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盧因為和情婦的關系出現裂紋內心異常痛苦。不過,這樣說未免太簡單,會使人曲解這種痛苦。他一個人呆著時,別的什麼也不想,只想他的情婦。想到她看見他精力充沛而對他充滿了敬意,想到她是帶著這樣的心情離開他的,他起初感到的憂愁也就在不可挽回的局面前消散了,那時的滋味是那樣甘美,那樣令人愉快,因此關系破裂一經明確,也會象和解一樣使他陶醉。過些時候他再感到的痛苦便是繼發性的痛苦症狀了:當他想到她可能很想同他接近,可能在等他的一句話,而此間,為了報復,她可能會在某個晚上某個地方做某件事,他只要給她打個電報說他要去找她,她可能就不會干這件事了;想到別人也許會乘機而入,過幾天再去找她會太晚,因為她可能被別人占有;想到這些,痛苦的波濤又會在他胸中翻騰。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一無所知。他的情婦保持沉默,這使他的痛苦最後達到了失控的程度,他甚至懷疑她可能藏在東錫埃爾或者去了印度。
有人說沉默是一種力量;從另一種意義上看,沉默被心愛的人利用,會發出一種可怕的力量。它會增加等待一方的相思。世界上最沒有比分離更能使兩個情人朝思暮想的了!還有什麼比沉默更難跨越的障礙呢?也有人說沉默是一種酷刑,會使身陷囹圄、被迫受刑的人發瘋。可是,忍受心上人的沉默又是怎樣的酷刑啊!這比保持沉默還要難以忍受!羅貝心裡嘀咕:“她干什麼去了?怎麼會杳無音信?她會不會欺騙我,同別人搞上了?”他還想:“我究竟哪裡得罪她了,她居然這樣一點消息都不給我?她可能恨我了,永遠恨我了。”於是他拼命自責。沉默果然把他逼瘋了,一是由於嫉妒,二是由於內疚。而且,這種沉默本身就是座監獄,甚至比監獄還要殘酷。這個隔在兩人之間的空無一物、但被遺棄者的視線不能穿透的空氣隔板,是一堵非物質的、但又是難以逾越的圍牆。還有比沉默發出的光更可怕的嗎?它讓我們看見的不是一個,而是成千上萬個失蹤的女人,每一個都表現出對愛情的不忠誠。有時候,羅貝會突然心情舒緩,以為沉默即將打破,日夜盼望的信就要飛來。他看見它朝他飛來了,他留心著每一個聲音,他的渴望仿佛得到了滿足,他喃喃自語:“信!信!”他象這樣隱約看見了一塊想象中的溫情的綠洲後,又回到了無窮無盡的沉默這塊真實的沙漠中,焦急地等待著。
他一無遺漏地想象著絕交後的各種痛苦,但在別的時候,他卻認為可以避免這樣的結局,就象那些不切實際地想要移居國外因而把所有的事務了結一清的人那樣,不知道明天該想些什麼,心中煩躁不安,他們的思想已經脫離了他們的軀體,就象病人身上摘下的心髒,離開病人的軀體還在繼續撲撲地跳動。不管怎麼說,他情婦會回到他身旁的希望,給了他堅持絕交的勇氣,正如堅信打仗能活著回來可以幫助人去迎擊死神。因為在人類種的植物中,唯有習慣這種植物最不需要肥沃的土壤,能第一個出現在表面看來最荒蕪的巖石上,因為如果提前設想同情婦斷絕關系,也許最後事到臨人也就完全習慣了。但是絕不絕交還不能肯定,這使他仍處在一種和戀愛相似的狀態中,心裡牽掛著這個女人。可他強迫自己不給她寫信(也許他認為失去情婦的日子固然難熬,但同她湊湊合合地生活在一起更不好受,或者認為他們是吵架後分手的,必須等她來道歉,這樣他覺得即使不能維持她對他的愛情,至少也可以堅持她對他的尊敬),而只到電話局去打電話(東錫埃爾剛開電話業務不久),向他安插在他女友身旁的一個貼身女僕打聽消息或下達指示。這種電話聯系非常復雜,占據他很多時間,因為他的情婦不久前已搬到凡爾賽附近的一座小別墅去了。她租下這座房子是因為和她要好的文人學士不斷地向她宣傳首都丑惡論,但更是為了她的動物,為了她的狗、猴子、金絲雀和鸚鵡,她的巴黎房東再也無法忍受這些動物無休無止的噪聲了。可是聖盧在東錫埃爾卻是夜不成眠。有一次他到我那裡,實在累得不行,就打了一會兒瞌睡。突然他又講話了,他想跑,他想阻止一件事發生,大聲喊著:“我聽見她的聲音,您不要……您不要……”他醒了。他對我說,剛才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在鄉下,在上士家裡。上士竭力阻攔他到屋子的一個角落去。聖盧猜到他家裡藏著一個非常有錢又非常壞的中尉,他知道這中尉對他女友垂涎三尺。突然,他在夢中清楚地聽見他情婦在性欲高潮時習慣發出的間斷而規則的呻吟。他強迫上士帶他到房裡去。上士攔住不讓他進去,被這冒失的行為氣得滿臉憤怒。羅貝說,此情此景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我這夢太愚蠢了!”他又說了一句,仍然喘不過氣來。
但我後來確實看到有幾次他想打電話給他的情婦,要求同她言歸於好。我父親不久前倒是裝了個電話,但我不知道這對聖盧是否一定有用。況且,我覺得讓我的父母——即使僅僅通過裝在家裡的電話——充當聖盧和他情婦的中間人是不妥當的,不管他情婦的情感多麼高尚,多麼純潔。聖盧的惡夢慢慢從他頭腦中消失了。在這嚴酷的日子裡,他每天都來找我,魂不守捨,兩眼發呆。這些日子,一天接著一天,在我看來好象一排彎彎曲曲、漂漂亮亮、結結實實的鐵欄桿,羅貝待在欄桿後面,尋思他女友會作出怎樣的決定。
她終於來信請求他諒解了。他剛意識到絕交已經避免,馬上又看到了和解帶來的種種不利。然而,他心裡舒展多了,他幾乎情願接受新的痛苦。他知道一旦言歸於好,不消幾個月就會有新的痛苦來折磨他。他沒怎麼猶豫。或者說,就是因為他終於確信能夠重新得到他的情婦他才猶豫的;既然能和好,那就和好吧。不過,她要求聖盧元旦不要回巴黎,好讓她恢復平靜。而他到了巴黎是絕對忍不住不去看她的。此外,她同意和他一起去旅行,可是要去旅行就必須有真正的假期,而德-鮑羅季諾上尉卻不准假。
“這使我感到不安,因為去拜訪我舅媽的事得往後拖了。
復活節1我一定回巴黎。”——
1復活節日期無定,一般在3月22日到4月25日之間。
“到那時我就不可能去拜訪德-蓋爾芒特夫人了,因為我要到巴爾貝克去。不能就不能吧,這無所謂。”
“列巴爾貝克去?可您從來都是八月份去的呀!”
