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說不準是否受到邀請,並不急於前往參加蓋爾芒特府上的晚會,於是獨自在外閒逛,可是,夏日似乎並不比我更著急逝去。儘管已經九點多了,它還在協和廣場流連忘返,給魯克爾索方尖碑罩上一層玫瑰果仁糖的外表。接著,它又改變了方尖碑的色彩,將之轉變為另一種物質,其金屬感之強,致使方尖碑變得不僅更珍貴,而且顯得更細薄,更柔軟。人們想像著也許可把這一瑰寶扭彎,或許早已有人把它微微彎曲了。月亮已懸掛在空中,宛如一瓣小心剝淨的桔子,儘管表面稍有點兒損傷。再過數小時,它也許就會變成一彎錚錚金鉤。一顆可憐的小星星孤零零地蜷縮其後,獨自去陪伴著這輪寂寞的冷月,然而,月亮更富於勇氣,一面保護著自己的朋友,一面向前行進,彷彿手持勢不可當的武器,高擎著東方的象徵,揮動著自己那把奇妙的金鉤大刀。
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邸門前,我遇到了夏特勒羅公爵;我不再記得,半小時前,自己還一直惶惶不安,擔心——它不久又要困擾著我——不請自來。人們往往會有這類擔心,可有時一時分心,把危險丟諸腦後,事後很久才回想起當時的惶恐心境。我向年輕的公爵道了安,鑽進了府邸。可這裡,我必須先交待一點情況,雖然微不足道,卻有助於理解不久就要發生的事情。
這天晚上,有個人一如既往,深深思念著夏特勒羅公爵,可卻不知公爵到底是何許人。此人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的門子(當時稱「傳呼」)。德-夏特勒羅先生遠談不上是親王夫人的至愛親朋——僅僅是一位表兄弟而已——他平生第一次受到她沙龍的接待。十年來,公爵的雙親與她一直不和,最近半個月,才重歸於好,這天晚上,他們因事不得不離開巴黎,故派兒子代表他們夫婦赴會。可是,幾天前,親王夫人的門子在香榭麗捨大道與一年輕人相遇,覺得他長相迷人,雖想方設法,卻未能弄清其身份。這倒不是因為那位年輕公子不客氣大方。門子挖空心思,對這位年紀輕輕的先生所表示的阿諛逢迎,他反都一一領受了。但是,德-夏特勒羅先生既冒冒失失,也謹小慎微;他愈弄不清與他打交道的是誰,便愈不肯公開自己的身份;倘若他知道了對方的底細,也許會更害怕,儘管這種恐懼並無道理,他始終不露真相,只讓對方把自己視作英國人,但他待門子如此大方,深得門子的歡心,門子渴望與他再次相會,滿懷激情,追根問底,可公爵對他的種種提問,只答了一句話:IdonotspeakFrench。」1就這樣,兩人一直走完了加布裡埃爾大街——
1英語,意為:我不會講法語。
雖然蓋爾芒特公爵毫無顧忌——因其表兄弟的母親的門第之故——裝模作樣,似乎在蓋爾芒特—巴維埃爾親王夫人的沙龍裡找到了點古弗瓦西埃府的陳跡,但是,此沙龍的安排,在社交圈裡可謂獨此一家,令人耳目一新,據此,大家普遍認為這位夫人具有獨創精神,聰慧過人。晚宴後,不管隨後進行的交際晚會場面多大,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府上, ,來賓被分成苦幹小圈子,需要時,自可轉過身來。