瞭解到孟加拉戰火繼續不斷燃燒,眼下,我又集中了幾分注意力,想去觀賞一下著名的於貝爾-羅貝噴泉。

    噴泉位於林間空地的一側,周圍樹木環繞,樹木美不勝收,不少樹與噴泉一樣古老。遠遠望去,噴泉細長的一股,靜止不動,彷彿凝固了一般,微風吹拂,才見淡雅、搖曳的薄紗悠悠飄落,更為輕盈。十八世紀賦予了它盡善至美的纖纖身段,可噴泉的風格一旦固定,便似乎斷絕了它的生命。從此處看去,人們感覺到的與其是水,毋寧說是藝術品。噴泉頂端永遠氤氳著一團水霧,保持著當年的風采,一如凡爾賽宮上空經久不散的雲霧。走近一看,才發現噴泉猶如古代宮殿的石建築,嚴格遵循原先的設計,同時,不斷更新的泉水噴射而出,本欲悉聽建築師的指揮,然而行動的結果恰似違背了他的意願,只見千萬股水柱紛紛噴濺,唯有在遠處,才能給人以同一股水柱向上噴發的感覺。實際上,這一噴射的水柱常被紛亂的落水截斷,然而若站在遠處,我覺得那水柱永不彎曲,稠密無隙,連續不斷。可稍靠近觀望,這永不中斷的水柱表面形成一股,可實為四處噴湧的水所保證,哪裡有可能攔腰截斷,哪裡就有水接替而上,第一根水柱斷了,旁邊的水柱緊接著向上噴射,一俟第二根水柱升至更高處,再也無力向上時,便由第三根水柱接替上升。附近,無力的水珠從水柱上灑落下來,途中與噴湧而上的姊妹相遇,時而被撞個粉碎,捲入被永不停息的噴水攪亂了的空氣渦流之中,在空中飄忽,最終翻落池中。猶猶豫豫、反向而行的水珠與堅挺有力的水柱形成鮮明對比,柔弱的水霧在水柱周圍迷-一片,水珠頂端一朵橢圓形的雲彩,雲彩由千萬朵水花組成,可表面像鍍了一層永不褪色的褐金,它升騰著,牢不可破地抱成一團,迅猛衝天而上,與行雲打成一片。不幸的是,只要一陣風吹來,就足以把它傾傾斜斜地打回地面;有時,甚至會有一股不馴的小水柱闖到外面,若觀眾不敬而遠之,保持適當距離,而是冒冒失失、看得入神,那準會被濺個渾身透濕。

    這類意外的小插曲一般都在颳風時發生,其中有一次弄得相當不快。有人告訴德-阿巴雄夫人,說蓋爾芒特公爵——實際上還未到——正和德-絮希夫人在玫瑰大理石畫廊,去畫廊,需經過聳立在噴池欄旁的雙排空心列柱廊。德-阿巴雄夫人信以為真,可正當她要走進其中一個柱廊的時候,一股強烈的熱風刮彎了水柱,把美麗的夫人澆得渾身濕透,水從袒露的低領流進了她的裙服,像被人投進水池一般。這時,離她不遠的地方,響起節奏分明的哞叫聲,這聲音大得浩蕩的大軍都能聽見,但卻拉成一段段,似乎並不是向整個大軍,而是依次向一支支小部隊發出的;原來是符拉季米爾大公看見德-阿巴雄夫人被淋,正在縱聲大笑,事後,他常說,這真是最開心的一件事,一輩子也看不夠。幾個好心人提醒這位莫斯科人,該說句表示撫慰的話,她聽了準會高興,可這位婦人雖然已經年滿四旬,卻不向任何人求救,她一邊用披巾揩著身上的流水,顧不得那落水象惡作劇似地打濕了噴池的護欄,獨自離去。大公心底還算善良,覺得確實應該撫慰一番,頭一陣威震全軍的大笑剛剛平息下來,便又響起比第一次更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嚎叫聲。「了不起,老太婆!」他像在劇院一樣,擊掌高喊。德-阿巴雄夫人不在乎別人犧牲她的青春以誇獎她的靈活。有人正在同她說話,卻被噴泉的水聲沖淡了,然而,大公大人的雷聲又壓倒了水聲:「我以為親王殿下跟您說了點什麼,」「不!是跟德-蘇夫雷夫人說的。」

    她應聲答道。

    我穿過花園,又登樓梯,由於親王不在場,不知和斯萬到哪兒去了,樓梯上圍著德-夏呂斯的來賓越來越多,就像路易十四一旦不在凡爾賽宮,王弟殿下宮中的來客就多了起來。我上樓時被男爵喊住,而此時在我的身後,又有兩位夫人和一位年輕公子擠過來想向他道安。

    「在這兒見到您,真可愛!」他一邊向我伸過手來,一邊說。「晚上好,德-拉特雷默伊夫人,晚上好,我親愛的埃米尼。」他無疑想起了剛剛以蓋爾芒特府邸主人的身份與我說過話,於是又頓生一念,想擺出一點姿態,對本來令他不悅的事表露出幾分滿意,可他生就一副大老爺的放肆氣派,鬧騰起來簡直像個歇斯底里病患者,話中不由自主地帶上了過分挖苦的口氣:「真可愛,」他繼續說道,「可也特別滑稽。」說罷,他朗聲大笑,似乎一方面表示他心情歡悅,而另一方面又表示人類語言難以傳達其歡快心情。這時,有的人看透了這傢伙,知道他難打交道,而且十分放肆,「出口」傷人,本來都好奇地和他套近乎,結果卻幾乎丟了體面,不由抬腿就走。「噢,別生氣了,」他輕輕地拍著我的肩膀對我說,「您知道,我很喜歡您。晚上好,昂迪奧施,晚上好,路易-勒內。您去看過噴泉了吧?」那口氣與其是在詢問,倒不如說是在證實。「很美,是吧?真是妙極了。本來還可以再好些,當然,有的玩藝兒要是去掉,那它在法國就無與倫比了。不過,就現在這樣子,就已經屬於最佳之列。佈雷奧代肯定會對您說,不該掛上燈,這無非是想讓人忘記當初出那餿主意的就是他自己。不過,總的說來,還好,被他弄得只稍微丑了點。要改造一件傑作比創造一件難多了。再說,我們心中多少都有點兒數,佈雷奧代不如於貝爾-羅貝有能耐。」

    我又加入了來賓行列,客人們正一一步入宮邸。「您和我那可愛的弟媳奧麗阿娜已經很久沒見面了吧?」親王夫人問我道,她剛剛離開了進口處那把座椅,我與她一起回到了客廳。

    「她今晚會來的,我今天下午見到了她。」女主人繼續說道,「她答應我要來的。此外,我想星期四您要和我們倆一起去大使館參加意大利王后的晚宴。到時能出場的王親國戚都會赴宴,場面肯定很嚇人。」任何王親國戚都嚇不倒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她沙龍裡聚集過的何其多。當她稱呼「我的小科布格」,那簡直就像在呼叫「我的小狗」。因此,蓋爾芒特夫人嘴上說「場面肯定很嚇人」,那純粹是蠢話,在上流社會的人身上,比起虛榮心來,愚蠢還是佔上風。有關她的家譜,她自己知道的還不如一位普通的歷史教師多。至於她所結識的人,她盡量顯得連別人送給他們的綽號也掌握得一清二楚。親王夫人問我下星期是否要去參加常被稱為「波姆蘋果」德-拉波姆利埃侯爵夫人舉辦的晚宴,聽我給以否定的回答,一時說不上話來。後不,無疑是情不自禁,想炫耀一番自己見多識廣,結果反倒暴露了她平平庸庸,與常人無異,她又添了一句:「那只『波姆蘋果』,可是個相當令人愉快的女人!」

    正在親王夫人與我閒聊的當兒,蓋爾芒特公爵和夫人走了進來。可我無法抽身上前迎接他們,因為土耳其大使夫人路上拉住了我,她向我指著我剛剛離開的女主人,緊握著我胳膊,連聲讚歎:「啊!親王夫人,多美的女人啊!蓋世無雙!我覺得,若我是個男人,」她帶著幾分東方式的粗俗和淫蕩又添了一句,「我定將把自己的一生獻給這位絕代佳人。」我回答說,她確實迷人,可我和她的弟媳公爵夫人更熟。「可這毫無關係。」大使夫人對我說,「奧麗阿娜是個上流社會風流女子,繼承了梅梅和拔拔爾的性情,而瑪麗-希爾貝,則是個『人物』。」

    我生就討厭別人這樣不由分說,教訓我該對我的熟人持怎樣的看法。再說,對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價值,土耳其大使夫人的看法沒有任何理由會比我的更可信。另一方面,我對大使夫人如此惱火,那是因為一個普通關係,乃至一位好友的惡習對我們來說簡直就是貨真價實的毒品,幸虧我們都「服了人工耐毒劑」。這裡,用不著搬出任何科學比較的儀器,奢談什麼抗原過敏性,暫且這麼說吧,在我們友好的或純粹社交性的關係中,總存在著某種暫時治癒的敵意,可弄不好就會復發。平時,只要人還是「自然的」,那就很少受這些毒品之苦。土耳其大使夫人只要用「拔拔爾」、「梅梅」來指她不熟悉的人,便馬上會使「人工耐毒劑」失效,可平時,全仗了這些玩藝兒,我才覺得她勉強可以容忍。她惹我生氣,實際上這更不應該,因為她跟我那樣說話,其目的並非想讓人覺得她是「梅梅」的好友,而是因為學得太匆忙,以為這是當地習慣,居然用綽號稱呼起貴族老爺來。她呀,不過只上了幾個月的課,並沒有循序漸進地學。

