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似水年華 第二部 在少女們身旁 第二部 在少女們身旁 (9)
    我就是想讓她知道這些,以便她對我產生很深的印象。當我道出“侯爵夫人”和“兩匹馬”這幾個字以後,突然感到極大的平靜。我感覺到釣魚女郎會記得我,想與她重逢的欲望也伴隨著對於再不能與她重逢的恐懼在消散而部分地消散。我似乎覺得剛才已經用肉眼看不見的嘴唇觸及了她的內心,而且我很討她的歡喜。這樣強占她的精神,這種非物質性的占有,也與占有肉體一樣,使她去掉一些神秘感……

    我們下坡,朝於迪邁尼爾駛去。驟然間,我心中充滿了深深的幸福。自貢布雷以來,我並不常常有這種幸福感,這與馬丹維爾的鍾樓賦予我的幸福頗相類似。但是這一次,這幸福感是不完全的。在我們所循的驢背形馬路縮進去的地方,我剛剛隱約看見了三株樹木,大概是一條林蔭道的入口,構成了我並非第一次見到的圖案。我無法辨認出這幾株樹木是從哪裡獨立出來的,但是我感到從前對這個地點很熟悉。因此,我的頭腦在某一遙遠的年代與當前的時刻之間跌跌撞撞,巴爾貝克的周圍搖曳不定,我自問是否整個這一次散步就是一場幻覺,是否巴爾貝克是只有我想像中才去過的地方,是否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就是小說中的一個人物,而這三株老樹,是否就是從你正在閱讀的書籍上面抬起雙眼來時重新找到的現實。它向你描繪出一個環境,人們最後會以為自己確實置身於這個環境之中了。

    我凝望著這三株樹,我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我的頭腦感覺到它們掩蓋著某種東西,我的頭腦抓不住,就像有些物件放得太遠,我們伸直了胳膊,手指頭也只能碰著那物件的封套,而一點沒抓住那物件一樣。這時,我們稍事休息,再使一個猛勁伸出胳膊去,極力達到更遠的地方。但是對我來說,要讓我的思想能這樣集中起來,使一個猛勁,我必須獨自一個人才行。就象我離開父母到蓋爾芒特一側去散步那樣。此時此刻,我多麼希望能夠躲開!

    可能我那麼做就好了。我辨認出了這種快樂,確實,它要求某種就思維而進行思維活動。與這種活動相比,使你放棄這種活動的那種慵懶舒適看來就很平庸了。這種快樂,其對象只能預感到,我要自己為自己去創造。我只感受過難得的幾次,但是每一次我似乎都覺得,這中間發生的事情無關緊要,只要賴之以這每一件事實,我都可以開始一次真正的生活。

    有一會,我將手放在眼前,為的是能夠閉上眼睛,而又不要為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所察覺。我坐在那裡,什麼也不想,然後從我用更大的力氣集中起來的思想中,向三株樹的方向再往前一躍,或者更正確地說,往我內心的方向一躍。在這個方向的盡頭,我在內心看見那三株樹。我重又感到在那樹後還是那個熟悉而又模糊的物件,而我無法拉到自己身邊來。隨著馬車的前進,我看見這三株樹都在靠近。從前,在什麼地方,我曾經注視過這三株樹呢?在貢布雷周圍,沒有哪一個地方有這樣開始的一條林蔭道。三株樹使我憶起的名勝,在有一年我與外祖母一起去洗礦泉浴的德國鄉間,也沒有位置。是否應該相信,它們來自我生活中已經那樣遙遠的年代,以至於其四周的景色已在我的記憶中完全抹掉,就象在重讀一部作品時突然被某幾頁深深感動,自認為從未讀過這幾頁一樣,這幾株老樹也突然從我幼時那本被遺忘的書中單獨游離出來了呢?難道不是正相反,它們只屬於夢幻中的景色?我夢幻中的景色總是一樣的,至少對我來說,這奇異的景觀只不過是我白天做的事晚上在夢中的客觀化罷了。白天,我努力思考,要麼為了探得一個地方的秘密,預感到在這地方的外表背後有什麼秘密,就象我在蓋爾芒特一側經常遇到的情形一樣;要麼是為了將一個秘密再度引進一個我曾想渴望了解的地方,但是,見識這個地方的那天,我覺得這個地方非常膚淺,就象巴爾貝克一樣,這幾株老樹,難道不是前一夜一個夢中游離出來的一個全新的影像,而那個影象已經那樣淡薄,以致我覺得是從更遠的地方來的嗎?抑或我從未見過這幾株樹,它們也像某些樹木一樣,在身後遮掩著我在蓋爾芒特一側見過的茂密的草叢,具有跟某一遙遠的過去一樣朦朧、一樣難以捕捉的意義,以致它們挑起了我要對某一想法尋根問底的欲望,我便認為又辨認出某一回憶來了?抑或它們甚至並不遮掩著什麼思想,而是我視力疲勞,叫我一時看花了眼,就象有時在空間會看花眼一樣?這一切,我不得而知。

    這期間,幾株樹繼續向我走來。也可能這是神話出現,巫神出游或諾爾納1出游,要向我宣布什麼神示。我想,更可能的,這是往昔的幽靈,我童年時代親愛的伙伴,已經逝去的朋友,在呼喚我們共同的回憶。它們象鬼影一般,似乎要求我將它們帶走,要求我將它們還給人世。從它們那簡單幼稚又十分起勁的比比畫畫當中,我看出一個心愛的人變成了啞人那種無能為力的遺憾。他感到無法將他要說的話告訴我們,而我們也猜不明白他的意思。不久,兩條路相交叉,馬車便拋棄了這幾株樹。馬車將我帶走,使我遠離了只有我一個人以為是真實的事物,遠離了可能使我真正感到幸福的事物。馬車與我的生活十分相象——

    1諾爾納是斯堪的納維亞神話中的命運之神。

    我看見那樹木絕望地揮動著手臂遠去,似乎在對我說:“你今天沒有從我們這兒得悉的事情,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我們從小路的盡頭極力向你攀去,如果你又叫我們墮入這小路的盡頭,我們給你帶來的你自己的一部分,就要整個永遠墮入虛無。”確實,雖然以後我又一次體會到剛才這種快樂和焦慮,雖然有一天晚上——已為時過晚,而且永遠不再來——我非常懷念這種快樂和焦慮,可是我到底沒明白這些樹想給我帶來什麼,也不知道我從前到底在什麼地方見過。待馬車再次改變方向,我背對著大樹,再也看不見大樹的時候,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問我為什麼面帶沉思,我當時心裡真是十分難過,似乎我剛剛失去了一位朋友,我自己剛剛死去,我背棄了一位死者或者沒有認出一位天神來。

    該想到歸去了。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大自然頗有欣賞能力,比我外祖母更為冷靜。甚至除了博物館和貴族住宅之外,她也能辨認出某些古老的事物那純樸而壯麗的美。她吩咐車夫走通往巴爾貝克的老路。這條路來往的人很少,兩旁種著老榆樹,叫我們看上去歎為觀止。

    我們一旦得知有這條老路,以後出去時,總要走這條路,除非去時我們已走過這條路,返回時,為了換換花樣,我們才走另一條路,穿過尚特雷納和岡特盧的樹林。林中,無數小鳥就在我們身邊相互應答,但是我們看不見小鳥在哪裡,使人產生與閉上眼睛完全相同的寧靜印象。我就象普羅米修斯被鎖鏈拴在山巖上一樣被緊緊拴在我的折疊式座席上,傾聽著我的俄刻阿尼得斯1。純屬偶然,我望見一只小鳥從一片樹葉跳到另一片樹葉底下,表面看上去它與這合唱似乎沒有多大關系,以至於我覺得從這個跳躍的、吃驚而又沒有眼神的小小軀體上,看不出來為何要來這個大合唱——

    1俄刻阿尼得斯是大洋與忒堤斯的女兒,海洋中的女神,相傳有三千個。在埃斯庫勒斯的《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中,她們構成合唱隊,對英雄的痛苦表示無限同情。

    這條路與人們在法國遇到的許多這一類的路完全相同,上坡很陡,然後下坡很長。當時,我不覺得這條路有什麼迷人的地方,只是為返回住所而感到高興。但是後來,對我來說,這條路變成了一個快樂的因由,它留在我的記憶中,如同一條道路開頭的一段。我後來散步時或旅行中經過的所有與此相像的道路,無法延續下去,都立刻與它連接起來,借助於它,能夠與我的心即刻相通。馬車或汽車一踏上這樣的路,似乎是我與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一起走過的那條路的延續,就像剛剛過去的事情支撐我現在的意識一樣,我在巴爾貝克附近出游的那些下午產生的印象便立刻來支撐我的意識(這中間的年代完全消失)。那時,樹葉散發著芳香,薄霧在緩緩升起,即將抵達的村莊後面,可在樹木之間依稀望見落日的余暉,似乎那裡便是我們的下一站,樹木蔥郁,距離遙遠,當晚是到不了的。現在我在另一個地區,在一條相似的路上,我感受的印象,充滿了與那時的印象相同的次要感覺:自由呼吸,好奇,懶散,有胃口,歡快,排除一切其他的感受。原來的印象與此刻的印象連接在一起,又得到了加強,更加濃稠,成為一種特殊的快樂類型,幾乎是一種生活框架,後來我很難得有機會再次遇到。但是在這個框架之中,喚起回憶便在具體物質感受的現實之中注入了相當大一部分回憶的、想象的、難以捕捉的現實,在我經過的這些地區裡,除了一種美感以外,又叫我產生希望從此永遠在這裡生活這種轉瞬即逝而又狂熱的欲望。有多少次,只是因為聞到了樹葉的芳香,便憶起坐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面的折疊式座席上,與盧森堡親王夫人擦肩而過時,親王夫人從自己的馬車上向她致意,憶起回到大旅社進晚餐的情景。這一切都如同難以形容的幸福一般出現在我的面前。而這種幸福,無論是現在,還是未來,都不會再次還給我們。人的一生中只能領略一次!

