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似水年華 第二部 在少女們身旁 第二部 在少女們身旁 (1)
    第一卷 斯萬夫人周圍

    在商量請德-諾布瓦先生第一次來家吃飯時,母親說,遺憾的是戈達爾教授目前在外旅行,她本人又完全斷絕了與斯萬的交往,否則這兩位陪客會使那位卸任的大使感興趣的。父親回答說,像戈達爾這樣的顯赫上賓、著名學者,會使餐桌大增光彩。可是那位愛好賣弄、唯恐旁人不知自己結交了達官貴人的斯萬,其實只是裝模作樣的庸俗之輩,德-諾布瓦侯爵會用“令人惡心”這個詞來形容斯萬的。對父親的這個回答我得稍加解釋。某些人可能還記得,戈達爾從前十分平庸,而斯萬在社交方面既謙和又有分寸,含蓄得體。但是我父母的舊友斯萬除了“小斯萬”、賽馬俱樂部的斯萬之外,又增添了一個新頭銜(而且不會是最後的頭銜),即奧黛特的丈夫。他使自己素有的本能、欲望、機智服從於那個女人的卑俗野心,盡力建立一個適合於他伴侶的、由他們兩人共有的新的地位,這個新地位大大低於他從前的地位。因此,他的表現判若兩人。既然他開始的是第二種生活(雖然他仍然和自己的朋友單獨來往。只要他們不主動要求結識奧黛特,他不願意將她強加於他們),一種和他妻子所共有的、在新交的人之間的生活,那麼,為了衡量這些新友人的地位,也就是衡量他們的來訪給自己的自尊心所帶來的愉快,他所使用的比較尺度不是自己婚前的社交圈子中最傑出的人物,而是奧黛特從前的朋友,這一點也就不難理解了。然而,即使人們知道他樂於和粗俗的官員以及政府部門舞會上的花瓶——名聲不好的女人來往,但他居然津津樂道地炫耀某辦公室副主任的妻子曾登門拜訪斯萬夫人,這未免使人愕然,因為他從前(至今仍然)對特威肯漢城1或白金漢宮的邀請都曾瀟灑地保持過緘默。人們也許認為昔日風流倜儻的斯萬的純樸其實只是虛榮心的一種文雅的形式,他們也許認為我父母的這位舊友和某些猶太人一樣,輪流表現出他的種族所連續經歷的狀態,從最不加掩飾的附庸風雅,最赤裸裸的粗野,直到最文雅的彬彬有禮。然而,主要原因——而且這普遍適用於人類——在於這一點,即我們的美德本身並不是時時聽任我們支配的某種自由浮動的東西,在我們的思想中,美德與我們認為應該實踐美德的那些行動緊密相連,因此,當出現另一種類型的活動時,我們束手無策,根本想不到在這個活動中也可以實踐同樣的美德。斯萬對新交無比殷勤,眉飛色舞地一一舉出他們的姓名,這種態度好似那些謙虛或慷慨的大藝術家:他們在晚年也許嘗試烹飪或園藝,為自己的拿手好菜或花壇沾沾自喜,只能聽誇獎,不能聽批評。但一旦涉及他們的傑作,他們是樂於傾聽批評的;或者說,他們可以慷慨大方地贈送一幅名畫,可是在多米諾牌桌上輸了四十蘇卻滿不高興——

    1此城是法國奧爾良王族流亡英國的居住處。

    談到戈達爾教授,我們將在很久以後,在拉斯普利埃宮堡維爾迪蘭夫人府上再次和他長久相聚。此刻,關於他,只需首先提請注意一點。斯萬的變化嚴格說來無法使我驚訝,因為當我在香榭麗捨大街看見希爾貝特的父親時,這變化已經完成,只是尚未被我看透罷了。再說他當時沒有和我講話,不可能向我吹噓他那些政界朋友(即使他這樣做,我多半也不能立即覺察到他的虛榮心,因為長時期形成的對某人的看法使我們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母親也是一樣,在三年裡,她竟然沒有覺察到侄女嘴上的唇膏,仿佛它溶解在流體之中無影無蹤了。直到有一天,過濃的唇膏或者其他什麼原因引起了所謂超飽和現象,於是從前沒有看見的唇膏結成晶體,母親突然看見了繽紛的彩色,大叫可恥,如同在貢布雷一樣,並且幾乎斷絕了與侄女一切來往)。戈達爾的情況卻相反,他在維爾迪蘭家目睹斯萬跨進社交界的那個時期已經相當遙遠,而歲月的流逝給他帶來了榮譽和頭銜。其次,一個人盡可以缺乏文化修養,盡可以做愚蠢的同音異詞的文字游戲,但同時仍可以具有一種任何文化修養所無法取代的特殊天賦,例如大戰略家或傑出醫生的天賦。在同行們眼中,戈達爾不僅僅是靠資歷而由無名小卒終於變為弛名歐洲的名醫。年輕醫生中之佼佼者宣布——至少在幾年內,因為標准既然應變化之需要而誕生,它本身也在變化中——萬一他們染病,戈達爾教授便是他們唯一能以命相托的人。當然他們願意和某些文化修養更深、藝術氣質更重的主任醫生交往,和他們談論尼采和瓦格納。戈達爾夫人接待丈夫的同事和學生,盼望有朝一日丈夫能當上醫學院院長。人們在晚會上欣賞音樂,戈達爾先生卻無意聆聽,而去隔壁的客廳裡玩牌。然而他的好眼力、他診斷之敏捷、深刻、准確,令人贊歎不已。第三點,關於戈達爾教授對我父親這種類型的人所采用的聲調和態度,應該指出,我們在生活的第二部分所顯示出的本質可能是第一本質的發展或衰敗、擴大或減弱,但並不永遠如此,它有時是相反的本質,是不折不扣的反面。戈達爾青年時代的那種遲疑的神情、過分的靦腆與和藹曾使他經常受人挖苦,當然迷戀他的維爾迪蘭家除外。是哪位慈悲為懷的朋友勸他擺出冷冰冰的面孔呢?由於他的重要地位,這樣做是輕而易舉的。在維爾迪蘭家,他本能地恢復原貌,除此以外,在任何地方,他表現得冷若冰霜,往往是一言不發。而當他不得不說話時,他又往往采取斷然的口吻,故意令人不快。他將這種新態度試用於求醫者身上,既然求醫者以前從未與他謀面,自然無法作比較。他們如果得知戈達爾並非生性粗魯,准會大吃一驚。戈達爾極力使自己毫無表情。他在醫院值班時,講述同音異義的玩笑引起眾人——從主任醫生到新來的見習醫生——捧腹大笑,而他的面部肌肉卻紋絲不動。由於他剃去了胡須,他的面孔也完全變了樣。