    可我仔細想想,我不樂意呆在大使夫人身旁,還有另一原因。不久前在「奧麗阿娜」府中,也是這位外交人物神情嚴肅、煞有介事地親口對我說,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實在讓她反感。我覺得還是不必細究她態度驟變的原因為好:只不過是今晚的盛會邀請了她的緣故。大使夫人讚不絕口,對我稱道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是位絕代佳人,完全是肺腑之言。這是她一貫的想法。不過,在這之前,她從未受到邀請,去親王夫人府上作客,因此,她認為對這類不受邀請的冷落,原則上應表示故意的克制。既然如今受到了邀請,且從此可能成為慣例,她當然可以自由表達自己的好感了。要解釋對他人的看法,有四分之三的原因根本無須從情場失意、政壇受挫這方面去尋找。品頭論足本無定評:接受或拒絕邀請卻可一錘定音。再說,按照正與我一道視察沙龍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說法,土耳其大使夫人「幹得很出色」。尤其是她特別派得上用場。上流社會名副其實的明星已經倦於露面。渴望見其一面的人往往不得不漂洋過海,到另一個半球去,那些明星在那兒幾乎孑然一身,無以相伴。然而,像土耳其大使夫人這樣剛剛躋身於上流社會的女人,會不失時機到處大出風頭。對此類稱作晚會、交際會的社交場合,她們可派上用場,哪怕像個垂死的人似地在裡面任人擺佈,也不願失去露面的良機。她們興頭十足,從不錯過一個晚會,是任何人都可信賴的配角。那些愚蠢的公子哥不知這些假明星的底細,把她們奉為社交皇后,真該給他們上堂課,向他們解釋解釋為何遠離上流社會,潔身自好,不為他們所知的斯當迪許夫人至少可與杜爾維爾公爵夫人媲美,也是一位貴婦人。

    在平常的日子裡,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兩隻眼睛總是茫然若失,含有幾分憂鬱,只有當她不得已要向某個朋友道安,才閃現出一道機智的光芒,彷彿友人僅是一句妙語,一股魅力,一道無可挑剔的佳餚,品嚐之後,行家的臉上頓時表現機敏,美滋滋地喜形於色。可是,在盛大晚會上,需要道安的人太多,她覺得每問候一次,機智的光亮便要熄滅一回,這未免太煩人。於是,就好比一位文藝鑒賞家,每次去劇院觀看哪位戲劇大師的新作,為了表示肯定不會白過一個晚上,待他把衣帽交給女引座員後,便調整好嘴唇的部位,擦亮眼睛,時刻準備報以機敏的微笑,投之狡黠的讚許目光;公爵夫人正是這樣,她一到,便為整個晚會生輝。她脫下禮服外套——一件提埃波洛1風格的華麗的紅色大衣,露出紅寶石項鏈,真像一副枷鎖套在脖子上,然後,奧麗阿娜這位上流社會的女子,用女裁縫似的目光,迅速而又仔細地從頭到腳看了自己的裙服一眼,繼又檢查一番,確保自己的雙眸象身上的其他珠寶一樣熠熠閃光。幾位「饒後」之徒,比如德-儒維爾,衝上前去,試圖擋住公爵,不讓他進府:「難道您不知道可憐的瑪瑪已經生命垂危了?剛剛給他用了藥。」「我知道,我知道。」德-蓋爾芒特先生邊說邊推開討厭的傢伙往裡走。「臨終聖體起了起死回生的妙用。」一想到親王晚會後的舞會,他暗暗打定主意決不錯過,不禁高興得微微一笑,又補充了這麼一句。

    「我們可不樂意別人知道我們已經回來了。」公爵夫人對我說。她萬萬沒有料想到親王夫人已經告訴過我,說她剛剛見了弟媳的面,弟媳答應她一定來,從而宣告了她說的這番話無效。公爵瞪著眼睛,盯了他妻子整整五分鐘,叫她真受不了:「我已經把您的疑慮都告訴奧麗阿娜了。」既然現在她已經明白種種疑慮都不成立,更用不著採取什麼步驟加以消除,於是,她便大談特談這些疑慮如何荒唐,取笑了我好一陣子。「總是疑心您沒有受到邀請!可哪一次都請了!再說,還有我呢。您以為我沒有能耐讓人邀請您到我嫂子家做客嗎?」我必須提一句,她後來確實經常為我做一些比這還要更棘手的事;不過,我當時只是把她這番話理解為我辦事過分謹小慎微。我開始領悟到貴族表示親熱的有聲或無聲語言的真正價值,甜言蜜語的親熱給自感卑賤的人們一帖安慰劑,卻又不徹底消除他們的自卑,因為一旦消除了他們的自卑感,也許就沒有理由表示親熱了。「可您跟我是平等的,要不更強。」蓋爾芒特家族的人以自己的所作所為,似乎這樣宣告;而且他們好話說盡,令人難以想像,其目的完全是為了得到愛戴,得到讚美,並不是為了讓人相信。倘若能識破這種親熱的虛假性質,那便是他們所稱的素有修養;倘若信以為真,那便是教養不良。就在不久前,我在這方面有過一次教訓,最終使我精確至極地學到了貴族表示親熱的某些形式及其適用範圍和界限。那是在蒙莫朗西公爵夫人為英國女王舉行的一次午後聚會上;去餐廳時,大家主動排起一個不長的行列,走在隊首的是女王,胳膊挽著蓋爾芒特公爵。我恰在這時趕到。公爵雖然離我至少有四十米,但仍然用那只空著的手對我極盡招呼與友好的表示,那樣子像是在告訴我不必害怕,可以靠近一些,不會被人當作夾著柴郡乾酪的三明治吃了。但是我,在宮庭語言方面已經開始老練起來,連一步也沒有向前靠,就在距他四十米的地方深深鞠了一躬,但沒有笑容,彷彿是面對一位似曾相識的人行禮,接著朝相反的方面繼續走自己的路。對我的這一致意方式,蓋爾芒特家族的人倍加賞識,即使我有能耐寫出一部傑作,也未必得此殊榮。它不僅沒有逃出公爵的眼睛——儘管這一天他不得不向五百餘人還禮——而且也沒有躲過公爵夫人的目光,她遇到我母親後,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全告訴了我母親,但就是隻字不提我那樣行事不對,應該上跟前去。她對我母親說,她丈夫對我這樣致意讚歎不已。說再也沒有比那更得體了。人們不停地為這一鞠躬尋找各種各樣的優點,可就是無人提起明顯是最為珍貴的一點,即舉止審慎得體;人們也對我讚不絕口,我明白了這種種讚譽之詞與其說是對過去的獎賞,毋寧說是對將來的一種引導,就像出自某一教育學校校長之口的微妙之辭:「別忘了,我親愛的孩子們,這些獎品是獎給你們的,但更是獎給你們父母的,為的是讓他們在下一學年再送你們來上學。」德-馬桑特夫人就是這樣,當外社團的某個人踏入她的圈子,她每每要在此人面前大吹特吹那些舉止審慎的人,說「需要找他們的時候,準能找到他們,不需要找他們的時候,他們讓人放心」,這簡直就像在間接地告誡一位渾身臭烘烘的家僕,洗澡對身體健康有百利而無一害——

    1提埃波洛(1696—1770),意大利畫家,十八世紀最優秀的大型裝飾畫家。

    就在德-蓋爾芒特夫人離開門廳前,我與她閒聊時,我聽到了一種嗓音,從此之後,這嗓音我怎麼都能辨別清楚,決不可能出任何差錯。這是德-福古貝先生和德-夏呂斯先生在特殊場合的竊竊私語聲。一位臨床醫生根本用不著候診的病人掀起襯衣,也無須聽診他的呼吸,只要聽聽其嗓音,就足可以確診。後來,我在沙龍裡曾多少次聽到某個人的聲調或笑聲,往往為之感到詫異,他雖然極力模仿自己的職業語言或所在圈子裡的人的舉止風度,故作莊重高雅的姿態,或裝出一副粗俗隨便的模樣,但憑我這雙訓練有素,像調音師的定音笛那般靈敏的耳朵,從那虛假的聲音中,足可分辨出「這是一個夏呂斯式的人物」!這時,一家使館的全體人員走了過來,向德-夏呂斯先生致意。儘管我發現上面提及的此類病態僅僅是當天的事(當我發現德-夏呂斯先生和絮比安的時候),但要作出診斷,也無須提問,無須聽診。不過,與德-夏呂斯先生交談的德-福古貝先生顯得捉摸不定。可是,經歷了少年時代似懂非懂的階段之後,他早該明白自己是在與什麼東西打交道了。同性戀者往往以為世上唯有自己以這種方式作樂,可後來又誤以為——又是一個極端——唯有正常人例外。但是,野心勃勃而又膽小怕事的的德-福古貝先生沉湎於這種於他也許是種享受的樂趣,時間並不很久。外交生涯對他的生活產生了影響,使他規規矩矩。加之在政治科學學校寒窗苦讀,從二十歲開始,他就不得不一直過著基督徒似的清白生活。殊不知任何感官,一旦不用,就會失其功能和活力,漸漸萎縮,德-福古貝先生正是這樣,如同文明人再也不能施展洞穴人的體力和敏銳的聽力,他喪失了德-夏呂斯先生身上所具備的那種很少發生故障的特殊洞察力。在正式宴席上,無論在巴黎還是在外國,這位全權公使甚至再也不敢相認那些身著制服、衣冠楚楚的人物實際上與他同屬一類。德-夏呂斯先生喜歡對他人指名道姓,可一旦有人抬舉他的嗜好,他便怒氣沖沖,他點了幾個人的名字,弄得德-福古貝先生美得驚喜交集。這並非因為經歷了漫長的歲月之後,他想入非非,試圖利用天賜良機。而是這三言兩語的指點,確實漸漸改變了×公使團或外交部某部門的面貌,想起來像耶路撒冷聖殿或蘇薩的御殿一般神秘,恰似在拉辛的悲劇中,指點阿塔莉弄清了若亞斯與大衛是同一種族,告訴阿布納「身居王后之位」的愛絲苔爾有「猶太種族」的血親。見大使館的年輕成員紛紛上前與德-夏呂斯先生握手,德-福古貝先生看樣子感慨萬千,猶如《愛絲苔爾》1一劇中的埃莉絲在驚歎:

    天哪!這麼眾多天真無邪的英姿佳麗,

    四面八方蜂飛蝶舞在我眼前成群結隊!