    常常,我們未返回,太陽就已落山。我將天上的月亮指給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看,靦腆地背誦出或夏多布裡昂,或維尼,或維克多-雨果的美麗詩句:“它將憂郁的古老秘密撒下來”,1或“象迪亞娜在泉邊那樣哭泣”2,或“暗影如新婚之夜,莊重而崇高。”3

    “你覺得這些詩句很美,是嗎?”她問我,“‘天才’,象你所說的那樣?我告訴你吧,我看見人家現在把一些事情看得太重,總感到很奇怪。而這些先生的朋友們,雖然一面也充分肯定他們的長處,卻也首先拿這些事情開玩笑。從前不像現在這樣濫用天才這個詞。如今,如果你對哪一個作家說,他只有些才華,他會把這當成是一種污辱。你剛才給我背誦了夏多布裡昂先生關於月光的一個長句子,我可反對,我有我的道理,你馬上會明白。夏多布裡昂先生常到我父親家裡來。單獨跟他相處時,他非常令人愉快,因為這時他很純樸,逗人開心。可是客人一多,他就開始裝腔作勢,變得十分可笑。在我父親面前,他宜稱是他將辭職書摔到了國王的臉上,並且指導教皇選舉會。他忘了,是他親自托我父親去向國王求情再次啟用他,我父親也曾親耳聽到他對選舉教皇發出那些瘋狂的預言。關於這個頗有名氣的教皇選舉會,應該聽聽布拉加斯先生的話,他跟夏多布裡昂先生可不是一樣的人4。至於德-夏多布裡昂先生關於月光的那幾句話嘛,在我們家完全成了一種負擔。每次城堡四周月光明亮時,如果有新來乍到的客人,總是建議他晚餐後帶德-夏多布裡昂先生出去換換空氣。待他們回來時,我父親一定會把客人拉到一邊,對他說:——

    1這是夏多布裡昂在《阿達拉》中的詩句。

    2這是維尼《牧羊人之家》中的倒數第二句。

    3這是維克多-雨果《世紀傳說》中《沉睡的布茲》中的詩句。

    4教皇列昂十二世於1829年去世。當時夏多布裡昂為駐羅馬大使,對選舉新教皇極為關切。德-布拉加斯當時為駐拿不勒斯大使,對選舉新教皇亦極關切。最後是紅衣主教卡斯蒂格裡奧尼當選,成為教皇庇護八世。

    ‘德-夏多布裡昂先生口若懸河吧?’

    ‘噢,是的。’

    ‘他跟您談月光。’

    ‘對,您怎麼知道呢?’

    ‘等一下,難道他沒有對您說……’於是父親背出那個句子。

    ‘對對,可這是怎麼個秘密呢?’

    ‘他甚至還與您談到羅馬鄉間的月光。’

    ‘您簡直是巫神嘛!’

    我父親並不是巫神,而是德-夏多布裡昂先生不論對誰都上那一盤現成菜。”

    聽到維尼的名字,她笑起來。

    “就是那個總說:‘我是阿爾弗萊德-德-維尼伯爵’的人。是伯爵也好,不是伯爵也好,這絲毫無關緊要嘛!”

    說不定她認為還是多少有點緊要的,因為她接著這樣說下去:

    “首先,我不敢肯定他就是伯爵。不論怎麼說,他出身很寒微,這位先生在他的詩裡曾提到他的‘紳士頂飾’1。對於讀者來說,這格調多麼高雅,多麼有趣!這就像繆塞身為巴黎的普通市民而大肆誇張地說什麼:‘武裝我帽子的金雀鷹’2一樣。一個真正的貴族大老爺從來不說這類的話。不過,至少繆塞作為詩人還是有才華的。可是德-維尼先生,除了他的《聖克-馬爾斯》以外,別的作品,我從來就一點也看不進去,枯燥無味會叫書從我手裡掉下去。莫萊先生既有風趣又很機靈,而德-維尼卻沒有,莫萊讓他進了法蘭西學院可把他安排得夠好的。怎麼,你沒有讀過他的演說?那可是狡詐和狂妄的傑作!”——

    1引自詩作《思想純正》。

    2引自詩作《致阿爾弗萊德-達戴先生》。

    她見自己的侄兒們欽佩巴爾扎克大為驚訝,她責備巴爾扎克宣稱自己描繪了“他被拒之門外”的社會,對這個社會他講述了大量不可靠的事情。至於維克多-雨果嘛,她對我們說,她父親德-布永先生在浪漫主義青年派裡面有幾個伙伴,借助於他們的幫助,《埃那尼》首演式1時他進去了。但是他未能堅持到底,他覺得這位聰明但過分誇張的作家的那些詩句太可笑了。他得到偉大詩人的頭銜只不過是一筆談好的生意,是對他針對社會主義者危險的胡言亂語鼓吹出於利害關系加以容忍而給他的報酬——

    1《埃那尼》於1830年2月25日在法蘭西劇院首次演出。成為著名的古典派與浪漫派征戰戰場。

    我們已經遠遠望見旅家園指示燈。待馬車到達大門附近時,門房,青年待者。開電梯的、表現出殷勤,天真,對我們晚歸已隱隱約約感到不安,已聚集在台階上等待著我們。他們變得很親切。他們屬於那種在我們生命過程中要變多少次的人,正象我們自己也在變一樣。但是。在某個時期內,他們是我們司空見慣的事物的鏡子,這時,我們從他身上找到了親切感,感到我們自己得到了忠實的、友好的反映。我們喜歡他們更甚於喜歡某些久未見面的朋友,因為他們身上,更多地包含著我們當前的狀況。只有那個穿著制服的僕役例外。白天他風吹日曬,現在為了不要忍受夜間的寒冷,已將他移進室內,並以呢絨裹身。再加上他那桔紅色的頭皮和雙頰上那奇粉的花朵,在玻璃大廳中間。不禁使人想到作防寒保護的一棵溫室植物。

    我們在僕役幫助下下了車。其實用不著那麼多人,他是他們感到這場面很重要,自認為必須在裡面扮演一個角色。我饑腸轆轆。為了不推遲用晚餐的時間,我常常不回房間。這房間最後也變成真正屬於我了,以致重見那紫色的大窗簾和低矮的書架,就等於與自己單獨相逢。物品也和人一樣,向我提供了自己的形象。我們一起在大廳裡等候,等候著侍應部領班來向我們報告晚餐已備好。這時,又是我們聽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講話的機會。

    “我們借您的光了,”外祖母說。

    “說哪兒去了!我真開心,這真叫我心花怒放,”外祖母的女友帶著頑皮的微笑回答,拖著長腔,語調優美動聽,與平時的純樸自然形成鮮明對照。

    在這種時刻,她確實很不自然,她想起自己所受的教育,想起一位貴婦人在她高興與之相處的布爾喬亞面前應該表現出什麼樣的貴族風度。她並不狂妄,而她身上唯一真正禮節不周的地方,正是她過分客套。因為人們從這種過分的客套中辨認出聖日耳曼區貴婦人職業性的習慣。在她眼中,某些資產階級總是有不滿情緒的人,某些時候,她也注定要裝成不滿的樣子。在與這些人熱情相處的賬上,她貪婪地利用盡可能的一切機會,將貸方的錢數早早支出去,這樣,就使她可以在今後將她不邀請這些人出席的晚宴或盛大晚會記入她的借方。她那個社會階層的天才從前已經對她發生了一勞永逸的影響,但是她不知道現在情形已經不同,對象已經不同。她希望以後在巴黎經常在她家中見到我們,而特許給她的可以熱情待人的時間又很短,所以她那個社會階層的天才狂熱地推動著她,在我們在巴爾貝-克逗留期間,經常派人給我們送來玫瑰花和甜瓜,借給我們書籍,與我們坐馬車出游以及與我們長談。正因為如此,止如海灘那令人頭暈目眩的美景,旅館房間裡色彩斑斕的燈火和如同大洋深處的光線,將小商販的兒子奉為亞歷山大-德-瑪塞多瓦納一樣神奇的騎師一樣,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每日的殷勤相待,加上我外祖母接受這些殷勤相待的那種暫時的、夏季的隨和,這一切都作為洗海水浴這一段生活的特征留在我的回憶中。

    “把你們的外套交給他們,叫他們送上樓去!”

