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似水年華 第二部 在少女們身旁 第二部 在少女們身旁 (10)
    從父愛出發,並且想打動他的兒子,他確實想到要把那儀器弄來。但是「具體時間」不夠,或者更正確地說,人們以為時間不夠。不過,我們不得不將晚餐的時間推遲,因為聖盧走不開,他在等一位舅舅,這舅舅將來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身邊過四十八小時。這位舅舅非常熱衷於體育鍛煉,尤其熱衷於長途步行,他要從他在鄉間度假的那個城堡,大部分步行走來,在農莊過夜,所以他何時抵達巴爾貝克是說不准的。聖盧不敢動,我這位朋友每天給他的情婦發的電報,甚至都委託我去電報局所在的安加維爾發出。

    他們等待的舅舅名叫巴拉麥德,他從自己的祖先西西里親王那裡繼承下來這個名字。後來我在閱讀歷史著作時,遇到這個名字——有人說是真正古老的名字——屬於中世紀意大利及法國南部某些城市的某某最高行政長官或某某教會之長1,為文藝復興時期的漂亮招牌。這個名字一直留在這個家族中,代代相傳,從梵蒂岡辦公室直傳到我的朋友的舅舅那裡。有的人因為沒有錢,無法成立勳章館,美術館,便去追求古老的姓名(地名,像一張古老的地圖,一張騎士照,一個招牌或一個普通人姓名那樣有文獻意義又有地方色彩;受洗禮的名字,在美妙的法蘭西文字結尾音節中震盪著,叫人聽得出來舌頭有毛病。某地居民俗氣的語調,發音不正確,我們的祖先正是按照這些使拉丁詞和撒克遜詞發生了持久的變化,這些變化後來又成為語法了不起的立法者),總而言之,借助於這些古老音響的彙集,這些人給自己開起了音樂會,就像那些到處搜羅低音古提琴2和抒情古提琴以便在古老的樂器上奏出往昔音樂的人一樣。當我讀到這個名字時,我體會到上述這些人的那種快樂——

    1指紅衣主教、大主教和主教。

    2大提琴的前身。

    聖盧對我說,甚至在最封閉的貴族社會中,他的舅舅巴拉麥德仍然以特別難以接近、蔑視一切、醉心於自己的貴族出身而與眾不同。他與自己的弟媳和另外幾個精心選擇的人在一起,組成了人稱之為的「鳳凰圈子」。就是在這個小圈子裡,他也因傲慢令人恐懼,以至以前發生過社交場上有人想與他結識,前去與他的親弟弟打交道,亦遭到拒絕的事。

    「不,不,不要求我將你們介紹給我哥哥巴拉麥德。我妻子,我們所有的人,都合力去做,也無能為力。不然,你們會撞上他很無禮,我不希望如此。」在賽馬俱樂部,他和幾位朋友指定了二百名俱樂部成員,他從來不讓人將這些成員介紹給他們自己。在德-巴裡斯公爵家裡,他因衣著華麗、性情高聖盧向我談了他這位舅舅早已逝去的青年時代。他與自己的兩個朋友,也像他那麼漂亮,合住一套單身漢小公寓,每天他將一些女人帶到公寓裡來,因此人稱他們是「美惠三女神」。

    「有一天,一個人——照巴爾扎克的說法,這個人如今是聖日耳曼區最出頭露面的一個人,但在那還不走運的最初階段,流露出莫名其妙的嗜好——他向我的舅舅要求到這套單身公寓裡來。剛一到,他就開始求愛,並不是向女人,而是向我的舅舅帕拉墨得。我舅舅裝作聽不懂,找個借口把那兩位朋友帶了出去。然後他們一起回來,捉住那個壞蛋,剝掉他的衣服,打得他血跡斑斑,零下十度的大冷天,把他踢到門外。人家發現他時,他已經半死不活,結果法院前來進行調查,那個倒霉鬼1好不容易才叫法院停止調查。今日,我舅舅大概再也不會幹這麼殘酷處置人的事了。他這個人對上流社會的人那樣高傲,可你想像不到,如今他與多少平民百姓有熱烈的友情,保護他們,哪怕得到的報答是忘恩負義。一個從前在某一公館裡服侍過他的僕役,他會安插到巴黎去。一個農民,他會叫人教他學會一行手藝。這是他身上相當討人喜歡的一面,與他那花花公子的一面形成鮮明對照。」——

    1這個倒霉鬼,便是福古貝。

    聖盧確實屬於上流社會的這種青年,他們所處的地位,使人可以對他們道出這樣的詞句:「他身上有相當討人喜歡的東西,討人喜歡的一面。」這是相當寶貴的種子,很快就會生產出一種待人接物的方式。在這種方式中,他人一錢不值,而「平民百姓」便是一切。一言以蔽之,與平民百姓的驕傲截然相反。

    「據說,他年輕時,在整個那個社會階層裡,他就是表率,他說了就算,簡直難以想像。對他來說,在任何情況下,他認為怎樣最令人愉快,最實惠,他便怎樣辦,但是立刻便有附庸風雅的人來加以倣傚。在劇場裡,他很渴,叫人將飲料送到他的包廂後頭。到了下周,每個包廂後頭的小客廳都裝滿了清涼飲料。有一年夏天陰雨連綿,他有些風濕痛,便定做了一件柔軟而暖和的駝絨外套,無非是當旅行毛毯用,上面藍色和桔紅的條條他一動未動。立刻,高級裁縫便見他們的主顧都來定做藍色長毛帶流蘇的外套了。他在某一城堡度過一天,如果由於某種原因,他希望免去一次晚宴的莊重性質,為了表示出這種細微差別,他沒有帶禮服來,穿著下午的上裝入席,那麼,在鄉下著普通上裝參加晚宴便成為時髦。為了吃一塊點心,他沒有使用小勺,而使用了一個叉子或什麼他向金銀器匠定做的自己發明的餐具,那以後便不許他用別的方法吃了。他想再聽一遍貝多芬的某幾首四重奏(要說他這些異想天開的想法,他可一點都不愚蠢,而是非常聰明),便請了一些藝術家來,每個禮拜為他和幾位朋友演奏。那麼這一年,聚集為數不多的人,聽室內音樂,便是最為高雅的事。我相信他生活中沒有煩悶過。像他從前那麼漂亮,女人,他肯定有過不少的!不過我無法準確地告訴你都是誰,因為他這個人守口如瓶。但是我知道,他反正把我那可憐的舅母欺騙得夠嗆!可這並不妨礙他跟她在一起很愉快,她對他無比鍾愛。舅母死後,他哭了好幾年。他在巴黎時,仍然幾乎每天到墓園去。」

    羅貝爾就這樣一面等待著他的舅舅,一面對我談到他。結果是白等。第二天上午,我回旅館,獨自一個人從遊藝場前面經過時,感覺到離我不遠有一個人在注視我。我扭過頭去,看見一個男子,四十歲左右,很高,相當胖,唇髭很黑。他一面用一根小手杖神經質地拍打著他的褲子,一面用睜得大大的眼睛聚精會神地盯著我。有時,極其靈活的眼珠在兩隻眼眶裡骨碌碌地轉。只有站在一個陌生人面前,而這個陌生人又由於某種原因使你產生其它人——例如瘋子或暗探——不會產生的一些想法時,人才會有這種眼神。他向我飛送過來絕妙的一瞥,既大膽,又謹慎,既飛快,又深沉,好似逃跑時投出的最後一瞥。他環視一下四周,驟然擺出心不在焉而又高傲的神情,整個人突然一轉,扭身去看一張海報。他專心致志看海報,一邊哼著一首曲子,並整理垂在他扣眼間的那朵苔薔薇。他從口袋裡取出一個摘記簿,好像是將戲名記在本子上。他掏了兩、三次懷表,把一頂扁平的黑色草帽向下拉到眼睛上,手又作帽沿狀,接長了草帽的邊沿,似乎為了看看是不是有什麼人來。他做了一個不滿意的動作,通過這個動作,可以叫人看出,他已經等煩了。但是如果真的等什麼人,則永遠不會做出這樣的動作。然後他把帽子推向腦後,露出剪得很短的刷子頭。可是兩側都還留著相當長而彎曲的鴿子翅膀1。他大聲吐出一口氣來。人不僅很熱,而且希望表現出自己熱得受不了時,就是這樣吐氣的——

    1指鴿子翅膀一般的頭髮。

    我忽然想到,這是個旅館騙子,他可能前些日子已經注意到了我外祖母和我,正準備搞我們一下,可他剛才發現,就在他覬覦我的時候,讓我給撞見了。為了騙我,他可能想通過這種新姿態,極力表現出心不在焉和漠不關心的樣子。可是他未免誇張得太劍拔弩張了,以至似乎他的目的不僅是要打消我可能產生的懷疑,報復我不知不覺對他可能進行的侮辱,讓我明白他不僅沒看見我,而且我是一個太無足輕重的東西,根本不可能引起他的注意。他做出勇夫模樣,挺起腰桿,撇起嘴唇,翹起鬍子,在眼神裡再配上某種毫不在乎、生硬而又幾乎侮辱人的東西。結果是他那奇異的眼睛,叫我一會將他當成偷兒,一會將他當成瘋子。

    然而他的衣著極其講究,比起巴爾貝克我看見的所有洗海水浴的人衣著來,要嚴肅得多,簡潔得多,也叫我的上裝放了心,因為那些人的海濱裝那刺眼而又俗氣的淡顏色常使我的上裝受到侮辱。