親王夫人走去帶頭就座,彷彿有選擇地坐入其中的一個小圈子,以顯示此舉的社會意義。而且,她大膽地指名道姓,把另一小圈子的成員吸引過來。比如,若要提醒德達伊先生注意——他自然高興——另一圈子的德-維爾米夫人,她坐的位置正好讓人看到她的後背,她的脖頸兒有多漂亮,親王夫人便毫不猶豫地提高嗓門:「德-維爾米夫人,德達伊先生正在欣賞您的脖頸兒呢,他可是個大畫家呀。」德-維爾米夫人心領神會,這分明是直接邀她參加交談,便以其平素騎馬養成的靈巧動作,絲毫不打擾身旁的賓客,慢悠悠地把座椅轉動四分之三圈,幾乎正對著親王夫人。
「您不認識德達伊先生?」女主人問道,對她來說,對方聽她招呼,靈巧而又難為情地轉動座位還不夠。「我不認識,可我熟悉他的作品。」德-維爾米夫人回答道,畢恭畢敬,姿態動人,顯得十分得體,令眾人羨慕不已,同時,她向那位打了招呼、但並未正式介紹給她的著名畫家悄悄地致以敬意。
「來,德達伊先生,」親王夫人說,「我來把您介紹給德-維爾米夫人。」於是,德-維爾米夫人像方才向他轉過身那樣,動作靈敏地給《夢》的作者讓座。這時,親王夫人便將另一把座椅拉到自己面前;確實,她喊德-維爾米夫人不過是找個借口,以便離開第一個小圈子,她在此已度過十分鐘的規定時間,接著再到第二個圈子露個面,同樣賜給十分鐘。只用三刻鐘,所有小圈子便都受到她的光顧,每一次似乎都是即興生情,欣然而至,可真正的目的則是想充分顯示出「一位貴夫人」是多麼自然地「善於接人待物」,可眼下,晚會的賓客才開始陸續到來,女主人坐在離進口不遠的地方,上身筆直,神態傲然,近乎皇家氣派,兩隻眼睛以其熾烈的光芒熠熠閃亮,身旁,一邊是兩位容貌並不俊俏的殿下,另一邊是西班牙大使夫人。
我在幾位比我早到一步的客人後排著隊。對面就是親王夫人,毫無疑問,她的花容玉貌並非是我對這次晚會記憶猶新的唯一因素,值得回憶的東西何其多。可女主人的這副臉龐是多麼完美無瑕,彷彿是軋制而就的一枚紀念章,美麗絕倫,為我保留了永恆的紀念價值。若在晚會的前幾天遇到她邀請的客人,親王夫人通常總是說:「您一定來,是吧?」似乎她非常渴望與他們交談。但恰恰相反,一旦客人來到她的面前,她對他們卻無話可說,也不起身歡迎,只是一時中斷與兩位殿下及大使夫人的閒聊,表示感謝:「您來了,太好了。」這並不是她真的認為客人前來赴會是表示一番心意,而是為了進一步表現她的盛情;謝罷,遂又把來賓打發到客流中去,補充道:「德-蓋爾芒特先生就在花園進口處,您去吧,」讓來客自行參觀,不再打攪她。對有的賓客,她甚至沒有一句話,只給他們露出兩隻令人讚歎的縞瑪瑙眼睛,彷彿他們只是來參觀寶石展覽似的。
在我前面第一個進府的是夏特勒羅公爵。
已在客廳的賓客對他笑臉相迎,競相握手問候,公爵忙著一一還禮,卻沒有發現門子。但門子一眼便認出了他。此人的身份,門子曾多麼渴望有所瞭解,過一會兒,他就要弄個一清二楚了。門子請問兩天前相遇的「英國人」尊姓大名,以便稟報,內心感到的不僅是激動,而是怨恨自己冒昧、失禮。他似乎覺得自己就要向眾人(然而人們卻覺察不出異常)公開一個秘密,可如此唐突,要當眾揭露,真是罪過。一聽見來賓回答是「夏特勒羅公爵」,他感到驕傲極了復了鎮靜,對他的徽章圖案瞭解得八九不離十,急忙主動補充對方過分自謙的身份,大聲通報:「夏特勒羅公爵殿下大人到!」