“對,可是今年我身體不好,人家老早就會把我送去的。”
他怕我聽了他的敘述後,會對他情婦產生不好的印象,於是又說:“她表現得粗暴僅僅是因為她太直率,感情太專。其實她心靈高尚得很。你想象不出她的感情多麼細膩,多麼富有詩意。每年她都要到比利時的布魯日去過死人節。這‘很好’是不是?以後如果你能認識她,你會看到她多麼高尚……”他的講話充溢著這個女人周圍的文人學士使用的詞藻:“她真是燦爛輝煌,甚至有點神聖,你懂吧,她幾乎是個神甫般的詩人。”
在吃晚餐的時候,我絞盡腦汁,想找到一個借口,能讓聖盧請求他的舅媽不等他來巴黎就先接見我。這個借口我終於找到了:我和聖盧在巴爾貝克時結識了大畫家埃爾斯蒂爾,我想再看看他的畫作。借口固然是借口,但也有幾分真實。從前我去拜訪埃爾斯蒂爾,是想讓他的畫引導我去理解和熱愛比畫更美的現實:比如說名副其實的冰雪消融的景致,外省一個真實廣場,海灘上栩栩如生的婦女(最多也就是讓他給我描繪象山楂樹叢生的小徑那樣無法深入欣賞的現實,不是要他為我保存而是要他幫我發現現實的美);然而現在恰恰相反,是這些畫的獨特風格和誘惑力激起了我的欲望,尤其是我想欣賞埃爾斯蒂爾的其他幾幅畫。
況且,在我看來,就是他的最不成功的作品,與那些比他偉大的畫家的傑作相比,也是獨辟蹊徑,不落窠臼。他的作品宛若一個封閉的王國,有著不可逾越的邊界和獨一無二的內容。難得有雜志刊登研究埃爾斯蒂爾的文章,凡有這樣的雜志,我都如饑似渴地把它們收集起來。從那些文章中我了解到他畫風景畫和靜物畫的時間不長,他是從神話題材開始他的繪畫生涯的(我在他的畫室裡有幸見過兩幅神話題材畫的照片),後來很長時間一直受日本藝術的影響。
他的畫有各種風格,其中最具特色的幾幅流散在外省。在萊桑德斯的一間農捨裡,珍藏著他最美的一幅風景畫。這幅畫就象磨石上鑲嵌有輝煌的彩繪玻璃的夏爾特爾的一個小村莊,在我看來異常珍貴,它會激起我想去旅行的強烈願望。收藏者可能花了幾千法郎才買下這幅傑作,他如同星相學家,深居簡出,躲在大路旁他的陋捨裡,向世界的一面鏡子——埃爾斯蒂爾的一幅畫——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我感到一種使那些在某個重要問題上看法一致的人心靈溝通、意趣相投的情感把我和這個人連結在一起了。但在我收藏的雜志中有一本提到,我心愛的畫家有三幅重要的作品可能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家裡。因此,在聖盧告訴我他女友將去布魯日那天晚上,在飯桌上,當著他朋友的面,我可以真誠地,出其不意地問他:
“聽我說,可以嗎?還是我們談過的那個夫人,這是最後一次談她了。你還記得埃爾斯蒂爾吧,我在巴爾貝克認識的那個畫家?”
“怎麼啦?當然記得。”
“你還記得我很佩服他嗎?”
“記得,還有我們托人捎給他的那封信。”
“嗯,這是我想結識前面談到的那個夫人(你肯定知道是誰吧?)的理由之一,不是最重要的理由,一個次要的理由。”
“是啊!怎麼那麼多插入語!”
“因為她府上珍藏著埃爾斯蒂爾的畫,至少有一幅很美的畫。”
“啊!我怎麼不知道?”
“復活節埃爾斯蒂爾一定會在巴爾貝克的,您知道他現在幾乎一年到頭都在那裡。我很想在動身去那裡之前看一看這幅畫。我不知道您和您的舅媽關系好不好,您能不能求求她——您可以在她面前多給我美言幾句,設法讓她不拒絕我的請求——讓我一個人——因為您不可能在那裡——去看這幅畫?”
“哪還用問?我擔保她會答應的,這事包在我身上。”
“羅貝,我多麼喜歡您啊!”