    可是這時我的外祖母來迎我了,我們一起轉了一圈。一小時以後,她回旅館去一小會,我在旅館門前等她。這時我看見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與羅貝爾-德-聖盧以及在賭場前那樣死死盯住我看的那位陌生人一起走了出來。他的目光與我看見他那時一樣,閃電一般飛快地從我身上掃過,然後,就像他沒有看見我一樣,收回到自己的眼前稍下的地方,遲鈍、有如中性的目光,假裝外表上什麼也沒有看見,內心什麼也看不見。這目光僅僅表示睜圓了眼睛,撐開了睫毛,感覺到四周有睫毛而感到滿意。這是某些偽君子的那種虔誠而又沉醉的目光,是某些蠢人的自命不凡的目光。

    我看到他已經換了衣服。現在他穿的上裝顏色更深,顯然這是因為真正的優雅比虛假的優雅距離簡樸更近一些。但是,還有別的東西:更靠近些人,人們感受到,這些服裝上之所以幾乎完全沒有別的顏色,並不是因為取消這顏色的人對此無動於衷,而更確切地說,是因為出於某種原因,他禁止自己使用顏色。這些服裝顯示出來的樸素似乎是屬於那種源於對某種規定的服從,而不是源於對顏色沒有胃口。在長褲的料子中,有暗綠的絲,與襪子上的條紋非常和諧,那種精細透露出一律著深色這種審美觀的強大力量,對這種趣味,出於容忍精神,只作了這唯一的讓步。領帶上有一個紅點,作為膽敢放肆,是難以察覺的。

    「你好嗎?我來向你介紹這是我的侄子德-蓋爾芒特男爵,」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我說。陌生人並不看著我,咕咕噥噥地說了個含糊不清的「榮幸」,後面緊接著便是「哦,哦,哦」,為的是賦予他的和藹某種勉強的意味。他蜷起小拇指,大拇指和食指,向我遞過中指和無名指來,這兩個手指上沒有一個戒指。我隔著他的瑞典手套,握住這兩個指頭。然後他沒有對我抬起眼皮,朝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轉過身去。

    「天哪,我昏了頭了吧?」這位夫人笑著說,「我把你叫成德-蓋爾芒特男爵了!我向您介紹,這位是夏呂斯男爵。不管怎麼說,這錯誤不太嚴重,」她又添了一句,「反正你確實姓蓋爾芒特嘛!」

    這工夫,我外祖母出來了,我們便一起上路。聖盧的舅舅不僅不對我們說一句話給我面子,甚至不瞧我一眼。雖然他打量陌生人(這次短短散步過程中,他向一些無足輕重的出身最寒微的路人投過兩、三次他那凶狠而又深沉的目光作為試探),反過來,他從來就不注視他認識的人,如果以我的判斷為準的話——像一個執行秘密任務的警探將自己的朋友置於職業監視之外一般。我任憑外祖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與他談天說地,將聖盧拉到後面:

    「告訴我,我是不是沒聽清楚?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你的舅舅說他從前是道爾芒特家人。」

    「是啊,當然啦,他就是帕拉墨得-德-蓋爾芒特。」

    「在貢佈雷附近有一座城堡,自稱是熱納維埃夫-德-布拉邦特後代,他與那家姓蓋爾芒特的,是一家嗎?」

    「絕對沒錯:我舅舅,沒人比他更講究紋章學了,他會回答你說,我們的『吶喊』,我們的『戰鬥口號』,首先是『貢佈雷人』,後來才變成了『帕薩王』,」他笑著說,為的是不要顯得為這個「吶喊」的特權而洋洋自得,只有幾乎可以稱王的家族,大的幫派首領才有這種「吶喊」。「這城堡的現主人,便是他的兄弟。」

    這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就這樣與蓋爾芒特家族結成了近親。但是對我來說,她很長時間一直是我小時候送我一盒鴨子叼著的巧克力的太太,那時,她與蓋爾芒特一側要比說她被關在梅塞格裡斯一側更為遙遠,在我看起來,還不如貢佈雷的眼鏡店主人顯赫,社會地位高。可她現在突然身份倍增,與此平行的,是我們擁有的其它物品出人意料地貶值。增值也好,貶值也好,都在我們的少年時代和我們少年時代殘存之中的各個部分,導入與奧維德的變形一樣眾多的變化。

    「是不是在這座城堡裡有蓋爾芒特世家古代高官的全部胸象?」

    「對,是個好景,」聖盧冷嘲熱諷地說。「咱倆說說,勿告他人:我覺得這些東西無味得很。不過在蓋爾芒特有更有意思的東西!那就是加裡埃1所繪製的我姨母的肖像,十分動人。與惠斯勒或委拉斯開茲的作品一樣美,」聖盧又加了一句,他在新教徒的狂熱中,不能總是準確地把握住偉大的標尺。

    「也有居斯塔夫-莫羅的動人的畫。我的姨母是你的朋友、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侄女,是這位夫人帶大的,她嫁給了自己的表兄,也是我的嬸祖母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侄子,就是現在的德-蓋爾芒特公爵。」——

    1加裡埃(1849—1906),是肖像畫及家庭場景畫家。

    「那你的舅舅又是什麼人呢?」

    「他的貴族頭銜是夏呂斯男爵。照規矩,我的外叔祖父去世時,我的舅舅帕拉墨得本應取得德-洛姆親王的頭銜,他的哥哥成為蓋爾芒特公爵之前就是這個頭銜。這個家族裡,人們更名改姓就像換襯衣一樣。可是我舅舅對所有這些事都有一些特別的想法。他覺得意大利的公爵,西班牙的什麼高級稱呼等等都用得太濫,雖然他可以在四、五個親王頭銜中進行挑選,但他出於抗議,保留了夏呂斯男爵的頭銜,表面上很樸素,實際上這裡頭包含著許多自傲。他說:『如今什麼人都是親王,可是畢竟得有點東西使你與眾不同。待我想隱姓埋名出門旅行時,我一定取一個親王頭銜。』照他的說法,沒有比夏呂斯男爵更古老的頭銜了。蒙莫朗西男爵自稱是法蘭西最古老的男爵,其實不確,因為他們那時只是他們的采邑法蘭西島的男爵。為了向你證明夏呂斯男爵早於蒙莫朗西男爵,我的舅舅會興致勃勃地給你解釋上幾個小時。雖然他非常精明,有才幹,他仍然覺得這是一個非常生動的談話題材,」聖盧微微一笑說道。「可是我不像他,你不要叫我談什麼系譜,我真不知道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叫人昏昏欲睡,比這個更過時的了。確實,人生太短暫了。」

    從剛才在賭場附近使我轉過身去的那股生硬的目光中,我現在認出了當年在當松維爾,斯萬太太召喚希爾貝特時我見過的死死盯住我的目光。

    「你告訴我,你的舅舅德-夏呂斯先生有過許多情婦,這裡頭有沒有斯萬太太?」

    「噢!絕對沒有!他是斯萬先生的一位好友,一向給斯萬先生許多支持。可是,從來沒有人說他是斯萬老婆的情夫。如果你流露出相信這個的樣子,肯定會在上流社會裡引起極大的驚異。」

    我沒敢回答他說,如果我流露出不相信這個的樣子,在貢佈雷,人們會感到更加驚異的。

    我外祖母被德-夏呂斯先生迷住了。當然,他對一切關於世家和社會地位的問題極為重視,外祖母也發現了。但是人們對此嚴加指責時,一般總有隱隱的妒意和惱怒在裡面,因為看到另外一個人享有自己也想有卻無法擁有的優越地位。外祖母則絲毫不帶此等的嚴責。相反,她對自己的命運很滿意:絲毫不為自己並不生活在一個更加顯赫的社會階層而感到遺憾,所以她只是運用自己的智慧去觀察德-夏呂斯先生的毛病而已。她談到聖盧的舅父時,懷著達觀、微笑、幾乎好感的善意。我們用這種善意來報答他,因為他作為我們進行毫無利蓋關係的觀察對象,給我們帶來了快樂。何況這一次,這觀察對像還是一個人物,外祖母覺得他的自命不凡,不說是合情合理吧,至少也獨有特點,這使得他與外祖母一般有機會見到的人相比,顯得對照鮮明。

    與聖盧嘲笑的許多上流社會的人相反,可以看得出來,德-夏呂斯先生極其聰明、感受力極強。我的外祖母也正是因為這一點而輕易地原諒了他的貴族成見。然而無論是舅舅,還是外甥,都沒有因為更傑出的優秀品質而丟掉這種成見。更確切地說,德-夏呂斯先生將二者調和起來了。像德-納穆爾公爵和德-朗貝爾親王的後代一樣,他擁有檔案,傢俱,壁毯,拉斐爾、委拉斯開茲和布歇為他的祖先繪製的肖像。只要概述一下他對自己家族的回憶,就可以名副其實地說,他是在「參觀」一座博物館和一間無與倫比的圖書室。可是相反,他將貴族的全部遺產都置於他的外甥將他貶到的那個地位上。說不定還有另外一個因素,那就是他不像聖盧那樣空想,不尚空談,是更現實的人類觀察家,他不願意忽略他們視為根本的威望因素。雖然他賦予自己的想像以非物質利害的享受成分,但是這個因素對於他那功利主義的活動卻可以常常成為一劑極為有效的補藥。

    這種人與另一種人之間一直是有爭論的。另一種人聽從內心理想的召喚,內心的理想促使他們捨棄這些好處,去一心尋求實現理想。在這方面,他們與那些放棄自己高超的技巧的畫家、作家很相似,與採用現代手法的手藝人很相似,與主動實行普遍裁軍的善戰人民很相似,與實行民主、廢棄嚴酷法律的極權政府很相似,而現實常常並不能酬答他們高尚的努力。有時和平主義反倒使戰爭增加,寬容也使犯罪增加。如果從外部效果來判斷,只能說聖盧努力做到誠懇和外露是非常了不起的,但也容許人們慶幸德-夏呂斯先生恰恰缺乏這二者。夏呂斯先生叫人將蓋爾芒特公館一大部分精美的木器運到了他外甥家裡,而不是像他的外甥那樣拿這批傢俱換了一套時髦款式的傢俱和一些勒布1和紐約曼2的畫——