聲音中既有職業門子的鏗鏘有力,又有至愛親朋的柔情蜜意。可現在,輪到能報我了。我只顧細細打量女主人,可她還沒有看見我,我未多考慮眼前這位門子的職權,對我來說,此人的職權著實可怕——儘管害怕的原因與德-夏特勒羅先生的不一樣——門子全身披黑,活像個獄卒,身邊簇擁著一幫奴僕,身著最為悅目的號衣,一個個身強力壯,時刻準備擒拿擅自闖入府邸的外人,把他轟出去。他問了我的姓名,我像個任人捆綁在木砧上的死刑犯,不由自主地告訴了他。他立刻威嚴地揚起腦袋,不等我開口央求他小聲點兒——以便萬一我真的未受邀請,可以保住面子,若是應邀而來,也不失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體面——他早已用足以震塌府邸穹頂的力量,唱出了那幾個令人心悸的音節。
傑出的赫胥黎(其侄兒目前在英國文學界佔有決定性地位)說過這麼一件事,他手下的一個女病人怎麼也不敢再去上流社會,因為就在人們彬彬有禮請她入席的座位上,她往往發現已經坐著一位老先生。她心裡清楚,不是那引她入席的動作,就是那席上坐著的老先生,兩者必有一個是幻影,因為別人決不可能指給她一個已被佔用的席位。可是,為了治好她的病,赫胥黎硬要她再去參加晚會,她一時猶豫不決,覺得受不了,心裡折騰開了,不知人們對她親熱的表示是否確有其事,或是自己受虛無的幻覺的指引,在眾目睽睽之下坐到一位有血有肉的老先生膝上去。她一時拿不定主意,內心痛苦萬分。但是,比起我此刻的苦惱,也許就遜色多了。一聽到轟響起我的姓名,彷彿是一場滅頂之災的先聲,為了顯出我內心篤篤定定,沒有半點犯疑,我不得不擺出一副堅定的神態,向親王夫人走去。
當我行至距她幾步之遙的地方,她使發現了我,這徵兆使我的擔心化為烏有,不再害怕自己是一次陰謀詭計的迫害對象,她不像見到其他賓客時那樣,坐著一動不動,而是抬起身子,向我迎來。瞬息間,我終於象赫胥黎的病人,舒心地歎了口氣,當她打定主意坐到座椅上去後,發現席位是空的,終於明白了那位老先生是個幻影。親王夫人笑容可掬,上前與我握手。她一時站立著,賜我以殊榮,恰如馬萊伯一節詩的最後一句所云:
天使起立,向他們示以敬意。
她為公爵夫人尚未抵達表示歉意,彷彿她不在場,我會感到無聊。為了向我道這聲日安,她竟握著我的手,風度翩翩地圍著我旋轉一周,我頓時感到被她掀起的那股旋風裹挾而去。我簡直以為,她當即要對我大開恩典,如同一位領舞女郎,贈我像牙頭手杖或一隻手錶。可實際上,她什麼也沒有給我,彷彿她方才不像在跳波士頓舞,而像是聽了貝多芬的一段至聖的四重奏,擔心打亂了那雄壯的樂聲,頓時停止了交談,或不如說壓根兒就沒有開始談過,看到我進來後仍然容光煥發,只告訴我親王在什麼地方。
我離開了她,再也不敢接近,感到她對我絕對無話可說,這位身材頎長、美貌絕倫的婦人像多少傲然走上斷頭台的貴夫人一樣高尚,不敢獻給我蜜裡薩酒1,只是誠心誠意地對我重複已經對我說過兩遍的話:「親王就在花園,您去吧。」可是,若到親王身邊去,這就意味著內心的疑慮將以另一種方式重新困擾著我——
1一種藥酒,對醫治眩暈症有特效。