    外祖母將外套交給經理。他好象對這種不尊敬感到難過。

    他對我一向很和藹熱情,我念此心裡很不好過。

    “我看這位先生是不高興了,”侯爵夫人說,“他肯定自以為是大老爺而不能給您拿披巾。我還記得德-納穆爾公爵1的故事,那時候我還很小,我父親住在布永公館最高一層。納穆爾公爵走進我父親的房間,胳膊底下夾著一大包東西,信件和報紙。從我家那有漂亮木雕的房門框框裡,我覺得眼前出現的是身著藍色禮服的王子。我以為那是巴加2的手藝,您知道的,那些細木匠有時用很精巧的木棍做成小船,就像用緞帶包扎花束一樣——

    1這裡可能是指路易-夏爾-菲利浦-德-奧爾良,路易-菲利浦的次子。

    2巴加(1639—1709),法國雕刻家,同時代人稱他為“偉大的凱撒”。有時他也搞木雕。

    “‘給你,西律斯,’他對我父親說,‘這是你的門房讓我交給你的。’他說:‘既然您要到伯爵先生那裡去,我就不用上好幾層樓了。不過。當心,別把捆信報的繩子弄壞了!’好,現在既然您已經把外衣交給人了,請坐吧,來,坐這,”她拉著外祖母的手對她說。

    “噢,如果哪裡對您都一樣,我就不坐這張沙發了!兩個人坐太小,我一個人坐又太大,我會不自在的。”

    “噢,您說這話,倒叫我想起一張沙發,完全是一樣的。那是很久以前人家讓我坐的一張沙發,但我最後還是沒能坐成,因為那是可憐的德-普拉斯蘭公爵夫人送給我母親的。我母親其實是世界上最單純的人,可是她還有些老年頭的思想,我已經不大理解。她剛開始不願意讓人將她介紹給德-普拉斯蘭夫人,因為這位太太做閨女時,不過是塞巴斯蒂安尼小姐1。而這位小姐呢,因為自己已經成了公爵夫人,就認為不應該自己主動叫人介紹給別人。而事實上,”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又加了一句,忘了她對這些細微的差別並不大懂行,“如果她是德-舒瓦瑟爾夫人,她那種雄心也許還能站得住腳。舒瓦瑟爾家族是最偉大的家族,他們是胖路易國王的一位妹妹的後代,他們是巴希尼真正的君主2。我承認,從姻親和知名方面說,我們家占上風,但若論家族的古老,那幾乎是一樣的。這個誰先誰後的問題產生了一些很可笑的事端,諸如有一次午宴晚開一個多小時,就是因為有一位貴婦人爭了這麼長時間才同意讓人將她介紹給對方。雖然如此,我母親和德-普拉斯蘭公爵夫人還是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公爵夫人讓我母親坐一張這種式樣的沙發。就象您剛才這樣,誰都拒絕坐——

    1指這位太太並非貴族家庭出身。

    2舒瓦瑟爾家族在巴希尼扎根可上溯到十世紀末期。他們與於格-德-香巴涅伯爵是親戚,這位伯爵的妻子是法國國王(1108—1137)路易第六(人稱胖路易)的姐妹貢斯唐絲。

    “有一天,我母親聽見一輛馬車進了公館的院子。她問一個小僕人是誰來了。

    “‘是德-拉羅什富科公爵夫人,伯爵夫人。’

    “‘啊,好的,我就見她。’

    “過了一刻鍾,不見人。

    “‘喂,怎麼回事,德-拉羅什富科公爵夫人呢?她在哪兒?’

    “‘她在樓梯上喘氣呢,伯爵夫人。’小僕人回答道。這個小僕人剛從鄉下來到不久。我母親有個好習慣,就是到鄉下去雇人,常常是她看著他們生下來的。這樣家裡就有非常老實可靠的傭人,這也是最高級的奢華。果然,德-拉羅什富科公爵夫人上樓艱難,因為她異常肥碩,以至她走進門來時,我母親一時焦急不安起來,心想可讓她往哪兒坐呢?就在這時,德-普拉斯蘭太太送的這件家具在她眼前一閃:

    “‘請坐,’我母親說,將沙發向她跟前一推。

    “公爵夫人於是坐滿了這張沙發,一直滿到邊邊上。這位太太,雖然這麼……肥,可一直相當令人愉快。

    “‘她走進來時依然會產生某種戲劇性效果,’我們的一位朋友說。

    “‘走出去時尤甚,’我母親回答。她的詞兒來得很快,可如今這麼說可就不大合適了。

    “在德-拉羅什富科夫人自己家裡,人們在她面前隨便開玩笑,她本人首先對自己比例太大說上幾句笑話。

    “‘怎麼,您一個人在家嗎?’一天,我母親前去拜訪公爵夫人,可是在進門處卻受到她丈夫的接待。妻子在裡頭窗口那裡,我母親沒有看見,便這樣開口向德-拉羅什富科先生發問,‘德-拉羅什富科夫人不在嗎?我怎麼看不見她呢!’

    “‘您真是太客氣了!’公爵回答說,他這是作出了我從未見過的最錯誤的判斷,但是倒不乏風趣。”

    用畢晚飯,我與外祖母上樓以後,我對她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使我們著迷的那些長處,機靈,周到,謹慎,不炫耀自己,說不定並不那麼稀罕,因為最高程度擁有這些優點的人只不過是莫萊-洛梅尼這樣的人。雖然沒有這些長處會使日常相處不愉快,這倒不妨礙成為夏多布裡昂、維尼、雨果、巴爾扎克。一些沒有判斷能力、愛虛榮的人,像布洛克這樣的倒很容易嘲笑他們……一聽到布洛克的名字,我的外祖母便大叫起來。於是她大肆吹捧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正如人們常說的那樣,在愛情上,人各有一好,由人種的利害來主導。為了使生下的孩子構造最正常,要叫胖男人找瘦女人,瘦男人找胖女人。同樣,神經過敏,多愁善感,孤僻自傲的病態傾向威脅著我的幸福。而我的幸福頑固地要求外祖母將穩健和有判斷能力這樣的優點放在首位。這不僅是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所特有的品質,而且也是我能在其中找到消遣和滿足的整個上流社會的品質。這個社會與杜當1、德-雷米薩2這樣的人物思想大放光華的社會很相像,至於博澤讓夫人、儒貝3、塞維尼夫人這樣的人自然更不用提了。這種思想比起與之相對的精華來,在生活中注入了更多的幸福和尊嚴。與之相對的精華則將波德萊爾、埃倫-坡、魏爾蘭、蘭波這樣的人引向痛苦,不受尊敬。我的外祖母可不願意她的孫子這樣。我打斷她的話,親了她一下,然後問她是否注意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說的哪句哪句話,那句話表現出她這個人實際上比她自己所承認的更看重自己的出身。我就這樣把我的印象全都掏給外祖母,因為只有她的指點,我才知道對某某人應該尊敬到什麼程度。每天晚上,我便將白日裡根據除她以外的所有這些不存在的人物所作的速寫像呈現在她面前——

    1杜當(1800—1872),文學評論家。政治家,據說不擅在大庭廣眾之下演講,小圈子集會時則口若懸河。

    2雷米薩(1797—1875),1840年曾加入梯也爾內閣任內政大臣、1847年反對基佐,1848年站在共和國一邊。1851年路易-拿破侖-波拿巴政變後,他被放逐,1859年才回到法國、1871年,梯也爾任命他當外交大臣。

    3儒貝(1754—1824),倫理學家。

    有一次我對她說:“沒有你,我將無法生活。”

    “不應該這樣!”她語氣慌亂地回答我說,“心要更硬點。不然,如果我出門在外,你怎麼辦呢?相反,我出門去了,希望你能很講道理,高高興興。”

    “你如果出門幾天,我能做到很講道理,可我一定度日如年。”

    “那我若是出門幾個月呢……(一想到這,我的心就揪得緊緊的)幾年呢……甚至……”

    我們兩個人都默默無語。誰也不敢看誰。不過,我為她的焦急而感到難過,更甚於因自己的焦慮而感到痛苦。我走近窗戶,眼睛不望她,一字一頓地對她說:

    “我是一個多麼注重習慣的人,你是知道的。剛剛把我與我最熱愛的人分開的頭幾天,我很難過。可是我慢慢會習慣,雖然我還和從前一樣熱愛他們,但是我的生活變得平靜了,溫和了,將我與他們分開幾個月,幾年,也許我受得了……”

    我說到這裡,不得不住了嘴,完全向窗外望去。我的外祖母從房間出去了一會。

    第二天,我談起了哲學,用的是完全無動於衷的口氣,但是安排得很好,讓外祖母注意到我說的話。我說,真是怪,科學上有了最新的發現以後,唯物主義似乎破產了,而更有可能的仍然是靈魂永在以及它們未來的相聚。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已預先告訴我們,過不久她就不能這樣經常與我們見面了。她有一個侄孫,現在正在附近的東錫埃爾駐防,他正在准備報考索穆爾軍校,要到她身邊來度幾周的假期,到那時她的許多時間都要給她侄孫了。在我們出游過程中,她在我們面前大肆吹噓這個侄孫絕頂聰明,特別是心地善良。我心裡已經設想他會對我產生熱情,我將是他的摯友。待他來到之前,他的嬸祖母在我外祖母面前透露出:可憐他落到了一個他為之神魂顛倒的壞女人手裡,那個女人緊抓住他不放。我早就確信,這種愛情,注定最後要以發瘋、殺人和自殺來結束。想到留給我們友誼的時光這樣短暫,雖然我還沒見過他,這友誼在我心中已經那樣偉大,我為這友誼和為等待著他的不幸而大哭一場,好像一個親愛的人,人家剛剛告訴我們他已身患重病、將不久於人世,我們也為他痛哭一樣。