    1勒布(1849—1928),法國畫家,早期自由發展,1877年他與莫奈、畢沙羅、德加結識。深受印象派影響。

    2紀約曼(1841—1927),法國畫家,與印象派畫家關係密切,自覺與塞尚和畢沙羅最接近,其作品已顯示出表現主義與野獸派的某些特點,但總的來說他是自然主義的。

    德-夏呂斯先生的理想非常做作,這也是真的,如果「做作」這個修飾語可以與理想這個詞聯繫起來的話,也就是說,既有社交氣又有藝術性。幾個姿色傾城又有罕見文化素養的女性,兩個世紀以前,她們的祖先就已與君主制度全部的榮光與風雅結為一體。他從這樣的幾個女性身上找到了出眾超群的東西,使他能夠和她們在一起才感到快樂。誠然,他對這些女性的欽佩是誠心誠意的,但是她們的名字所喚起的許多歷史與藝術上的模糊回憶也起了很大的作用。恰如賀拉斯的一首頌歌說不定比如今的一些詩歌遜色,但是一個文人讀起前者來會感到快樂,對後者卻無動於衷,對古代的回憶是他感到快樂的原因之一。這些女性中的每一個,與一個漂亮的布爾喬亞女子相比,對他來說,猶如那些古畫之於當代一幅畫著一條路或一次婚禮的油畫。對那些古畫,知道它們的歷史,從定購這些畫的教皇或國王開始,中間又經過什麼大人物,這些畫,通過饋贈,購買,取得或繼承遺產,又喚起我們對某一重大事件的回憶,至少也喚起我們某一有歷史意義的聯想,因此我們獲得的知識便賦予這些作品以一種全新的用處,增強了我們頭腦中或我們博學中擁有財富的感覺。如果與德-夏呂斯先生的偏見相似的偏見妨礙這幾位貴婦人去與血統不那麼純正的女性為伍,而將她們未起任何變化的崇高完整地奉獻到他的祭壇上,就像某一十八世紀建築的門面,由玫瑰色大理石平滑的廊柱支撐著,新朝代來到並未絲毫改變這門面一樣,他是很為此慶幸的。

    德-夏呂斯先生讚賞這些女性真正精神崇高,心地高尚1,就這樣用模稜兩可來搞文字遊戲,這模稜兩可欺偏了他自己,其中也有這一含混概念、這種將貴族、心地高尚與藝術混為一談所造成的虛假表象,同時也有夏呂斯先生誘人的一面。對於我外祖母這樣的人,這種引誘是非常危險的。一個貴族,只看到自己的營盤,對其餘的則不聞不問,他的偏見更荒唐,但也更無害人之心。對我外祖母來說,她似乎覺得這種偏見過於可笑,但是一旦某種東西在超人智慧的外表下出現,她就無還手之力了,以至她以為王子所有的人都出眾超群,令人艷羨,因為他們得以有拉布呂耶爾2和費納龍3這樣的人作私人教師——

    1在法文中,這裡用的「崇高」和「高尚」字眼與「貴族」為同一個詞——-oblesse。

    2拉布呂耶爾1684年被指定為波旁公爵(1668—1710)的歷史、地理、法國各機構、哲學教師。

    3國王路易十四於1684年任命費納龍為其孫子勃艮第公爵(1682—1712)的私人教師。

    在大旅社門前,三位蓋爾芒特家人離開了我們。他們到盧森堡親王夫人家用午餐去了。就在外祖母向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道再見,聖盧向外祖母道再見的時候,直到此刻沒有與我講過話的德-夏呂斯先生向後走了幾步,來到我身邊。

    「今天晚上晚飯後,我要在維爾巴裡西斯嬸母房內喝茶,」他對我說,「我希望你能賞光與你外祖母前來。」說完他追侯爵夫人去了。

    這天雖是星期天,旅館門前的出租馬車並沒有度假季節開始時多。尤其是公證人的妻子,她覺得因為不去康布爾梅家而每次租一輛馬車實在太破費,乾脆待在自己房間裡。

    「布朗代太太身體不適嗎?」人們問公證人,「今天沒見她呀!」

    「她有點頭疼,天這麼熱,又下雷陣雨。有一點事她就要……我想今天晚上你們能看見她。我已經勸她下樓了。這會對她有好處。」

    我以為德-夏呂斯先生邀請我們去他嬸母那裡,是想彌補上午散步時他對我表現出的無禮,我也不懷疑他肯定通知了他的嬸母。但是,當我走進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客廳,想向她的侄子問好時,我在他周圍轉來轉去,一點搭不上話。他正用尖細的嗓門,針對他們的某個親戚講一個相當不懷好意的故事。我無法捕捉他的目光。

    我下定決心向他問好,而且聲音相當大,為的是提醒他注意我的存在。可是我明白他早已注意了我的存在。因為就在我躬身施禮而從我的雙唇還沒有發出一個字音的時候,我看到他伸出兩根手指叫我握,而眼睛卻沒有轉過來,亦未中斷他的談話。顯然,他看見了我,只是不露聲色。這時我發現他的雙眼從來都不定睛望著談話對方,而是不停地四面轉動,就像某些受驚野獸的眼睛,或者露天小販的眼睛。這些露天小販,他們一面大吹特吹,展示他們那違法的商品,一面頭雖不轉,卻眼觀四路,窺視著警察會出現在地平線上的各點。

    我看出,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看見我們來了很高興,但是她似乎沒有料到我們會到來。我有點驚異。德-夏呂斯先生對我外祖母說:「啊,你們來了,這個主意真不錯。嬸嬸,這真好,是不是?」

    我聽到這話,更驚詫莫名。顯然他發現他嬸母見我們進來大吃一驚,作為慣於定調子的人,他想只要指出他本人感到很高興,就足以將這驚訝變成快樂了,而且我們前來也確實應該激起快樂的情緒。

    這件事他算計對了,因為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她侄子看得很重,而且知道要討他開心是多麼困難。她似乎突然發現我外祖母有什麼新的優秀品質,不斷地慇勤招待她。

    我無法理解,德-夏呂斯先生在幾小時之內便將當天早上向我發出的邀請忘得一乾二淨。這邀請雖然很簡短,但表面上看是那樣有意為之,那樣經過考慮,他竟然將這個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稱作我外祖母的「好主意」。我那時還是「丁是丁,卯是卯」的,直到後來長大了,才明白:對於一個人的意圖到底如何,不是向他本人詢問就能得知真相的;寧願冒產生誤會的危險,誤會說不定未引人注意就過去了,這種風險遠遠小於天真地認死理。

    「先生,」我懷著非要弄個一清二楚的心情對他說,「您可記得,不是您向我要求,請我們今晚來的嗎?」

    沒有一個動作,沒有一點聲音能透露出德-夏呂斯先生聽到了我的問題。看到這種情景,我又重複了一遍我的問題,就像外交家或那些鬧了彆扭的年輕人一樣,他們不厭其煩地要得到對方的澄清,但是毫無用處,對方就是下定決心不予以澄清。德-夏呂斯先生並不給我進一步的答覆。我彷彿看見他的雙唇上掠過一絲冷笑,那是居高臨下品評別人的性格和所受教育的人發出的冷笑。

    既然他拒絕給予任何解釋,我便嘗試自己作出解釋,結果我在數種解釋之間猶疑不決,哪一種解釋都不能算是合情合理。可能他想不起來了,或者是我將他今天上午對我說的話理解錯了……更可能的是,由於傲慢,他不願意顯出自己曾極力吸引他蔑視的人的樣子,而寧願將他們到來的主動推到他們自己頭上。如果是這樣,既然他蔑視我們,那為什麼他又非要我們來不可呢,或者更正確地說,他非要我外祖母來不可呢?因為整個晚上,他只跟我外祖母一個人講話,而沒有跟我講過一次話。他藏身在外祖母和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身後,好像他在包廂裡頭一樣,他與她們極其熱烈地談著,只是有時將他那洞察一切的雙眼,探究的目光,停駐在我的臉上。看他那一本正經和專心致志的勁頭,似乎我的臉是一部難以辨識的手稿。

    顯然,如果沒有這雙眼睛,德-夏呂斯先生的面龐與許多美男子的面龐會十分相像。聖盧後來與我談起其他的蓋爾芒特家人時,對我說:「當然,我舅舅巴拉麥德那種從頭到腳、直到指甲尖的大老爺派頭,家族派頭,他們是沒有的!」他這麼說也就肯定了,貴族的家族派頭和貴族特點,毫無神秘和新鮮之處,而是由這些成分組成的。我能夠毫無困難地分辨出這些因素,而且不感到有什麼特別感想,我應該感到我的某一幻想破滅了。