    最後說說德-諾布瓦侯爵為何許人,戰前1他曾任全權公使。五月十六日危機期間2他任大使。盡管如此,使許多人大為吃驚的是,他後來曾多次代表法蘭西出使國外執行重要使命,甚至赴埃及出任債務監督,並施展他非凡的財務能力,屢有建樹,而這些使命都是由激進派內閣委任於他的。一般的反動資產者都拒絕為這個內閣效勞,更何況德-諾布瓦先生:他的經歷、社會關系和觀點都足以使他被內閣視為嫌疑分子。然而,激進派的部長們似乎意識到此種任命可以表明他們襟懷坦白,以法蘭西的最高利益為重,說明他們不同於一般政客,而當之無愧地被《辯論報》稱為國家要人。最後,他們可以從貴族姓氏所具有的威望及劇情突變式的出人意料的任命所引起的關注中得到好處。他們明白,起用德-諾布瓦先生對他們有百利而無一害,他們不用擔心後者會違背政治忠誠,因為,侯爵的出身不僅不引起他們的戒備防范,反而使他們放心。在這一點上,共和國政府沒有看錯。這首先是因為某一類貴族從童年時起就認為貴族姓氏是一種永遠不會喪失的內在優勢(他的同輩人,或者出身更為高貴的人對這種優勢的價值十分清楚),他們知道自己大可不必像眾多資產者那樣費盡心機地(雖然並無顯著效果)發表高見,攀交正人君子,因為這種努力不會給他們增添任何光彩。相反,他們一心想在身份比自己高的王侯或公爵面前抬高自己的身價,而要達到這一點,就必須往姓氏中添加原來所沒有的東西:政治影響、文學或藝術聲譽、萬貫家產。他們無意在資產者所追求的、無用的鄉紳身上浪費精力,何況得到一位鄉紳的無實效的友誼並不會導致王侯的感激。他們將大量精力使用於能有助於他們擔任使館要職或參加競選的政治家身上(即使是共濟會會員也不在乎),使用於可以在自己的業務范圍內幫助他們進行“突破”的、聲譽顯赫的藝術家或學者身上,簡而言之,使用於一切促使他們揚名,促使他們與富人結成姻親的人們身上——

    1指1870年普法戰爭前,法蘭西第二帝國時期。

    2(前)指1877年5月16日法國內閣危機。

    德-諾布瓦先生從長期的外交實踐中吸收了那種消極的、墨守成規的、保守的精神,即所謂“政府精神”,這是一切政府所共有,特別是政府之下各使館所共有的精神。外交官的職業使他對反對派的手段——那些多少帶有革命性的、至少是不恰當的手段——產生憎惡、恐懼和鄙視。只有平民百姓和社交界中少數無知者才認為所謂不同的類型純系空談,但就大多數情況而言,不同類型的相互接近不是出於相同的觀點,而是出於同血緣的精神。像勒古費這種類型的院士是古典派,但他卻為馬克西姆-杜岡或梅西埃對維克多-雨果的頌詞1鼓掌,卻不願為克洛代爾對布瓦洛的頌詞2鼓掌。同一個民族主義使巴雷斯3與他的選民接近——後者對他和喬治-貝裡先生4並不細加區別——卻無法使巴雷斯和法蘭西學院的同事們接近,因為後者雖然與他政見一致但精神迥異;他們甚至不喜歡他而偏愛政敵裡博先生和德沙涅爾5先生;忠誠的保皇派感到與裡博和德沙涅爾十分接近,而與莫拉斯及萊翁-都德相當疏遠,盡管這兩人也希望王朝復辭。德-諾布瓦先生寡言少語,不僅出於謹慎穩重的職業習慣,還由於言語在此類人眼中具有更高的價值,更豐富的含義,因為他們為使兩個國家相互接近而作的長達十年的努力,在演講和議定書中,也不過歸納為、表現為一個簡單的形容詞,它貌似平庸,但對他們卻意味著整整一個世界。這位在委員會中以冷若冰霜著稱的德-諾布瓦先生在開會時坐在我父親旁邊,因此人們紛紛祝賀父親居然獲得這位前大使的好感。父親本人也感到驚奇,因為他脾氣不太隨和,除了一小圈知已以外,很少有人和他來往,他本人也確認不諱,他意識到外交家的殷勤是出於一種由本人決定好惡的完全獨立的觀點;當某人使我們厭煩或不快時,他的全部精神品質或敏感性就喪失作用,它們還不如另一人的爽直輕松能贏得我們的好感,雖然後者在許多人眼中顯得空洞、浮淺、毫無價值。

    “德-諾布瓦又請我吃飯,真是件大事。”委員會裡大家都很吃驚,因為他和委員會裡的任何人都沒有來往。“我敢肯定他又會和我講關於一八七○年戰爭的扣人心弦的事。”父親知道德-諾布瓦先生也許是唯一一位提請皇帝注意普魯士的軍備擴張和戰爭意圖的人;他知道俾斯麥對德-諾布瓦的智慧表示佩服。就在最近,在歌劇院為狄奧多西皇帝舉行的盛大晚會上,報界注意到皇帝曾長時間接見德-諾布瓦先生。“我得打聽皇帝的這次訪問是否確實重要,”對外交政策頗感興趣的父親對我們說,“我知道諾布瓦老頭守口如瓶,但他對我可無話不談。”——

    1即對浪漫主義的頌詞。馬克西姆-杜岡(1822—1894),法國作家;梅西埃(1829—1915),文學批評家。

    2即對古典主義的頌詞。克洛代爾(1868—1955),法國作家,布瓦洛(1636—1711),法國詩人。

    3巴蕾斯(1862—1923),法國作家,宣傳民族主義。

    4喬治-貝裡,先為保皇派、右翼議員,後接受進步思想。

    5裡博,(1842—1923)法國政治家,多次連任法國財政和外交部長。德沙涅爾,法國政治家,主張共和制,曾在1920年擔任過幾個月共和國總統。

    在母親眼中,大使本人也許缺少最能使她感興趣的那種智慧。應該說德-諾布瓦先生的談話是某種職業、某個階層、某個時期——對於這個職業和階層來說,這個時期可能並未完全廢除——所特有的古老的語言形式之大全,我未能將耳聞如實筆錄下來,不免感到遺憾,否則我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創造語言老朽這個效果,正如羅亞爾宮那位演員一樣:有人問他從哪裡找到那些令人驚奇的帽子,他回答說:“不是找來的。是保存下來的。”總而言之,我感到母親認為德-諾布瓦先生有點“過時”。就舉止而言,他並未使她不快,但就思想而言——其實德-諾布瓦先生的思想是十分時新的——或許遠不如說就語言表述而言,他在她心目中毫無魅力。不過她感覺到,如果她在丈夫面前對那位對他表示如此少有的偏愛的外交家稱贊一番,丈夫定會暗暗得意。她肯定了父親對德-諾布瓦先生的好評,同時也引導他對自己產生好評,她意識到這是在履行職責:使丈夫愉快,就好比使菜餚精美、使上菜的僕人保持安靜一樣。她不善於對父親撒謊,因此就培養自己去欣賞大使,以便誠心誠意地稱贊他。何況,她當然欣賞他那和善的神情、稍嫌陳舊的禮節(而且過分拘謹。他走路時,高大的身軀挺得筆直,但一見我母親乘車駛過,便將剛剛點著的雪茄拋得遠遠的,摘下帽子向她致意),他那有分寸的談吐——他盡可能不談自己,而且時時尋找能使對方高興的話題——以及其速度令人吃驚的回信。父親剛寄出一封信就收到回信,父親看見信封上德-諾布瓦先生的筆跡,第一個反應是莫非這兩封信恰巧錯過了。難道郵局對他特別優待,加班為他收發信嗎?母親贊歎他雖百事纏身,卻復信迅速、雖交游甚廣,但仍和藹可親。她沒有想到這些“雖然”其實正是“因為”,只是她未識別罷了,她沒有想到(如同人們對老者的高齡、國王的不拘禮節、外省人的靈通信息感到吃驚一樣)德-諾布瓦先生正是出於同一種習慣而既日理萬機又復信迅速,既取悅於社交界又對我們和藹可親。再者,和所有過分謙虛的人一樣,母親的錯誤在於將與自己有關的事置於他人之下,即置於他人之外。她認為父親這位朋友能即刻復信實屬難能可貴,其實他每日寫大量書信,這只是其中的一封,而她卻將它視作大量信件中之例外。同樣,她看不出德-諾布瓦先生來我家吃飯僅僅是他眾多社交活動中之一項,因為她沒想到大使昔日在外交活動中習慣於將應邀吃飯當作職責,習慣於表現出慣常的殷勤,如果要求他在我家一反常態地捨棄這種殷勤,那就未免太過分了。