    一個酷熱的下午,我待在餐廳裡。為擋住陽光,已經放下了被太陽曬黃的窗簾,餐廳沉浸在半明半暗之中。透過窗簾的縫隙,碧藍的大海在閃爍。這時,我看見在海灘與大路的中間,一個小伙子走過,高個,瘦削,頸部外伸,高傲地揚著頭,目光敏銳,皮膚和頭發象吸收了所有的陽光一樣金黃。他的衣料薄而發白,我從來就沒想到一位男子敢穿這樣的料子。他那瘦削的身材更使人想起餐廳的涼爽以及外面的炎熱和大好天氣。他健步如飛。他的眼珠與大海同樣顏色,一只單片眼鏡總是從一側眼睛上掉下來。每個人都好奇地望著他走過,人們知道這位年輕的聖盧-昂-布雷侯爵是以衣著華麗而著名的。他最近在一次決斗中為年輕的德-於塞斷侯爵作證人時穿的那身禮服,每一家報紙都描寫過。他的頭發,眼睛,皮膚,舉止所特有的長處,使他在人群中,如同稀有的天藍色而又熠熠生輝的蛋白石礦脈隱藏在粗糙的物質中一樣,立刻顯現出來。與這一切相對應的生活,大概與他人生活截然不同吧?因此,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所抱怨的那場曖昧關系發生之前,當上流社會最標致的女人們都在相互爭奪他的時候,假如他伴著自己追求的著名美人在一處沙灘上出現,那不僅要使這個美人成為明星,而且要引來多少目光注視著他,也注視著她!由於他“時髦”,幼“獅”般的狂傲,主要還是由於他非同尋常的美,某些人甚至覺得他的神情有些女性化,但並不以此相責,因為他多麼健壯,他怎樣狂熱地追求女性,是盡人皆知的事。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與我們談起的,就是這個侄孫。

    想到就要在幾個星期中與他相識,我真是心花怒放,而且我確信,他會將全部疼愛都傾注在我的身上。他飛快地橫穿過旅館,似乎追逐著他的單只眼鏡,那眼鏡在他身前象蝴蝶一樣飛舞。他從海灘上來,將大廳玻璃窗浸到半身高的大海,為他構成了一個背景。他全身從這個背景上突出出來,就像在某些肖像畫上,一些畫家在極准確觀察當前生活上一點不摻假,為他們的模特兒選擇一個合適的環境,馬球草坪啊,高爾夫球草坪啊,賽馬場啊,游艇甲板啊,認為這樣便賦予了這些畫幅一種當代等同物,而那些原始的畫家則叫人像出現在一處風景的近景上。

    一輛兩匹馬駕的車在旅館門口等待著他。待他的單眼鏡又在陽光普照的路上蹦蹦跳跳玩耍起來時,姿態的優美與動作的嫻熟,就像一位偉大的鋼琴家在最簡單的一觸琴鍵之中找到了辦法,表現出他就是比一個二流演奏家高出一頭一樣,而表面看上去,從這最簡單的一觸琴鍵中是不可能表現出這麼多東西的。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侄孫這時接過車夫遞過來的韁繩,坐在車夫身旁,一邊將旅館經理交給他的一封信拆開,一邊叫牲口起步。

    此後的日子,每當我在旅館內或旅館外與他相遇時——他衣領高高,單只眼鏡轉瞬即逝跳來跳去,似乎是他四肢的重心,他總是圍繞著單只眼鏡來平衡四肢的動作——我都可以意識到,他根本不想接近我們。我也看到他不和我們打招呼,雖然他不會不知道我們是她嬸祖母的朋友!我感到多麼失望啊!我憶起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還有在她之間的德-諾布瓦先生,對我那樣和藹可親,便想道,可能他們只是一些可笑的貴族,而且統轄貴族階級的法律中可能有一個秘密條款,允許女子和某些外交家在與凡人的接觸中(因為什麼原因我不得而知),可以不表現出傲慢。相反,一位年輕的侯爵則必須鐵面無情地表現出傲慢來。

    我的智意本來可以告訴我,事實正好與此相反。可是我正經歷著可笑的年齡——絕不是什麼都不懂,而是十分多產的年齡,這個年齡的特點就是不去向智慧討教,而且認為人的每一種屬性似乎都是他們人格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周圍全是魔鬼和神祗,簡直不得安寧。那時的一舉一動,幾乎沒有一件是以後希望能夠忘掉的。相反,應該遺憾的是,當時使我們做出那一舉一動的那種自然,發自內心,以後卻沒有了。以後看問題更實在了,完全與社會的其它部分相符合了,但是,少年時期是唯一學到東西的時期。

    我猜測到的德-聖盧先生的傲慢以及這種傲慢所包含的鐵石心腸,從每次他從我們身邊走過時那種態度上都得到了證實:身體修長而不能彎曲,頭都總是高昂著,目光毫無表情。光說毫無表情還不夠,還惡狠狠的,完全沒有一般人那種對他人權利的隱隱尊重,即使這些人不認識你的嬸祖母。正是這種對他人權利的隱隱尊重使我在一位老婦人面前和在一盞煤氣路燈前行為不一樣。前幾天我還設想他會給我寫幾封十分討人喜歡的信,以向我表示好感;一個善於想象的人自稱代表民眾,正在用令人難忘的演說鼓動民眾,待他這樣一個人高聲道出他的夢幻,想象的歡呼聲一旦平息下去,他就和以前一樣還是一個大傻瓜,依然平平庸庸,默默無聞,距離議會與民眾的熱情很遠。這位公子那冷冰冰的姿態,與上述那想象的來信相距十萬八千裡,與上述那議會與民眾的熱情亦相距十萬八千裡。

    那個秉性傲慢而又心懷惡意的人,那些很說明問題的外表在我們心中產生了極壞的印象,大概是為了盡力消除這種壞印象,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又與我們談起她的侄孫(他是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一個侄女的兒子,比我年齡稍大)心地無限善良。世界上竟有人能夠不顧一切事實真相,將好心腸這一優秀品質借給心腸那麼硬的人,哪怕他們對組成自己那個圈子的有名氣的人彬彬有禮也好!對這一點,我算服了!有一天,我在一條窄路上與他們二人相逢,她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將我介紹給他。這一次,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本人,雖然是間接地,倒給她侄孫天性的基本特點加上了一點肯定成分。我對那些基本特點已經確信無疑。

    他似乎沒有聽見人家在他面前道出某一個人的名字,面部肌肉沒有一塊動彈一下。他的眼睛裡,沒有一絲最微弱的人類好感之光閃過,從目光的無知與空虛之中,只流露出一種過分的誇張。若沒有這一點,他的眼睛可就與沒有生命的鏡子完全無異了。然後,那冷酷的眼睛盯住我,似乎向我答禮之前,想了解了解我的情況。那種突然的發動,與其說來自有意的行為,還不如說來自肌肉反射更恰當一些。他在自己和我之間留出盡量大的距離,將整個手臂伸出來,遠遠地向我伸過手來。

    第二天他差人將他的名片送給我,我以為至少要有一場決斗。可是,他只與我談文學,談了很久之後,他聲稱非常希望每天能見到我幾個小時。但在這次拜訪過程中,他對精神方面的事情並沒有表現出熱烈的興趣。他對我表示的好感與前一天的答禮也大相徑庭。待我後來見到每當人家向他介紹某個人,他都是這個樣子時,我明白了,這不過是他那個家族中某一部分人特有的社交習慣。他母親十分看重他要非常有教養這一點。要求他的軀體服從這一習慣。他這樣施禮,是並不考慮的,並不比想到他的漂亮衣服、他的漂亮頭發想得更多。這是從思想上來說什麼也不說明的一件事,純粹是學來的,而我首先認為說明問題的,正如他的另一個習慣一樣:他認識了誰,立刻要人家將他介紹給本人的親屬。這個習慣,在他已經變成本能性的了,所以第二天我們遇到的時候,他一見了我,就朝我沖過來,連好也沒問,便要求我向身邊的外祖母通報他的名字。那種狂熱的速度,似乎這要求是來自某種自己的本能,正象擋住迎面一擊那個動作,或熱水噴過來趕緊閉上雙眼一樣,不采取這樣的防護措施,再過一秒鍾停住不動,就會有生命危險。

    這第一輪驅魔咒儀式一旦完成,就象怒氣沖沖的女妖剝下她的第一層外衣,用迷人的風韻將自己裝飾起來一般,我見過的這個傲慢的尤物變成了我遇到過的最可親可愛的人,最殷勤體貼的小伙子。

    “好啦,”我心想,“我對他已經看錯了,我受了海市蜃樓的害。可是,我不過勝了第一個馬上就要落到第二個手裡而已,因為他是一個迷戀貴族階級的大老爺,他又要極力掩蓋自己的真相了。”果然,聖盧所受的全部良好教育,他的全部可愛可親,不久之後,便叫我見識了另一個人,而與我懷疑的很不相同。