不管怎交談聲,他正在與剛剛結識的西多尼亞公爵閣下誇誇其談。人們往往可從對方的公開主張摸透其心思,而德-夏呂斯先生和德-西多尼亞先生則從各自的惡習中很快嗅出了對方的怪癖,對他倆來說,一到交際場合,共同的癖好就是口若懸河,乃至不容對方插話。正如一首著名的十四行詩所云,他們很快判斷出這毛病不可救藥,於是拿定主意,當然不是偃旗息鼓,停止高論,而是各唱各的調,絲毫不理會對方說些什麼。就這樣,組成了這混亂的聲響,像在莫裡哀的劇中,幾個人同時在講述不同的事情,嘈雜一片。男爵嗓門宏亮,成竹在胸,肯定自己能佔據上風,蓋過德-西多尼亞有氣無力的聲音,可後者並不因此而氣餒,一旦德-夏呂斯先生停下喘口氣,這間歇馬上便充斥了那位西班牙大貴人我行我素,嗚嚕嚕持續不斷的低聲細語。我本來很想請求德-夏呂斯先生把我引薦給蓋爾芒特親王,可我擔心(有諸多理由)他會生我的氣。我的所作所為對他真太忘恩負義了,一來我再次使他的慇勤落空,二來自那天夜晚他親親熱熱送我回家以來,我對他一直沒有絲毫表示。不過,我並無先見之明,把就在這天下午我剛剛目擊的絮比安與他之間發生的那個場面當作托詞。我那時對此並無絲毫的懷疑。確實,前不久,我父母責備我手懶,遲遲沒有動筆給德-夏呂斯先生寫幾句話,以表感激之情,我反倒大發雷霆,怪他們逼我接受有損體面的主張。不過,只是因為我怒不可遏,想說句他們最不中聽的話,才報以如此謊言。事實上,我絲毫沒有懷疑男爵大獻慇勤會隱藏著任何肉慾的,甚或情感的企圖。我把那件事情純粹視作荒唐行為,一五一十全告訴了我父母。然而,有時未來就居留在我們身上,我們卻不知道,我們原以為是撒謊的戲言恰正切中了即將出現的現實。
我對德-夏呂斯先生缺少感激之情,他對此無疑會寬大為懷。可令他惱火的,是我今晚竟出現在蓋爾芒特夫人府上,猶如最近在他表姊妹家頻頻露面一樣,我的出現似乎在無聲地莊嚴宣告:「唯有通過我,方可躋身這些沙龍。」這是個嚴重的過失,也許還是個不可補贖的罪過,我沒有往深裡多想。德-夏呂斯先生深知,他的嗷嗷雷嗓門,專用以對付不對他言聽計從,或他恨之入骨的人,在許多人眼裡,已經開始變作雷卡通了,再也無力將任何人驅逐出任何地方。可是,也許他還以為,他的能量雖已減弱,仍不失其威力,在類似我這等涉世不深的青年眼裡,雄風猶存。因此,選擇他在這次盛會上為我幫忙,我覺得很不適宜,因為僅僅我在場似乎就構成了對他自命不凡之架勢的諷刺與否定。
這時,我被一個相當俗氣的人扯住了,此人就是E教授。他在蓋爾芒特府中看見我,大為詫異。我見他在場,也不少奇怪,親王夫人府上竟見到他這類人物,可謂空前絕後。他不久前剛為親王治癒了傳染性肺炎,其實親王早已用過藥,出於對他的感激之情,德-蓋爾芒特夫人打破慣例,邀請他赴會。因他在沙龍裡絕對不認識任何人,總不能像個死神的使者,孤零零在客廳裡游來蕩去,所以一眼認出我之後,便平生第一次覺得有無數的事情要對我傾訴,這使他得以保持鎮靜,也正出於這一原因,才向我走來。此外,還有另一個原因。他這人特別注意任何時候都不得誤診。然而,他信函太多,致使他為一位病人初診之後,弄不清病情是否按他的診斷方向發展。諸位也許還未忘記,當初我外祖母老毛病發作,當晚我就把她領到他家診治,恰好撞見他讓人為自己縫製獎旗,縫得還真夠多的。時過境遷,他再也記不清我們曾差人給他送過訃告。「您外祖母大人已不在人世,對吧?」他對我說,話中帶有八九分的把握,也就不在乎尚存的一二分疑慮了。「啊!果然這樣!想當初,從我見到她的第一分鐘起,我對她的診斷就完全灰了心,我記得清清楚楚。」