    德-諾布瓦先生第一次來家吃飯的那一年,我還常去香榭麗捨大街玩耍。這頓飯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中,因為那天下午我總算能看拉貝瑪1主演的《菲德爾》2日場,還因為與德-諾布瓦先生的談話使我驟然以新的方式感到:希爾貝特-斯萬及她父母的一切在我心中所喚醒的感情與他們在其他任何人心中所引起的感情是多麼地不同——

    1拉貝瑪與後文提到的貝瑪大媽是同一個人。在某些人名字前加上“拉”,是民間一種習俗用法。

    2《菲德爾》,十七世紀古典主義劇作家拉辛的悲劇。

    新年假期即將到來,我也日益無精打采,因為希爾貝特親自告訴我在假期中我再見不到她,母親大概注意到我的神氣,想讓我解解悶,有一天便對我說:“如果你仍然很想聽拉貝瑪的戲,我想父親會同意的,外祖母可以帶你去。”

    這是因為德-諾布瓦先生曾對父親說應該讓我去聽拉貝瑪的戲,對年輕人來說這是珍貴的回憶,父親才改變一貫的態度——他反對我在他所謂的無聊小事(這種看法使外祖母震驚)上浪費時間並冒生病臥床的危險,並且幾乎認為既然大使勸我看戲,那麼看戲似乎成了飛黃騰達的秘訣之一。外祖母一直認為我能從拉貝瑪的戲中學到許多東西,但是,為了我她放棄看戲,為了我的健康她作出巨大犧牲。此刻,她無比驚異,因為德-諾布瓦先生的一句話便使我的健康成為微不足道的東西了。她對我所遵守的呼吸新鮮空氣和早睡的生活習慣寄托於理性主義者的堅定希望,因此認為打破習慣便會招來災禍,她痛心地對父親說:“您太輕率了!”父親生氣地回答說:“怎麼,您現在又不願意讓他聽戲!多麼荒唐,您不是口口聲聲說聽戲對他有好處嗎?”

    德-諾布瓦先生在對我至關重要的另一件事上,改變了父親的意圖。父親一直希望我當外交官,而我卻難於接受。即使我在外交部內呆一段時期,但總有一天我會被派往某些國家當大使,而希爾貝特並不住在那裡。我願意恢復從前在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時所設想的、後來又放棄的文學打算。但父親一直反對我從事文學,認為它比外交低賤得多。他甚至不能稱它為事業。可是有一天,對新階層的外交官看不上眼的德-諾布瓦先生竟對父親說,當作家和當大使一樣,受到同樣的尊敬,施展同樣的影響,而且具有更大的獨立性。

    “噯!真沒想到,諾布瓦老爹毫不反對你從事文學,”父親對我說。父親是相當有影響的人物,因此認為什麼事情都可以通過和重要人物的談話得到解決,得到圓滿的解決,他說:“過幾天,開完會後我帶他來吃飯。你可以和他談談,露一手。好好寫點東西給他看。他和《兩個世界評論》的社長過從甚密,他會讓你進去,他會安排的,這是個精明的老頭,確實,他似乎認為外交界,在今天……”

    不會和希爾貝特分離,這種幸福使我產生了寫篇好文章給德-諾布瓦先生看的願望——而不是能力。我動手寫了幾頁便感到厭煩,筆從我手中落下,我惱怒得哭了起來。我想到自己永遠是庸才,想到自己毫無天賦,連即將來訪的德-諾布瓦先生向我提供的永不離開巴黎的良機都沒有能力利用。當我想到能去聽拉貝瑪的戲時,胸中的憂愁才有所排解。我喜愛的景色是海濱風暴,因為它最猛烈,與此相仿,我最喜歡這位名演員扮演的,是傳統角色,因為斯萬曾對我說她扮演這些角色的藝術堪稱爐火純青。當我們希望接受某種自然印象或藝術印象從而獲得寶貴的發現時,我們當然不願讓心靈接受可能使我們對美的准確價值產生謬誤的、較為低劣的印象。拉貝瑪演出《安德羅瑪克》、《反復無常的瑪麗安娜》、《菲德爾》,這是我的想象力渴望已久的精彩場面。如果我能聽見拉貝瑪吟誦這段詩句:聽說您即將離我們遠去,大人……1等等,那我會心醉神迷;就仿佛在威尼斯乘小船去弗拉裡教堂欣賞提香2聖母像或者觀看卡帕契奧3的系列畫《斯基亞沃尼的聖喬治》一樣。這些詩句,我已經在白紙黑字的簡單復制品中讀過,但我將看見它們在金嗓子所帶來的空氣和陽光中出現,好比是實現了旅行的夢想,我想到這裡時,心便劇烈地跳動。威尼斯的卡帕契奧,《菲德爾》中的拉貝瑪,這是繪畫藝術和戲劇藝術中的傑作,它們所具有的魅力使它們在我身上富有生命力,使我感到卡帕契奧和威尼斯、拉貝瑪和《菲德爾》是融為一體的。因此,如果我在盧浮宮的畫廊裡觀看卡帕契奧的畫,或者在某出我從未聽說的戲中聽拉貝瑪朗誦,我便不會再產生美妙的驚歎,不會再感到終於看見使我夢繞魂縈的、不可思議的、無與倫比的傑作,其次,既然我期待從拉貝瑪的表演中得到高貴和痛苦的某些方面的啟示,如果女演員用她卓越和真實的藝術來表演一部有價值的作品,而不是在平庸粗俗的情節上添點兒真和美,那麼,這種表演會更加卓越和真實——

    1《菲德爾》第五幕第一場的台詞。

    2提香(1477—1576),意大利畫家。

    3卡帕契奧(1455—1525),意大利畫家。

    總之,如果拉貝瑪表演的是一出新戲,我便難以對她的演技和朗誦作出判斷,因為我無法將我事先不知道的台詞與她的語調手勢所加之於上的東西區別開,我會覺得它們和台詞本是一體。相反,我能倒背如流的老劇本仿佛是特有的、准備好的廣大空間,我能完全自由地判斷拉貝瑪如何將它當作壁畫而發揮她那富有新意的創造力。可惜幾年前她離開了大舞台,成為一個通俗劇團的名角,為它立下汗馬功勞。她不再表演古典戲劇。我常常翻閱廣告,但看到的總是某某時髦作家專門為她炮制的新戲。有一天,我在戲欄裡尋找元旦那一周的日場演出預告,第一次看到——在壓軸節目中,因為開場小戲毫無意義,它的名字顯得晦暗,其中包含對我陌生的一切特殊情節——拉貝瑪夫人演出《菲德爾》中的兩幕,還有第二天第三天的《半上流社會》和《反復無常的瑪麗安娜》。這些名字象《菲德爾》名字一樣,在我眼前顯得晶瑩可鑒、光亮照人(因為我很熟悉它們),閃爍著藝術的微笑。它們似乎為拉貝瑪夫人增添光彩,因為在看完報上的節目預告以後,我又讀到一則消息,說拉貝瑪夫人決定親自再次向公眾表演往日創造的角色。看來藝術家知道某些角色的意義不僅限於初次上演、使觀眾一新耳目,或再次上演而大獲成功。她將所扮演的角色視作博物館的珍品——向曾經欣賞珍品的老一代或未曾目睹珍品的新一代再次展示的珍品,這的確是十分有益的。在僅僅用來消磨夜晚時光的那些演出的預告中,她塞進了《菲德爾》這個名字,它並不比別的名字長,也未采用不同的字體,但她心照不宣地將它塞了進去,仿佛女主人在請客人入席時,將他們——普通客人——的名字一一告訴你,然後用同樣的聲調介紹貴賓:阿納托爾-法朗士先生。