    這個外表上是個傲慢的貴族和運動員的小伙子,只對精神方面的事情看得重、有興趣,特別是對文學和藝術上的時髦表現十分有興趣,這在他嬸祖母看來,似乎是那麼可笑。此外,他滿腦子都是她嬸祖母稱之為“社會主義演說”的玩藝,對他自己的階層充滿了深深的蔑視,經常花幾小時研究尼采和普魯東。他是很快便佩服人家鑽在一本書裡,只關心抽象思維的“知識分子”1。這種傾向非常抽象地表達出來,使他與我平常操心的事情距離很大,甚至就在他進行這樣表述的時候,雖然我覺得很能打動人,可是也叫我有些厭倦。我可以說,我剛剛讀了關於著名的德-馬桑特伯爵那充滿軼事的回憶錄之後那些日子裡,當我確實知道了這馬桑特伯爵就是他的父親以後,我特別希望對德-馬桑特先生過去的生活知道得更准確,更詳細一些。想到羅貝爾-德-聖盧不但不滿足於做他父親的兒子,不但不能將我引進他父親的一生這部過時的小說中去,反而培養自己去熱愛尼采和普魯東,我真是氣得要發瘋。在馬桑特伯爵身上,一個已經遙遠時代那樣特別的風雅與充滿幻想的精神合二而一了。他的父親說不定不會贊同我的遺憾。他本人是一個聰明人,越出了他那個花花公子生活的界限。他幾乎沒有來得及了解他的兒子,但他希望兒子比自己有出息。我相信他可能與家族中其它人相反,會贊賞他的兒子,會為兒子將構成父親從前可憐的消遣的東西拋在一邊去進行嚴肅的思考而感到高興。他會不露聲色地,懷著他那偉大神師的謙虛精神,去偷偷閱讀兒子最喜愛的著作,以估計一下羅貝爾比他高明多少——

    1“知識分子”這種用法,在當時還是新詞。

    再說,還有一件令人傷心的事,就是雖然德-馬桑特先生心胸很開闊,會欣賞與自己那麼不同的兒子,但是羅貝爾-德-聖盧是相信品德與某些藝術形式和生活方式相聯系的人,他對自己的父親懷著雖說充滿感情卻又有些蔑視的記憶,他的父親一輩子就是關心打獵,賽馬,聽瓦格納的曲子要打哈欠,對奧芬巴赫卻非常著迷。聖盧還不夠聰明,他不懂得智力價值與附和某種美學模式毫無關系,他對德-馬桑特的“智慧”看不起,同布瓦爾迪歐的兒子對布瓦爾迪歐、拉比什的兒子對拉比什可能會看不起一樣,因為這些兒子如果是最象征主義文學和最復雜的音樂的信徒,就必然會看不起自己的父親。

    “我對父親了解很少,”羅貝爾常說,“據說他是一位很傑出的人。他的不幸就在於他生活在那個可悲的時代。出生在聖日耳曼區,生活在‘美女海倫’的時代,這就造成了一生中的災難。如果他是熱衷於‘Ring’1的小資產者,說不定還能做出完全不同的事情來。人家甚至告訴我,說他很喜愛文學。無法知道究竟,因為他所理解的文學,完全由過時的作品組成。”——

    1德文:戒指,此處是指瓦洛納的四部曲《尼布隆根的戒指》。

    對我來說,我覺得聖盧有些嚴肅,而他則不理解我並不比他更嚴肅。他判斷每一事物,只憑這事物所包含的智慧有多重,某些事物賦予我美妙的想象,他體會不到,而認為這些事物很膚淺。他自認為我比他遜色得多,可是我能夠對這些事情感興趣,他很驚異。

    頭幾天,聖盧就征服了我的外祖母。不僅通過他巧妙地向我們兩人表現出無時無刻的好意,而且在好意上又加上自然,他在各種事情上均是如此。自然——大概是因為透過待人接物的藝術,他叫人感覺到自然——這是我外祖母看得最重的優點,無論是在花園裡,還是在烹調上,還是在鋼琴演奏上,都是如此。在花園裡,例如在貢布雷的花園裡,她不喜歡有特別整齊的花壇;在烹調上,她討厭所謂的“拼花樣”,那種幾乎辨認不出是用什麼東西做出來的食品,在鋼琴演奏上,她不喜歡過分雕琢,加工過細,她甚至對魯賓斯坦1彈琴音符不清、走調都有一種特殊的好感。這種自然,她甚至從聖盧的衣著上體會出來,是輕松的華麗,無任何“裝腔作勢”以及“拘泥、刻板”,不僵硬,也不上漿。她更欣賞這個富有的年輕人那股毫不在乎、自由自在的勁,生活在奢華之中卻沒有“銅錢臭”,不擺闊架子。聖盧依然無法阻止自己的面部透露出某種激情,她甚至從這上面也找到這種自然的動人之處——

    1魯賓斯坦(1829—1894),俄國鋼琴家,作曲家。

    一般來說,隨著童年的逝去,這種無法做到便和那個年齡的某些生理特點一起消失了。例如他熱切地期望著什麼,而又沒有指望得到,哪怕是一句恭維話,都會使他迸發出那種驟然、炎熱、有感染力而又外露的快樂,他無法控制,也無法掩飾。快活的怪相無可阻擋地飛上他的面龐,雙頰細膩的皮膚透出紅暈,雙眼映出羞澀和快樂。對這種直爽和天真無邪的優美表露,我外祖母無限感動。這種表情,在聖盧身上,至少在我與他友情甚篤的時代,是不騙人的。

    我認識另一個人——這樣的人很多——對這個人來說,那種來得快去得快的紅暈所表現出的生理上的誠懇,絲毫不排除道德上的表裡不一。這種紅暈,常常只證明一些足以干出最卑鄙、奸詐行為的人感到高興的強烈程度,他們甚至在快樂面前不能自持,不得不向別人承認這種快樂。使我外祖母特別酷愛聖盧的原因,自然是他那樣毫不拐彎抹角地承認他對我懷著好感。為了表達這種好感,他用的那些詞語,我外祖母說,似乎連她自己也找不到,是最准確的,真正動情的,是同時屬於“塞維尼和博澤讓”的詞語。他也毫無拘束地拿我的毛病開玩笑——他挑我的毛病那種細心勁,叫我外祖母覺得好玩——但也象我外祖母一樣,是滿懷柔情的。相反,他熱情地、毫無保留地、毫不冷淡地盡情贊揚我的優點,而他那個年齡的年輕人一般認為,非要借助於保留和冷淡才能顯出自己了不起。我稍感不適,他就去叫人來;天氣轉涼,我自己還沒發覺,他已經把毯子蓋在了我的腿上;若是感到我很憂郁或者不快活,他便不聲不響地安排好,晚上陪我陪得更晚。他表現出那樣的細心周到,從我健康的角度來說,更嚴酷一些對我說不定更有好處。我外祖母覺得這幾乎有些過分,但是,作為對我疼愛的表示,她深深地受到感動。

    我們兩人很快就說好了:我們已經成了永不相棄的摯友。他說“我們的友誼”時,就好象談一件什麼存在於我們身外的重要而甜美的事情一般,而且很快他便將“我們的友誼”稱之為他生活中最大的快樂了——對他情婦的愛不計在內。這些話引起我某種感傷,我很為難,不知如何作答,因為和他在一起,和他談話——肯定,與任何別的人也是如此——我絲毫感覺不到沒有人陪伴時反而會感覺到的那種幸福。獨自一人的時候,有時我感到有一種感覺從內心深處湧來,是那種給我以甜美的快意的感覺。但是,我一跟什麼人在一起,一跟一位朋友談話,我的思想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思考朝著談話對象而去,而不是朝我自己而來了。思考循著這樣的反方向而去時,絲毫不能引起我的快樂。我一離開聖盧,便借助於語句,將我與他一起度過的紛亂的每一分鍾理出點頭緒來。我心裡想,我有一個好朋友,一個好朋友是罕見的,我感到周圍皆是難以到手的財富,這時我恰恰體會到與對我來說實為自然的快樂相反的東西,與從我內心汲取了什麼,並將這個隱藏於半明半暗之中的念頭置於光天化日之下而體會的快樂相反。如果我花上兩、三個小時與羅日爾-德-聖盧聊天,他對我對他說的話又很贊賞,我便感到某種後悔,遺憾,厭倦,覺得不如一個人獨處及准備好開始工作。但是我心裡又想,一個人聰明並不僅僅為了自己,最偉大的人物也期望為人欣賞,我不能將這幾個小時視為浪費,在這幾個小時的過程中,我在朋友的心目中建立起了自己高大的形象。我很容易地說服了自己,認為應該為此而感到高興,正因為我不曾體會到這種幸福,我更熱切地期望永遠不要剝奪我這種幸福。對於我們身外的財富,人們總是比擔心所有其它的財富更擔心這些財富消失,因為我們的心沒有占有這些財富。

    我感到自己能夠比很多人更好地體現友誼的美德(因為我總是將朋友的利害放在所謂個人利益之上,我對這些個人利益是不在乎的,而其他人對這個極為關切)。但是感到我的心靈與他人心靈之間的差異——我們每個人心靈之間都是有差異的——不但沒有擴大,反而會消失,我卻無法因此而感到快樂。相反,有時,我的思想從聖盧身上辨別出一個比他本人更普通的一個人,“貴族”,而且就象一種內在的精神指揮著他四肢的動作一樣,是這個“貴族”在指揮著他的一舉一動。這時候,雖然我在他身旁,實際上我是獨自一人,我在他面前好似我面對一處風景,理解了這景色的和諧一樣。他只不過是一件物品罷了,我的思考力圖加深對這件物品的認識。我總是從他身上找到那個先入為主的、上百歲的人,那個恰巧是羅貝爾期望自己不是的貴族,這時我感到極度的快樂,但屬於智力范疇,而不屬於友誼范圍。