    但是這張面孔,薄薄的一層粉賦予它舞台上面孔的某些外表,德-夏呂斯先生將其表情封閉得再嚴實也沒有用。雙眼好比一條縫隙,好比一處槍眼,只有這個他無法堵上。別人從與他所佔據的不同角度出發,通過這條縫隙和這處槍眼,感到驟然被某種內部裝置的交叉反光映住了。看來這內部裝置絲毫不能令人放心,甚至對於雖然並非這裝置的絕對主人卻自身攜帶著它的那個人也是如此。他本人處於不穩定平衡狀態,隨時有垮台的危險。這雙眼睛的表情謹慎而又時刻惴惴不安,帶著全部倦意,對面部造成的後果,便是眼睛周圍形成一個下緣很低的大黑眼圈。不論組合、修飾得如何好,都會使你想到這是一個隱姓埋名的人,是一個有錢有勢的人身處險境的化裝,或者根本不是什麼有錢有勢的人,而只是一個危險而又悲劇性的人物。當我上午在遊樂場附近見到德-夏呂斯先生時,對我來說,一樁秘密已將他的目光變成了謎,而其它男子身上是沒有這種秘密的。我真想滲透這樁秘密。但是依我現在所知的他的親屬關係,我再也無法相信這是偷兒的目光;依我所聽到的他之談話,我再也無法相信這是瘋子的目光。他之所以對我那樣冷淡,而對我外祖母那樣和藹可親,大概並非來自個人的好惡,而是一般說來,他對女人懷著多少好意,談論女人的缺點時一般也帶著極大的寬容,他對男人,尤其是年輕人,就懷著多大的深仇大恨,這種仇恨使人想到某些厭惡女人的男人對女性的仇恨,他們家族中抑或聖盧的親密好友中有兩、三個小白臉,聖盧偶然提到他們的名字時,德-夏呂斯先生便說道:

    「這些壞蛋!」表情兇猛,與他慣常的冷淡形成鮮明對照。我明白了,他特別譴責今日之青年人的,便是他們太女人腔。

    「這是地地道道的婆婆媽媽!」他常常懷著輕蔑說。

    但是與他希望的一個男子應該過的日子相比,還有什麼樣的生活不會顯得女人氣呢?他一向認為這種生活勁頭不足,男子氣概不足(他本人在徒步旅行中,疾走了幾小時之後,身上熱呼呼地便跳進冰冷的河水中)。他甚至不能容忍一個男子戴戒指。

    但這種對大丈夫氣概的固有之見並不妨礙他具有非常細膩敏感的長處。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請他給我外祖母描寫一個德-維尼夫人住過的一座城堡,同時加上一句話,說與那個令人厭煩的德-格裡尼昂夫人分離,塞維尼夫人那麼傷心,她本人覺得這無非是文學上的誇張而已。

    「相反,我覺得沒有比這個更真實的了,」他回答道,「再說,那個時代,這種情感人們是很能理解的。拉封丹筆下莫諾莫塔帕的居民夢中看見自己的朋友有些悲傷,便奔至他的家中。一隻鴿子最大的痛苦就是另一隻鴿子不在自己身邊1。嬸嬸,您大概會覺得這也和塞維尼夫人迫不及待要與她女兒單獨相聚一樣是誇張吧!她離開自己女兒時,說的那些話多好啊!——『這次分別使我內心痛苦,我像肉體痛苦一樣感覺到它。在分別中,人們對時間很大方,人們在渴望的時間中前進。』」2——

    1(前)見拉封丹寓言《兩個朋友》和《兩隻鴿子》。

    2普氏在這裡將塞維尼夫人致格裡尼昂夫人的兩封信混在一起了。1671年2月18日函為:「這次分別使我內心痛苦,我像感覺到肉體痛苦一樣感覺到它。」1689年1月10日函為:「在分別中再不是這樣,人們絲毫不考慮這些,有時甚至向前推,人們希望:在渴望中時間過得快。人們對一天長的時光很大方,誰願意要就送給誰。」

    我外祖母聽到別人用與她自己完全相同的方式談到這些書信,真是心花怒放。一個男子能夠對這些書信理解得如此之妙,她驚訝不已。她覺得德-夏呂斯先生真像女性一樣情感高尚而細膩。後來我們兩人單獨在一起談起他的時候,我們說他肯定受過一位女子深刻的影響,或者他的母親,或是晚些時候他的女兒,如果他有子女的話。我想起聖盧的情婦,在我看來,她對他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我心裡想道:「一個情婦。」這種影響使我得以意識到:男人與女人一起生活,這些女子會把男子的情感磨煉得多麼細膩!

    「這位塞維尼夫人,一旦到了自己女兒身邊,很可能反倒與她無話可談了!」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回答道。

    「肯定有話可談的,哪怕是那些她稱之為『只有你和我才能注意到的微不足道的事情』1。而且不管怎麼說,塞維尼夫人常在女兒身邊。拉布呂耶爾告訴我們,這就足夠了:『在自己熱愛的人身邊,與他們談話也好,什麼話也不與他們談也好,全是一樣的。』2他言之有理,這是唯一的幸福,」德-夏呂斯先生又用憂鬱的語氣補充道,「這種幸福,可惜,人的生活安排得這樣糟糕,以至難得品味到這種幸福。總的說來,塞維尼夫人並不比別人更值得可憐。她的大半輩子是在自己喜歡的人身旁度過的。」——

    1這句話在塞維尼夫人的1675年5月29日致女兒的信中。

    2這句話只是大意,引自拉布呂耶爾《論性格》第二十二章。

    「你忘了,咱們說的不是愛情,而是她的女兒。」

    「但是生活中重要的不是我們所愛的人,」德-夏呂斯先生以權威性的、不容置辯的、幾乎是斬釘截鐵的口氣接著說下去,「而是我們在愛。塞維尼夫人對她的女兒的感情,與其說與公子哥塞維尼和他的情婦們之間的那種庸俗關係相類似,不如說更類似於拉辛在《安德羅瑪克》或《菲德爾》之中所描寫的那種激情。因愛上帝而愛這種神秘主義,亦是如此。我們圍繞著愛情劃出的分界線過於狹窄,唯一的原因是我們對生活太無知。」

    「你很喜歡《安德羅瑪克》和《菲德爾》嗎?」聖盧問他的舅父,語氣微帶輕蔑。

    「拉辛的一出悲劇所包含的真理,比維克多-雨果先生的所有正劇還要多,」德-夏呂斯答道。

    「這上流社會,不管怎麼說,是夠嚇人的!」聖盧附耳對我說。「喜歡拉辛勝過雨果,不管怎麼說,這太過分了!」他舅父的話真叫他心裡難過,不過,道出「不管怎麼說」和「過分」,他只得到了快樂,對他是一種安慰。

    德-夏呂斯先生對於離愁別恨發表的一通感想,使我外祖母后來對我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侄子對某些作品的理解遠遠超過她的嬸母,而這個侄子頭腦中有點什麼東西,使他遠遠超出大部分貴族俱樂部的人。從這些感想中,他不僅僅顯露出情感的細膩,這在男人確實罕見,就連他的嗓音也與眾不同,他的嗓音與某些女低音相像,這女低音的中音區訓練得不夠,唱起歌來似乎是一個小伙子和一個女人的二重唱。在他表達這些細膩的思想時,他的嗓音落在高音符上,顯出出人意料的溫柔,似乎包含著未婚妻、姐妹的合唱,發揮出她們的柔情。可是德-夏呂斯先生是非常討厭女性化的,如果說在他的嗓音裡,似乎庇護著一群少女,他大概會心裡很難過。但是這群少女不僅僅局限在對表現情感的文學片斷的解釋和音調轉化上。他談天時,人們常常可聽到她們尖細而又爽朗的笑聲,這些住宿生或愛俏的女孩正用風趣而幽默的語言、噘著小嘴向她們身邊的男子進攻。

    他說,有一幢房屋,從前屬於他那個家族,瑪麗-安托瓦內特1曾經在那幢房子裡住過,花園為勒諾特爾設計。現在這幢房屋屬於富有的金融家伊斯拉埃爾家族了,他們將這幢房子買了去2——

    1法國國王路易十六的妻子,與其丈夫都死在斷頭台上。

    2伊斯拉埃爾與「以色列」同音同字,因有下面之發揮。

    「伊斯拉埃爾是這些人的姓,可我總覺得這是人的分類、人種方面的一個詞彙,而不是一個專有名詞。不知道怎麼回事,也可能這類人沒有姓,面只有用他們所屬的集體來稱謂的。這倒無所謂!可是從前是蓋爾芒特家的房屋,現在屬於伊斯拉埃爾家族!!!」他大叫起來。「這使人想到布盧瓦城堡中的一個房間,帶人參觀的城堡看守人到了那裡,對我說:『從前瑪麗-斯圖亞特在這裡祈禱,現在我把掃帚什麼的放在這裡。』自然,對這所丟人現眼的房子以及離開丈夫出走的我的堂嫂克拉拉-德-希梅1,我什麼都不想打聽!但是我還保存著這所房屋仍然完好無缺時的照片,也保留著親王夫人的照片,那時她的大眼睛裡還只有我的堂兄一個人。當照片不再是真實事物的複製品,向我們顯示的是已不再存在的事物時,照片便贏得了某些威望。既然您對這類建築感興趣,我可以送給您一張,」他對我外祖母說——

    1希梅公館位於馬拉蓋河堤十七號,1640年芒薩爾建。五十年以後,勒諾特爾又為其設計了花園。此公館後來相繼屬於貝爾特朗-德-拉巴吉尼埃爾,亨利埃特-德-法郎士和德-布永公爵,1823年成為財務總監拜拉波拉的財產。他的被推定女兒嫁給了德-希梅親王。1884年,這所房屋成為美術學校的一都分。克拉拉-瓦德,希梅親王夫人於1896年離開自己丈夫與一個小提琴傢俬奔。

    這時,他發現自己口袋中繡花手帕那鮮艷的花邊露出來了。他趕快將手帕放進袋中,驚恐的表情猶如一個過分靦腆而又毫不天真無邪的女子在遮掩自己的某些魅力。由於顧忌太多,她覺得顯露這些東西不合體統。

    「請你們設想一下,」他接著說下去,「這些人首先就把勒諾特爾的花園毀了,這簡直和撕碎普桑的一幅畫一樣罪過!就為這個,這些伊斯拉埃爾家的人就該給關進監獄裡去。」沉默了一會,他又微笑著加了一句:「當然還有許多事,為那些事,他們也應該進監獄,這是真的!不管怎麼樣,請你們設想一下,在這些建築物前面,搞上一個英國式花園會產生什麼效果!」