    給我看病的醫生,即禁止我作任何旅行的那位,勸父母不要讓我去看戲,說我回來以後會生病的,而且可能病得很久,總之,我的痛苦將大於樂趣。如果我期待於劇院的僅僅是樂趣,那麼,這種顧慮會使我望而卻步,因為痛苦將會淹沒樂趣。然而——正如我夢寐以求的巴爾貝克之行、威尼斯之行一樣——我所期待於這場演出的,不是樂趣,而是其他,是比我生活的世界更為真實的世界的真理。這些真理,一旦被我獲得,便再也不會被我那閒散生活中無足輕重的小事所奪去,即使這些小事使我的肉體承受痛苦。我在劇場中所感到的樂趣可能僅僅是感知真理的必要形式,但我不願它受到影響和破壞,我盼望自己在演出結束以後才像預料中的那樣感到身體不適。我懇求父母讓我去看《菲德爾》,但是自從見過醫生以後,他們便執意不允。我時時為自己背誦詩句:聽說您即將離我們遠去……我的聲調盡量抑揚頓挫,以便更好地欣賞貝瑪朗誦中的不平凡之處。她的表演所將揭示的神聖的美如同聖殿中之聖殿一樣隱藏在帷幔之後,我看不見它,但我時時想象它的新面貌。我想到希爾貝特找到那本小冊子中的貝戈特的話:“高貴的儀表,基督徒的樸素,冉森派的嚴峻,特雷澤公主及克萊芙公主1,邁錫尼的戲劇2,澤爾菲的象征3,太陽的神話”。這種神聖的美不分晝夜地高踞在我內心深處的、永遠燭火通明的祭壇之上,而我那嚴厲而輕率的父母將決定我能否將這位女神(她將在原來隱藏著她無形形象的地方顯露真面目)的美吸進,永遠吸進我的精神之中。我的目光凝視著那難以想象的形象,我整日與家庭的障礙搏斗,但是當障礙被掃平,當母親——盡管這個日場戲正好是委員會開會,而會後父親將帶德-諾布瓦先生來家吃飯的那一天——對我說:“唉,我們不願意使你不高興,如果你實在想去那就去吧。”當一直作為禁忌的戲院此刻只由我來決定取捨,我將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實現宿願時,我卻反而猶豫不決,是該去還是不該去,是否除了父母的反對以外尚有其他否定的理由。首先,雖然他們最初的殘酷讓我討厭,但此刻的允諾卻使我覺得他們十分親切。因此,一想到會使他們難過,我自己就感到難過,在這種情緒之下,生活的目的對我來說似乎不再是真理,而是柔情,生活的好與壞的標准似乎只是由我父母快活還是不快活而定。“如果這會使您不快活的話,我就不去了,”我對母親這樣說。她卻反過來叫我不必有這種顧慮,這種顧慮會破壞我從《菲德爾》中得到的樂趣,而她和父親正是考慮到我的樂趣才解除禁令的。這樣一來,樂趣似乎成為某種十分沉重的義務。其次,如果看戲歸來病倒的話,我能很快痊愈嗎?因為假期一結束,希爾貝特一回到香榭麗捨大街,我便要去看她。為了決定看不看戲,我將這全部理由與我對拉貝瑪完美藝術的想象(雖然它在面紗下難以看見)作比較,在天平的一端我放上“感到媽媽憂愁,可能去不了香榭麗捨大街”,在另一端放上“冉森派的嚴峻,太陽的神話”,但是這些詞句本身最後在我思想中變得晦暗,失去了意義,失去了分量。漸漸地,我的猶豫變得十分痛苦,我完全可能僅僅為了結束這種猶豫,一勞永逸地擺脫這種猶豫而決定去看戲。我完全可能任人領到劇院,但不是為了得到精神啟示和完美藝術的享受,而是為了縮短痛苦;不是為了謁見智慧女神,而是謁見在女神面紗之下偷梁換柱的、既無面孔又無姓名的無情的神明。幸虧突然之間一切都起了變化。我去看拉貝瑪表演的夙願受到了新的激勵,以至我急切和興奮地等待這個日場,原因是那天當我像每日一樣來到戲劇海報圓柱前時(我像柱頭隱士那樣佇立在那裡,這種時刻近來變得更嚴峻),我看到了第一次剛剛貼上去的、仍然潮濕的、詳盡的《菲德爾》演出海報(其實其他演員並不具有足以使我作出決定的魅力)。這張海報使我原先猶豫不決的那件事具有了更為具體的形式,它近在眼前,幾乎正在進行之中——因為海報上落款的日期不是我看到它的那一天,而是演出的那一天,而落款的鍾點正是開幕的時刻。我在圓柱前高興得跳了起來。我想,到了那一天,在這個准確的鍾點,我將坐在我的座位上,等著拉貝瑪出台。我擔心父母來不及為外祖母和我訂兩個好座位,便一口氣跑回家,如癡如呆地望著那句富有魅力的話:“正廳不接待戴帽的女士。兩點鍾後謝絕入場”,這句話取代了我腦中的“冉森派的嚴峻”和“太陽的神話”——

    1指古典悲劇女主人公菲德爾及小說人物克萊芙公主,這是兩種不同的典型。

    2希臘初期文化。

    3澤爾菲是古希臘城,有太陽神阿波羅的聖殿。

    可惜,這頭一場戲使我大失所望。父親提議在去委員會時順便將外祖母和我帶到劇場。出門時他對母親說:“想法弄一頓豐盛的晚餐吧,你大概還記得我要帶德-諾布瓦來吧。”母親當然沒有忘記。從前一天起,弗朗索瓦絲就沉浸在創造熱情之中。她很高興在烹調藝術上露一手,這方面她的確極有天賦。她聽說來客是一位新客,更為興奮,決定按她的秘方烹制凍汁牛肉。她對構成她作品的原料的內在質量極為關切,親自去中央菜市場選購最上等的臀部肉、小腿肉和小牛腿,就好像米開朗琪羅當年為修建朱爾二世的陵墓而用八個月時間去卡拉雷山區挑選最上等的大理石。弗朗索瓦絲興沖沖地出出進進,她那緋紅的面孔不禁使母親擔心這位老女僕會累垮,就象美第奇陵墓的雕刻師1當年累倒在皮特拉桑塔石礦裡一樣。而且從前一天起,她便吩咐人將那粉紅色大理石一般的、她所稱作的“內約”火腿,裹上面包屑送到面包房去烤。她第一次聽人談到“約克”火腿時,便以為自己聽錯了,以為別人說的是她知道的那個名字——她低估了語言的豐富性,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麼可能同時存在“約克”和“紐約”呢?真令人難以相信。此後,每當她聽見或在廣告上看見“約克”這個名字時,她便認為是“紐約”,並將“紐”讀作“內”。因此她一本正經地對打下手的廚娘說:“你去奧莉達店買點火腿。太太一再囑咐要‘內約’火腿。”——