    他身心機敏,賦予他的是無限可親可愛的風雅;他很隨便地請外祖母坐他的馬車,並且扶她上車;他怕我著涼,靈巧地從座位上跳下來,將他自己的外套披在我的肩上。從這些舉動裡,我感覺到的,不僅是偉大的獵手世代相傳的靈巧——這個年輕人的祖先世世代代就是獵手,而他卻一心要搞智力活動,還有他們對富有的蔑視——在羅貝爾身上,也有這種對富有的蔑視——但同時他又對富有很有興味,那只是為了能夠更好地歡宴他的友人,正是這種蔑視才使他那樣漫不經心地將自己的奢華奉獻於友人的腳下。從這些舉動裡,我更感覺到這些貴族大老爺那種認為自己“高人一頭”的自信或幻覺。幸虧如此,他們未能將那種想表現自己“與別人一樣”的欲望遺傳給聖盧,未能將那種怕顯得過分殷勤的恐懼遺傳給聖盧。聖盧確實不知這種恐懼為何物,而這種恐懼以其僵硬和笨拙,使最誠摯的平民百姓的和藹可親都變成了丑態。

    有時我責備自己這樣從視自己的朋友為一件藝術品中得到樂趣,也就是說,注視著他這個人各個部分的動作,似乎由一個總思想和諧地加以指引,這每一部分都拴在那個總思想上,而他自己並不知道這個總思想是什麼。因此,這個總思想並不能給他自己的品質、給他個人的智慧和道德的價值增加任何一點東西,而他對這些是看得很重的。

    然而,在某種程度上,這個總思想倒是他的品質得以存在的條件。正因為他是一個貴族,他的思想活動,他對社會主義的向往,在他身上才具有某種真正純潔和無私的色彩。這種活動和向往使他去尋找一些野心勃勃、衣衫破舊的年輕大學生,那些人的活動和向往並不具有純潔和無私的色彩。他認為自己是一個無知而又自私的社會階層的繼承人,坦誠地希望大學生們原諒他這些貴族根底。事實與此相反,正是這些貴族根底對大學生產生誘惑力,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找他,同時又對他裝出冷淡甚至傲慢的樣子。

    他就這樣弄到要向一些人主動追求的地步。我的父母忠於貢布雷的社會學,見他這樣對這些人並不扭頭而去,一定會驚詫不已的。

    有一天,我和聖盧坐在沙灘上,背靠一頂帆布帳篷。我們聽見從帳篷裡傳出咒罵,嫌巴爾貝克猶太人麇集,把巴爾貝克都弄臭了。

    “就沒法走上幾步不碰上一個!”那聲音說道。“我並非從什麼原則出發,對猶太民族有不共戴天的仇視情緒,可是這裡,真是過剩了!就聽見:‘喂,亞伯拉罕,chaifuChakop1’

    這種話。真覺得自己是置身於阿布吉爾街呢!”——

    1希伯萊語:你這個斷子絕孫的。

    如此大發雷霆反對以色列的那個人終於從帳篷裡走出來了。我們抬起頭來看看這個排猶主義者。他正是我的伙伴布洛克。聖盧立即請我提醒布洛克,說他們在大考時遇見過,布洛克那次大考得到榮譽獎,後來他們在一所民眾大學裡又遇見過。羅貝爾的哪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交際場合出了差錯,做了可笑的事,聖盧對這個毫不在乎。但是他感到,如果別人發現了,那出了錯的人是會臉紅的。每逢這時,怕傷害別人的自尊心便使他現出一幅窘態。這種時候常常是羅貝爾滿臉通紅,似乎出錯的是他。從他的窘態中,我能找到他受耶穌教會教士教育的痕跡,對此我最多偶爾譏笑一下也就罷了。布洛克答應到旅館去看他那天,情形就是如此。布洛克一面應允,一面又加上一句:

    “在那種供商隊住宿的大旅店偽裝時髦地等人,我受不了;茨岡女人又叫我惡心,你對‘laift’1說,叫她們住嘴,並且立即去通知你!”——

    1布洛克出於無知,將“laiFft”(開電梯的人)讀成“”。謂“聰明的”講究:他們要給福音書或《一千零一夜》作插圖,考慮到那些事情發生在什麼國度裡,偏偏把巴爾貝克最大腹便便的“大人物”的模樣賦予了聖皮埃爾或阿裡巴巴。

    從我個人來說,我並不很堅持叫布洛克到旅館來。他在巴爾貝克並不是獨自一人,而是和他的姐妹們在一起,可惜!他的姐妹們在這裡又有許多親戚朋友。這個猶太群體很有特色,並不太令人愉快。巴爾貝克和某些國家,如俄國和羅馬尼亞一樣,地理課教給我們,在這些地方,猶太居民並不享有與巴黎同等的優惠,也不像在巴黎那樣達到了那種程度的同化。布洛克的表姐妹和叔伯們,或者與他信仰同一宗教的男男女女上游樂場時,女的是去“舞廳”,男的則上了叉路到紙牌賭博那邊去。他們總是一塊去,不與任何其它成分混雜。他們織成一個與自身同質的隊伍,與注視他們走過,每年在這裡看見他們卻從來不和他們打招呼的人是完全不同的一幫。不論是康布爾梅的圈子,首席審判官的山頭,還是大小資產者,甚至巴黎某些普普通通的雜糧商人,他們的女兒,美貌,傲慢,嘲笑一切,完全法國式,就像蘭斯的雕象一樣,都不肯與這群沒有教養的丫頭們混在一塊。她們念念不忘“洗海水浴”這種時髦,甚至總作出剛剛釣大蝦回來或正在跳探戈的模樣。說到男子,雖然無尾禮服光鮮誇目,皮鞋溜光錚亮,但是舉止裝腔作勢,使人想到畫家那些所布洛克一一將他的姊妹向我作了介紹,粗暴得無以復加地叫這些女孩子住嘴。她們對這個哥哥崇拜備至,將他看成自己的偶像,他每道出一句什麼俏皮話,她們都要哄堂大笑。所以,很可能這個階層也與任何其它階層一樣蘊含著許多引人之處、優秀品質和崇高道德。要體會到這些,則必須深入到這個階層中間去。可是,這個階層不討人喜歡,他們感受到排猶主義的氣氛,看到排猶主義的表現,他們結成密集的封閉的群體與此對抗,任何人都別想開出一條路打進這個圈子。

    說到“laift”,這事還不如那之前幾天發生的另一件事叫我驚奇:布洛克問我為何前來巴爾貝克(相反,他似乎覺得他自己來這裡是極其自然的事),是不是“指望認識幾個美人兒”。我對他說,這趟旅行是我向往已久的一件事,然而比去威尼斯的欲望還差一層。這時,他回答說:“對,當然了,為的是一面裝作讀約翰-拉斯金爵士的《StonesofVenaice》1,一面和漂亮太太們一道吃冰淇淋。那位拉斯金是個面色陰沉、令人討厭的家伙,是世界上叫人最討厭的紳士之一。2”布洛克顯然以為,在英國,不僅所有的男性都是“爵士”,而且字母“i”也總是發“ai”的音。聖盧認為這個發音錯誤並不嚴重,因為他從中主要看出我這位新朋友缺乏社交概念。我這位新朋友既沒有這些概念,又蔑視這些概念。羅貝爾生怕哪一天布洛克知道了人說“威尼斯”而不是“威耐斯”,拉斯金並不是爵士以後,會往前想到羅貝爾一定覺得他無知可笑,反倒自己覺得自己罪過,似乎自己不夠寬宏,實際上他真是寬宏無度。布洛克有一天發現自己的錯誤時會染上面頰的紅暈,羅貝爾已提前感到它飛上了自己的面頰。他肯定布洛克比他自己把這個錯誤看得更重。這正是此後不久,有一天布洛克聽到我說到“lift”時的感受。他立刻打斷我說:“啊,應該說‘lift’。”同時用生硬而又高傲的語氣說道:“其實這完全無關緊要。”這句類似反應的話,所有自尊心很強的人,無論是在最重大的場合還是在最微不足道的場合也都這麼說。這說明,對於聲稱無關緊要的那個人來說,即使在微不足道的場合之中,所說的那件事也是非常緊要的。任何一個有些高傲的人,剛剛奪走了他緊緊攀住的最後的希望,拒絕給他幫忙,從他嘴上也會首先冒出這句話來,這時便是令人傷心的話,也是悲劇性的一句話了:“啊,好吧,這完全無關緊要,我另作安排吧!”這完全無關緊要地向他推去的“另作安排”,有時竟會是自殺——

    1《StonesofVenice》為拉斯金的作品,共三卷,第一卷於1851年,第二、三卷於1853年均在倫敦出版。但直到1874年再版本及1881年的縮寫本,這部著作才打響。1900年春普氏游覽威尼斯的聖馬可時,手裡就捧著這本書。縮寫本於1906年由瑪蒂爾德-克雷默譯成法文,書名為《威尼斯的石頭》,此處布洛克出於無知,將Venice”(威尼斯)說成“Venaice”(威耐斯)。

    2普氏極喜歡拉斯金的著作,這裡,布洛克的話怎樣刺激了他,諸位可以想見。

    此後布洛克對我說了一些非常熱情的話。他肯定希望對我非常客氣,可親。可是,他問我:“你與德-聖盧-昂-布雷交往甚密,是想把自己抬高到貴族嗎?——那貴族階層與其余的人是差不多的,你太幼稚了。你可能正處在趕時髦的狂熱之中。告訴我,你是不是時髦青年?是,對不對?”