就這樣,E教授得知或再次得知了我外祖母謝世的消息,我也許應該為他歌功頌德,為整個醫學界歌功頌德,然而,我卻沒有任何滿意的表示,也許壓根兒就沒有滿意的感覺。醫生的過失屢見不鮮。他們往往對攝生療法持樂觀態度,但對最終的療效則表示悲觀,因而犯下過錯。「葡萄酒嗎?限量喝一點對您不會有什麼壞處,這可以說是一種健身劑……房事嗎?不管怎麼說,這是人之常欲。我同意,但不能過分,請聽清我的話。凡事物極必反,過分就是毛病。」這一下子,對病人是多大的誘惑!這誘惑著病人放棄兩種起死回生之妙藥:飲水和禁慾。然而,若病人心臟出了毛病,患了蛋白尿等病,那他的日子就屈指可數了。一旦出現嚴重障礙,儘管是功能性的,也往往單憑想像,將之歸結為癌症了事。對於不治之症,再治療也無濟於事,自然沒有必要繼續給病人看病。於是,病人自己掙扎,為自己規定了嚴格的進食制度,身體漸漸康復了,總算活了下來,大夫原以為他早已進了拉雪茲神甫公墓,不料卻在歌劇院大街相遇,對方向他脫帽致意,他卻視之為大不敬的奚落行為。其憤慨程度比刑事法庭庭長有過之而無不及,兩年前,他明明宣判了一位四處遊蕩的流浪漢死刑,那傢伙似乎毫不懼怕,如今竟又在他鼻子底下溜躂。醫生們(當然不指全部,我們思想中並不排斥非凡的例外)自然會為自己的診斷得以證實感到欣喜,但一般來說,更為自己的判決宣佈無效感到惱火,憤怒。正是由於這一原因,雖然E教授見自己沒出差錯,內心無疑感到滿足,但不論他有多得意,他還很善於逢場作戲,顯出一副悲傷的模樣,跟我談起我們所遭受的不幸。他並不打算敷衍幾句了事,因為談話給他提供了保持鎮靜的機會和繼續呆在客廳的理由。他跟我談起近日天氣炎熱,儘管他素有文化修養,完全可以使用純正的法語表達思想,可他卻這樣對我說:「這樣高燒,您不難受嗎?」究其原委,原來是自莫裡哀時代以來,醫學在其知識領域略有進步,可在術語方面卻毫無起色。我的對話者緊接著添上一句:「眼下,必須避免發汗,這麼個天,尤其在過熱的客廳裡更容易引起發汗。等您回家,想喝點什麼,您可以以熱攻熱」(這意思顯然是說喝點熱飲料)。
由於我外祖母死的方式有些特殊,我對這一問題頗感興趣,最近,我在一位大學者的一部著作中讀到,出汗對腎有害,因為正常情況下通過別的渠道分泌的卻通過皮膚排掉了。我為這酷暑感到遺憾,我外祖母就是在熱天病逝的,我幾乎就要指控這鬼天氣坑人了。可是,我並未跟E大夫談起這些,倒是他主動對我說,「這種大熱天,會出大量的汗,其好處就是腎可以同時減輕負擔。」看來,醫學不是準確的科學。
E教授死纏著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離開我,可我剛剛發現了福古貝侯爵,只見他朝後退了一步,向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畢恭畢敬,一左一右行了兩個屈膝禮。德-諾布瓦先生最近才引見我與他結識,現在,我倒希望能通過他把我介紹給男主人。因本書篇幅有限,不允許我在此細細解釋由於年輕時發生了何種事故,德-福古貝先生才與德-夏呂斯先生過從甚密,拿索多姆人的話說,他與德-夏呂斯先生是「心腹之交」,在上流社會,像德-福古貝先生這樣的為數甚少(也許就獨他一人)。