    1指米開朗琪羅。

    如果說這一天使弗朗索瓦絲體驗到偉大創造者的熾熱信心,那麼,我感受到的卻是探索者的難以忍受的焦慮。當然,在聽拉貝瑪朗誦以前,我是愉快的。在戲院門前的小廣場上,我感到愉快,兩小時以後,路燈將照亮廣場上栗樹的細枝,光禿的栗樹將發出金屬般的反光。在檢票員(他們的挑選、提升、命運全部取決於那位著名女演員,只有她掌握整個機構的管理權,而默默無聞地相繼擔任領導的經理只是有名無實的匆匆過客而已)面前,我感到愉快;他們索取我們的票,卻不看我們,他們焦急不安:拉貝瑪夫人的命令是否全部通知了新職工,他們是否明白決不能雇人為她鼓掌,是否明白在她上台以前不要關窗,而要在她上台以後關上所有的門,是否知道應在她身旁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放上一罐熱水以便控制舞台塵土。再過一會兒,她那輛由兩匹長鬃馬駕轅的馬車將來到劇院門口,她將身著皮大衣由車上下來,不耐煩地回答別人的招呼,並且派一位隨從去前台看看是否為她的朋友們保留了座位,並且打聽場內的溫度、包廂的客人、女引座員的服飾。在她眼中,劇場和觀眾僅僅是她將穿在外面的第二件衣服,是她的天才將通過的或優或劣的導體媒介。在劇場裡,我也感到愉快。自從我得知大家共一個舞台時,與我幼稚的想象力長期所遐想的相反,我便以為,既然周圍是人群,那麼別的觀眾一定會妨礙你看得真切,然而,正相反,由於某種仿佛象征一切感知的布局,每個觀眾都感到自己處於劇場中心,這使我想起弗朗索瓦絲的話。有一次,我父母讓她去看一出情節劇,座位在五樓,但她回來時說她的座位再好也沒有了,她絲毫不感到太遠,相反卻感到膽怯,因為生動而神秘的帷幕近在咫尺。我開始聽見從帷幕後面傳來模糊的聲音,音量越來越大,就象雛雞在破殼而出以前發出的聲響。此刻我更為愉快,因為雖然我們的目光無法穿透帷幕,但帷幕後面的世界正在注視我們。突然,來自帷幕後的聲音顯然向我們發出信號,它變成無比威嚴的三下響聲,象火星上的信號一樣動人心弦。幕布拉開,舞台上出現了十分普通的寫字桌和壁爐,它們表明即將上場的不是我在一次夜場中所看見的朗誦演員,而是在這個家中生活的普通人;我闖入他們的生活中去,而他們看不見我。這時,我的樂趣有增無減,但它卻被短暫的不安所打斷,因為正當我屏息靜氣地等待開演時,兩個男人走上了舞台,他們氣勢洶洶、大聲吵嚷,劇院裡的一千多觀眾聽得十分清楚(而在小咖啡店裡,要知道兩個斗毆的人在說什麼,必須問侍者)。這時,我驚奇地看到觀眾並不抗議,而是洗耳恭聽,而且沉浸在一片寂靜之中,偶爾從這裡或那裡響起笑聲,於是我明白這兩個蠻橫無禮的人正是演員,明白那個稱作開場戲的小戲已經開始了。接下來是長長的幕間休息,觀眾重新就座以後,不耐煩地跺起腳來。這使我很擔心。每當我在訴訟案的報導中讀到某位心地高尚者將一己的利益置之度外而為無辜者出庭辯護時,我總感到擔心,唯恐人們對他不夠和氣,不夠感激,不給他豐厚的酬勞,以至他傷心氣餒而轉到非正義一邊。在這一點上,我將天才與德行相比,因此也同樣擔心拉貝瑪會對缺乏教養的觀眾的無禮感到氣惱,我真盼望她在觀眾席上能滿意地認出幾位其判斷頗有分量的名流,因而不賣勁,以表示對他們的不滿和蔑視。我用哀求的目光看著這些跺腳的野人,他們的憤怒會將我來此尋求的那個脆弱而寶貴的印象打得粉碎。最後,《菲德爾》的前幾場戲給我帶來愉快的時光。第二幕開始時,菲德爾這個人物還不出場。然而,第一道幕,接著第二道紅絲絨幕——它在這位明星的表演中加強舞台深度——拉開,一位女演員從台底上場,容貌和聲音酷似人們向我描繪的拉貝瑪。這麼說,拉貝瑪換了角色,我對忒修斯的妻子1的精細研究算是白費工夫了。然而又一位女演員上場與第一位對話,我把第一位當作拉貝瑪顯然是弄錯了,因為第二位更像她,而且朗誦的聲調惟妙惟肖。這兩位都往角色中增加了高貴的手勢——她們撩起美麗的無袖長衣,使我明顯地注意到這一點,並明白了手勢和台詞的關系——和巧妙的聲調。它時而熱情、時而諷刺,我明白了曾在家中讀過但未加留心的詩句究竟何所指。但是,突然,在聖殿的紅絲絨幕布的開啟處(仿佛是鏡框),出現了一個女人。於是我感到害怕,而這種害怕可能比拉貝瑪本人還害怕。我害怕有人開窗從而使她感到不適;害怕有人搓揉節目單從而破壞她的某句台詞;害怕人們為她的同伴鼓掌而對她的掌聲不夠熱烈從而使她不高興。我產生了比拉貝瑪本人的想法更加絕對的念頭,認為從此刻起,劇場、觀眾、演員、戲,以及我本人的身體都只是聲音介質,只有當它們有利於抑揚頓挫的聲音時才具有價值。這時我立刻明白我剛才欣賞片刻的那兩位女演員與我專程前來聆聽的這個女人毫無共同之處。然而我的樂趣也戛然中止。我的眼睛、耳朵、思想全部集中於拉貝瑪身上,唯恐漏過任何一點值得我贊歎的理由,但一無所獲。我甚至未在她的朗誦和表演中發現她的同伴們所使用的巧妙的聲調和美麗的姿勢。我聽著她,就仿佛在閱讀《菲德爾》,或者仿佛菲德爾正在對我講話,而拉貝瑪的才能似乎並未給話語增加任何東西。我多麼想讓藝術家的每個聲音、每個面部表情凝住不動,長時間地凝住,好讓我深入進去,努力發現它們所包含的美。我至少做到思想敏捷,在每個詩句以前准備好和調整好我的注意力,以免在她念每個字或作每個手勢期間我將時間浪費在准備工作上。我想依靠這種全神貫注的努力,進入台詞和手勢的深處,仿佛我擁有長長的幾個小時一樣。然而時間畢竟十分短暫!一個聲音剛剛傳進我耳中便立刻被另一個聲音所替代。在一個場面中,拉貝瑪靜止片刻,手臂舉到臉部的高處,全身浸沉在暗綠色的照明光線之中,背景是大海、這時全場掌聲雷動、然而剎那間女演員已變換了位置,我想仔細欣賞的那個畫面已不復存在。我對外祖母說我看不清,她便將望遠鏡遞給我。然而,當你確信事物的真實性時,用人為的手段去觀察它並不能使你感到離它更近。我認為我在放大鏡中所看到的不再是拉貝瑪,而是她的圖像。我放下望遠鏡,但我的眼睛所獲得的那個被距離縮小的圖像也許並不更准確。在這兩個拉貝瑪中,哪一個是真實的?我對這段戲曾寄予很大希望,何況她的同伴們在比這遜色得多的片斷中曾不斷向我揭示巧妙的弦外之音。我料想拉貝瑪的語調肯定比我在家中閱讀劇本時所想象的語調更令人驚歎,然而,她甚至沒有達到奧儂娜或阿裡西所可能使用的朗誦技巧,她用毫無變化的單調節奏來朗誦那一長段充滿對比的獨白,那些對比是如此令人注目,以致一位不太聰明的悲劇演員,甚至中學生,都不可能不覺察它的效果。她念得很快,當她念完最後一句話時,我的思想才意識到她在前幾句台詞中所故意使用的單調語氣——