    他這樣說。並不是因為他想對我客氣這種願望突然改變了,而是他的缺點正是人們用很不正確的法語稱之為的“沒有受過良好教育”。他自己對這個缺點無所察覺,更不會認為別人會因此而不快或反感。

    在人類中,人人具有的品德,與每個人特有的眾多的缺點相比,其比例並不更大。顯然,“世界上最普遍的事物”,並不是良知,而是善良。在最遙遠偏僻的角落裡,人們會驚異地有到善良這朵花自動開放,猶如在幽靜的山谷中開放著一朵麗春花。這朵花與世界上其它地方的麗春花無異,但它從未見過其它的麗春花,只見識過有時叫它那孤獨的小紅帽顫抖不已的狂風。即使這種善良因利害關系而變成癱瘓,表現不出來,它依然存在。每當沒有任何自私的動機妨礙它發揮的時候,例如讀一本小說或一份報紙的時候,這種善良便會大放光華,向弱者、向正義者、向妥迫害的人而去,甚至在一生之中殺過人,但作為長篇連載小說的愛好者,他的心仍然根軟的這種人心中,也是如此。

    與美德令人佩服的情形相似,缺點的多種多樣也令人歎為觀止。最完美無缺的人也有某個缺點使人不快或令人著惱。某一個人智力超群,高瞻遠矚,從不說任何人的壞話,但是,你親自交給他請他轉交的最重要信件,他卻放在自己口袋裡忘了交,後來又叫你誤了一次重要的約會,而且也不微笑著向你道歉,因為他一向以自己從不知道時間是幾點鍾為榮。另外一個人思想細膩,性情溫柔,待人接物高雅,關於你本人,從來只說會叫你高興的話,但是你感覺到他對有些事閉口不談,將某些事埋在心底,各種各樣的事在他心裡悶著發酵。他見到你很高興,他們這高興看得那麼寶貴,寧願叫你累死,也不離開你。第三位更誠懇一些,但是,當你說自己健康狀況不佳而未能前去看望他請他原諒時,他把誠懇推進到非叫你知道,有人見你去戲院了,人家覺得你臉色很好不可。或者非叫你知道他並未完全受益於你為他進行的斡旋,再說已經有另外三個人主動提出為他進行活動,所以他對你也只是稍加感恩而已。在這兩種情況下,前面那位朋友可能裝作不知道你上戲院去了,裝作不知道別人也能給他幫這樣的忙。至於這最後一位朋友,他感到需要向什麼人反復地說或者揭示出可能最令你反感的事,對自己的直爽感到十分得意,而且拼命對你說:“我就是這樣。”

    有的人則以他們過於好奇或絕對沒有好奇心來叫你著惱。你可以對他們談到最為轟動的重大事件,而他們完全不知所雲。有的人等幾個月才給你回信,如果你的信是關於你自己的一件事而與他們無關的話。或者,他們對你說,要來問你什麼事。你怕錯過了他們的來訪一直不敢出門,他們卻並不前來,叫你等上幾個星期,因為他們沒有收到你的回信(而他們的來信根本沒有要求你回信),以為他們惹你不高興了。某些人高起興來,想來看你,他們只顧自己願意而不顧你願意不願意,口惹懸河,不給你留下插嘴的地方,也不管你有什麼緊急的事情要做。可是,若是他們感到時間長了,累了,或者心情不好,你就引不出他們一句話來,任憑你怎麼使勁,他們用無精打采來對付你,再也不肯回答你的話,甚至不肯用一個字來回答,就像沒聽見你說的話一樣。

    我們的每個朋友都有自己的缺點,為了能繼續喜歡他,我們不得不尋些東西來自我安慰——想到他的才華,他的善良,他的溫柔——或者更正確地說,將我們的好意充分發揮出來,對他們的缺點視若罔聞。可惜,我們這樣好心對我們朋友的缺點極力做到視而不見,總是敵不過他的極力放縱,因為他看不見自己的缺點,或者以為別人看不見。討人嫌這種危險主要來自難以評價不顯眼的或未被察覺的事,所以出於謹慎,至少應該從不談論自己。可以肯定地說,在這個題目上,別人的看法與我們自己的看法永遠不會一致。人們參觀一幢外表平平的房屋,裡面不論是珍寶滿室,還是遍地皆是盜賊用的撬門鐵捧或死屍,發現了別人真正的生活,那表面天地之下的真天地時,都會感到同樣的驚異。借助於每個人對我們說的話,我們對自己形成了一個印象。通過他們在背後就我們發表的言詞,我們得知他們對我們和我們的生活懷有怎樣完全不同的形象時,我們的驚異不會比上述情形更小。因此,我們每次談論過自己以後,都可似確信,我們說的那些無害而謹慎的話語,被人表面上彬彬有禮並虛偽地表示贊同聽了去以後,會叫他們作出最叫人惱怒或最令人快樂的評論,一言以蔽之,是最不利的評論。至少我們對自己的想法和我們的話語之間不成比例,也很會激怒別人。這樣的不成比例,一般總是使人們就自己所說的話顯得非常可笑,就像那些冒牌音樂愛好者,雖然作出極其贊賞的樣子,但是他們叫我們聽到的話語並不能說明他們的贊賞。他們一面用有力的指手畫腳和一副贊賞備至的表情來補償那含糊不清、喃喃低語的不足,同時又感到需要哼一首他們喜愛的曲調。

    除了談自己和談自己缺點這個壞習慣之外,還要加上另外一個與此結成一體的壞習慣,那就是揭露別人身上的某個缺點,恰恰自己也有這同一缺點。人們總是談論這些缺點,似乎是一種談論自己的方式,實際上是用拐彎抹角的方式,把承認自己的快樂與寬恕自己的快樂結合在一起。

    此外,似乎我們的注意力總是被吸引到構成我們自己特點的東西上去,與別人身上的其它東西相比,更容易發現這些東西。一個近視眼談論別人時會說:“他眼睛幾乎睜不開。”一個肺結核患者對一個最健壯的人肺部是否完好總有疑問;一個很不愛清潔的人總說別人不洗澡;一個嗅覺不靈敏的人總認為別人身上有味道;一個丈夫,自己老婆作風不正,會到處看到老婆作風不正的丈夫;一個舉止輕浮的女人到處都看到舉止輕浮的女人;一個追求時髦的青年,到處看到時髦青年。每種毛病,也像每種職業一樣,要求一種專門知識,並不斷發展這種專門知識。將這些知識賣弄一下,並不令人惱火。性欲倒錯的人發現性欲倒錯的人,一位裁縫應邀到了社交場合,他還未與你談話,就已經品評起你的衣料,他那手指已經迫不及待要來捻一捻看質量如何了。如果你與一位牙醫談上一會話,然後問他對你有何真實想法,他就會告訴你,你有幾顆壞牙。在他看來,沒有比這更重要了。待你也發現了他的壞牙,你會覺得沒有出這更可笑的了。

    不僅僅我們談到自己時,以為別人都是盲目的,就是我們做事時,也似乎以為別人是盲目的。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有一個專門的上帝無時不在,他遮掩住我們每個人的缺點,或向我們每個人許諾看不見我們的缺點,猶如對不洗澡的人,對他們耳朵上的一條污垢,臂彎裡的汗味,他都閉上眼睛,堵上鼻孫,並且要他們堅信,他們可以帶著這些污垢和汗味在人間游蕩,不會受到任何處罰,人們什麼也發覺不了。佩戴假珍珠或以假珍珠相贈的人,以為別人定會把假珠當成真珠。

    布洛克很沒有教養,有神經病,追求時髦,屬於一個不受尊重的家庭,如同在海底一般承受著無法計算的壓力。這壓力不僅來自表層上的基督教徒,還有高於他所在的階層的一層層猶太階層,每一層都以自己的蔑視壓迫著緊挨著自己下面的那一層。要從一個猶太家庭上升到另一個猶太家庭,穿過一層又一層,直到呼吸到自由的空氣,布洛克可能要花上數千年的時間。最好是設法從另一個方向上開辟一個出口。

    布洛克跟我說什麼我正處在趕時髦的狂熱之中,要我向他承認我是時髦青年時,我本可以這樣回答他:“如果我是,我就不會與你常來常往了。”可我只是對他說,他這樣講話太不客氣。於是他想道歉,但是沒有教養的人實在有福氣,依照他們的方式,便是一面毀掉自己的前言,一面伺機將那些話語變得更加沉重。

    “請你原諒我,”現在他每次遇到我都這樣說,“我曾經叫你難過,曾經折磨你,我是故意使壞。不過——從總體來說,所有的人,從個體來說,你的朋友,都是奇怪的動物——你無法想象,我雖那麼無情取笑你,可我心中對你是一片柔情。我想到你時,這種柔情常常令我下淚。”說著,他便叫人聽到一聲嗚咽。

    布洛克身上使我驚異的,還有更甚於他舉止不適度的地方,那便是他的談話質量好壞相差很大。這個小伙子十分挑剔,對一些最時髦的作家,他常說:“這個人是個面色陰沉的白癡,那個人完全是個傻瓜。”可有時他能十分開心地講述一些毫不可笑的傳聞軼事,引證某一個完全平庸的人的話,說“那人真是了不起”。評斷人的智慧、價值、意義的這一雙重天平,總是使我驚異不止,直到我結識他的父親老布洛克先生那一天,這個謎才算解開。

    我真沒想到,有一天我們竟然同意去與老布洛克結識。因為小布洛克在聖盧面前說了我的壞話,又在我的面前說了聖盧的壞話。他特別對羅貝爾說我(一直)追求時髦追求得要死。“對,對,他能結識勒—勒—勒格朗丹先生十分榮幸,”他說。布洛克這樣將一個詞分開說,既表示諷刺,又表示文學味道。

    聖盧從未聽說過勒格朗丹這個名字,大吃一驚:“此乃何人?”