    「可是那房子與小特裡亞儂1是同一款式,」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說,「瑪麗-安托瓦內特不是也叫人在小特裡亞依修了一個英國式花園嘛!」——

    1小特裡亞儂為凡爾賽王宮的一部分,建築師為雅克-昂日-加布裡埃爾(1698—1782)。在小特裡亞儂周圍,設計的是英國式框架,建有一些小型房屋,如愛情壇,觀景亭、微型劇場及田園房舍等,建築師為理查-米克(1728—1794)。王后瑪麗-安托瓦內特特別喜歡住在這裡。

    「那英國式花園總是有損加布裡埃爾那建築正面的美觀嘛!」德-夏呂斯答道。「顯然,如今要將那田園房舍拆毀,幾乎是野蠻的罪行!但是不論現代精神是什麼,在這個問題上,伊斯拉埃爾太太的一個什麼異想天開的念頭能與對王后的回憶具有同樣的威信,我總歸是懷疑的。」

    這期間,外祖母已經向我示意,要我上樓睡覺去,雖然聖盧一再挽留。聖盧在德-夏呂斯先生面前暗示說,我常常晚上入睡前感到悲哀,他的舅父一定覺得這未免太缺乏男子氣概,真是羞煞我也!我又滯留了一些時候,後來就走了。過了一會,我聽到有人敲門。我問是誰。令我驚異的是,我聽到的竟是德-夏呂斯先生的聲音。他乾巴巴地說:

    「是夏呂斯。先生,我可以進來嗎?」他走進來,關上房門以後,仍是那樣乾巴巴地說下去,「我外甥剛才說,您入睡以前有些煩悶,另外,您又非常欣賞貝戈特的著作。我箱子裡有一本貝戈特的書,很可能您沒有讀過,我就把這本書給您送過來,以幫助您度過這段您覺得不大快活的時光。」

    我非常激動地向德-夏呂斯先生表示感謝,並對他說,相反,我怕的是,聖盧對他說我在夜晚來臨時感到不適,會使我在他眼中顯得比我的實際情形更加愚蠢可笑。

    「沒有的事,」他答道,語氣更溫和一些。「您可能沒有什麼個人才能,我對此一無所知。可是有才能的人是何等罕見!不過,至少有一段時間,您有青春年少,這本身就總是很有誘惑力的東西。再說,先生,最大的蠢事,是認為凡是自己沒有感受的情感,便都是滑稽可笑的或值得譴責的。我喜歡夜晚,可是您對我說,您害怕夜晚。我喜歡玫瑰花的芬芳,可是我有一位朋友,玫瑰花的香氣會使他發燒。您難道會以為我因此就覺得他不如我嗎?我盡力理解一切,我避免譴責任何事物。總而言之,不要過分抱怨。我不是說這種憂鬱感不難受,我知道人可以為某些事情非常痛苦,而別人卻不理解。但是至少您已經把自己的愛寄托在您的外祖母身上,您經常看見她。而且這是一種得到別人允諾的柔情,我的意思是得到回報的柔情。有許多人,他們還不是這樣的呢!」

    他在房間裡踱來踱去,看看這件物品,舉起那件東西。我的印象是他有什麼事需要對我宣佈,但是找不出適當的詞句來說。」

    「我在這兒還有另一本貝戈特的書,我叫人給您拿來,」他加了一句,便打鈴。

    過了一會,來了一個青年侍者。

    「去把你們的侍應部領班給我找來!這兒只有他辦事機靈,」德-夏呂斯先生高傲地說。

    「先生,您是說埃梅先生嗎?」侍者問。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噢,對,我想起來了,我聽見人家叫他埃梅。快去,我有急事。」

    「他馬上會來,先生,我剛剛在樓下看見他,」侍者回答,想作出消息靈通的模樣。

    過了一會,侍者回來了。

    「先生,埃梅先生已經就寢了。我可以替您去辦。」

    「不,不,你只要叫他起來就行了。」

    「先生,我沒辦法,他不在這兒過夜。」

    「那,算啦,你走吧!」

    「先生,」待侍者走後,我說,「您太好了,貝戈特的書,有一本對我已經足夠了。」

    「對,看來是這樣,」德-夏呂斯先生還在走來走去。

    就這樣過了幾分鐘。然後,他又猶豫了一會,又改口好幾次。最後,他原地打了一個轉,說話的嗓音又變得很粗暴刺耳,對我說了一句:「先生,晚安!」就走了。

    這天晚上,我聽他表達了各種高尚的情感。第二天他要走了。上午,在海灘上,我剛要去洗澡,德-夏呂斯先生走到我身邊提醒我說,我一出水就要去找我外祖母,她正等著我。出我意外的是,他扭住我的脖子,用庸俗的隨便而又嘲弄的口氣對我說:

    「你對年邁的外祖母才不放在心上呢,是不是,小滑頭?」

    「先生,您說什麼,我十分愛她!……」

    「先生,」他邁開一步,冷冰冰地對我說,「您還年輕,您應該好好利用這青年時代學會兩件事:第一,您要避免表達一些過於自然的情感,以免讓人聽出弦外之音來。第二,別人對您說的話,在您未明白那些話究竟意味著什麼之前,不要趾高氣昂地去回答。前些時候,如果您採取了這樣小心謹慎的態度,您就不會顯得聾子模樣胡說八道了,同時也就不會在游泳裝上繡上船錨這樣可笑的事情之外再幹別的滑稽可笑的事。我借給您一本貝戈特的書。我現在需要。請您叫那個名字可笑、對他很不合適的侍應部領班,過一個小時,把那書給我送回來。我想,他總不至於這時候還在睡覺吧!您使我感到,昨天晚上對您談什麼青春有誘惑力為時太早了,如果我向您指出青春年少的人的傻氣、前後不一和不解人意,也許倒會給您更好幫點忙。先生,我希望這個小小的冷水澡會比您的海水浴對您更有好處。不過,別站在這兒一動不動,您會著涼的。再見,先生。」

    顯然他為這些話感到後悔。因為過了一些時候,我收到他寄來的一本書,就是他借給我,我又請人還給他的那本書。不過那本書不是埃梅去還的,他碰巧「出去了」,而是開電梯的人去還的。這本書是高級皮面精裝,書面上,又夾鑲了一塊皮革,半凸起,呈一枝勿忘草形狀。

    德-夏呂斯先生一走,羅貝爾和我終於能夠去布洛克家進晚餐了。在這次小小的晚會上,我明白了,原來我們的夥伴輕易覺得滑稽可笑的那些故事,正是老布洛克的故事;「完全莫名其妙的」人,正是他的一位朋友,他總是這樣評論他。有一部份人,人們在童年時代很佩服他們,例如比家裡其他人更聰慧的父親啊,向我們揭示了玄學、而在我們眼中他本人即受惠於玄學的一位老師啊,成績比我們好(布洛克就比我成績好)的一個夥伴啊等等。我們還喜歡繆塞的《上帝的希望》時,他已經看不起寫了《上帝的希望》的繆塞1了。而當我們喜歡勒貢特老爹2或克洛岱爾時,他又只為

    在聖-勃萊茲,如祖埃卡模樣,

    你是那樣、那樣輕鬆自如……3這樣的詩名所陶醉了。還要再加上:

    帕多瓦4是美麗的地方,

    偉大的法學博士5

    但我更喜歡玉米粥……

    夜幕降臨,托帕黛爾雙眸柔情似水,

    身著黑色化裝長外衣走過。

    可以走近她身邊,毫無危險。

    而且對她說:「我是異鄉人,您真美。」6

    從各首《夜詩》中,他只記得這幾句:

    在哈佛爾,面對大西洋,

    在威尼斯,可怕的麗都旅館,

    蒼白的亞德裡亞姑娘,

    死在一墳墓的青草上。7——

    1《上帝的希望》是繆塞1838年2月寫的一首詩,1840年發表在《新詩集》中。

    2故事發生時,勒貢特-德-利爾剛逝世不久。

    3這首詩的題目為《歌曲》,亦發表在《新詩集》中,為繆塞作。

    4帕多瓦為意大利一城市。

    5此句補全為「創造了奇跡」。

    6最後四行原文引文不全,經譯者補足。這首詩題目為《致意大利歸來的兄弟》,亦發表在《新詩集》中。

    7這是《十二月之夜》中的一段,亦為繆塞作。

    對於發自內心信任而佩服的某個人,人們滿懷欽佩之情收集、引用一些句子,實際上這些句子還不如人們發揮自己的天才寫出來的東西。可是對後者,人們卻嚴厲地拒絕接受。一位作家在一本小說中,借口真實,使用了一些「詞」,一些人物,在有血有肉的總體中,這些詞、這些人物反倒構成死沉的重物,平庸的部分,實際情形亦是如此。聖-西蒙筆下的人物肖像,他自己並不欣賞,卻非常精采;而他認為迷人的筆觸,他瞭解的聰敏過人的人,卻很一般,抑或變成了無法理解的人。關於戈尼埃爾夫人1或路易十四,他寫的那些文字,本人是不屑於去杜撰的,卻如此細膩或如此生動。這種現象值得提出,在許多作家身上也同樣存在。對此有各種解釋,此刻我們記住下面這一種解釋也就足夠了:這是因為在「觀察」的精神狀態中,人們遠遠低於創作時的水平——