    多麼可愛的羞色在她們臉上盡情描繪!——

    1拉辛的三幕悲劇。

    接著,他渴望再瞭解一點「內情」,微笑著向德-夏呂斯先生投去狡黠的一瞥,既在探詢,又充滿慾念。「噢,瞧您,當然的事。」德-夏呂斯先生一副博學者無不通曉的神氣,像是在對一個毫無學識的蠢貨說話。可德-福吉貝先生兩隻眼睛再也不離開那些年輕的秘書,使德-夏呂斯先生大為惱火,駐法×使館的大使是位老手,這些秘書當然不是他隨隨便便挑來的。德-福古貝先生一聲不吭,我只觀察著他的目光。可我從小就習慣提供古典戲劇的語言,甚至可讓無聲之物說話,於是,我指使德-福古貝的眼睛說起話來,這是愛絲苔爾向埃莉絲解釋馬多謝出於對自己信仰的虔誠,堅持在王后身邊只安排與他宗教信仰同一的姑娘的那段詩句:

    然而他對我們民族的愛戀,

    讓錫永的姑娘雲集在宮殿,

    柔嫩的鮮花被命運之風搖曳,

    像我一樣被移栽頭頂一天異色,

    在一個與世俗隔絕的地方,

    他(大使閣下)精心管教把她們培養。

    德-福古貝先生終於不再用自己的目光,開口說話了。

    「誰知道,」他憂傷地說:「在我所駐的國度,是否也存在這種事?」「很可能。」德-夏呂斯先生回答道,「是從狄奧多西國王開的頭,儘管我對他的實情毫無所知。」「啊,絕對不可能!」

    「那麼,他就不該擺出那麼一副樣子。他總是裝模作樣。一身『嗲聲嗲氣』,我最討厭那副樣子。要我跟他上街,我都不敢。再說,您應該很瞭解他是個什麼人,他可像只一身白毛的狼,赫然入目。」「您完全錯看了他。不過,他確實挺有魅力。與法國簽署協約那一天,國王還擁吻了我。我從來沒有那麼激動過。」「那正是時機,跟他傾訴一番您心中的慾望。」「啊!主啊,多可怕,要是他稍有疑心,那還了得!不過,我在這方面沒什麼害怕的。」我離得不太遠,這些話聽得一清二楚,不禁使我在心頭默默地詠誦起來:

    國王直至今日尚不知我是誰,

    這一秘密始終緊鎖著我的嘴。

    這場半無聲半有聲的對話只持續了片刻,我與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在客廳也才走了幾步,公爵夫人便被一位美貌絕倫、身材嬌小的棕髮夫人攔住了:「我很想見到您。鄧南遮從一個包廂裡瞧見了您,他給T親王夫人寫了一封信,說他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尤物。只要能與您交談十分鐘,他死了也心甘。總之,即便您不能或不願見面,那信就在我手中,您無論如何要給我確定個約會時間。有些秘密的事兒,我在這裡不能說。我看得出您沒有認出我來,」她朝我添了一句,「我是在帕爾馬公主府中(可我從未去過)認識您的。俄國大帝希望您父親能派到彼得堡去。要是您星期二能來,伊斯沃爾斯基正好也在,他會跟您談此事的。我有份禮物要贈送給您,親愛的,」她又朝公爵夫人轉過身子,繼續說道,「這份禮物,除了您,我誰都不送。這是易卜生三部戲劇的手稿,是他讓他的老看護給我送來的。我留下一部,另兩部送給您。」

    蓋爾芒特公爵並沒有對這份厚禮感到欣喜。他弄不清易卜生或鄧南遮是死人還是活人,反正看到不少小說家、劇作家前來拜訪他的夫人,把她寫到各自的作品中去。上流社會人士總是喜歡把書看成一種立方體,揭開一面,讓作家迫不及待地把認識的人「裝進去」。這顯然是不正當的,而且只不過是些小人而已。當然,「順便」見見他們也並無不可,因為多虧他們,若有暇讀書或看文章,就可以看清其中「底牌」,「揭開面具」。不管怎麼說,最明智的還是與已經謝世的作家打交道。德-蓋爾芒特先生認為,唯有《高盧人報》上專事悼亡的那位先生「最最得體」。若公爵報名參加葬禮,那位先生無論如何得把德-蓋爾芒特先生的大名登在參加葬禮的「要人」名單的榜首,但僅此而已。如果公爵不大願意列名,他也就不報名參加殯儀,只給死者親屬寄去一封唁函,請他們接受他最深切的哀悼。要是死者親屬在報上發表了「來信表示悼念的有蓋爾芒特公爵等等」這一消息,那決不是社會新聞欄編輯的過錯,而是死者的兒女、兄弟、父親的罪過,公爵稱他們是些不擇手段往上爬的傢伙,下決心從此不再與他們來往(拿他的話說,不與他們「發生糾葛」,可見他沒有掌握熟語的確切含義)。不過,一聽到易卜生和鄧南遮的名字,加之他們是死者還是活人還不清楚,不禁使公爵皺起眉頭,他離我們並不太遠,不可能沒有聽到蒂蒙萊昂-德-阿蒙古夫人五花八門的甜言蜜語。這是一位迷人的女子,才貌雙全,動人魂魄,無論是才還是貌,擇其之一就足發令人傾倒。可是,她並不是出身於她如今生活的這個圈子,想當初一心只嚮往文學沙龍,只與大作家結交,先後做過每一位大文豪的女友——絕不是情人,她品行極為端正——大文豪們都把自己的手稿贈送給她,為她著書立說,是偶然的機會把她引入聖日爾曼區,當然,這些文學方面的特權也為她提供了諸多方便。如今,她地位不凡,用不著去討人喜歡,只要她一露面,就可博得青睞。可是,她已習慣於周旋、耍手腕,為人效勞,如今儘管已無必要,便仍然一如既注。她常有國家機密要向您透露,總有權貴要介紹您結識,不斷有大手筆的水彩畫要贈送給您。在所有這些毫無必要的誘惑之中,確有幾分虛假,但卻給她的一生書寫成一部錯綜複雜、閃閃發光的喜劇,她確實有能耐促成眾多省長和將軍的任命。

    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在我身邊走著,一任她那天藍色的目光在前方波動,但波光茫茫,以避開她不願結交的人們,遠遠望去,她不時隱約地感到,他們興許是充滿危險的暗礁。我們倆在來賓的人牆中間向前走去,他們明知永遠不可能結識「奧麗阿娜」,卻如獲至寶,無論如何要把她指給自己的妻子瞧瞧:「卮休爾,快,快,快來看德-蓋爾芒特夫人,她正同那位年輕人談話呢。」只覺得他們恨不得登上座椅,好看個清楚,彷彿在觀看七月十四日的閱兵儀式或大獎頒發儀式。這並非因為蓋爾芒特夫人的沙龍比她嫂子的更有貴族氣派,而是因為前者的常客,後者從不願邀請,尤其是她丈夫的緣故。德-拉特雷默伊耶夫人和德-薩岡夫人的知己阿爾方斯-德-羅特希爾德夫人,她就決不會接待,因為奧麗阿娜自己常去此人的府中。對希施男爵也是如此,威爾斯親王常領他去公爵夫人府上,而不帶他去見親王夫人,因為他十有八九會讓她掃興;還有幾位波拿巴派,甚或共和派的名流,公爵夫人對他們很感興趣,可親王這位堅定的保皇黨人就恪守原則,不願接待他們。他的反猶太主義立場也是出於原則、任何風流都休想使它屈服,哪怕是赫赫名流也無濟於事。他之所以接待斯萬,而且一直是他的朋友,蓋爾芒特家族中也難有他稱之為斯萬,而不叫查理,是因為他知道斯萬的祖母原本是位新教徒,後嫁給了一位猶太人,做過貝裡公爵的情婦,這樣一來,他常常說服自己相信斯萬的父親是親王的私生子這一傳說。倘若這一假設成立,斯萬身上就只有基督教徒的純血統了,但實際上純屬無稽之談,斯萬的父親是天主教徒,而其父本身又為波旁王族的一位男人與一位女天主教徒所生。

    「怎麼,您沒有見過這等富麗堂皇?」公爵夫人跟我談起我們所在的府邸時這樣問我。可大大讚美了一番她嫂子的「宮殿」之後,她又迫不及待地補充說,她寧願呆在「自己那個簡陋的小窩裡,」比這裡要強幹百倍。「這裡『參觀參觀』確實可觀,可這臥室裡,曾發生過多少歷史悲劇,讓我睡在裡面,非抑鬱致死。那情景就好似軟禁在布盧瓦堡、楓丹白露或盧浮宮,被世人遺忘了,排憂解愁的唯一辦法就是自言自語,慶幸自己住在莫納代契慘遭暗殺的房間裡。一杯甘菊茯,豈能解憂傷。瞧,德-聖德費爾特夫人來了。我們剛剛在她府上用過晚餐。她明日要舉辦每年一次的盛大聚會,我以為她早上床休息了呢。她不肯錯過一次晚會。若晚會在鄉間舉行,她也會登上馬車趕去,而不願錯過機會。」

    實際上,德-聖德費爾特夫人今晚赴宴,與其說是為了不錯過他人府上舉辦的聚會,毋寧說是為了確保自己盛會的成功,搜羅最後一批志願赴會者,同時也是以某種方式在最後時刻檢閱一下次日將光臨她遊園會的人馬。的確,不少年來,聖德費爾特家聚會的賓客早已今非昔比。想當年,蓋爾芒特圈子裡的顯貴女人,寥若晨星,但由於受到女主人的熱情款待,她們漸漸領來了各自的女友。與此同時,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府上朝相反的方向慢慢發展,風流社會的無名鼠輩人數逐年減少。這一次,這位不見了,接著,另一位又不再露面。像「烤麵包」一樣,一批又一批走了,不消多長時間,這兒的聚會便無聲無息了,可恰是多虧了這一點,可以放心邀請那些被排斥的圈外人來此共享歡樂,用不著費神去請體面的人士。他們又有什麼可以抱怨的呢?在這兒,他們不是可以享受(PanemetCircenses)1花式糕點和優美的音樂節目嗎?前後幾乎形成鮮明對比,聖德費爾特沙龍當初開張時,是兩位流亡的公爵夫人,猶加兩根女像柱,支撐著搖搖欲墜的沙龍大梁,可最近幾年,只見兩位極不合體的人物混雜在上流社會中:年邁的德-康布爾梅夫人和一位建築師的妻子,這位女子聲音甜美,人們往往禁不住邀她歌唱幾曲。她倆在聖德費爾特夫人府中再也沒有一個熟人,為自己的女伴一個個不見蹤影而悲慼,覺得自己礙手礙腳,看樣子像兩只未能及時遷徙的燕子,時刻可能凍死。來年,她們便沒有受到邀請。德-弗朗克多夫人沒法為她那位酷愛音樂的表姐求情。可她未能得到更為明確的答覆,只有短短的這麼一句回話:「要是您覺得音樂有趣,誰都可以進來聽嘛,這又不犯罪!」