“喜歡很好,要是用‘你’稱呼我就更好了,這是您答應過的,而且已經開始這樣做了。”
“我希望您不至於打算離開這裡吧,”羅貝的一個朋友對我說。“您知道,即使聖盧去休假也沒有什麼關系,有我們在嘛。這對您也許少了些樂趣,但是我們會想方設法讓您忘記他不在您身邊的。”
果然,就在大家都認為羅貝的女友只好一個人去布魯日的時候,聽說德-鮑羅季諾上尉改變了主意,批准聖盧士官到布魯日去度假,而且給的假期很長。事情是這樣的。鮑羅季諾親王的一頭濃發是他的驕傲,他是城裡最有名的理發師的老主顧。這位理發師從前曾給拿破侖三世的理發師當過伙計。德-鮑羅季諾上尉同他關系很好,因為盡管他老擺出一副神氣的樣子,但對小市民倒也隨和。但是,親王在理發師那裡至少有五年的欠帳沒有償清,葡萄牙牌香水、君王牌香水、燙發鉗、剃刀、磨剃刀的皮帶和香波或發式,使親王的欠賬越來越多,自然理發師就更看重當場付錢,而且還有車馬的聖盧了。熱心的理發師了解到聖盧因為不能和他的情婦一起去布魯日而悶悶不樂,便乘給親王刮胡須之機同他講了這件事。親王被一件白大褂裹住了手腳,頭仰著,動也不敢動,怕被剃刀割了喉嚨。理發師敘述的一個年輕人的風流韻事博得了上尉親王的微笑——波拿巴式的寬容的微笑。他當然不大可能想到他的欠賬,但是,理發師說的話可以使一個公爵發脾氣,也可以使他發善心。反正他下巴額上的肥皂還沒有擦淨,他就批准假了,而且讓聖盧當晚就動身。至於理發師,他平時是個吹牛大王,要吹牛就得會撒謊,用離奇的謊言往自己臉上貼金,可這一次卻例外,他幫了聖盧的大忙,不僅閉口不提自己的功勞,而且以後再也沒對羅貝提這件事,好象虛榮心就要撒謊,既然不需要撒謊了,虛榮心也就變成了謙虛。
羅貝的朋友們都對我說,不管我在東錫埃爾呆多久,也不管我什麼時候再來,如果羅貝不在,他們的馬車、住房和業余時間都可歸我支配,我感到這些年輕人一心想用他們的奢侈品和青春活力來幫助我克服我的弱點。
“再說,”聖盧的朋友們在懇求我留下後又說,“您為什麼不每年都來呢?您不是也感到這裡可愛的生活使您很快樂嗎?
您甚至就象一個老兵,對團裡發生的一切都感興趣。”
他們把我稱作老兵,是因為看到我仍然興趣勃勃地要求他們根據自己的看法,把我知道名字的軍官按照他們的德才分一分類,就象從前讀中學時,我讓同學給法蘭西劇院的演員排一排隊一樣。如果聖盧的朋友在談到一個我從來都是聽人最先提到的將軍(如加利費或內格裡埃什麼的)時說:“內格裡埃呀,是最平庸的將軍了”,繼而拋出一個完美無缺、饒有趣味的新名字,如博將軍或謝斯蘭-德-勃艮第將軍,我會感到又驚又喜,就和從前看到迪龍或法布夫爾的名字大勢已去,被一個聞所未聞但突然變得赫赫有名的阿莫裡擊退時的心情完全一樣。“啊!甚至比內格裡埃還要卓絕?在哪方面?請給我舉個例子。”我希望他們把團裡的軍官甚至包括下級軍官作一個明確的區分,我想看他們是怎樣區分軍官的,從而掌握判斷軍人優劣的標准。在我最感興趣、最樂意聽人談論的軍官中,有一個是鮑羅季諾親王,因為我見到他的機會最多。可是,盡管聖盧和他的朋友無不公認這個漂亮的軍官管理他的騎兵中隊成績斐然,無與倫比,但他們誰都不喜歡他。當然,他們還是把德-鮑羅季諾先生同有些行伍出身並且是共濟會會員的軍官,那些獨善其身,與別人很少交往,保持軍士粗野外表的人區別對待,但似乎也不把他歸入貴族出身的軍官之列。不過,說實在的,即使在對待聖盧的態度上,他也和其他貴族軍官大不一樣。那些貴族出身的軍官知道羅貝還是個小小的士官,如果邀請他吃飯,他有權有勢的家庭會感到高興(要不是因為這點,他家才不會瞧得起他們呢),因此,當一個對年輕的中士可能有用的大人物到他們家作客時,他們會不失時機地邀請聖盧去赴宴。只有德-鮑羅季諾上尉例外。他和羅貝僅僅保持工作關系,而且關系很不錯。親王的祖父曾被拿破侖皇帝冊封為元帥和公爵親王,續而又同皇室聯姻,後來他父親也娶了拿破侖三世的一個表妹,政變1後兩次出任部長,但他仍然感到聖盧和蓋爾芒特社交圈瞧不起他。既然和聖盧他們不志同道合,反過來他也就不把他們放在眼裡了。他也知道,盡管他同霍思措勒皇族2有親戚關系,但在聖盧眼裡他不是真正的貴族,而是莊園主的孫子;反過來他認為聖盧也沒什麼了不起,他父親的伯爵領地是拿破侖皇帝給確認的(聖日耳曼區的人稱之為重新冊封的伯爵),向皇帝要了個省長的官位,後來又申請了另一個職位,但比起當國務部長的鮑羅季諾親王殿下低一大截,得聽從他的指揮,給他寫信時稱他為“閣下”。這個鮑羅季諾親王還是皇帝的外甥呢——
1指拿破侖三世於1851年12月發動的軍事改變。此後拿破侖三世在法國實行獨裁,1852年12月稱帝,建立法蘭西第二帝國。
2德國古老的皇族。