    1戈尼埃爾夫人(1605—1694),據說非常機敏風趣,她在巴黎的沙龍十分著名。她說的那些笑話,當時在社交界廣為流傳。

    所以,我的夥伴布洛克與他那比兒子落後四十年的老子完全是一個模子塑造出來的,他講些莫名其妙的軼事,放聲大笑。外露的真正的老布洛克也是那樣,他一面放聲大笑,一面將最後一句話重複兩、三次以便使聽眾完全品出那故事的味兒來。他的兒子此時也放聲大笑,總是這樣在餐桌上對父親的故事表示敬意。就這樣,小布洛克道出最富有智慧的事情,顯示出他從自己家中得來的財富。此後,他又第三十遍道出幾句俏皮話。這種俏皮話,老布洛克是只在非常隆重的日子才往外拿的(同時還有他的燕尾服),那就是小布洛克帶來一個什麼人,值得向這個人炫耀一番:他的什麼老師啊,門門得獎的一個「同學」啊,或者像那天晚上那樣,聖盧和我啊……例如他說:「一位了不起的軍事評論家,提出了種種證據,由於某種不可置辯的原因,大作文章地演繹出日俄戰爭中,日本必敗,俄國人必勝。」1或者說:「這個人很了不起,他在政界中被認為是一位大金融家,而在金融界中被認為是一位大政治家。」這一類的笑話還可以換成關於羅特希爾德男爵的故事和魯弗斯-以色列軍士的故事。用模稜兩可的方式將這些人物搬上舞台,暗示布洛克先生對這些人本人都認識——

    1此處事件發生時間有誤,因日俄戰爭發生在1904—1905年。日本戰勝,俄國戰敗。

    我自己也上了當。從老布洛克談論貝戈特那模樣看,我也相信了貝戈特是他的一位老朋友。而實際上,所有的名人,老布洛克都是「並不相識」地認識,即在劇場裡,在馬路上,遠遠看見過他們。此外他還想像,以為他自己的面孔、名字、人品對那些人來說並不陌生,那些人看見他的時候,常常不得不控制自己隱隱要與他打招呼的慾望。上流社會的人,因為認識有才華的人,第一流的人,他們接待這些人共進晚餐,卻不因此就對他們更瞭解。但是如果在上流社會中稍微過上幾天,這個社會中居民的愚蠢就會使你希望生活在那個「並不相識」地認識人的默默無聞的階層中,使你想像他們有許多智慧。我在談到貝戈特時,馬上就體會到了這一點。

    老布洛克在家中很有名氣,但並非他一個人如此。我的夥伴在他姐妹面前更是如此。他把頭埋在盤子裡,以咕咕噥噥的語氣,不斷盤問她們,搞得她們笑出眼淚。她們也採用兄弟的那種語言,說得很流利,似乎這種語言實為必需,而且是聰明人所能使用的唯一語言。我們來到時,大姐便對一個妹妹說:「快去向我們謹慎從事的父親和令人尊敬的母親稟告。」

    「母狗們,」小布洛克對她們說,「我來向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聖盧騎士,他手持鋒利的標槍,從東錫埃爾來到石頭磨光、雕滿奔馬的住所度過幾日。」他既庸俗又識文斷字,他的演說一般總以並非那麼有荷馬味的玩笑結束:「喂,把你們那別針華麗的無袖長衣1裹緊點。喲,這位裝腔作勢的傢伙是什麼呀?反正不是我父親!2」於是布洛克家各位小姐哄堂大笑,笑得前仰後合。我對他們的兄弟說,他推薦我讀貝戈特的書,給我多少快樂!我對貝戈特的書真是喜歡至極——

    1古希臘和古羅馬婦女穿的無袖長衣,用別針在肩上扣住。

    2這是喬治-費多的喜劇《馬克西姆店中的女人》(1899)中一個人物克萊威特的著名台詞。

    老布洛克只是遠遠見過貝戈特,對貝戈特的生平只是道聽途說有些瞭解。看樣子,對貝戈特的著作也是借助於膚淺的文學評論,間接瞭解。他生活的世界,是「差不多」,在空虛中致意,在虛假中判斷。在這個圈子裡,不準確,不在行,並不會降低人的自信,相反,只會使之增加。這是自尊心受人歡迎的奇跡,能夠有顯赫熟人和精深學識的人很少,所以缺乏這二者的人仍可自認為了不起。因為從社會階梯的視角望之,似乎處於某一地位的人,都覺得自己的地位最好。對那些最偉大的人,他可出指名道姓,雖然不認識卻可以誹謗他們,雖然不理解他們,卻可以對他們評頭品足,予以蔑視,認為他們沒有自己地位優越,運氣不好,值得可憐。自尊心可以將微薄的個人利益擴大幾倍,即使在這樣仍不足以保證每人都有一份幸福時,每人所必不可少的幸福,總是要高於給別人的份額,便有嫉妒來補充那差額。確實,當嫉妒用蔑視的語句來表達時,就必須將「我才不願意認識他呢!」翻譯成「我無法與他結識」來理解。這是理智上的意思。但感情上的意思確實是:「我才不願意認識他呢!」明明知道並非真的如此,但是,就這麼說,並非只是出於虛假,而是確實如此感覺,這也就足以消除上述那個差距,即幸福上的差距了。

    自我中心主義使每一個人將自己看成國王,使他們這樣去看待比自己低的那個世界。布洛克先生賦予自己一種奢侈享受,就是當一個無情的國王。每天早晨他喝可可時,從剛剛打開的報紙上看到一篇文章底下署著貝戈特的名字,便滿懷蔑視地對他簡短開庭審判,宣佈對他的判決,賦予自己以舒適的快感,每喝一口滾燙的飲料,便重複一句:「這個貝戈特寫的東西簡直沒法看了!這個畜生真叫人討厭!這報不能訂了!這真是叫人上當受騙!寫的什麼破玩藝!」說著又吃一塊塗了黃油的麵包片。

    老布洛克這種幻覺式的自覺了不起一直擴展到他自己的感受圈子以外。首先,他的子女將他視為一個出類拔萃的人。子女對自己的父母總是要麼傾向於看不起,要麼傾向於歌頌、讚揚。對於一個孝順兒子來說,自己的父親總是最好的父親,甚至超出佩服他的一切客觀理由之外。而對布洛克先生來說,這些客觀理由並不絕對缺少,他受過教育,敏銳,對妻子兒女非常有感情。在近親家族中,人們跟他在一起非常愉快,因為在「上流社會裡」,人們根據十分荒謬的標準和錯誤卻又一成不變的規則來評斷人。與其他那些體面華貴的人相反,在資產階級生活這個小圈子裡,晚宴,家庭晚會總是圍繞著人們宣稱令人愉快和好玩的人進行的,而這些人在上流社會裡,兩個晚上就要垮台。總而言之,在這個不存在貴族階級又故作了不起模樣的階層裡,人們用更加莫名其妙的與眾不同來代替貴族的裝模作樣。在其家庭,甚至直到很遠的遠親看來,據說老布洛克的唇髭模樣和鼻子上部與某貴族相像,因此人們都稱老布洛克為「假奧馬爾公爵」1(在「騎士」俱樂部圈子裡,某一個人歪戴著制帽,穿一件緊身的上裝,以顯示出外國軍官的模樣,對於他的夥伴來說,難道不是一種人物嗎?)。

    這種相像是最捉摸不定的,但是可以說這毋寧是一個頭銜。人們反覆地說:「布洛克?哪一個?奧馬爾公爵嗎」就像人們說:「繆拉公主?哪一個?(那不勒斯)王后2嗎?」一樣。某些其它細小的跡象最後又賦予他那與什麼人物相似的眼睛以某種所謂的與從不同。布洛克還沒有富到擁有一輛馬車的地步,某些日子他從馬車公司租一輛兩匹馬拉的維多利亞式敞篷馬車穿過布洛尼森林。他有氣無力地斜躺在馬車裡,兩個手指頭按在太陽穴上,另外兩根手指托住下巴。如果不認識他的人因此認為他是一個裝腔作勢的傢伙,家裡人則確信,要論「帥」,所羅門大叔簡直可以勝過格拉蒙-加德魯斯3。他屬於那種人:因為他們曾經和《激進報》4主編在巴黎林蔭大道5一家飯館中同桌用過飯,所以他們去世的時候,這家報紙的「交際紀事」欄裡會稱他們為「巴黎人熟悉的面孔」——

    1真奧馬爾公爵(1822—1897)為路易-菲利浦的第四個兒子。在阿爾及利亞屢建戰功。著有《孔德親王傳》,1871年進入法蘭西學院。

    2唯一當過那不勒斯王后的繆拉公主是拿破侖的妹妹卡洛琳娜-波拿巴。她嫁給了繆拉。繆拉1808年被封為那不勒斯王。

    3格拉蒙-加德魯斯(1808—1865),是帝國時代一位將軍的兒子,由路易-菲利浦養大。他由於行為不端而逃至東方度過晚年,遺囑中將其財產傳給德-克拉醫生和一個風靡一時的女演員。

    4《激進報》創辦於1871年,為巴黎一份左翼日報。1881年轉入維克多-西蒙及亨利-馬萊手中,1885年時發行四萬份以土,到1912年時仍發行三萬份以上。

    5指巴黎市內巴士底廣場與瑪特萊廣場之間的林蔭大道。

    布洛克先生對聖盧和我說,貝戈特對於為什麼他——布洛克先生,不和貝戈特打招呼知道得清清楚楚,以至每當貝戈特在戲院裡或俱樂部裡遠遠看見他時,總是迴避他的目光。聖盧面孔緋紅。因為他考慮到這個俱樂部大概不是自己父親曾擔任主席的賽馬俱樂部。另一方面,這可能是一個相對說來很封閉的圈子,因為布洛克先生說:如今貝戈特要去的話,人家是不會接待他的。所以聖盧誠惶誠恐地生怕「低估了對手」地問道,這個俱樂部是不是王家街的那一處。聖盧家族認為那一處是「不上等的」,他知道有某些猶太人在那裡受到接待。