    德-康布爾梅夫人覺得這種邀請不夠熱切,也就作罷了——

    1拉丁語,意為「麵包與娛樂」。

    德-聖德費爾特夫人苦心經營,把一個麻風病院般的沙龍變成了一個貴夫人的沙龍——最新時式,看去極為美妙——可人們也許感到奇怪,此人第二天就要舉辦本時令最引人矚目的盛會,難道她還有必要在前夕來向她的人馬發出最高號令?原因是聖德費爾特沙龍的顯赫地位只被一幫人所承認,他們從不參加任何聚會,唯一的交際生活就是閱讀《高盧人報》或《費加羅報》上發表的白晝或晚間聚會的盛況報道。對這些僅通過報紙觀看大千世界的上流社會人士來說,只要報上提一提英國、奧地利等國的大使,提一提於塞斯、拉特雷默耶公爵夫人等等,就會以為聖德費爾特沙龍為巴黎沙龍之最,而實際上它只不過是個末流沙龍。這並非因為報上發表的是欺世之言。上面列舉的人士確實大多出席了聚會。不過,他們都是經過對方再三懇求,一再表示好意、提供方便後才參加聚會的,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到來可為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增添無限榮光。這類沙龍,不要說主動登門,就是躲還來不及呢,可以這麼說,人們是不得已去幫個忙,它們只能蒙騙《社交新聞欄》的女讀者,給她們造成假象。但一次真正的雅會卻從她們眼皮底下溜過去,女主人本可以請來所有公爵夫人,且她們也恨不能「被選中」,然而女主人卻只擇請兩三位。更有甚者,這類女主人毫不瞭解或乾脆蔑視今日的廣告力量,不在報上刊登來賓的姓名,因此,她們在西班牙王后眼裡風度優雅,可卻鮮為眾人所知,因為西班牙王后瞭解她們的身份,而大眾並不知她們的底細。

    德-聖德費爾特夫人不屬於此類女主人,作為採蜜老手,她為第二天的聚會前來採摘、網羅賓客。德-夏呂斯先生不在採集之列,他一向拒絕登她的家門。不過,他鬧翻的人不計其數,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可以將他拒不赴會歸咎於性格不合。

    當然,倘若事關奧麗阿娜一人,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很可能不會親自出馬,因為邀請之聲切切,而接受者卻故作姿態翩翩,在此類表演中,最為出色的首推那些院士,候選人走出他們府邸時總不免感激涕零,堅信可以得到他們的一票。可涉及的不僅僅是她一人。阿格裡讓特親王會來嗎?還有德-迪福夫人?為防不測風雲,德-聖德費爾特夫人覺得還是親自走一趟更為穩妥。對有的人,她來軟的,好言相勸,對有的人則動硬的,厲聲強求,但對其他所有人,她都隱言相告,等待著他們的將是難以想像的樂趣,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並保證每一位都可以在她家遇到各自渴望或急需結識的人物。她一年一度——猶如古代社會的某些法官——行使的這種職權,作為第二天就要舉辦本時令最為矚目的遊園聚會的人物的這種間客廳,先後湊近每位賓客的耳朵,往裡灌一句:「您明天不要忘了我。」與此同時,要是瞥見了哪位必須迴避的醜八怪或鄉紳,她遂趾高氣揚地扭過頭去,但滿臉卻繼續堆笑,這種鄉紳往往是有人出於同窗之情,讓他們進入「希爾貝」府中,然而為她的遊園會卻不會增添任何光彩。對這類人物,她喜歡暫不搭理,以便事後可以解釋:「我是口頭邀請賓客的,可惜沒有遇到您。」就這樣,這位頭腦簡單的聖德費爾特用她那雙四處搜尋的眼睛在參加親王夫人晚會的成員中「挑三撿四」。她自以為這樣一來,便成了一位名副其實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

    必須交待一句,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也並非人們以為的那樣,輕易向人問候,時時笑容可掬的。對部分人來說,當她拒絕問候,拒絕微笑,恐怕是存心的:「她讓我討厭,」她常說,「難道非得白白浪費一小時,跟她嘮叨她的那個晚會不成?」1可在許多人看來,是因為她生性膽怯,害怕惹丈夫大發脾氣,因為他實在不願讓她接待搞藝術的(瑪麗-希爾貝保護著眾多藝術家,必須小心謹慎,切勿讓某個著名的德國女歌唱家搭上腔);也是因為她恐懼民族主義,她像德-夏呂斯先生一樣,滿腦子蓋爾芒特家族的思想,從上流社會的觀點出發,對民族主義嗤之以鼻(為了吹捧參謀部,現在人們竟然讓一個平民出身的將軍走在某些公爵前面),但由於她深知自己思想並不正統,又往往對民族主義思想作出很大讓步,弄得在這個反猶太主義的圈子裡,擔心不得已要向斯萬伸出問候之手。不過,她得知親王未讓斯萬進門,與他發生了「某種爭執」,便很快放下心來。她用不著冒險,在大庭廣眾之下違心與「可憐的查理」交談,她喜歡的是在私下對他表示依戀之情——

    1只見走過一位公爵夫人,長得黑乎乎的,又醜又笨,品行不那麼端正,雖沒有被趕出上流社會,卻已被幾位風雅人士排斥在社交圈子之外。「啊!這兒竟接待這種玩藝兒!」德-蓋爾芒特夫人低聲道那目光就像個行家,一眼看透了讓她過目的珠寶是冒牌貨。一見這位太太是個半殘廢,滿臉儘是一撮一撮的黑毛,德-蓋爾芒特夫人便斷定這次晚會不很體面。她從前與這位太太倒是以禮相待,但後來斷絕了一切往來;對方向她致意,她只點點頭,再也冷淡不過,「我不明白,」她對我說,似乎在表示歉意,「瑪麗-希爾貝怎麼請我們跟這幫渣滓在一起。可以說,三教九流,全都全了。梅拉尼-布達萊斯家安排得也要強多了。若她樂意,她盡可召集東正教最高會議,開設拉托利會教堂,可她至少不會在這種日子讓我們來。」——作者注

    「這個女人又是誰呀?」德-蓋爾芒特夫人看見一位身材矮小的女士和她的丈夫彬彬有禮地向她致意,失聲問道。這位夫人樣子有點古怪,身著黑裙,簡樸得個窮人。德-蓋爾芒特夫人沒有認出對方來,傲慢地揚起腦袋,像被觸犯了似的,瞪著眼睛,拒不回禮:「這位女人是誰,巴贊?」她神色驚恐地又問道。這時,德-蓋爾芒特先生為了補救奧麗阿娜的失禮舉止,連忙向那位夫人致意,與她丈夫握手,一邊對妻子說道:「可這是德-肖斯比埃爾夫人呀,您太失禮了」。「我不知道什麼肖斯比埃爾。」「是尚利福老太太的侄兒。」「我全不認識。這位夫人是誰,她為何要向我致意?」「您呀,就知道問,這位是德-夏勒瓦爾夫人的女兒,亨利埃利-蒙莫朗西。」「噢!我與她母親是老相識,她長得嫵媚動人,機智風趣。她怎麼嫁給了這幫子我根本不認識的人?您說她叫德-肖斯比埃爾夫人?」她說這個姓氏時,一副詢問的神色,彷彿害怕搞錯了似的。公爵狠狠瞪了她一眼。「叫肖斯比埃爾,這沒有什麼滑稽的,瞧您這副大驚小怪的樣子!肖斯比埃爾老人是我剛才提到的德-夏勒瓦爾夫人、德-塞納古夫人和梅勒羅子爵夫人的兄弟。都是體面人。」「噢!夠了。」公爵夫人大聲嚷道,像一位馴獸女郎,從來不願露出驚恐的神色,讓人以為被野獸凶殘的目光嚇破了膽。「巴贊,您真讓我高興。我真不知道您從哪兒翻出了這些姓氏,可我得向您表示恭賀。我雖然不知道肖斯比埃爾,可我讀過巴爾扎克的書,世上並非就您一個人讀過,我還讀過拉比什的東西。我欣賞尚利福,也不厭惡夏勒瓦爾,可我承認杜-梅勒羅更響亮。再說,我們也得承認肖斯比埃爾這姓氏也不賴。您搜羅了這麼些姓氏,真不可思議。若您想寫一部書,」她對我說,「得記住夏勒瓦爾和杜-梅勒瓦這兩個姓。您不可能找到更棒的。」「這樣一來,他保準要吃官司,進監獄,虧您給他出這種餿主意,奧麗阿娜。」「要是他想請人幫他出餿主意,尤其想照壞點子去行事,我倒希望他手下有一幫更年輕的人。可他只想寫部書,別無他圖!」離我們相當遠的地方,一位美妙、自豪的年輕女子冷不防脫穎而出,只見她身著浩白的裙袍,珠光寶氣,羅紗生風。德-蓋爾芒特夫人看著她在說話,面前圍著一群人,被她那磁鐵一般的優雅風姿所吸引。