不過,倘若說我們這位在戴奧多爾國王身邊的公使也有著男爵身上某些同樣的缺陷的話,那也只是小巫見大巫,相比之下,黯然失色。他對人往往一時懷有好感,一時又充滿仇恨,其表現形式也只是情感上的,且極其溫和,也很笨拙,男爵正是鑽其感情多變的空子,一會激起誘惑的慾望,一會又惶惶不安——也是想像的結果——不是害怕受到鄙視,至少也是擔心暴露自己的企圖。由於他心底純潔,堅持「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他這人雄心勃勃,自進入參加會考的年齡之後,為此犧牲了一切樂趣),尤其因為他智力低下,德-福古貝先生此一時,彼一時的多變性情,顯得滑稽可笑,且暴露無遺,可是,德-夏呂斯先生恭維起人來毫無節制,滔滔不絕,充分表現出其雄辯的才華,同時連諷刺帶挖苦,手段妙不可言,語氣刻薄至極,讓人銘心刻骨,終身難忘;然而,德-福古貝先生卻與他相反,表白好感時,那語氣像是個末等社會的小人,又像是個上流社會的貴人,也像是位官場的老爺,總之平庸無奇;若是罵起人來(和男爵一樣,往往是徹頭徹尾的無事生非),則一副惡狠狠的模樣,沒完沒了,毫無幽默感,與公使先生六個月前親口所說的往往大相逕庭,叫人格外生厭,可說不定過不了多久,他又會舊話重提:變化中不乏常規,倒給德-福古貝先生的不同生活階段增添了一種天體之詩意,若無此詩意,他豈能勝人一籌,與天體試比高低。
他問候我的這聲晚安就絲毫沒有德-夏呂斯先生請安的韻味。那舉止千般造作,他卻自以為是上流社會和外交場合的翩翩風度,此外,德-福古貝先生還伴以放肆、灑脫的姿態,笑容可掬,一方面為了顯得生活如意——可他內心裡卻為自己得不到擢升,時刻受到革職退休威脅而有難言的苦衷——另一方面則為了顯出年輕,充滿男子氣概,富於魅力,然而在鏡中,他卻看到自己那張多麼希望保持迷人風采的臉龐四周已經刻上道道皺紋,甚至再也沒有勇氣去照一照。這並非他真的希冀征服別人,只要往這方面想一想,他也會膽顫心驚,因為流言蜚語,醜聞訛詐著實令人可怕。本來,他幾乎像個孩子似的放浪形骸,可自從他想到凱道賽1,希望獲得遠大前程的那天起,便轉而絕對禁慾,這一變,活像成了籠中困獸,總是東張西望,露出驚恐、貪婪而愚蠢的目光。他愚蠢至極,甚至都不想一想,他年輕時的那幫二流子早已不是小淘氣包了,若有個報童衝他喊一聲「買報了」,他會嚇得不由自主地渾身哆嗦,以為被對方認出,露出了馬腳——
1法國外交部所在地。
德-福古貝為忘恩負義的凱道賽犧牲了所有享受,可正因為缺少享受,他——也正因為這一點,他興許還希望惹人喜歡——內心有時會突然衝動。天知道他一封接一封給外交部呈了多少信函,私下裡耍了多少陰謀詭計,動用了夫人多少信譽(由於德-福古貝夫人出身高貴,長得又膘肥體壯,一副男子相,特別是她丈夫平庸無能,人們都以為她具有傑出才能,是她在行使真正的公使職權了),不明不白,把一個一無長處的小伙子拉進了公使團成員之列。確實,數月或數年之後,儘管這位無足輕重的隨員毫無壞心眼,但只要對上司哪怕有一點冷漠的表示,上司就以為受到蔑視或被出賣,再也不像過去那樣對他關懷備至,而是歇斯底里地狠加懲治。