    「不是,」老布洛克先生回答,一副不在意、驕傲而又羞愧的神情,「是一個小圈子,但是令人愉快得多.叫加納什俱樂部。那裡的人對畫廊評頭品足相當厲害。」

    「俱樂部主席不是魯弗斯-以色列爵士嗎?」小布洛克向父親問道,為的是給他提供個機會,叫他撒個體面的謊,同時他也沒有料到,這位金融家在聖盧眼中並不具有在他家裡人眼中那樣的威信。實際上,加納什俱樂部根本沒有魯弗斯-以色列爵士,只有他手下的一個僱員。但是這個僱員與自己老闆的關係非常好,他可以使用大金融家的名片。布洛克先生要出門旅行,那條鐵路的董事長正好是魯弗斯-以色列爵士,那僱員便送了一張名片給布洛克先生。因此老布洛克常說:「我到俱樂部去,向魯弗斯-以色列爵士請教一下。」那張名片叫他把列車長搞得暈頭轉向。

    各位布洛克小姐對貝戈特更有興趣,談話又回到他身上,而不是繼續談「加納什」。妹妹以極其嚴肅的口吻問哥哥:

    「這位貝戈特確實是令人驚異的一個椰子1嗎?他是屬於大人物,維利埃2或卡蒂爾3那樣的椰子一類嗎?」她認為,為了說明有才華的人,除了她哥哥使用的那些詞語以外,這世界上便沒有其它詞語。

    「我在好幾次綵排時見過他,」納西姆-貝爾納先生說,「他很笨拙,是施萊米爾4式的人物。」——

    1「椰子」指人,用作貶意。但布洛克的妹妹此處並不帶有貶意。

    2(——1889),其作品受到巴那斯派詩人的歡迎。

    3卡蒂爾-孟戴斯(1841—1909),被認為是巴那斯派的創始人。

    4這是祖籍法國的德國作家夏米索(1781—1838)的作品《彼得-施萊米爾》中的主人公,他將自己的影子賣給了魔鬼。在猶太-德國土話中,「施萊米爾」的意思是「白癡」。

    對夏米索寓言故事的這種影射倒絲毫不是什麼嚴重的事,但是「施萊米爾」這個形容詞是半德語半猶太語的方言組成部分,在自己家裡用一用,叫布洛克先生心花怒放,但是在外人面前,他覺得太庸俗,不合適。所以他狠狠瞪了自己的叔父一眼。

    「他很有才華,」小布洛克說。

    「啊!」他妹妹表情嚴肅地說道,似乎是說,如果這樣,我說的話是情有可原的了。

    「所有的作家都有才華,」老布洛克輕蔑地說。

    「據說他就要自薦進法蘭西學院呢!」他兒子說,舉起叉子,瞇起眼睛,魔鬼般冷嘲熱諷的表情。

    「算了吧!他的學問不夠,」老布洛克答道。他對法蘭西學院似乎不像他的兒子和女兒那樣懷著輕蔑,「他的口徑不夠。」

    「再說,學院是一家沙龍,貝戈特沒有立足之地,」布洛克太太的叔父宣稱,她就要繼承他的遺產了。這是個無害而溫和的人物。只要聽到他的姓貝爾納,說不定就能喚醒我外祖父的診斷天才,但是這個姓又與他那面孔不夠協調。他的面龐似乎是從達裡奧斯宮帶回來,又經過迪歐拉富瓦1夫人復原的,如果他的名字納西姆,被某個熱切希望給這個蘇斯面孔加冕的業餘愛好者選中,沒有讓霍爾薩巴德2的獸身人面雄牛翅膀在這面孔之上翱翔的話。但是布洛克先生不斷地侮辱他的叔父,也許是因為他這個出氣筒那和善的面孔叫他來火,也許是因為納西姆-貝爾特先生已經付清了別墅的款項,受益者希望表現出自己保持著獨立,根本不想用什麼甜言蜜語去竭力保住自己要從這位闊佬那裡繼承來的遺產——

    1迪歐拉富瓦夫人(1851—1916)與丈夫一起於1885年參加了蘇斯-達裡奧斯宮殿的發掘工作。她將一幅壁畫復原,壁畫表現獵獅的場面,現存盧浮宮。她是喬治-迪歐拉富瓦教授的侄女。

    2霍爾薩巴德為公元前八世紀末薩爾恭二世國王所建之亞述新帝國之首都。薩爾恭王死時,此城亦被棄。遺址在1843—1855年之間先後為法國考古學家所發掘,盧浮宮現存幾件該城的繪畫和雕刻,尤為著名的是獸身人面雄牛,高4.2米,有五蹄,正面看側面看均可。這些雄牛是該城城門的守衛者。

    使這位闊佬特別不快的,是人們當著旅館侍應部領班的面那樣粗暴地對待他。他咕咕噥噥地道出一句誰也不明白的話,人們只能辨別出「米煞在的話」幾個字。米煞在聖經中是指上帝的侍者1,在他們內部,布洛克家的人使用這個詞來指僕人,每次都為此而嘻笑,因為他們確信,無論是基督徒還是那些僕人自己都不明白,這使納西姆-貝爾納和布洛克先生更加突出感到他們作為「主人」和「猶太人」的雙重特點。但是有客人的時候,這後面一種心滿意足的原因便變成了不滿的一個原因。所以,布洛克先生聽到他的叔父說「米煞」時,覺得他未免過分暴露了他那東方人的一面。這與一個賣身的女人請了自己的幾個女朋友和一些像樣的人前來作客,如果那些女朋友影射她們自己幹的營生或者使用一些難聽的字眼時,她會著惱是一樣的。所以,叔父的請求根本沒有對布洛克先生產生任何效果,布洛克先生大發雷霆,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他不失任何時機地辱罵這位可憐的叔父。

    「當然,有什麼平庸而一本正經的蠢話可以說的時候,可以肯定,你是不會錯過這種時機的。如果他2在這兒,你肯定第一個上去舔他的腳!」布洛克先生大叫起來,而傷心的納西姆-貝爾納先生將他那薩爾恭國王的卷鬍子朝盤子低下去。我的夥伴自從也留了鬍子以來,與他的叔祖父十分相像,他的鬍子也是短而捲曲,微微發藍的——

    1據聖經-舊約,米煞是巴比倫王尼布甲尼撒所派管理巴比倫事務的三個人之一。

    2此處的「他」,系指貝戈特。

    「怎麼,你是德-馬桑特侯爵的兒子?我與他很熟,」納西姆-貝爾納先生對聖盧說。

    我想,他所說的「熟」,那意思與老布洛克說他認識貝戈特是一個意思,就是說,見過。

    但是他又加了一句:「你的父親是我的一位好朋友。」

    這時小布洛克已經滿面緋紅,他的父親看樣子深深不快,各位布洛克小姐掩口而笑。這是因為納西姆-貝爾納先生喜歡吹噓,已經養成了不斷說謊話的習慣。布洛克先生及其子女也有這種愛好。例如,出門旅行,住在旅館裡,納西姆-貝爾納先生待所有的人都聚集在餐廳裡,正吃午飯的中間,要他的貼身男僕將所有的報紙送到餐廳裡來,好叫人看清楚他是帶著貼身僕人出門旅行的。老布洛克有條件的話,也會這樣做。對於他在旅館裡交上的朋友,這位叔父說自己是參議員,這個嗎,他的侄子可永遠不會這麼幹。他可以肯定人家有一天會知道這個頭銜是假冒的,但是這也無濟於事,他在當時無法抵制要把這個頭銜授予自己的那種需要。

    布洛克先生對他叔父的謊言和這些謊言給他惹來的麻煩深以為苦。

    「你們別在意,他特別好吹牛!他低聲對聖盧說。這麼一說,聖盧倒更有興趣了,因為他對說謊者的心理活動非常想知道個究竟。

    「雅典娜稱伊塔克人是最會說謊的人,他比伊塔克人還要厲害,」我們的夥伴布洛克又補充了一句。1

    「啊呀!這可真是!」納西姆-貝爾納大叫道,「我怎麼會料到和我朋友的兒子一起進晚餐呢!在巴黎,我家裡,有一張你父親的照片,還有多少他的信!他一直叫我『我的叔父』,從來不知道為什麼。他是個風度迷人、神采奕奕的人!我還記得在尼斯,在我家的一次晚宴,那天有薩杜,拉比什,奧吉埃……」

    「莫裡哀,拉辛,高乃依,」老布洛克冷嘲熱諷地說下去。他的兒子繼續完成這一串例舉,又加上了「普魯塔克,米南遮,2迦梨陀婆3。」——

    1布洛克在此賣弄自己的學識,他指的是《奧德修斯本記》第十三章,奧德修斯剛到伊塔克,在那裡遇到一個收人盤問他的身份,奧德修斯對牧人存有戒心,就說了謊,然而這牧人正是雅典娜所扮,她責備奧德修斯不說真話。

    2米南遮(約公元前342—292年)是雅典喜劇家。

    3迦梨陀娑(公元前4—5世紀),印度詩人,《沙恭達羅》的作者,此書於19世紀譯成法文。

    納西姆-貝爾特先生自尊心受傷,故事戛然而止。這位禁慾主義者自我剝奪了一項極大的快樂,直到晚宴結束,沒有再開口說一句話。

    「戴鋼盔的聖盧,」布洛克說,「這鴨子大腿很肥,著名的家禽獻祭者又在上面灑滿了祭奠的紅酒,來,再吃點!」

    一般來說,老布洛克先生為兒子一個傑出的夥伴,拋出了關於魯弗斯-以色列爵士及其他人的故事以後,感到兒子已經感激涕零,便自行撤退,以便不要在「中學生」面前「破壞自己的形象」。不過,如果有什麼特別重大的理由,例如他的兒子通過了考試,布洛克先生便會在慣常的軼事系列之上增加一個諷刺性的感想。