可能比外甥還要近。據說,第一位鮑羅季諾公主曾隨拿破侖一世流放厄爾巴島,因而很受皇帝喜愛,第二位公主深得拿破侖三世的歡心。在上尉那張安詳的臉上即使找不出拿破侖一世自然的臉部特征,至少也能發現同樣矯揉造作的威嚴;而他那憂郁而和善的眼神,長長的小胡子更能使人想到拿破侖三世。他和拿破侖三世是那樣驚人的相似,以致發生了一件趣事:色當1戰役後,他要求和拿破侖三世關在同一個監獄裡,他被帶到俾斯麥2跟前,普魯士首相開始一口拒絕,就象拒絕所有人的要求一樣,但他偶爾抬頭看了看這個正准備離開的青年,突然發現他和拿破侖三世十分相象,不由得驚呆了,於是改變主意,喊他回來,同意了他的請求——
1法國東北邊境馬斯河畔的城鎮。1870年9月,法軍在此被普魯士軍打敗,拿破侖三世舉白旗投降,後被囚禁監獄。
2俾斯麥(1815—1898),普魯士王國首相(1862—1890)、德意志帝國宰相(1870—1890)。任首相時,推行鐵血政策,發動丹麥戰爭、普奧戰爭和普法戰爭,通過王朝戰爭統一了德意志。
鮑羅季諾親王不肯主動接近聖盧和團裡另外幾名聖日耳曼社交圈的人(然而,他卻經常邀請兩個討人喜歡的平民出身的中尉),是因為他以皇帝自居,對他的下級一概不放在眼裡,把他們區分成兩類。對於有自知之明的下級,他樂意同他們接近,因為他表面上雖然威嚴,其實脾氣隨和而開朗,而對於另外一些自以為比別人高貴的下級,他便很少同他們交往,他不能容忍他們以高貴自恃。因此,盡管團裡所有的軍官都對聖盧殷勤、熱情,而鮑羅季諾親王因受某元帥關照,在工作中對聖盧倒也客氣(再說聖盧在這方面確實無可挑剔),但他從不把他請到家裡。只有一次例外,出於無奈他邀請了聖盧,湊巧我又在東錫埃爾逗留,他要他把我也帶去。那天晚上,我看著餐桌上的聖盧和上尉,不費吹灰之力就從他們各自的舉止風度和優雅的儀表中分辨出了兩種貴族——舊貴族和帝國新貴族——之間的差異。舊貴族至少有一個世紀不行使真正的權力了,他們不再把待人接物的禮貌——這是教育給予他們的起保護作用的外衣——看作一回事,而只看作和騎馬、擊劍一樣,沒有認真的目的,純粹是為了消遣,他們瞧不起平民,不願對他們熱情,免得他們得意,也不願和他們不拘禮節,免得他們感到光榮;聖盧出身在舊貴族,他的血液裡溶進了舊貴族的缺點,盡管他竭盡全部智慧,也沒有能把它們清除干淨,如果有人給他介紹一個平民,他甚至沒有聽說過他的姓名,也會親切地同他握手,和他聊天(翹著二郎腿,雙腿頻頻交替,頭向後仰著,手握著腳,一副落拓不羈、不拘小節的姿態),把他們稱為“親愛的”。相反,新貴族的各種爵位現在仍然沒有失去意義,爵位的繼承人仍然原封不動地享受著他們父輩因功受封的巨大財產,這世襲的財產使人想起他們所居的高位,所指揮的眾多人員,所結識的各式各樣的高級人物;鮑羅季諾親王出身於新貴族,他把他的門第看作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特權,即使在思想上沒有明確的意識,但至少在身體上通過他的舉止和儀表也有明顯的流露。聖盧對平民可能會拍拍他們的肩膀,挽起他們的胳膊,而鮑羅季諾親王卻會親切而不失身份地同他們交談,語氣既和藹可親又帶有一種裝腔作勢的高傲,充滿威嚴的持重削弱了他那自然的微笑中蘊涵的淳厚。當然,這是因為他離大使館和宮廷比聖盧更近,他父親曾在那裡充任最高職務,而聖盧那種胳膊肘撐在桌子上,腳握在手中的不拘小節的姿態在宮廷裡肯定不會受到歡迎;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象聖盧那樣瞧不起平民,因為平民是新貴族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人才寶庫,第一個皇帝從中汲取了他的元帥和貴族,第二個皇帝在裡面又找到了富爾德1和魯埃2。
德-鮑羅委諾先生作為皇帝的子孫,除了指揮一個騎兵中隊便不再有其他事情可做,沒有努力的目標,當然他父親或祖父念念不忘的東西不可能全部封存在他的頭腦中。但是,正如一個藝術家雕刻一座塑像,完工多年了,他的思想仍繼續在造型,與此相仿,鮑羅季諾親王父輩念念不忘的東西已成為他軀體的一個組成部分,在他身上有了具體的體現,他的臉部表情恰恰反映了這些憂慮。當他斥責一個下士時,他那沖動的聲音使人想起第一個皇帝;當他吐出一口煙時,他那沉思而憂郁的神情又使人想起第二個皇帝。當他穿著便衣經過東錫埃爾的街頭時,從圓頂硬氈帽下的眼睛中射出來的光芒,使這個上尉的周圍閃爍著一個隱姓埋名的君王的光輝,當他帶著軍士和糧秣住宿先行官踏進上士的辦公室,上士會嚇得雙腿顫抖,因為這兩個隨從儼然象貝基埃3和馬塞納4——
1富爾德(1800—1867),曾在拿破侖三世統治下當過財政部長,參議員,國務部長,主張經濟自由發展。
2魯埃(1814—1884),法國政治家,當過司法部長,商、農和公共交通事業部長以及國務部長。
3貝基埃(1753—1815),法國元帥,拿破侖最親密的合作者。
4馬塞納(1756—1817),法國元帥,在意大利戰爭中功績卓著,被拿破侖譽為“勝利女神寵愛的孩子”。