上司鬧得天翻地覆,要人把他召回去,於是,政務司司長每天都能收到這樣一封來函:「您還等什麼?還不趕快給我把這刁滑的傢伙調走?為了他好,教訓他一番吧。他需要的,是過一過窮光蛋的日子。」由於這一原因,派駐到戴奧多爾國王身邊的專員職務並不令人愉快。不過,在其他方面,因為他完全具備上流人士的常識,所以,德-福古貝先生仍是法國政府派駐國外的最優秀的外交人員之一。後來,一位所謂上層的無所不知的雅各賓黨人取代了他,法國與國王統治的那個國家之間很快爆發了戰爭。
德-福古貝先生和德-夏呂斯先生有個共同之處,就是不喜歡先向人請安。他們寧可「還禮」,因為他們總是擔心,自上次分手後,也許對方聽到了別人對他們的閒話,不然,他們說不定早已主動向對方伸出手去。對我,德-福古貝先生不必費神顧慮這一問題,我很主動地向前向他致意,哪怕只是由於年齡差別的緣故。他向我回了個禮,驚歎而又欣喜,兩隻眼睛繼續轉個不停,彷彿兩旁長著禁食的嫩苜蓿。我暗自思忖,覺得在求他帶我去見親王之前,還是先請他把我介紹給德-福古貝夫人更合乎禮儀,至於見親王的事,我準備等會兒再提。一聽我想結識他夫人,他似乎為自己也為夫人感到欣喜,毫不遲疑地舉步領我向侯爵夫人走去。到她面前後,他連手勢加目光指著我,盡可能表示出敬意,然而卻一聲不吭,數秒鐘後,活蹦亂跳地獨自離去了,撂下我,一人與他夫人呆在一起。她連忙向我伸出手來,可卻不知面對誰表示這一親切的舉動,我這才恍然大悟,德-福古貝先生忘了我叫什麼,甚或根本就沒有認出我來,只不過出於禮貌,不想向我挑明,結果把引見演成了一出十足的啞劇。因此,我的行動並無更大的進展;怎能讓一位連我的姓名都不知曉的婦人把我介紹給男主人呢?再說,我也不得不跟德-福古貝夫人交談一會兒。這使我心煩,原因有二。其一,我並不打算在晚會呆很長時間,因我已與阿爾貝蒂娜說妥(我給她訂了一個包廂看《費德爾》〉,讓她在子夜前一點來看我。當然,我對她毫無依戀之情,我讓她今晚來,只是順應了一種純粹的肉慾,儘管在這一年的三伏天,解放了的肉慾更樂於拜訪味覺器官,尤其喜歡尋覓清涼。除了少女的吻,它還更渴望喝杯桔子飲料,游個泳,或者靜靜觀賞那輪替天解渴的明月,月亮象只剝淨的水果,鮮汁欲滴,不過,我想呆在阿爾貝蒂娜身邊——她使我想到了波浪的涼爽——以擺脫那許許多多迷人的臉蛋(因為親王夫人舉辦的不僅僅是夫人的晚會,也是少女們的聚會)不可避免地將給我造成的惋惜之感。其二,威嚴的德-福古貝夫人長著波旁家人的嘴臉,鬱鬱寡歡,沒有絲毫的魅力。
在外交部,人們並無惡意,都說這一家子是丈夫穿裙子,妻子穿短褲。不錯,這話裡的真實性超出了人們的想像。德-福古貝夫人,簡直是個男子漢。她天生就是這副樣子,還是後天才變得如我看到的這股模樣?這倒無關緊要,因為不管是先天所生還是後天所變,反正都是大自然創造的最動人心弦的奇跡之一,尤其是後天的變化,如此奇跡造成了人類與花卉彼此不分。倘若第一種假設——後來的德-福古貝夫人天生就是這副笨拙的男子相——能夠成立,那麼便是天性在耍花招,既慈悲,又狠毒,給少女披上一副假小子的偽裝。不喜歡女色但又想改邪歸正的少年欣然找到了一個未婚妻,壯實得像菜市場上的搬運工。倘若相反,這女人並非天生男人性格,那麼便是她自己為討夫君的歡心,甚或毫無意識地通過擬態,漸漸養成,就像有的花在擬態性作用下,給自己披上類似其意欲引誘的昆蟲的外衣。