    「您妹妹走到哪裡都是最漂亮的,她今晚可真是迷人。」年輕女子一邊往椅子上坐,一邊對從身邊走過的希梅親王說。德-弗羅貝維爾上校(同姓的那位將軍是他叔父)和德-佈雷奧代先生來到我們身邊坐下,而德-福古貝先生搖搖晃晃(他過分講究禮貌,甚至在打網球時亦如此,擊球前總要徵求尊貴的對手同意,因此不可避免要輸球),又轉到了德-夏呂斯先生身旁(在這之前,他幾乎被莫萊伯爵夫人寬大的裙釵裹著走,在所有的女人中間,他唯獨對她公開表示仰慕之情)而恰在這時,又一個駐巴黎外交使團的許多成員前來向男爵致意。德-福古貝先生一眼看到了一位外貌尤為精明的年輕秘書,朝德-夏呂斯先生咧嘴一笑,笑中顯然包含著那唯一的提問。德-夏呂斯先生或許會存心連累某人,然而突然感到自己受到了他人這一笑的連累,這一笑只能有一種含義,使他惱羞成怒。「我可什麼都不知道,請您把您的好奇心留著自己用吧。您如此好奇,令我不寒而慄。再說,如果真遇到特殊情況,您豈不幹出頭號大蠢事。我覺得這位小伙子絕對不是那種人。」德-夏呂斯先生為被一位蠢貨看透了心思而惱火,他的這番話中並無真言。倘若男爵說的是真話,那麼這位秘書準是這一使館中獨一無二的人物。確實,使館由形形色色的人物組成,有不少極為庸俗,以致人們一旦追究為何偏偏選中這批庸人的因由,便不會不發現同性戀這一因素。正是這一小小的索多姆外交王國,封了一個為首的大使,他偏偏不愛男色愛女色,像串演活報一劇一樣虛張聲勢,滑事情就發生在他眼皮底下,但他卻不相信會有同性戀。他很快進行檢驗,把親妹妹嫁給了一位代辦,誤以為此人是追逐女人的好手。這樣一來,他就有點礙手礙腳了,不久便被取而代之,來了一位新的大使閣下,保證了全使館人員的一致性。其他使館企圖與之比試高低,怎麼都無法奪走桂冠(就像在中學優等生會考中,奪魁的總是某一所中學),直到十餘年後,一些情趣相異的隨員打入了這一協調一致的整體,另一個使館才終於從它手中奪走了敗壞名聲之勳章,走在了最前頭。

    德-蓋爾芒特夫人心中的石頭落了地,知道再也不用擔心要與斯萬交談,便對斯萬與男主人之間發生爭執一事產生了好奇心。「您知道是為了什麼事情?」公爵向德-佈雷奧代打聽。「我聽說是為作家貝戈特讓人在他們府中演出一部獨幕劇的事。」德-佈雷奧代回答道,「那部劇本妙極了。可聽說演員化裝成希爾貝,貝戈特先生的本意確實也是想把希爾貝表現一番。」「呵,要是看到希爾貝那副全非的變形模樣,該多有趣啊。」公爵夫人微微一笑,想入非非地說,「正是因為這次演出的事,希爾貝要求斯萬作出解釋。」德-佈雷奧代伸出那副齧齒動物似的尖下巴,繼續說道,「斯萬沒有多加解釋,回答的話大家都覺得很風趣:『可是,那跟您絲毫不像,您要比那滑稽多了!』再說,據傳那部短劇確實精彩。莫萊夫人去看過演出,看得樂極了。」「怎麼,莫萊夫人也去了?」公爵夫人驚詫地問,「啊!準是梅梅一手策劃的。遇到這等事,總少不了他。總有那麼一天,眾人都去了,唯我堅持原則,自甘寂寞,獨自呆在自己的那方天地裡。」打從德-佈雷奧代先生跟他們談及此事開始,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便明顯有了新的看法(若不是與斯萬的沙龍有關,至少與等一會兒與斯萬見面的設想有關)。「您跟我們講的這一切純屬捏造,」德-弗羅貝維爾上校對德-佈雷奧代說,「我瞭解情況,原因就不說了。毫不誇張,親王確實破口怒罵了斯萬一頓,用我們父輩的話說,警告他從此不要再登他的家門,這純粹是因為斯萬固執己見的緣故。依我之見,我叔父希貝爾一點沒錯,不僅罵得在理,而且早在半年前就該與那位死心塌地的德雷福斯分子分道揚鑣了。」

    可憐的德-福古貝先生這一次不僅僅是位總慢半拍的網球手,而且簡直成了只有氣無力的網球,任人無情擊打,被拋到了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面前,向她表示敬意。可他得到的卻是相當無禮的對待,因為奧麗阿娜固執己見,總是以為她圈子裡的所有外交官-或政客——都是些傻瓜。

    最近一段時間來,上流社會對軍人有些寵愛,德-弗羅貝維爾先生無疑沾了光。不幸的是,他娶的妻子雖然確確實實是蓋爾芒特家族的親戚,卻窮得不能再窮了,且他自己也家境敗落,無依無靠,遇到哪房親戚的紅白喜事,也往往是登不了大雅之堂,被人冷落在一邊。他們於是淪落到了上流社會普通信徒的地步,好比名義上的天主教徒,一年只有一次挨近聖餐檯。若不是德-聖德費爾特夫人一如既往,看在已故的德-弗羅貝維爾將軍的情份上,給他們兩位尚幼的女兒送穿的、供玩的,盡力幫助這對夫婦,他們兩口子的物質生活可就很悲慘了。上校雖被認為是個善良的小伙子,可卻沒有一副感恩戴德的好心腸。他羨慕恩人的榮華富貴,嫉妒她奢侈無度,大擺闊氣。一年一度的遊園會對他,對他妻子和他們的孩子來說都是一件美妙無比的開心事,千金難買,無論如何也不願錯過,可一想到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從中漁利而得意洋洋,一臉興致頓時變酸發臭。各家報刊競相宣佈遊園會的消息,不厭其煩地大作介紹之後,往往又賣關節,添上一句:「有關這一美妙的盛會,我們將陸續報道。」於是,接連幾天,報紙上連篇累牘地對衣著服飾進行補充介紹,所有這一切,弗羅貝維爾一家看了實在不堪忍受,他們本來缺乏樂趣,也知道在遊園會上可以盡情歡樂,但每年一到這個時候,竟然指望天不作美,把遊園會攪黃了,死守著晴雨表,幸災樂禍,恨不得暴風雨早點來臨,好讓盛會吹台。

    「我不跟您討論政治,弗羅貝維爾,」德-蓋爾芒特先生說,「可是關於斯萬,我可以直言不諱地說他對我們的所作所為是卑劣的。他過去在上流社會,靠的是我們,是夏爾特爾公爵的保護,如今我聽說他是個公開的德雷福斯分子。我未曾想到他竟是如此小人,我總以為他是一個精明的美食家,一個講究實利的人,一個收藏家,一個古書迷,作為賽馬俱樂部的會員,又是一個德高望重的人,一個地方通,給我們送來上品波爾圖葡萄酒,可以喝個痛快,還以為他是個文學迷,是個一家之主。啊!我被騙得不淺。我不是說我自己,我反正已是老朽,別人怎麼議論都沒有什麼,我差不多已是個老叫化子了,別的不說,單就為了奧麗阿娜,他也不該那樣行事,而應該公開譴責猶太人和那位罪犯的忠實信徒們。」

    「是呀,我妻子對他一直友好相待,」公爵繼續說道,他顯然以為,不管人們內心對德雷布福斯是否有罪持何種看法,但判他叛國罪,這對他們在聖日爾曼區得到的款待是種回報。

    「他本該與他們勢不兩立的。不信,您問問奧麗阿娜,她對他真的十分友好。」公爵夫人覺得天真與平靜的聲調會給自己的話語平添幾分悲劇和真切的效果,於是用小學生的口吻說道,彷彿嘴裡吐出來的句句是真話,只是讓兩隻眼睛露出幾絲憂傷:「可這是真的,我沒有任何理由要隱瞞我對查理的一片真情!」「瞧,不是我逼她說的吧。這還不算,他還如此忘恩負義,竟然成了德雷福斯分子!」

    「說到德雷福斯分子,」我開口道,「據說馮親王就是一位。」「啊!您跟我提起了他,正好。」德-蓋爾芒特先生大聲道,「我差點忘了他請我星期一去用晚餐。不過,管他是不是德雷福斯分子,對我都是一碼事,因為他是外國人。我對這才不在乎呢。但作為一個法國人來說,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斯萬是個猶太人,這不假。可是,直到現在——請原諒我,弗羅貝維爾——我還是老毛病不改,認為一個猶太人也可以成為法國人,我是說一個令人尊敬的猶太人,一個上流社會的人。而斯萬本來是當之無愧的。哎!他現在卻逼得我承認我錯了,因為他已經公然支持那個德雷福斯(不管他是否有罪,他根本就不是斯萬圈子裡的,斯萬也許跟他都沒有一面之交),那傢伙恩將仇報,竟然反對收養過他、待他如親人的社會。別提了,我們過去都是斯萬的保護人,甚至可以擔保他是愛國的,就像擔保自己是愛國的一樣。啊!太可惡了,他竟然這樣回報我們。我承認未曾料到他會變成如此德性。我抬舉他了。他富有才智(當然指的是他的那種才智)。我心裡明白,當初他堅持那樁不體面的婚事,實際上已經喪失理智了。噢,您知道斯萬的婚事讓誰最傷心嗎?讓我妻子,奧麗阿娜如我所說的那樣,雖然表面經常顯得無動於衷,但在她的內心,感覺卻異常強烈。」德-蓋爾芒特夫人為自己的性格得到如此剖析感到欣喜,洗耳恭聽,不插一句話,一方面是因為對溢美之辭受之有愧,但更主要的是怕打斷他的話。德-蓋爾芒特先生即使就此談上一個鐘頭,她也會耐心聽著,就是別人為她演奏音樂,她也沒這麼一動不動。「噢,我還記得,當她得知斯萬的婚事,她生氣了;她覺得,我們對他那麼友好,可這人也太不像話了。她原本很愛斯萬,心裡十分難過。奧麗阿娜,是不是?」丈夫直截了當,一語道破,使德-蓋爾芒特夫人得以不露聲色地證實她的感覺,丈夫的溢美之辭已經窮盡,她覺得應該作出回答。她盡量擺出一副「真誠」的樣子,因而顯得更富有教養,聲音靦腆而純樸,溫柔中又含著幾分持重,說道:「是的,巴贊沒有說錯。」「不過,這又不是一碼子事。您能怎麼辦?愛情就是愛情,然雖我以為,愛情應該有個界限。若對方是個年輕小伙子,是個不諳事理的毛孩子,那他如此想入非非,心血來潮,我尚能原諒。可斯萬是個聰明人,老練,敏感,對繪畫藝術十分內行,又是夏爾特爾公爵和希貝爾本人的常客!」說此番話時,德-蓋爾芒特先生口氣十分友善,絲毫沒有他平素常常表露的俗氣。他說得悲切而又略帶憤懣,同時顯得和藹而又嚴肅,令人想起倫勃朗筆下的人物。如西克斯市長,具有大家氣度,別有動人心弦的魅力。人們感覺到,對公爵來說,問題根本不在於斯萬在此事中的所作所為是否道德,因為這是毋庸置疑的事;他內心感到痛苦,就像父親看著自己的孩子辜負了他嘔心瀝血對他的一番培育,存心毀掉為他創造的美好前程,做出了家規族俗所不容的荒唐行徑,敗壞了受人敬重的家族的名聲。當初得知聖盧是個德雷福斯分子時,德-蓋爾芒特先生確實沒有像現在這樣表現得如此驚愕和痛苦。首先,是因為他看透了他的侄子是個誤入歧途的年輕人,除非改邪歸正,不然做出什麼壞事都不足為怪,而斯萬,拿德-蓋爾芒特先生的話說,是個「持重的人,佔有第一流的地位」。其次,從事發到如今,已經經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此間,如果用歷史觀點看,事件的發生似乎已經部分證明了德雷福斯分子觀點正確的話,那麼,反德雷福斯力量也倍加兇猛了,並從初期的純政治力量發展成為一股社會力量。現在,已經是軍國主義和愛國主義的鬥爭,社會中掀起的怒濤漸漸爆發出風暴乍起時所不具備的強大力量。