    這個節目,更確切地說,他是保留給自己的私人朋友的。小布洛克見到父親為自己的朋友表演這個節目,為此而感到極度驕傲。只聽得老布洛克說:「政府簡直不可原諒,竟然沒有徵求戈克蘭先生1的意見!戈克蘭先生已經告知,他對此極為不滿。」(布洛克先生自吹是反動分子,非常看不起戲子。)

    老布洛克為了表示自己對兒子的兩個「拉巴登絲」2鄭重其事到底,吩咐送上香檳酒來,並且馬馬虎虎地宣佈,為了「招待」我們,他已經為一個喜劇劇團當晚在遊樂場的演出訂了一個樓下前排座。聽到這話,各位布洛克小姐和她們的哥哥滿面紅光,這簡直太出他們意料了!老布洛克為未能搞到包廂而遺憾。所有的包廂全讓人租去了。再說,他經常光顧包廂,坐樓下前排更舒服。只是,如果說兒子的缺點,即他的兒子以為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是粗俗的話,父親的缺點則是吝嗇。他稱之為的香檳酒,是他叫人用一個水瓶給大家斟的一種小汽酒;他稱為樓下前排座的,實際上是正廳後座,票價較之便宜一半。他像相信奇跡一般堅信通過神祇的干預,不論在餐桌上,還是在劇場裡(實際上所有的包廂都空著),人們都發現不了差異——

    1波努阿-貢斯點-戈克蘭(1841—1909),為法蘭西喜劇院極有威望的演員之一。1897年,他成功地上演了愛德蒙-羅斯當的《西拉諾-德-貝日哈克》一劇。

    2暗指拉比什的喜劇《魯西納街公案》(1857)。該劇敘述拉巴登絲寄宿學校兩個同學所碰到的倒霉事。此處「拉巴登絲」成了「老同學」的代名詞。

    布洛克先生讓我們將嘴唇在平酒杯——他的兒子以「坡深且陡的火山口」這個名稱來形容這酒杯——內浸了一下之後,又讓我們欣賞一幅畫。他是那麼喜歡這幅畫,以至把它隨身帶到了巴爾貝克。他對我們說,這是一幅魯本斯的畫。聖盧天真地問他畫上是否有畫家的署名。布洛克先生紅著臉說,由於畫框大小的緣故,他叫人將署名裁掉了。不過這無關緊要,反正他不想將畫賣掉。然後很快就把我們打發走,以便專心致志去閱讀《政府公報》。各期報紙充塞房間,他非看不可。據他說,這是「出於他在議會中所處的地位」使然。究竟這地位的確切性質如何,他並未對我們加以說明。

    「我帶一條圍巾,」布洛克對我們說,「因為西菲洛斯1和波瑞阿斯2正在爭奪著盛產魚類的大海,而且散戲以後我們只要耽擱一小會,就得到紫紅手指的厄俄斯3初放晨曦時歸來。對了,」待我們走出門外,他向聖盧問道(我渾身發抖,因為我很快就明白布洛克用這種冷嘲熱諷的口氣談論的人正是德-夏呂斯先生),「前天上午我看見你在海灘上跟一個身著深色上裝的瀟灑幽靈散步,那人是誰?」——

    1西菲洛斯為希臘神話中的西風神。

    2波瑞阿斯為希臘神話中的北風神。

    3厄俄斯為晨曦女神,古希臘作家一般稱她為「長著玫瑰色手指的女神」。

    「是我舅父,」聖盧回答,他被刺傷了。

    可惜,布洛克根本看不出應該避免說「蠢話」。他笑得彎了腰:

    「恭喜恭喜,我本應猜想得到的,他非常『帥』,又長了一張高貴人家的愚蠢面孔。」

    「您完全大錯特錯了,他非常聰明,」聖盧怒氣衝天地回擊道。

    「我很遺憾,如果這樣,他就不夠完整了。再說,我很希望與他相識,就這類人我肯定能描寫出合適的機體來。看這個傢伙走過去,真叫人心煩。不過我可以對漫畫式的一面輕描淡寫,對於一個熱愛句子的造型美和橛子的藝術家來說,這漫畫式的一面從根本說是相當令人瞧不起的。請您原諒,他真是叫我捧腹大笑了好一陣。我要突出描寫您舅父那貴族的一面,總的來說,他給人印象很深,而且繼第一陣大笑過後,他依然給人風度翩翩的印象,使人難以忘懷。不過,」這次他是對我開言了,「有一件事,完全屬於另一概念範疇,我想問問你。可每次我們在一起時,總有一位神祇,奧林匹斯山上的幸福居民,使我完全忘記了向你打聽這件事。否則我早就打聽到了,而且這個消息對我肯定非常有用。我在馴化外國動物的動物園遇見你同一個美人在一起,還有一位先生和一個長頭髮的小女孩伴著她。這位先生,我想在哪兒見過。可那個美人是誰呢?」

    我早就看出斯萬太太不記得布洛克的名字,既然她對我說的是另外一個名字,而且她將我的同學視為某一個部的隨員。後來我也從未想過要打聽打聽他是否進過那個部做事。但是,照斯萬太太那時對我所說,布洛克曾經請人將自己介紹給她。那布洛克怎麼會不知道她的名字呢?我簡直驚訝得呆若木雞,半天回答不上那問話來。

    「不管怎麼樣,我恭賀你,」他對我說,「你大概跟她沒有攪在一起。在那之前幾天,我在環城火車上遇到她。她同意垂青你的奴僕,為他寬衣解帶。我從未度過那樣美好的時刻。不巧,我們剛要制訂各種措施以再次見面時,有一個她認識的人不識時務,在倒數第二站上了車。」

    我一言不發,似乎這使布洛克先生感到不快。

    「我希望借助於你得知她的地址,」他對我說,「並且每週數次到她家去品嚐厄洛斯1的快樂,神仙們也珍視這種快樂的。不過我並不堅持,既然你裝模作樣要為一個職業妓女保密。她在巴黎和日角之間,一連委身於我三次,而且非常風流。哪天晚上,我一定會找到她的。」——

    1厄洛斯是希臘神話中的愛神,即羅馬神話中的丘比特。

    這次晚餐之後,我又去看望布洛克。他來訪問我,可我出去了。他要求見我時,被弗朗索瓦絲看見。雖然他來過貢佈雷,但是不巧,弗朗索瓦絲直到那時從未見過他。所以她只知道一位我認識的「先生」來看過我,她不知道「為何而來」,那個人衣著一般,並沒有給她留下很深的印象。弗朗索瓦絲對社會的某些看法我一直是搞不大懂的,可能一部分看法是建立在對一些詞義的混淆上。一些名詞,她有一次把這個當成那個,從此一直混淆下去。這些事我很清楚,很久以來在這些情況下我已經不再費力氣去琢磨,但我還是情不自禁地其實是白費力氣地去研究一下,布洛克這個姓對弗朗索瓦絲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了不起的東西。

    我剛對她說,她遠遠看見的那位青年人是布洛克先生,她便後退了幾步。她是那樣的驚訝,那樣的失望!

    「怎麼?布洛克先生,就這樣?!」她驚恐萬狀地大叫起來,似乎一個如此有威望的人物應該具有一種外表,「叫人立即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地球上的大人物。她就像覺得一個歷史人物名不副其實一樣,用激動而又使人感到全球懷疑主義即將萌芽的口氣反覆地說:「怎麼?布洛克先生就這樣!啊!看見他,可真想不到他就是!」她那模樣,似乎對我懷恨在心,好像是我什麼時候在她面前「過高樹立了」布洛克的形象。不過她還是好心地加了一句:「嘿,就算他是布洛克先生吧,我家先生可以說自己和他一樣俊。」

    她對聖盧喜歡得不得了。過了不久,她也經歷了一場性質不同的幻想的破滅,但持續的時間較短:那就是她得知聖盧是共和主義者。例如談到葡萄牙王后時,她說「阿梅莉,菲利浦的妹妹,1,口氣不大恭敬,但對老百姓來說,這是最高的恭敬。雖然如此,弗朗索瓦絲仍是個保王黨。但是,一位侯爵,一位使她頭暈目眩的侯爵贊成共和國,她似乎覺得太不可思議。她對此很為氣惱,就像我送她一個盒子,她以為是金的,對我千謝萬謝,後來珠寶商向他揭示說這個盒子只不過是鑲金的,她很氣惱一樣。她立即收回了自己對聖盧的尊重。不過很快又還給了他,因為她考慮過了:作為聖盧侯爵,他不可能是共和主義者。他是出於利害考慮,只裝裝樣子,因為從現在掌權的政府來說,這樣可以給他帶來許多好處。從這天起,她對聖盧的冷淡,對我的氣惱都停止了。她談起聖盧時,總是說,「他是個偽君子」,並善意地舒暢地微笑著,叫人完全明白,她又和第一天一樣「看重」他,而且原諒他了——

    1這裡是指德-巴裡斯伯爵的女兒阿梅莉-德-波旁-奧爾良,她生於1865年,1886年嫁給卡洛斯王子。1889年卡洛斯一世登上王位,她成為葡萄牙王后,至1908年其夫被暗殺。她的哥哥菲利浦是奧爾良公爵,路易-菲利浦的侄子。

    與此相反,聖盧的誠懇和不追求物質利害是絕對的。這種高度的道德純正從愛情這樣的自私情感中無法得到完全滿足,另一方面在他自身也沒有遇到除了在自身以外便找不到精神食糧的問題,而這個問題在我身上是存在的。正是這種高度的道德純正使他能夠承受友誼,正像我無法承受友情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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