    “噢,這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布洛克回答,哈哈大笑,同時怕冷似地將兩手插進外衣口袋裡,確信他此刻正在欣賞一位了不起的外省紳士那獨具特色的外表。與這位紳士相比,巴爾貝-多爾維利的外表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布洛克不會描繪勒格朗丹先生的形象,便用賦予他好幾個“勒”字和象躲在柴捆後面品酒一樣品味這個名字的辦法來聊以自慰。但是這種主觀的享受別人是領略不到的。

    他一方面在聖盧面前說我的壞話,另一方面在我面前也沒少說聖盧的壞話。到了第二天,我們兩人便都知道了這些讒言的詳細情形,倒不是我們倆相互學舌,那我們可就太罪過了。但是布洛克會覺得這是非常自然而幾乎不可避免的事,以至他在心神不安之中——他認為我們肯定會從這個或那個人嘴裡得知我們要知道的事——寧願先下手。他把聖盧拉到一邊,向他招認了自己故意說他壞話的事,又告訴聖盧,他以“誓言監護人、克洛諾斯之子宙斯的名義”起誓,他愛聖盧,願意為聖盧獻出生命,說罷又抹去一滴眼淚。同一天,他又安排好單獨見我,向我作了懺悔,宣稱他那麼做是為了我的利益,因為他認為某種社交關系對我有害,而我“比這個更有價值”。然後象醉漢動情那樣抓住我的手,雖然他的酒醉純屬神經質:

    “相信我好了,”他說,“若是昨天想到你,想到貢布雷,想到我對你無限的柔情,想到你自己甚至回憶不起來的某些下午上課的情形,我不曾哭了一整夜,就叫黑煞神凱爾立即把我捉了去,讓我穿過人類厭惡的哈得斯1之門好了!對,一整夜,我向你發誓!可是,我知道,我了解人,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話。”——

    1亦為克洛諾斯之子,宙斯之兄弟,為冥王。他在魔鬼和煞神幫助下(其中就有凱爾),想盡一初辦法將活人拉進他那黑暗的王國中去。誰掉進他的冥府,便再不得永生;也無返回之路。

    確實,我不相信他的話,我感到這些話是臨時編造出來的,是隨說隨編出來的。他“以凱爾”的名義起誓,也並沒有增加很大重量,因為布洛克對古希臘宗教的信仰純屬文學性質。此外,每當他激動起來,同時也希望別人為一件虛構的事實所感動時,他總是說“我向你發誓”的。與其說這是為了叫人相信他說的是實話,不如說那是為了撒謊騙人而制造的歇斯底裡官能享受。他對我說的話,我不相信。不過我也不怪他,因為我從母親和外祖母那裡繼承了不會懷恨在心的天性,甚至對於比這大得多的罪過也不懷恨。我同時也繼承了永不譴責任何人的天性。

    再說布洛克也不是絕對的壞孩子,他也能做出非常熱情的事情來。自從貢布雷人種,也就是如我外祖母和我母親這樣的絕對完美無缺的人從中產生的人種似乎瀕於完全滅絕以來,我只能在未開化的、無動於衷的、忠心耿耿的正直人——他們一開口講話,那聲音便很快表明他們根本不關心你的生活——和另一種人之間進行選擇。這後一種人,只要他們在你身邊,他們就理解你,鍾愛你,感動得下淚,可是過了幾個小時又會翻臉不認人,跟你開上一個殘酷無情的玩笑。此後,他們還會回到你的身邊,仍是那樣善於察顏觀色、熱情可愛,立刻就能與你融成一體。相比之下,我可能還是更喜歡這後一種人,就說不喜歡他們的道德價值吧,至少喜歡與他們相處。

    “我想你的時候那種難受勁,你是無法想象的,”布洛克又說,“歸根結底,這是我身上相當猶太人味道的一面又冒出來了,”他冷嘲熱諷地加上一句,同時瞇起自己的雙眼,好像要在顯微鏡下為那數量極小極小的“猶太血液”定量一般。一個法國貴族大老爺,在全是基督徒的祖先之中,也可將薩米埃爾-貝爾納或者再往前數,將聖母瑪利亞打進去。他可能也會這麼說(實際上他是不會這麼說的)。據說,萊維家族就自稱是聖母瑪利亞的後代。

    “我相當喜歡這樣從我的情感中分出這一部份來,再說這是很小的部份,這部份可能屬於我的猶太血統。”他又補充道。他道出這句話,因為他覺得道出自己種族的真相,既聰明又正直。在這同一場合,他又設法莫名其妙地減輕這真相的份量,就象那些下定決心還債,又只有勇氣償還一半的吝嗇鬼。拿出勇氣來宣布真相,同時又在其中摻上很多歪曲真相的謊言,這種弄虛作假的方法,比一般人想象的更為普遍,甚至一般不這麼做的人也是如此:生活中某些緊要關頭,特別是關系到戀愛關系的緊要關頭,便給他們提供了這樣的機會。

    布洛克瞞著我在聖盧面前對我抨擊謾罵,瞞著聖盧在我面前對聖盧抨擊謾罵,這一切均以邀請我們前去作客而結束。若說布洛克開始時沒有進行嘗試以便單獨邀請聖盧,我當然不相信。看上去很可能進行了這樣的嘗試,但是沒有成功,於是有一天布洛克對我和聖盧說:

    “親愛的師兄,還對你阿瑞斯1和聖盧-昂-布雷心愛的騎士,馴馬人,既然我在乘飛舟的默尼埃家族2帳篷附近、飛沫轟鳴的安菲特裡特3海岸上與你們相遇,二位是否願意賞光,這星期當中的哪一天到我那位鼎鼎大名、良心清白的父親家中用晚餐?”4——

    1阿瑞斯是希臘神話中的戰神,相當於羅馬神話中的馬爾斯。

    2可能指巧克力商人加斯東-默尼埃一家,他們的游船《亞裡安娜》號當時是很著名的。

    3安菲特裡特是海中女神,波塞頓的妻子。

    4此處布洛克模仿荷馬的筆調講話。

    他向我們發出這一邀請,因為他極想與聖盧結成更密切的關系,他希望聖盧能使他進入貴族階層。如果這個希望是我提出來的,是為我自己提出來的,那布洛克就會覺得是十足的令人厭惡的附庸風雅的表現了。這與他對我本性的一個方面的看法完全符合,至少到現在為止,他不認為這是我本性中的主要方面。但是同樣的希望從他那裡提出來,他就覺得是他的頭腦有良好求知欲望的表現了,他熱切希望與某些與己不同的社會階層交往,說不定從中能找到某些文學上有用的東西。

    兒子對老布洛克說,要帶一位朋友來吃晚飯,用一種略帶諷刺挖苦的心滿意足的口氣道出這朋友的頭銜和名字:“德-聖盧-昂-布雷侯爵”時,布洛克先生感受到強烈的震動。

    他大叫起來:

    “德-聖盧-昂-布雷侯爵!啊!他媽的!”對他來說,使用罵人的話,那是對人最高敬重的表現。

    他向兒子投過贊美的一瞥:兒子竟能結交上這樣的人!那目光意味著:

    “他真叫人大吃一驚。這個浪子,他是我的孩子嗎?”

    這目光使我的伙伴快樂不已,好比每個月給他增加五十法郎零用錢一樣。布洛克在家中很不自在,感到父親將他當成不走正道的人,因為他靠崇拜勒貢特-德-利爾、埃雷地亞1和其它“游手好閒的人”過活。可是他跟聖盧-昂-布雷結交上了,後者的父親曾是蘇伊士運河公司董事長啊!(啊!

    他媽的!)這可是“無可爭議”的成果啊!——

    1這是布洛克最佩服的兩位蒙巴那斯派詩人。

    因為怕把立體鏡弄壞了,將立體鏡留在了巴黎,現在人們更加感到遺憾。只有布洛克父親一個人掌握了使用這立體鏡的藝術,至少他有權使用。再說他也難得用一次,非常小心翼翼,也就是貴客上門設華宴的日子。所以,觀看立體鏡表演的人,覺得這是特殊禮遇,是對上賓的優待;而組織表演的主人,則產生了威信,與天才產生的威信相仿佛。即使風景照是布洛克先生本人親自拍攝的,這個鏡是他自己發明的,那威信也不會比這更高。

    “昨天你沒有得到邀請去所羅門家嗎?”人們在家中這樣談論。

    “沒有,我沒有被慧眼看上!都有什麼名堂?”

    “排場很大,立體鏡,全套玩藝。”

    “啊,如果有立體鏡,我很遺憾,據說所羅門將立體鏡拿出來示人時,非同尋常。”

    “有什麼辦法!”布洛克先生對兒子說道,“不應該同時把什麼都給他,這樣,他就總是還有點什麼東西欲求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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