    1即菲德爾,下文中的希波托斯、奧儂娜、阿裡西皆為《菲德爾》中的人物。

    終於,在觀眾狂熱的掌聲中,我最初的贊佩之情爆發了。我也鼓起掌來,而且時間很長,希望拉貝瑪出於感激而更加賣力,那樣一來,我便可以說見識過她最精湛的演技了。奇怪的是,觀眾熱情激昂的這一時刻,也正是拉貝瑪作出美妙創新的時刻(我後來才知道)。當某些超先驗的現實向四周投射射線時,群眾是最早的覺察者。例如,發生了重大事件,軍隊在邊境上處於危急之中或者潰敗,或者告捷,這時傳來的消息模糊不清,未給有教養者帶來任何重要信息,但卻在群眾中引起巨大震動。有教養者不免對震動感到吃驚,但當他們從專家那裡獲悉真實的軍事形將以後,就不能不佩服民眾覺察這種“光暈”(它伴隨重大事件,在百裡之外也可被人看見)的本領。人們獲悉戰爭捷報,或者是在事後,在戰爭結束以後,或者是在當時,從門房興高采烈的神氣中感知。同樣,人們發現拉貝瑪演技精湛,或者是在看完戲一周以後從批評家那裡得知,或者當場從觀眾的喝彩聲中得知。然而,群眾的這種直接認識往往和上百種錯誤認識交織在一起,因此,掌聲往往是錯誤的,何況它是前面掌聲的機械後果,正如風暴使海水翻騰,即使當風力不再增大,海浪也仍然洶湧一樣。管他呢,我越鼓掌就越覺得拉貝瑪演得好。坐在我旁邊的一位普通婦女說:“她可真賣勁,用力敲自己,滿台跑,這才叫演戲哩。”我很高興找到這些理由來證明拉貝瑪技藝高超,但同時也想到它們說明不了問題。農民感歎說:“畫得多麼好!真是妙筆!瞧這多美!多細!”這難道能說明《蒙娜麗莎》或本韋努托1的《珀耶修斯》嗎?但我仍然醉飲群眾熱情這杯粗酒。然而,當帷幕落下時,我感到失望,我夢寐以求的樂趣原來不過如此,但同時,我需要延長這種樂趣,我不願離開劇場從而結束劇場的經歷——在幾個小時裡它曾是我的生活,我覺得直接回家好比是流放;幸虧我盼望到家以後能從拉貝瑪的崇拜者口中再聽到關於她的事,這位崇拜者正是那位使我獲准去看《菲德爾》的人,即德-諾布瓦先生——

    1本韋努托(1500—1571),意大利雕塑家。

    晚飯前,父親把我叫進書房,將我介紹給德-諾布瓦先生。我進去時,大使站起來,彎下他那高大的身軀向我伸出手,藍色的眼睛關注地看著我。在他作為法蘭西的代表的任職期間,人們往往將過往的外國人介紹給他,其中不乏多少有點名氣的人物,甚至著名歌唱家;而他明白,有朝一日,當人們在巴黎或彼得堡提起這些人時,他便可以誇耀說曾在慕尼黑或索非亞和他們一同度過夜晚,因此他養成了這種習慣:親切地向對方表示認識他有多麼榮幸。此外,他認為,在外國首都的居留期間,他既能接觸來往於各國首都的有趣人物,又能接觸本地居民的習俗,從而對不同民族的歷史、地理、風俗以及對歐洲的文化運動獲得深入的、書本上所沒有的知識,因此他在每個新來者身上應用尖銳的觀察力,好立即弄清楚站在他面前的是什麼人。長久以來,他不再被派駐國外,但每當別人向他介紹陌生人,他的眼睛便立即進行卓有成效的觀察,仿佛眼睛並未接到停職通知,同時他的舉止談吐試圖表明新來者的名字對他並不陌生。因此,他一面和氣地、用自知閱歷頗深的要人的神氣和我談話,一面懷著敏銳的好奇心,並出於他本人的利益而不停地觀察我,仿佛我是具有異域習俗情調的、頗具教益的紀念性建築物,或者是巡回演出的明星。因此他既象明智的芒托爾1那樣莊嚴與和藹,又象年輕的阿納加西斯2那樣充滿勤奮的好奇心——

    1芒托爾,古希臘神話中的智者。

    2阿納加西斯,公元前六世紀哲學家。此處指十八世紀出版的《青年阿納加西斯希臘游記》。

    關於《兩個世界評論》,他絕口不提為我斡旋,但對我過去的生活及學習,對我的興趣,卻提出了一系列問題。我這是頭一次聽見別人將發揮興趣愛好作為合理的事情來談論,因為在此以前,我一直認為應該壓制興趣愛好。既然我愛好文學,他便使話題圍繞文學,並且無比崇敬地談論它,仿佛它是上流社會一位可尊敬的、迷人的女士。他曾在羅馬或德累斯登與她邂逅而留下美妙的回憶,但後來由於生活所迫而很少有幸再與她重逢。他帶著幾乎放蕩的神情微笑,仿佛羨慕我比他幸運、比他悠閒,能與它共度美好時光。但是,他的字眼所表達的文學與我在貢布雷時對文學所臆想的形象完全不同,於是我明白我有雙重理由放棄文學。以前我僅僅意識到自己缺乏創作的天賦,而現在德-諾布瓦先生使我喪失創作欲望。我想向他解釋我的夢想。我激動得戰栗,唯恐全部話語不能最真誠地表達我曾感覺到、但從未試圖向自己表明的東西。我語無倫次,而德-諾布瓦先生呢,也許出於職業習慣,也許出於要人們所通常具有的漠然態度(既然別人求教於他,他便掌握談話的主動權,聽任對方局促不安、使出全身解數,而他無動於衷),也許出於想突出頭部特點的願望(他認為自己具有希臘式頭型,盡管有濃密的的頰須),當你向他闡述時,他的面部絕對地靜止不動,使你以為面前是石雕陳列館裡一座古代胸像——而且是耳聾的!突然間,就像拍賣行估價人的錘聲或者代爾夫的神諭,響起了大使的回答,它令人激動,因為你從他那木然的臉上無法猜到他對你的印象或者他即將發表什麼意見。

    “正巧,”他不眨眼地一直盯著結結巴巴的我,突然下結論似地說,“我有一個朋友,他的兒子,mutatismutandis1,和你一樣。(於是他用一種安慰的口氣談起我們的共同傾向,仿佛這不是對文學,而是對風濕病的傾向,而他想告訴我我不會因此喪生)。他放棄了父親為他安排的外交仕途,不顧流言蜚語投身創作。當然他沒有什麼可後悔的。兩年以前——他的年齡當然比你大得多——他發表了一部作品,是關於對維多利亞—尼昂薩湖2西岸的‘無限性’的感觸。今年又寫了一本小冊子,篇幅稍短,但筆鋒犀利,甚至尖刻,談的是保加利亞軍隊中的連發槍。這兩本書使他成為了不起的人物。他已經走了一大段路,不會中途停下來的。在倫理科學院裡,人們曾兩三次提到他,而且毫無貶謫之意,雖然目前還未考慮提他為候選人。總之,他還不能算聲譽顯赫,但他的頑強搏斗已經贏得了優越的地位和成就。要知道成功並不總是屬於那些騷動者、挑撥者、制造混亂者(他們幾乎都自命不凡)。他通過努力一舉成名。”——

    1拉丁文,此處意為:基本上。

    2維多利亞—尼昂薩湖是赤道非洲的一個大湖。

    父親已經看見我在幾年以後成為科學院院士了,因此十分得意,而德-諾布瓦先生又將這種滿意推向高峰,因為他在仿佛估計自己行動後果的片刻猶豫以後,遞給我一張名片,並說:“你去見見他吧,就說是我介紹的。他會給你一些有益的忠告。”他的話使我激動不安,仿佛他宣布了我次日就將登上帆船當見習水手。