    「您瞧,」德-蓋爾芒特先生繼續說,「即使按照他那些可愛的猶太人的觀點,他不是絕對支持那些觀點嘛,斯萬也是幹了一件後患無窮的蠢事。他證明了他們都是秘密結合的,幾乎身不由己,不得不支持與他們同屬一個人種的人,哪怕素昧平生。這是個社會公害。我們顯然過分寬容了,正因為斯萬受人尊敬,甚至普遍被人接受,差不多是大家唯一熟悉的一位猶太人,所以他幹的蠢事反響就更大。大家會暗自思量:Abunodisceomnes1。」在記憶中適時找到一句如此恰當的格言,由此產生的自我滿足使痛心的老爺臉上掠過一絲驕傲的微笑,滿臉的憂楚頓時煙消雲散——

    1拉丁語,意為「知其一便知其百」。

    我十分渴望瞭解親王和斯萬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倘若斯萬尚未離去,我真想在晚會上見他一面。我把內心的想法吐露給了公爵夫人,她回答我說:「我告訴您吧,我倒不特別想見他,因為剛剛在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家,有人對我說,他死前似乎有個心願要了結,那就是他希望我認識一下他的妻子和女兒。我的主啊,要是他因此而病了,我該多麼痛苦啊。不過,我首先希望事情不要嚴重到這個地步。再說,這也根本不成其為什麼理由,因為這事輕而易舉就可辦到。一位毫無才華的作家豈不可以這樣說:『投我進學士院的票吧,因為我妻子就要死了,我希望能給她這最後的快樂。』要是非得去認識所有垂死的人,那就再也不可能有什麼沙龍了。我的馬-也許就會來求我:『我女兒病很重,請幫我一把,讓帕爾馬公主接見接見我吧。』我鍾愛查理,若我拒絕他,我會十分難過,正是因為這一點,我更希望能避免他向我提出這一請求。我衷心希望他不至於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已經瀕臨死亡,但倘若果真死了,那對我來說,也決不是去認識那兩個女人的時候,她們在整整十五年間剝奪了我最可愛的朋友,而他很可能把她們留給我照顧,可我卻無法因此而見上他一面,既然他說不定都已死了!」

    德-布裡奧代先生對德-弗羅貝維爾上校揭穿了他的老底耿耿於懷,一直在盤算著予以反擊。

    「我不懷疑您說的這一切的正確性,我親愛的朋友,」他說道,「可我的消息源自可靠渠道。是拉都-德-奧弗涅親王告訴我的。」

    「像您這樣一位學識淵博的人,竟然還說什麼拉都-德-奧弗涅,我感到奇怪。」德-蓋爾芒特先生打斷了他的話說,「您知道他根本不是什麼親王。這個家族唯獨剩下一位成員,那就是奧麗阿娜的叔父,布永公爵。」

    「就是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兄弟?」我想起這位夫人當姑娘時也姓德-布永,便開口問道。

    「正是。奧麗阿娜,德-朗勃爾薩剋夫人向您問好。」

    果然,只見德-朗勃爾薩克公爵夫人不時莞爾一笑,向她認出的某個熟人致意,但緊接著笑臉便像流星一般倏然消逝。這一微笑並不明確表示某種確認,也不具體化成某種無聲但明白易懂的語言,而是幾乎瞬息即逝,陷入某種心醉神迷的理想佳境,似是而非,不置可否;與此同時,她的頭輕輕一點,像是怡然自得地為人祝福,令人想起哪位有些軟弱無力的主教大人向領聖體的人群微微點頭的動作。但德-朗勃爾薩剋夫人無論如何成不了主教。不過,對此種早已過時的特殊致意方式,我已有所領教。在貢佈雷和巴黎,我外祖母的女友無一例外都習慣於這種致意方式,即使在社交場合,也好似在教堂舉行舉揚聖體或葬禮儀式時一樣,與熟人相遇,也是一副天使般的莊嚴神態,有氣無力地道一聲日安,尾聲化作祈禱聲。這時,德-蓋爾芒特先生開了口,完全證實了我剛才的提問。「可您已經見過布永公爵了。」德-蓋爾芒特先生對我說,「今天下午您進我書房的時候,他正好出門,就是那位矮個子、一身白的先生。」原來,就是被我當作貢佈雷小市民的那一位,現在細細回想起來,我發現他和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確實相像。德-朗勃爾薩剋夫人和我外祖母女友們的致意方式如出一轍,儘管漸趨消亡,我卻開始對此發生了興趣,因為它向我表明了在狹隘、封閉的圈子裡,無論是小市民圈還是貴族圈,舊規矩頑固地存在著,使我們得以象考古學家那樣發現阿蘭古子爵和德-洛伊薩-比謝時代的教育狀況及其反映的精神風貌。尤其是現在,布永公爵與貢佈雷一位年齡相仿的小市民舉止外觀相似至極(記得以前在一張達格雷照片1上看到聖盧的外祖父拉羅什富科公爵,我大吃一驚,怎麼他的服飾、神態和風度都與我的外叔祖父如出一轍),令我領悟到,社會乃至個人的差異是相同時代,不同時期造成的。其實,服飾的入時和時代精神的表露在一個人的心目中佔有極其重要的位置,甚至超過了自己的等級地位,等級地位只在當事人的自尊心和他人的想像中舉足輕重罷了,人們無需看遍盧浮宮的畫廊便可明白,路易-菲利浦時代的貴族與同時代的資產者之間的差別,比起路易-菲利浦時代與路易十五時代貴族與貴族之間的差別來,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1按早期達格雷照相法攝成的照片。

    這時,受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保護的一位巴伐利亞長髮樂師向奧麗阿娜致意。奧麗阿娜點了點頭,表示還禮,此人形容古怪,公爵並不認識他,可認定此人聲名狼藉,然而自己的妻子卻問候這種人,不禁怒火中燒,猛地朝妻子轉過身子,神色疑厲,似乎在發問:「這個野蠻傢伙到底是什麼人?」可憐的德-蓋爾芒特夫人處境相當尷尬,倘若樂師對這位受丈夫虐待的妻子有所憐憫的話,那他早該盡快離去了。可是,周圍儘是公爵小圈子的老朋友,說不定正是他們在場促使他默然點頭致意呢,在他們中間,他也許不想過分計較公爵對他的公開侮辱,以證明他與德-蓋爾芒特夫人並非素昧平生,向她致意合情合理;抑或在這本應服從理智的時刻,他為內心一股不可抵擋、難以名狀的愚昧力量所驅使,一絲不苟地按禮儀常規行事,只見這位樂師向德-蓋爾芒特夫人靠得更近,對她說道:「公爵夫人,我請求賞光將我介紹給公爵。」德-蓋爾芒特夫人無地自容。可是,儘管她是房蒙受欺騙的妻室,但畢竟還是德-蓋爾芒特夫人,不能表露自己已被剝奪了向夫君介紹熟人的權利。「巴贊,」她說道,「請允許我向您介紹德-埃威克先生。」

    「我不是向您打聽您明天是否去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府上。」德-弗羅貝維爾上校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道,以消除德-埃威克先生不合時宜的請求造成的難堪氛圍。「不過,全巴黎的頭面人物都將赴會。」

    然而,蓋爾芒特公爵象死板一塊,猛地一下向不知趣的樂師轉過身子,迎面相對,儼然似個龐然大物,一聲不吭,怒氣沖沖,猶如電閃雷鳴的朱庇特,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立了數秒鐘,雙眼噴射出憤怒和驚詫的火焰,怒火象火山爆發,把頭髮都燒捲曲了。這副挑戰的架勢似乎向全體在場的人們表明他不認識這位巴伐利亞樂師,但瞬刻之後,他彷彿內心突然一陣衝動,給了他足夠的力量去履行向他提出的禮貌之舉,只見他戴著白色手套的雙手反剪背後,身子向前一傾,猛地向樂師鞠了一躬,腰彎得那麼深,含著幾多驚愕和憤懣,動作是那麼突然而又猛烈,嚇得樂師渾身戰慄,遂彎腰向後退卻,以免對方的腦袋狠狠地撞上自己的肚皮。