當他為他的中隊選軍褲布料時,他盯住下士服裝師的目光足以挫敗塔列朗1,迷惑亞歷山大2。有時候,他正在檢查內務,忽然會停下來,讓那雙奇妙的藍眼睛露出沉思,好象在謀劃建立一個新普魯士和新意大利。可是他馬上又會從拿破侖三世變回到拿破侖一世,指出士兵背包擦得不亮,或是嘗一嘗他們的伙食。在他的私生活中,如果他在家宴請平民軍官(當然他們不是共濟會會員)的妻子,他不僅要擺上一套只有大使才有資格享用的塞夫勒產的天藍色瓷餐具(是拿破侖饋贈他父親的禮品。這套餐具如果擺在馬伊河畔他那幢鄉間別墅裡,人們會感到更加珍貴,正如旅游者來到一個古老城堡改裝成的興旺熱鬧的莊園,看見粗陋的衣櫃裡放著一些稀世瓷器,一定會倍加贊美),而且還要擺出皇帝其他的饋贈物:他那高貴而迷人的儀表(如果相信有些人的說法,一個人的出身不應該使他終生受到最不公正的排擠,那麼,上尉這堂堂的儀表在某一外交職位上,定能使人贊歎不絕),他那親熱的手勢,和藹的神態,優雅的風度,以及那神秘而炯炯有神的目光——這是皇帝遺傳給後世的珍品,在那天藍色的琺琅般晶瑩的雙眸中保存了光輝的形象——
1塔列朗(1754—1838),歷任督政府、執政府、第一帝國和復辟王朝初期的外交大臣。他以權變多詐聞名,為十九世紀資產階級外交家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
2亞歷山大(1777—1825),指俄國沙皇亞歷山大一世。
關於親王在東錫埃爾與平民的關系,有必要談談下面一件事。中校鋼琴彈得很出色,軍醫的妻子歌唱得很美妙,就好象在音樂戲劇學院得過一等獎似的。軍醫夫婦和中校夫婦每周都在德-鮑羅季諾先生府上進一次晚餐。這當然使他們很得意,因為他們知道,親王到巴黎度假,總在德-布達萊斯夫人、繆拉以及其他有地位人的府上吃晚飯。但他們對自己說:“他是一個普通的上尉,我們到他府上來他感到特別高興,再說他是我們真正的朋友。”後來,德-鮑羅季諾先生調到博韋任職(這是他長期活動的結果,他想離巴黎近一些),搬家的時候竟把這兩對音樂家夫婦忘得一干二淨,就象忘了東錫埃爾的劇院和他經常訂購午飯的小飯店一樣。尤其使中校和軍醫氣憤的是,盡管他們是親王餐桌上的常客,竟再也沒有得到他的任何音訊。
一天上午,聖盧向我承認他給我外祖母寫了封信,給她談了我的情況,並且建議她和我通一次話,因為東錫埃爾和巴黎之間已經開辦電話業務了。總之。我外祖母當天要給我打電話,他叮囑我四點差一刻到郵局去。在那個時代,電話還沒有象今天這樣普遍。然而習慣只要用很少一點時間就能使我們初次接觸的神聖力量失去神秘性,我看到電話沒有馬上接通,就感到等的時間太久,使用太不方便。我差點想抱怨了。那時候我的心情和現在所有人的心情一樣,嫌那突然會出現的、令人贊歎的奇境出現得太慢。其實我們想通話的人很快就會出現在我們身邊,雖然看不見,但確實在我們身邊。他呆在他居住的城市裡(對我外祖母來說是巴黎),坐在他的餐桌旁,他那裡的天空和我們這裡的不一樣,天氣也可能不同,他的情況和思想我們全然不知,但他馬上就會把這些都告訴我們。就在我們心血來潮,要他出現的時候,他(他和他周圍的氣氛)突然被帶到了幾百裡外的地方,帶到了我們的耳邊。我們仿佛成了童話故事中的主人公,女巫婆根據我們的意願,讓我們的外祖母或未婚妻突然出現在我們眼前,然而又非常遙遠,在他們真正生活的地方,在看書,在掉淚,在摘花,那樣清晰,那樣逼真,簡直令人不可思議。要使奇跡出現,只消把嘴唇湊近神奇的小金屬板,呼叫——有時要等很久,但我樂意——值班女神,每天我們都聽到她們的聲音,但從來沒看到過她們的臉孔,她們是我們的守護天神,小心翼翼地監視著令人頭暈目眩的黑暗大門;我們呼叫萬能的女神,她們讓遠離我們的親人出現在我們身邊,卻不讓我們看見他們;我們呼叫看不見的達那伊得斯1,她們日夜不停,把聲音的箱子倒空,注滿和傳遞;我們呼叫愛奚落人的復仇女神,當我們給女友講知心話不希望被人聽見時,她們會惡狠狠地喊著說:“我聽著呢!”這些電話女郎是神秘莫測、容易生氣的女侍,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疑心重重的修女!——
1希臘神話中埃及王達那俄斯的女兒,共50人,除一人外,其余49人奉父命在新婚之夜殺死丈夫,後來又遭殺害,死後被罰永遠在地獄中往一個無底的水槽裡注水。
我們的呼叫聲剛剛響起,在這到處都是幽靈,只有我們耳朵在凝神聆聽的黑暗中,一個輕微的聲音——一個抽象的聲音——消滅了距離的聲音——我們心上人的聲音就同我們講起話來。