    我從萊奧妮姨母那裡繼承了許多無法處置的物品和家具,以及幾乎全部現金財產(她在死後表達了對我的愛,而在她生前我竟一無所知)。這筆錢將由父親代管,直到我成年,因此父親請教德-諾布瓦先生該向何處投資。德-諾布瓦先生建議購買他認為十分穩妥的低率證券,特別是英國統一公債及年息百分之四的俄國公債。他說:“這是第一流的證券,息金雖然不是太高,但本金至少不會貶值。”至於其他,父親簡略地告訴客人自己買進了什麼,客人露出一個難以覺察的微笑,表示祝賀。德-諾布瓦先生和所有資本家一樣,認為財富是值得羨慕的東西,但一當涉及他人的財產時,他認為以心照不宣的神氣表示祝賀則更為得體。另一方面,由於他本人家財萬貫,他便將遠不如他闊氣的人也看作巨富,同時又欣慰而滿意地品味自己在財富上的優越地位。他毫不猶豫地祝賀父親在證券的“結構”問題上表現出“十分穩妥、高雅、敏銳的鑒賞力”,仿佛他賦予交易證券的相互關系,甚至交易證券本身以某種美學價值似的。父親談到一種比較新的罕為人知的證券,這時德-諾布瓦先生便說(你以為只有你讀過這本書,其實他也讀過):“我當然知道啦,有一陣子我注意它的行情,很有趣,”同時露出對回憶入迷的微笑,仿佛他是某雜志的訂戶,一段一段地讀過那上面長篇連載的最新小說。“我不勸阻您購買將發行的證券,它很有吸引力,價格也很有利。”至於某些老證券,父親已記不清它們的名稱了,往往將它們與類似的證券相混淆,因此便拉開抽屜取出來給大使看。我一見之下大為著迷;它們帶著教堂尖頂及寓意圖像的裝飾,很像我往日翻閱的某些富於幻想的古老書刊。凡屬於同一時期的東西都很相似。藝術家既為某一時期的詩歌作畫,同時也受雇於當時的金融公司。河泊開發公司發行的記名證券,是一張四角由河神托著的、飾有花紋的長形證券,它立即使我回憶起貢布雷雜貨店櫥窗裡掛著那些《巴黎聖母院》和熱拉爾-德-內瓦爾1的書——

    1熱拉爾-德-內瓦爾(1808—1855),法國著名作家。

    父親瞧不起我這種類型的智力,但這種蔑視往往被親子之愛所克制,因此,總的來說,他對我做的一切采取盲目的容忍態度。他不加思索地叫我取來我在貢布雷散步時所寫的一首散文短詩。當年我是滿懷激情寫的,因此,我覺得誰讀到它都會感動不已。然而,德-諾布瓦先生絲毫未被感動,他交還給我時一言不發。

    母親一向對父親的事務畢恭畢敬,此時她走了進來,膽怯地問是否可以開飯。

    她唯恐打斷了一場她不應介入的談話。此刻父親確實在向侯爵談到將在下一次委員會會議上提出的必要措施,他那特殊的聲調使人想起兩位同行——好比兩位中學生——在外行面前交談的口吻,他們由於職業習慣而享有共同的回憶,但既然外行對此一無所知,他們當著這些外行的面提起往事時只能采取歉然的口吻。

    此刻,德-諾布瓦先生的面部肌肉已經達到了完美的獨立,因此他能夠以聽而不聞的表情聽人說話:父親終於局促不安起來:“我本來想征求委員會的意見……”在轉彎抹角以後,他終於說道。可是,從這位貴族氣派的演奏能手的面孔上、從他那像樂師一樣呆滯地靜等演奏時刻的面孔上,拋出了這句話,它不緊不慢,幾乎用另一種音色來結束已經開始的樂句:“當然,您完全可以召集委員們開會,何況您認識他們每一個人,讓他們來一趟就行了。”顯然,這個結束語本身毫無新奇之處,但是,在它以前的那個狀態使它顯得突出,使它象鋼琴上的樂句那樣清脆晶瑩,十分巧妙地令人耳目一新,就好比在莫扎特的協奏曲中,一直沉默的鋼琴按規定的時刻接替了剛才演奏的大提琴。

    “怎麼樣,對戲滿意嗎?”在餐桌前就坐時,父親問我道。他有意讓我顯露一番,認為我的興奮會博得德-諾布瓦先生的好感。“他剛才去聽拉貝瑪的戲了,您還記得我們曾經談起過。”他轉身對外交家說,采取一種回顧往事的、充滿技術性的神秘語調,仿佛他談的是委員會。

    “你一定會十分滿意吧,特別是你這是第一次看她演出。令尊本來擔心這次小小的娛樂會有損於你的健康。看來你不是十分結實,一個文弱書生。不過我叫他放心,因為現在的劇場和二十年前可是大不一樣。座位還算舒適,空氣也不斷更換,當然我們還得大大努力才能趕上德國和英國,他們在這方面,以及其他許多方面都比我們先進。我沒有看過拉貝瑪夫人演《菲德爾》,但我聽說她的演技極為出色。你肯定很滿意吧?”

    德-諾布瓦先生比我聰明千倍,他肯定掌握我未能從拉貝瑪的演技中悟出的真理,他會向我揭示的。我必須回答他的提問,請他告訴我這個真理,這樣一來,他會向我證明我去看拉貝瑪演出確實不虛此行。時間不多,應該就基本點提出疑問,然而,哪些是基本點呢?我全神貫注地思考我所得到的模糊印象,無暇考慮如何贏得德-諾布瓦的贊賞,而是一心想從他那裡獲得我所期望的真理,因此我結結巴巴地講著,顧不上借用現成的短語來彌補用詞之貧乏,而且,為了最終激勵他說出拉貝瑪的美妙之處,我承認自己大失所望。

    “怎麼,”父親惱怒地叫了起來,因為我這番自認不開竅的表白會給德-諾布瓦先生留下不好的印象:“你怎麼能說你沒感到絲毫樂趣呢?外祖母講你聚精會神地聽拉貝瑪的每一句台詞,瞪著大眼睛,沒有任何觀眾像你那樣。”

    “是的,我的確全神貫注,我想知道她的出類拔萃表現在什麼地方。當然,她演得很好……”

    “既然很好,你還要求什麼呢?”

    “有一點肯定有助於拉貝瑪夫人的成功,”德-諾布瓦先生說。他特別轉頭看著母親,一來避免將她撇在談話之外,二來也是認真地對女主人表示應有的禮貌,“那就是她在選擇角色時所表現的完美鑒賞力,正是鑒賞力給她帶來了名副其實的成功,真正的成功。她極少扮演平庸角色,這一次扮演的是菲德爾。再說,她的鑒賞力也體現在服裝和演技中。她經常去英國和美國作巡回演出,並且大獲贊賞,但是她沒有染上庸俗習氣,我指的不是約翰牛,那未免不夠公允,至少對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來說不夠公允,我指的是山姆大叔。她從來沒有過度刺目的顏色,從來沒有聲嘶力竭的叫喊。她那美麗的悅耳的聲音為她增添光彩,而她對聲音的運用竟如此巧妙,真可謂聲樂家!”