她恨自己得不到愛,恨自己不是男人,於是便漸漸男性化了。除我們所關心的這一情況外,誰沒發現有多少最正常不過的夫妻最終都變得性格相似,有時甚至互換了一副性格?從前有一位德國首相叫比洛夫親王,他娶了一位意大利女人為妻。時間一長,在親王身上,人們發現這位作為丈夫的日爾曼人漸漸養成了多麼典型的意大利人的精明,而親王夫人卻慢慢染上了德國人的粗魯。姑且不提我們所描繪的這些規律的特殊例子,誰都知道有那麼一位傑出的法國外交官,他是在東方最享有盛譽的偉人之一,唯有其姓氏表明其籍貫所在。隨著他日漸成熟,衰老,一個東方人竟在他身上脫穎而出,絕沒有誰懷疑這位東方人,誰見到他,都會為他頭上少戴了頂土耳其帽而遺憾。
還是言歸正傳,談談那位公使的陌生風尚吧,我們方才提及他那遺傳變異而拙笨了的形象。不管是後天養成,還是先天造就,反正德-福古貝夫人成了一個典型的男人化身,其不朽形象就是巴拉蒂娜親王夫人,她總是身著馬服,不僅僅從丈夫身上汲取了男子氣概,而且還從不愛女人的男子身上沾染了一些惡習,在一封封說三道四的信中、揭露路易十四宮廷中那些貴族大老爺之間的勾當。造成德-福古貝夫人一類女人身上出現男子氣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她們遭受丈夫的遺棄,為此感到恥辱,致使身上所有的女性特徵漸漸失卻光澤。她們最終養成了丈夫所不具備的優點和毛病。隨著丈夫日漸輕佻,愈來愈女子氣,愈來愈不知趣,她們活像毫無魅力的雕像,變得男子氣十足,而這種陽剛之氣本應由丈夫來表現的。
恥辱、厭倦、憤懣的印記使德-福古貝夫人端端正正的臉龐黯然失色。糟糕,我感到她正饒有興味且好奇地打量著我,簡直像個討德-福古貝先生歡心的年輕小伙子,既然漸漸衰老的丈夫如今更愛青春年少,她也就恨不得成為翩翩少年。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猶如外省人對著時新服飾用品商店的商品目錄冊,聚精會神地描著漂亮的畫中人大小恰正合適的套頭連衣裙(實際上,每一頁畫得都是同一個人,只不過由於變換服飾與姿態,造成錯覺,看出像是許多各不相同的人)。花誘蜂的引力如此之大,推動著德-福古貝夫人向我靠近,她居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讓我陪她去喝杯桔子飲料。可我連忙脫身,推托說我馬上要走,可還沒有見到男主人。
男主人正在花園門口與幾位來客交談,我離那兒並不太遠。可這段距離令我生畏,簡直比赴湯蹈火還要可怕。
花園裡站著許多婦人,我覺得可通過她們引見一下,她們一個個裝模作樣,驚歎不已,實際上茫然不知所措。舉辦此類盛會,一般都是形式在前,待到第二天方能成為現實,因為第二天才引起未受邀請之人的關注。諸多文人都有一種愚蠢的虛榮心,一位名副其實的作家卻無比虛榮,要是閱讀一位對他向來推崇備至的批評家的文章,發現文中不見自己的名字,提的儘是些平平庸庸的作者,儘管文章可能不乏驚人之筆,他也不會有閒心再讀下去,因為有作品需要他去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