是她,是她的聲音在回我們說話。這聲音近在身邊!然而又那麼遙遠!多少回我聽著聽著就憂從中來,好象我們即使走很遠很遠的路,也不可能見到這個聲音縈繞在我們耳畔的人;我們感到在這令人心馳意蕩的唇耳接觸中,在這似乎伸手就能擁抱我們心上人的時刻,實際上離她們有千裡之遙,這是多麼令人失望啊!這個真實的聲音似乎離我們很近,其實卻離得很遠!它還可能預示著永久的分離!常有這種情況,我聽得見聲音,卻看不見遠方跟我講話的人,就會感到那是從萬丈深淵裡發出來的絕望的呼叫,一股惆悵憂慮之情就會湧上我的心頭;我還嘗過一種憂慮,當一個聲音,單獨一個聲音,離開了一個我可能再也見不到的軀體,又一次來到我耳邊竊竊私語的時候,我卻想順便從說話人的嘴唇上親吻這些話,但這兩片嘴唇早已化為塵土,這時,憂慮會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唉!那天在東錫埃爾,奇跡沒有出現。當我到達郵局時,我外祖母已經打來電話了。我走進電話間,線被占了,有人在講話,顯然不知道沒有人回答他,因為當我拿起聽筒,就聽見那段木頭象木偶戲中的駝背丑角在尖聲尖氣地說話。我把它放回原處,它就不響了。可是我再拿起時,它又象駝背丑角喋喋不休地嘮叨開了。我無可奈何,只好掛上電話,不再去碰它,這段會說話的木頭這才停止痙攣,直到最後一秒鍾它還在嘮叨。我去找郵局職員,他叫我稍等片刻;然後我就講話了;開始沒有聲響,可是突然我聽到一個聲音。我以為自己一定熟悉這個聲音,其實不然,因為以前,當外祖母同我說話時,我總是邊聽邊看著她臉上的嘴巴和占據著很大一塊地方的眼睛,而她的聲音,今天我還是第一次單獨聽到。因為這個聲音成了一切,我感到它變形了。當它象這樣沒有臉部線條陪伴,單獨來到我身邊時,我發現它充滿了柔情。它可能從來也沒有象今天這樣溫柔過!可能我外祖母感到我離開了家,怪可憐的,認為完全可以向我抒發她的感情了;而在平時,這位女教育家總是恪守“原則”,克制自己,不讓這種感情流露出來。這聲音很溫柔,但也很憂郁。這憂郁的感覺首先是由溫柔引起的,因為它明淨純潔,幾乎一塵不染,任何冷酷、自私和同別人格格不入的東西都被洗滌一清,人類的聲音是很難達到這般純淨的。這聲音由於過分體貼而顯得脆弱,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被打碎,化作一串純淨的淚珠而消失。再說,這聲音單獨出現在我身邊,不再戴著臉孔這個假面具,我第一次發現它充滿了憂傷,而她一生的憂傷已使聲音出現了裂痕。
此外,難道僅僅是因為我孤立地聽見了聲音才產生這種令人心碎的新感覺的嗎?不是的。更確切地說,聲音的孤獨似乎使我想起人的孤獨,我外祖母的孤獨(她第一次同我分離)。聲音的孤獨是人孤獨的象征和直接結果。平時,我外祖母一天到晚指揮我做這做那,不准我做這做那,服從的煩惱和抵抗的沖動抵消了我對她的溫情,此刻,這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將來也不會再現(因為我外祖母不再要我回到她的身邊,受她的統治了。她正在對我說,希望我干脆在東錫埃爾呆著不要回去,不行的話,無論如何也得盡可能多呆些時間,這於我身體和寫作都有好處)。此外,我在耳邊的聽筒下感覺到的是我們兩人相互的體貼。這種體貼擺脫了平時同它抗衡的相反力量,從此變得不可抗拒,這使我心潮起伏,感慨萬千。外祖母叫我留下來,這反倒使我渴望、並且使我感到迫切需要回到她身旁。我從沒想過她會同意我留下。從此我自由了。但是我驟然感到這自由充滿了傷感,就仿佛在我愛著她的時候,她猝然永遠離開了我。我喊著:“外婆,外婆。”我真想擁抱她,可是在我身邊只有這個幽靈般的聲音,和我外祖母死後來探望我的鬼魂一樣看不見摸不著。“同我說話吧!”可就在這時,聲音突然消失,我變得更加孤獨。外祖母聽不見我說話了,她把電話掛了,我們不再面對面呆著,互相聽見對方說話。我繼續在黑暗中摸索,大聲呼喊外婆,我感到連對她的呼喊也似乎迷失了方向。我憂心如焚。很久以前,在我孩提時代,一天,我夾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找不見外祖母時,也曾有過這揪心的憂慮,這感覺與其說是因為找不到外祖母引起的,毋寧說是由於我感到她在找我,感到她心裡想著我也在找她;當我們同那些再也不會回答我們的人說話時,也會產生這種揪心的憂慮:我們多麼想把過去沒有同他們講的話講給他們聽,多麼想讓他們知道我們無災無難,無病無痛啊!我感到她已經成了一個心愛的亡靈了,剛才我沒能把它留住,它已消失在其它亡靈中。我孤孤單單,站在電話機前,不停地、徒然地呼喊著:“外婆,外婆”,就象俄耳浦斯1孤零零地重復著亡妻的名字一樣。我決定離開郵局,回到飯店去找羅貝,告訴他我可能會收到一封催我回去的電報,想打聽一下火車的時刻。但是,在下決心離開之前,我本想最後一次求助於黑夜的女兒,傳話的使者,看不見臉的女神;可是喜怒無常的值班女神不再願意——也可能是愛莫能助——為我打開神奇的大門;也許她們根據慣例,也曾不厭其煩地求助於年高德劭的印刷術發明人,叫喚過熱愛印象派畫的當司機的年輕親王(後者是德-鮑羅季諾上尉的侄子),但古騰堡2和瓦格拉姆3對她們的懇求置之不理。我知道,不管我怎樣請求,看不見的女神都將不為所動,於是我離開了郵局——