    「可我明天恰巧不在巴黎,」公爵夫人回答德-弗羅貝維爾說,「我本不該說的,可我得老實告訴您,我活到現在這個歲數,還沒有見過蒙福爾-拉莫利教堂的彩繪大玻璃,那麼這次藝術參觀就不具備「急救」行動的迫切性,既然可以推遲二十五載之久,那就完全可以再後延二十四小時,並無後顧之憂,不會有什麼危險。公爵夫人所採取的這一計劃豈不是以蓋爾芒特家族的方式公開宣佈,德-聖德費爾特沙龍絕不是一個正經的殿堂,邀請您不過是想利用您在《高盧人報》作報道時裝個門面,似乎揭開了貼在這一個個或起碼這一個殿堂(如果僅此一個的話)門上的「大雅」的印封,人們豈能在那裡看到這樣的「大雅」之堂。德-布裡奧代先生感到妙不可言的開心,並和所有上流社會人士一樣,看到德-蓋爾芒特夫人做出了他們那不怎麼顯赫的地位無論如何不容他們傚法的事情,倍添詩一般的暢快,就像束縛在自己土地上的農民,看到比他們更自由、更富有的人們從自己頭頂上踩過去,不禁啞然失笑。不過,德-布裡奧代先生內心的這種難言之樂與德-弗羅貝維爾油然而生的快樂勁頭毫無關係,後者雖然也有所掩飾,但卻到了欣喜若狂的地步。

    德-弗羅貝維爾先生強壓住自己的笑聲,以免讓人聽見,結果憋得滿臉通紅,活像只公雞,即便如此,他也沒止住咯咯的嘻笑聲,同時故作憐憫的口吻,斷斷續續地大聲道:「啊!可憐的聖德費爾特嬸母,她準會傷心得病倒!不!可悲的婦人明天見不到公爵夫人,該是多大的打擊啊!這不是要她的命嘛!」他笑得直不起腰來。在狂喜之中,他情不自禁地又跺腳又搓手。德-蓋爾芒特夫人欣賞的是德-弗羅貝維爾和善的用心,而不是他那令人生厭的煩擾,她動用了一隻眼睛和一隻嘴角,朝他淡然一笑,最後決定立即離他而去。「聽我說,我只好祝您晚安告辭了。」她一副迫不得已的憂鬱神情,站起身子對他說道,彷彿這對她來說是件不幸的事。她那雙藍色的眼睛似乎唸唸有辭,她那嗓音猶如音樂般甜美,令人想起哪位仙女詩一般的哀怨泣訴。「巴贊要我去看看瑪麗。」

    實際上,她已經聽夠了弗羅貝維爾的嘮叨,他不厭其煩地慫恿她去蒙福爾-拉莫利,而她心裡明白,他是第一次聽說那兒的彩繪大玻璃,而且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棄聖德費爾特的遊園會。「再會,可我才剛剛跟您談了幾句,上流社會就是這樣,相互間誰也看不透誰,想說的不說;再說,生活中處處如此。但願死後能安排得好一些。至少再也用不著去袒胸露肩了。可誰知道呢?也許有人會在盛宴上炫耀自己的骨肉和腸蟲。為什麼就不行呢?噢,瞧瞧朗比榮老太太,您覺得她這副樣子與那具套著開口裙的骨架有什麼大的區別嗎?她擁有各種各樣的權利,這不假,因為她至少已過百歲。我剛剛涉足上流社會的時候,她就已經老得像個醜八怪,令人噁心,我拒絕向這種人鞠躬。我以為她早就死了呢。她來這裡,簡直是讓我們看她的熱鬧,不然,就沒有別的解釋了。真是壯觀,簡直象做禮拜。好一派『聖地景象』!」公爵夫人離開了弗羅貝維爾,他又挨了過去:「我想最後跟您說一句話。」她有些氣惱,傲慢地問道:「還有什麼話?」他擔心她臨行前突然改變主意,不去蒙福爾-拉莫利:「由於德-聖德費爾特的緣故,也為了不讓她傷心,我才沒有斗膽跟您提這件事,可既然您已經準備不去她府上,那我可以告訴您,我為您感到高興,因她府上流行麻疹!」「啊!我的主啊!」奧麗阿娜大聲道,她平時就害怕得病,「可對我來說,這病根本沒有關係,我已經得過一次了。一個人一生不可能出兩次麻疹。」「那是醫生的話,可我見過有人甚至得過四次麻疹。反正,您現在已經知道內情。」至於他自己,別說這麻疹純係捏造,就是真的染上此病,臥床不起,他也決不甘心錯過等待已久的聖德費爾特盛會。他將為在盛會上看到眾多風雅之士而欣喜!但更大的樂趣是親眼看看遊園會辦糟的景況,尤其痛快的,是可以大大自我炫耀一番,吹噓自己如何與上流雅士交往,同時又誇大其辭或者憑空捏造,悲歎遊園會辦得糟糕不堪。

    我利用公爵夫人換座的機會,站起身子,想去吸煙室打聽斯萬的消息。「拔拔爾跟我講的這些話,您一句也不要信。」她對我說,「小莫萊決不會去那兒湊熱鬧的。他們跟我們扯這些事,只不過是為了吸引我們。他們不接待任何來訪,也從沒有得到哪方邀請。連他自己也承認:『我們倆孤單地呆在自己家中。』他老愛說『我們』1,不像國王稱孤道寡,而是包括他的妻子,我不用多問。可我瞭解得一清二楚。」公爵夫人添了一句。我和她迎面遇到了兩位年輕人,他們相貌英俊,但又不完全相像,可繼承的卻是同一位婦人的美。這是蓋爾芒特公爵的新歡德-絮希夫人的兩個兒子。他們身上都閃爍著母親絕倫之美的光輝,但每個人繼承的美卻不相同。德-絮希夫人把自己莊重的丰姿遺傳給了其中一位,富有男性氣概的軀體,配以優美的線條,母子倆都長著大理石般光潔的雙頰,白裡透紅的肌膚近乎橙紅色,富有珍珠的光澤;而另一個則繼承了希臘人的天庭、線條優美的鼻子、雕像般的脖頸和秋波無際的眼睛。就這樣,由女神平分兩份的禮物造成了他們倆迥異的堂堂儀表,發人深思暢想,究其美貌的原因,卻在他們身外,據說是他們母親的主要表徵化成了兩具不同的軀體:一具是她的身段和膚色,另一具是她的目光,就像瑪爾斯和維納斯只不過是朱庇特力量和美貌的化身。他們兄弟倆對德-蓋爾芒特先生無比敬重,稱他「是我們父母的一位好友」,不過,長兄還是認為不向公爵夫人致意為妥,他知道公爵夫人對他母親抱有敵意,至於何種原因,也許並不清楚,因此一見我們,他便輕輕把頭扭了過去。做弟弟的總是傚法長兄的舉止,因他生來愚笨,而且眼睛近視,不敢有個人主見,於是按照哥哥的扭頭角度,纖毫不差地歪過頭去,兄弟倆一前一後,悄然無聲地向娛樂室溜去,活脫脫兩個寓意畫中的人物——

    1法語「nous」為第一人稱複數,但表示謙稱時則可取代第一人稱單數。

    我剛走到娛樂室,便被西特裡侯爵夫人攔住,她雖然風韻猶存,但已差不多是啟齒露沫的人了。她出身相當高貴,東尋西覓終於如願以償,與德-西特裡先生結成了引人注目的姻緣,西特裡的曾祖母就是奧馬爾-洛林。可是她生就一副容不得人的性格,心滿意足沒有多久,便討厭起上流社會的人來,但又不絕對排斥交際生活。在晚會上,她不僅對所有人都冷嘲熱諷,而且一奚落起人來總是那麼粗野,連高聲大笑也不足以解嘲,往往免不了從嗓子眼裡發出噓叫:「啊!」她指著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說,德-蓋爾芒特夫人剛剛離開我,但走得已經相當遠:「她竟然會過著這種生活,令我感到震驚。」說這話的是位為異教徒不能自覺服從真理而震驚、憤慨的女聖人,還是一位巴不得殺人的無政府主義分子?反正這種斥責橫豎都不在理。首先,德-蓋爾芒特夫人「過的生活」與德-西特裡夫人相差無幾(除憤怒之外)。德-西特裡夫人驚詫的是公爵夫人竟然能作出如此犧牲:參加瑪麗-希爾貝的晚會。必須承認,在特殊場合,德-西特裡夫人十分喜歡親王夫人,再說親王夫人也確實善良,她也善於討親王夫人的歡心,參加她的晚會。為了參加今天的晚會,她取消了一位女舞蹈演員的約會,她認為這位演員富有天賦,本來約好來向她傳授俄羅斯舞蹈的奧秘的。德-西特裡夫人看見奧麗阿娜向這位或那位賓客道安,肺都快氣炸了,她這樣並無道理,其另一原因是德-蓋爾芒特夫人身上顯出了同樣摧殘著德-西特裡夫人的疾病的徵兆,儘管病情要輕得多。再說,大家都知道她生來就落下了這種病根。最後,德-蓋爾芒特夫人比德-西特裡夫人更聰慧,本來更有權利表現這種不容他人的虛無主義(不僅僅限於上流社會),然而確實不假,人的有些品質往往有助於容忍他人的缺點,而不自視甚高,拿他人的缺陷作笑柄;一個真正大智大勇的人通常比一個傻瓜還更不注意他人蠢不蠢。對公爵夫人的才智,我們已經作了相當詳細的描繪,大家足以相信,即使談不上聰明過人,但至少可以說不乏才智,能靈活運用(像個翻譯家)不同的句法形式。然而,德-西特裡夫人似乎一無這方面的長處,毫無資格去鄙視與她素養相差無幾的人們。她總覺得他人都蠢,但在她的言談和書信中,與那些被她如此藐視的人相比,她反而顯得才智低下了。此外,她具有無比強烈的破壞欲,在她幾乎斷絕與上流社會交往的那段時間,她自己尋覓的那種種樂趣無一例外地遭受到她那可怕力量的摧殘,離開了晚會去參加音樂會,她馬上就會說:「您喜愛聽這種玩藝兒,所這種音樂?啊!我的主,這要因時而論。可這該是多麼煩人!啊!貝多芬,討厭的老鬍子!」對瓦格納,弗朗克,德彪西,她甚至都不屑說一聲「老鬍子」,而只是象剃鬚匠,輕蔑地用手往臉上一刮,不屑一顧。頓時,討厭一事成了討厭一切。「漂亮的東西都是那麼討厭!啊!那些油畫,簡直讓您發瘋……您說的在理,寫信是多麼煩人啊!」末了,她會向您宣稱,生活本身就是象刮鬍子一樣煩人的玩藝兒,真弄不清她從哪兒找來這種比喻。

    娛樂室或吸煙室裡,地面飾有彩色圖案,擺著三腳座椅,神像和動物像凝視著您,司芬克斯靜蹲在座椅扶手上,尤其是那張大理石或瓷釉桌面的大桌子飾滿富有象徵意義的符號,多少有點模仿伊特魯立亞和埃及藝術的風格,我第一次去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府上用晚餐時,公爵夫人曾跟我談起這間屋子,不知是否她那番話起了作用,反正這間屋子給我造成了巫術室的印象。靠近那張光芒閃爍的占卜桌旁的一把座椅上,端坐著德-夏呂斯先生,他不觸摸任何牌,對周圍發生的一切無動於衷,自然也沒有發現我剛剛進了屋,看他那副神態,恰似一位巫師,正集中所有意志力量和一切推理能力在占卜。他不僅酷似阿波羅神殿裡高坐在三腳座椅上的女祭司,兩隻眼睛幾乎從臉上鼓了出來,而且他的神機妙算工程要求他停止一切最簡單的動作,為了不受任何干擾,他(如同一位不解開難題誓不罷休的計算家)把剛剛叼在嘴上的雪茄煙擱在身旁,再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抽一口。看到他對面座椅扶手上靜蹲著的兩位神-,人們也許會以為男爵正在試圖解開司芬克斯之謎,要不就是在解一位年輕的奧狄浦之謎,這位活著的奧狄浦正坐在那把座椅上玩牌。不過,德-夏呂斯先生如此聚精會神試圖解開的,實際上並不是人們平常鑽研的摩爾幾何圖形,而是由年輕的絮希侯爵的臉部線條組合而成的圖案。德-夏呂斯先生面對這個圖案是多麼專心致志,它簡直像個菱形詞,像個謎語,抑或象道代數難題,而他禪精竭虛,極力爭取解開謎底或列出公式。在他面前,雕刻在十戒板上的那些難解的符號和圖案猶如一部巫書,即刻就要給老巫師以靈感,占卜出那位年輕人的命運向何方向發展。突然,他發現我正打量著他,便抬起腦袋彷彿從夢中醒來,對我微微一笑,滿臉漲得通紅。這時,德-絮希夫人的另一個兒子來到那位正在玩牌的兄弟身旁,看他打牌。當德-夏呂斯先生從我嘴裡得知他倆是親兄弟時,他對同一家庭卻創造了如此輝煌、迥然而異的傑作讚歎不已,喜形於色,難以掩飾。倘若男爵獲悉德-絮希-勒迪剋夫人的這對兒子不僅同母,而且同父,他準會欣喜若狂。朱庇特的子女各不相似,這是因為他最先娶了墨提斯為妻,本該與她生育智子賢童,然而先後又與忒彌斯,歐律諾墨,涅摩辛涅和勒托結為夫妻,最後又與朱諾成婚。可是,德-絮希夫人的兩個兒子卻是同一位生父,又繼承了母親的美貌,但兩人的美卻各不相同。

    我終於看到斯萬走進了屋子,心中一陣高興,屋子很大,所以他一開始並沒有發現我。我欣喜中又交織著憂傷,也許別的賓客感受不到這種憂傷的滋味,但是在他們的內心深處一種類似驚愕的感覺油然而生,因死亡逼近而造成的種種料想不到的古怪模樣把他們嚇呆了,拿俗話說,死神已經在斯萬的臉上出現。在場的人們驚懼得幾乎到了失禮的地步,驚愕中又摻雜著好奇和殘酷,既坦然又不安地反躬自省(同時含著Suavemarimagna。1與mementoquiapulvis2,羅貝爾也許會這麼說),就這樣,所有目光霍地全都投向他的那張臉,只見他兩頰被病魔折磨、摧殘得深深凹陷下去,好似正在虧損的下弦月,除了某一角度——無疑是斯萬自我審視的那一角度——之外,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的面頰都瘦得皮包骨頭,唯因視覺之誤才給人造成豐實的假象。也許是因為他雙頰消失,再也不能縮小鼻子的比例,或許是因為動脈硬化症這一毒蛇象酗酒一樣造成他鼻子通紅,或象服嗎啡後使之扭曲變形,反正斯萬那只醜陋的鼻子在過去那張討人喜歡的臉上還不怎麼顯眼,如今卻顯得奇大,鼓鼓的,紅紅的,看那鼻子,與其說是位好奇的瓦魯爾人,毋寧說是個希伯萊老人。再說,也許在這彌留人世的最後日子裡,種族的因素使他身上出現了更為明顯的種族生理特徵,同時也增強了與其他猶太人團結一致的道德感,斯萬似乎在自己整整的一生中,忘卻了這一團結精神,但是,致命的痼疾,德雷福斯事件,反猶太人宣傳,接二連三的打擊,最終喚醒了他的團結精神。有不少猶太人,雖然都很精明,而且也都是上流社會的貴人,但在他們身上卻同時潛藏著兩個人,一位是蠻者,一位是先知,如同生活在劇中,等待著適應自己生活的某一特定時刻,適時亮相。斯萬已經邁入先知之年。誠然,由於備受病魔的折磨,他臉上已經失去了整塊整塊的組織,好似一塊正在溶化的冰團,大塊大塊的碎冰跌落下來,他整個兒模樣已經「大變」。但是,與我相比,他的變化確實太大了,令我不勝驚訝。這位堂堂的男子漢,不同凡響,且又素有教養,我過去與他相逢,絕對沒有產生過絲毫的厭惡感,如今我怎麼也不明白,當初為何會把他看得如些神秘,以致他在香榭麗捨大街一露面,我便緊張得心臟怦怦亂跳,不好意思挨近他那件絲綢內裡的披風;每次來到他這位大人物生活的房間門口,舉手叩門時,我內心都不可避免地感到極度混亂與恐懼。然而,所有這一切不僅從他的住所,而且也從他身上統統消失了,與他交談的念頭也許會令我歡悅或使我感到厭惡,但無論如何再也影響不了我的神經系統——

    1拉丁語。意為「即使你在風平浪靜的海上」。

    2拉丁語,意為「別忘了你不過是塵埃」。

    從這天下午——總共才過了幾個鐘頭——我在蓋爾芒特公爵的書房見到他之後,他的變化多麼大啊!他莫非真的與親王發生了爭執,受了驚?這種疑問大可不必。對一個病情極為嚴重的病人來說,只要讓他稍出點力,就會給他造成過分勞累。他本來就渾身無力,一遇到晚會上這麼個悶熱勁,他的面孔便變得不成樣子,宛如熟透的梨子或開始變質的牛奶,用不了一天,顏色便發青。此外,斯萬的頭髮已經稀落,拿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話說,該請皮毛加工師傅來整修一番,那頭髮看上去象用樟腦油浸過一般,而且浸得糟糕極了,我正要穿過吸煙室找斯萬說話,可不巧,一隻手恰在這時在我肩頭拍了一下:「你好,我的小寶貝,我在巴黎逗留了四十八小時。我上你家去了,他們告訴我你在這兒,我舅母有幸看到我參加她的晚會,還多虧你呢。」原來是聖盧。我向他大大讚美了一番這座宮邸如何如何漂亮。「對,堪稱歷史名勝,可我覺得呆在這裡讓人心煩。我們不要到我舅父帕拉墨得斯身旁去,不然,我們會被纏住的。莫萊夫人(眼下正得寵)剛剛走了,他現在肯定心神不寧。聽說簡直是一齣好戲,他寸步不離,一直把她送上車,才與她分手。我並不埋怨我舅父,只不過覺得可笑,我的那幫子家庭監護顧問,平時對我嚴加管教,可恰最能製造爆炸性新聞,首屈一指的是我舅父夏呂斯,他是我的監督監護人,可他玩起女人來可與唐璜比高低,到了這把年紀,還不罷休。有段時間他們議論要給我指定一位司法顧問。我尋思要是所有這幫老色鬼湊到一起討論我的問題,讓我聆聽他們對我進行道德教育,責備我傷了母親的心,那他們非相視而笑不可。你仔細注意一下這些當顧問的都是些什麼人,好像專門挑了一群最會撩女人石榴裙的色鬼。」

    德-夏呂斯先生如何,這暫且不論,不過在我看來,我朋友對他大驚小怪並沒有更多的道理,但由於其他的原因,羅貝爾認為讓過去荒唐,現在仍舊愚蠢的親戚來給年輕後輩上道德課未免離奇,他這樣想實在是大錯特錯了,況且我覺得那些原因以後準會不斷變化。只要與返祖現象和家族遺傳相關,那負責教訓外甥的舅父十有八九與外甥有同樣的毛病。舅父在這一點上實際上也並不虛偽,他和大家一樣都犯有認識錯誤,一旦環境發生了新的變化,便認為「不是一回事了」,因而導致他們屢犯藝術、政治等錯誤,他們對某一繪畫流派大加譴責,或自恃有理,對某一政治事件厭惡至極,可哪曾想到,十年前他們對這一畫派或這一事件所持的觀點被自己奉為真理,雖然一時改變了主張,但只要再稍加掩飾,他們便又認識不清,重又表示贊同。此外,即使舅父的毛病與外甥有別,遺傳規律也仍然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作用,殊不知後果未必都與前因一致,就像複製品並不都酷似原件,更有甚者,哪怕舅父的毛病更壞,他也有可能自認為沒那麼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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