1希臘神話中的詩人和歌手,善彈豎琴。妻子歐律狄克死後,他追到陰間,冥後被他的琴聲感動,答應讓他把妻子帶回人間,但在路上不得回顧。當他快到地面時,回頭看了看妻子,結果歐律狄克又回到陰間。
2古騰堡(生於1393至1400年間,卒於1468年),德國人,完成了金屬活字的鑄造和金屬活字版印刷的研究,還用壓印原理制成木質印刷機械代替手工印刷。這裡系指電報局職員。
3指年輕的親王,上尉的侄子。
回到羅貝和他朋友身邊後,我沒有實話告訴他們我的心已經不和他們在一起,也沒說我已下決心要離開他們。聖盧似乎信以為真,但我知道他一上來就明白我的猶豫決不是假裝的,他明白第二天就找不到我了。他的朋友讓他們面前的飯菜涼著,和他一起查閱火車時刻表,弄清楚我可以乘哪一趟車返回巴黎;機車的汽笛聲在滿天星斗的寒冷的夜空中嘶鳴,可是我此刻心潮翻騰,失去了平衡。在這裡,朋友們的友誼和從遠處傳來的火車長鳴聲使我度過了多少個心境恬靜的夜晚啊!就是今天晚上,他們還在為我效勞,不過用另一種形式罷了。當我知道不再是我一個人為我動身問題煩惱的時候,當我感到我那些精力充沛的朋友——羅貝的同事——和另一些身強力壯的朋友——火車——都在充分調動積極性為我動身效勞的時候,我就感到心裡踏實多了。火車每天早晚往返於東錫埃爾和巴黎之間,事後回想起來,這滾滾的車輪把我濃縮的、不可忍受的和外祖母長期分離之情壓得粉碎,壓成了每天都有可能踏上歸途的渺茫希望。
“我相信你講的是真話,你還不打算離開這裡,”聖盧微笑著對我說。“可是你還是作好走的准備,明天一大早就來同我告別,否則我可能見不著你了。我湊巧要到城裡去吃午飯,上尉准假了。我得趕在兩點鍾前回到營房,因為我們要操練一整天。這沒問題,我吃飯的那家老爺會用車子把我按時送回營房的。他家離這兒三公裡路。”
聖盧剛說完,我下榻的旅館就有人來找我,要我到郵局去聽電話。我是跑去的,因為就要打烊了。郵局職員回我話時,都說是“長途電話”。我心裡不安極了,因為是外祖母來的電話。郵局就要關門。電話終於接通了。“是外婆嗎?”一個帶著濃厚英國口的聲音回答我:“是呀,可我怎麼聽不出是您的聲音?”我也聽不出同我說話的人是我外祖母,況且,她從來不用“您”稱呼我。最後疑團終於解開:原來,這個外祖母要找的那個年輕人幾乎和我同名,而且也下榻在我住的旅館裡。湊巧這一天我也曾想給外祖母打電話,聽到有人叫我接電話,我就深信不疑是她老人家打來的了。然而,剛才郵局和旅館雙方都搞錯,卻完全是巧合。
第二天早晨,我磨磨蹭蹭地去找聖盧時,他已去鄰近的那個城堡赴宴了。將近一點半鍾時,我准備到軍營去碰碰運氣,好等他回來就同他告別。在一條通往軍營的林蔭道上,我看見一輛輕便馬車從後面駛回來了。當馬車駛近我跟前時,我給它讓道。駕車的是一個士官,戴著單片眼鏡,正是聖盧。他身邊坐著那位請他吃飯的朋友,我在羅貝的飯店裡同他見過一面。我看見聖盧不是一個人,就沒敢喊他,可我又想叫他停車把我捎走,就使勁地朝他揮了揮手——有不認識的人在場一般都做這個動作——想引起他的注意。我知道羅貝是近視眼,但我深信只要他看見我,就一定會認出我的。可是他看見我同他打招呼了,也還了禮,卻沒有停車。他飛馳而去,面部表情凝固,沒有一絲笑紋,只是把手舉到帽沿上,足足舉了兩分鍾,仿佛在給一個不認識的士兵還禮似的。我朝軍營奔去,但路還遠著呢,當我跑到那裡,騎兵團已在院子裡集合了。人家不讓我呆在院子裡。我沒能和聖盧告別,心裡懊惱萬分。我上樓到他宿捨去找他,他已不在了。我看見一群病號站在窗口觀看騎兵整隊,還有幾個免去隊列訓練的新兵,一個老兵,以及那個年輕的業士。我上前向他們打聽。
“你們沒看見聖盧中士嗎?”我問。
“先生,他已經下去了,”老兵說。
“我沒看見,”年輕的業士說。
“你沒看見?”老兵說,把我撇在一旁再也不理了。“你沒看見我們那位大名鼎鼎的聖盧?他穿著簇新的褲子,帥極了!
軍官呢的料子!一會兒上尉看見了非-他不可!”
“什麼!軍官呢!別開玩笑了!”年輕的業士說。他因為生病留在寢室裡,不去參加隊列訓練,試著和老兵耍嘴皮子,不過心裡總不免有些忐忑不安。“你說的軍官呢就是這種呢吧。”
“先生?”提到軍官呢的那個“老兵”光火了。
他對業士不相信聖盧的褲料是軍官呢感到非常生氣。但他是布列塔尼人,從小生長在一個名叫邦居埃爾恩—斯代雷登的小村莊裡,學講法語就象學講英語或德語那樣費力氣。他一激動就重復兩三次“先生”,好有時間找到該說的話。經過一番准備後,他就開始發表長篇大論了,其實也就是重復幾個比別人掌握得要好一些的詞語而已。但他不慌不忙,不心翼翼,避免在發音上出差錯。
“什麼!是這種呢?”他氣忿地接著說,越說越氣,越說越慢。“什麼!是這種呢?當我跟你說軍官呢,當—我—跟—你—說—這—個—,既—然—我—跟—你—說—這—個,因為我知道這個。咱可不會吹牛皮。”
“啊!是這樣,”年輕的業士被他這番理由說得心服口服了。
“瞧,那不是上尉來了嗎?不,你看聖盧,你看他腿的動作,再看他的頭,他象士官嗎?還有單片眼鏡,啊!甩來甩去的多帶勁!”
我看見這些士兵光顧說話,把我冷落在一旁,便懇求他們也讓我從窗口看一看。他們沒有說不讓,但也沒有挪動身子。我看見德-鮑羅季諾上尉騎馬飛奔而過,氣宇軒昂,威風凜凜,他仿佛產生了幻覺,仿佛正置身於波瀾壯闊的奧斯特利茨戰役中。有幾個行人圍在軍營門口,觀看騎兵團開出營門。鮑羅季諾親王直挺挺地騎在馬背上,胖乎乎的臉,兩腮飽滿,一副帝王的福相,眼睛清澈明亮。他仿佛已進入奇妙的幻境,就象我似的,每當電車駛過,震耳欲聾的車輪聲被寂靜代替,我就會產生一種幻覺,會朦朦朧朧地聽見優美動聽的顫音掠過寂靜的天空,劃出一道道波紋。我沒有能和聖盧告別,心裡非常懊惱,但我還是動身了,因為我只想早點回到外祖母身邊:自從我來到這個小城,每當我思念外祖母,想象她一個人在做什麼事時,浮現在我腦際的形象仍然是和我在一起的那個外祖母,只不過我把自己抹去了,一點沒有考慮我不在她身邊會給她帶來多大的痛苦;現在,我恨不得馬上回到她的懷抱,擺脫那個糾纏著我的、驟然被她的聲音召來的意想不到的幽靈。這是一個確實已同我分離的、上了年紀的外祖母的幽靈。我還是第一次感到我外祖母上了年紀。她形單影只,聽天由命,呆在一套空空蕩蕩的房間裡——就是從前我到巴爾貝克海灘療養時,我想象媽媽一個人呆著的那套房間——剛剛收到了我的信。
唉!當我突然走進客廳時(我沒有事先通知外祖母),一眼看見的正是這個幽靈。外祖母正在看書。我站在客廳裡(更確切地說,我還沒有進入客廳,因為她還沒發現我),我看見她在沉思,在思考一些從沒有在我面前暴露過的問題,仿佛在偷偷地做一件針線活兒,有人進來,她就會立即把它藏起。只有我一個見證人,只有我一個旁觀者,我一身旅行裝束,我是外人,是攝影師,來給今生再也見不到的地方拍張照片——這是一種特權,盡管轉眼就會消失,但在我們回到家的一剎那間,能意外地看到我們不在家時的情景。在我突然看見我外祖母的一瞬間,我的眼睛確實象照相機那樣攝下了一張照片。我們看見親愛的人從來都要經過纏綿的溫情加工,在溫情永恆的運動中加工,不等親人的臉孔在我們腦海中留下形象,溫情先把形象卷進漩渦,使它同我們頭腦中的一貫印象粘在一起,合二為一。既然在我的想象中,外祖母的前額和臉頰反映了她思想深處最經常、最細膩的感情,既然每一個習慣的目光都有一種魅力,每一張心愛的臉孔都是過去的鏡子,我又怎麼能看見我外祖母那日益變得遲鈍而衰老的形象呢?何況我們的眼睛反應我們的思想,在生活中即使是最無關緊要的場面,我們的眼睛也會象一出古典悲劇那樣,對那些與劇情無關的東西不屑一顧,只保留能使劇情變得明白易懂的形象。但是,如果我們不是用眼睛,而是用一個純物質的東西,用一架照相機去看東西,那麼,比如說,我們在法蘭西研究院的院子裡看見的,就不是一個院士正在走出院子去叫出租馬車,而是這個院士因怕摔交而小心翼翼、搖搖晃晃走路的樣子,是他摔倒時的拋物線,仿佛他喝醉了,或是地上結著一層薄冰。同樣,如果老天爺偶爾和我們開一次殘酷的玩笑,使我們靈活而虔誠的溫情沒有及時把絕對不能讓我們看見的東西隱蔽起來,而是讓我們的眼睛第一個趕到現場,自由地行動,象照相機那樣機械地工作,這時,我們看見的將不是那個被我們的溫情每天無數次地披上一件珍貴而虛假的外衣的熟悉形象,而是一個死亡才會顯示的身影。其實,如果不是溫情千方百計加以阻撓,我們早就應該看到這個身影了。對我來說,外祖母還是我自己的一部分,我從來都是通過自己的心靈,通過一個個大同小異、互相重疊的透明回憶來看見她的。她總是過去某一時期的她。一個久不照鏡子,平時僅僅根據理想的形象想象自己的臉孔是什麼樣子的病人,當在一面鏡子中猛然看見自己真實的形象,看見一張干枯而淒涼的臉孔上高高聳起一個埃及金字塔式的粉紅大鼻子時會嚇得後退一步,我就象這個病人,當我在我們的客廳裡,在這個屬於一個新世界的、一個時間的世界的、一個生活著“隨時間而變老”的陌生人的世界的客廳裡,突然看見一個意氣消沉的陌生老嫗坐在沙發上,在昏暗而沉悶的紅色燈光下讀一本書,滿腹心事,滿臉病容,一雙有點失常的眼睛在書上來回移動,這時,我才第一次看見我外祖母這種精疲力竭、老態龍鍾的真實形象,但僅僅在片刻之間,因為這個形象轉眼就消失了。
那一次,我向聖盧提出想去看德-蓋爾芒特夫人珍藏的埃爾斯蒂爾的畫時,他對我說:“我擔保她會答應的。”不幸的是,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看來,擔保的是他,而不是她自己。我們的頭腦對別人會產生各種印象,當我們任意運用這些印象時,就不假思索地擔保別人會答應。當然,即便在這個時候,我們也會考慮到因別人的性格和我們的不同而造成的一些困難,我們會想出這樣或那樣的辦法,或誘之以利,或服之以理,或動之以情,向人們施加有力影響,認為這樣一來,他們就不會提出相反的意見。但是,別人同我們性格上的差異,仍然是我們的主觀想象;這些困難靠我們排除;采取什麼有效的措施,要靠我們決定。有些行動,我們在想象中讓另一個人做過一百遍,可以說得心應手了,可是真要讓這個人干起來,就大不相同。我們會遇到一些意外的、也許是不可克服的阻力。最大的阻力莫過於一個單相思的男人在一個不愛他的女人身上引起的反感了。這種反感散發出一種難以消除的惡臭:在聖盧沒有來巴黎的漫長的幾個星期內,他舅媽一次也沒有邀請我到她家去看埃爾斯蒂爾的畫,但我肯定聖盧給她寫過信。
在這幢房子裡還有一個人對我也很冷淡。他就是絮比安。他是不是認為我從東錫埃爾歸來時,應該先去向他請安,然後再回家?我母親說不是這個原因,叫我不必大驚小怪。弗朗索瓦絲對她說過,絮比安就是這個脾氣,會無緣無故地突然不高興,但很快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