    演出既已結束,我對拉貝瑪的藝術的興趣便不再被現實所壓制和約束,它越來越強烈,但我必須為它尋找解釋。再說,當拉貝瑪表演時,她對我的眼睛和耳朵提供的是在生活中渾然一體的東西,我的興趣僅僅予以籠統的關注,而未加任何區分或分辨,因此此刻,它在這番稱贊藝術家樸實無華和情趣高尚的頌詞中高興地發現一種合理解釋,它施展吸引力,將溢美之詞據為己有,正好比一位樂天的醉漢將鄰居的行為據為己有並大發感慨一樣。“是的,”我心裡想,“多麼美妙的聲音,沒有喊叫,多麼樸素的服裝!挑了菲德爾這個角色,又是多麼明智!不,我沒有失望。”

    胡羅卜牛肉冷盤出現了。在我家廚房的“米開朗琪羅”的設計下,牛肉躺在如晶瑩石英一般的、碩大的凍汁晶體之上。“您的廚師是第一流的,夫人,”德-諾布瓦先生說,“難得呀!我在國外時往往不得不講排場,因此我明白找一個高超的廚師多麼不容易。您這真是盛宴。”

    的確如此,弗朗索瓦絲興高采烈地為貴賓准備美餐,好顯顯身手。她賣力地重新施展她在貢布雷時的絕技,沒有客人來吃飯時她已經不願意這樣費心勞神了。

    “這是在夜總會,我是指最高級的夜總會,所嘗不到的。燜牛肉,凍汁沒有漿糊氣味,牛肉有胡羅卜的香味,真是了不起!請允許我再加一點。”他一面說,一面做手勢表示還要一點凍汁,“我真想嘗嘗府上的法代爾1的另一種手藝,比方說,嘗嘗她做的斯特羅加諾夫2式牛肉。”——

    1法代爾,法國十七世紀大孔代親王的著名膳食總管。

    2斯特羅加諾夫,為俄國財政家,以家族名字命名的這道菜是奶汁牛肉。

    德-諾布瓦先生為了替餐桌增添情趣,給我們端上了他經常招待同行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故事。有時他引用某位政治家演說中可笑的復合句(此人慣於此道),句子既冗長臃腫,又充滿自相矛盾的形象。有時他又引用某位文體高雅的外交家的明捷快語。其實,他對這兩種文體的判斷標准與我對文學的判斷標准毫無共同之處。對許多細微區別,我毫不理解。他哈哈大笑加以嘲弄的字句與他贊不絕口的字句,在我看來,並無多大區別。他是另外一種人,關於我所喜愛的作品,他會說:“你看懂了?老實說,我看不懂,我不在行。”而我也可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在反駁或演說中所看到的機智或愚蠢、雄辯或誇張,我都無法領會。既然沒有任何可以被感知的理由來說明此優彼劣,那麼這種文學在我眼中就更為神秘,無比隱晦。我領悟到,重復別人的思想,這在政治上並非劣勢的標志,而是優勢的標志。當德-諾布瓦先生使用報刊上隨手拈來的某些用語,並且配之以強調語氣時,這些用語一旦為他所用就變為行動,引人注意的行動。

    母親對菠蘿塊菰色拉寄予很大期望。大使用觀察者的深邃目光對這道菜凝視片刻,然後吃了起來,但保持外交家的審慎態度,不再坦露思想。母親堅持要他再吃一點,德-諾布瓦先生又添了一次,但沒有說出人們所期待的恭維話,只是說:“遵命,夫人,既然這是您的命令。”

    “報上說您和狄奧多西國王作過長談。”父親說。

    “不錯。國王對面孔有驚人的記憶力。那天他看見我坐在正廳前排便想起了我,因為我在巴伐利亞宮廷裡曾經見過他好幾次,當時他並未想到東部王位(您知道,他是應歐洲大會之請而登基的,他甚至猶豫了很久才同意,他認為這個王位與他那全歐最高貴的家族不太相稱)。一位副官走來請我去見國王陛下,我當然樂於從命。”

    “您對他這次訪問的結果滿意嗎?”

    “很滿意!當初有人擔心這位年輕君主能否在如此復雜的形勢下擺脫困境,這種擔心是可以理解的。至於我,我完全相信他的政治嗅覺,而且事實遠遠超過了我的希望。根據權威方面的消息,他在愛麗捨宮的致詞,從第一個字到最後一個字都是他親自起草的,當之無愧地引起各方面的好感。這確實是高招。當然未免過於大膽,但事實證明這種膽略是對的。外交傳統固然有其優點,但正是由於它,我們兩國的關系籠罩在一種令人窒息的、封閉的氣氛中,更換新鮮空氣的辦法便是打破玻璃窗,別人當然無法提出這種建議,只有狄奧多西可以這樣做,而他確實這樣做了。他那襟懷坦蕩的態度令眾人傾倒,他用詞妥貼得體,不愧為母系是博學多才的王公貴族的後代。在談到他的國家和法國之間的關系時,他用的是‘親緣關系’一詞,這種用詞在外交詞匯中極為罕見,但在此卻極為恰當。你瞧文學毫無害處,即使對外交、對君主而言,”他最後這句話是對我說的,“當然,此事早有跡象,兩個強國之間的關系原來就大有改善,但畢竟由他嘴裡說了出來。他的話正是人們所期望的,而且用詞巧妙,所以效果驚人。我當然雙手贊同啦。”

    “您的朋友福古貝先生多年來致力於改善兩國關系,他一定很高興吧。”

    “當然,何況國王陛下像往常一樣,有意讓他喜出望外。再說,從外交部長開始,人人都大吃一驚,無一例外。據說外交部長對此事不甚滿意。別人問他時,他提高嗓門,好讓周圍的人聽見他那直言不諱的回答:‘我既未被征求意見,也未收到通知’,以此明確表示他與此事毫不相干。當然,這件事引起紛紛議論,”他狡黠地笑笑,然後又說,“我不敢擔保那些將‘無為’奉為最高信條的同事不因此坐立不安。至於福古貝,你們知道他由於親法政策而受到猛烈抨擊,這使他很難過,何況此公心地善良,而且很敏感。這一點我可以作證。雖然他比我年輕許多,但我們是老朋友了,常有來往,我很了解他。再說誰不了解他呢?他的心靈清澈見底,這是他可以受指責的唯一缺點,因為外交家沒有必要象他那樣透明。

    現在有人提出派他去羅馬,這當然是晉升,但也是‘啃骨頭’。我這是私下對您說,福古貝雖然毫無野心,但對新職不會不高興,他絕不會拒絕這杯苦酒。他也許會干出奇績。他是孔蘇爾塔1所贊同的人。對這樣一位藝術家,法爾內茲宮和卡拉什走廊2是最合適的地方了。至少不會有人恨他。而在狄奧多西國王周圍、有一批依附於威廉街3的奸黨,他們順從地執行威廉銜的意圖,千方百計地給福古貝搗亂。福古貝不但要對付宮廷陰謀,還要對付幫閒文人的辱罵。他們後來像所有被豢養的記者一樣怯懦地求饒,但同時依然故我地刊登流氓無賴對我國代表的無理指責。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裡,敵人圍著福古貝跳頭皮舞4。”德-諾布瓦先生特別著重這最後一個詞:“不過,俗話說:‘早有防范,免遭暗算’。他一腳踢開了誹謗辱罵。”他的聲音更響亮,眼睛射出凶光,以至我們在片刻內停止了吃飯。“有一句漂亮的阿拉伯諺語:‘任憑群犬亂吠,商隊依然前進。’”德-諾布瓦先生拋出這條諺語後瞧著我們,觀察它在我們身上產生什麼效果。效果顯著。我們熟悉它,因為那一年它在有身分的人中間流行,而另一句諺語:“種蒺藜者得刺”卻被淘汰,因為它精力不足,不象“為人作嫁”那樣永不疲勞、永葆活力。要知道這些社會名流的語言采取的是三年一換的輪種制的——

    1(前)孔蘇爾塔,意大利外交部所在地。

    2(前)法爾內茲宮,法國駐羅馬使館,其內有由十六世紀畫家卡拉什裝飾的走廊。

    3(前)威廉街是德國外交部所在地。

    4這是印第安人的舞蹈,勝利者在割下戰敗者的頭皮以前圍著他跳舞。

    德-諾布瓦先生在《兩個世界評論》的文章中,擅長使用此種類型的引文,其實它們在有根有據、信息可靠的文章中完全是多余的。德-諾布瓦先生根本不需要這些裝飾,只需挑選關鍵時刻——他也正是這樣做的——就行了,如“聖詹姆斯1已感危機在即”;或者“歌手橋2群情激動,正不安地注視兩頭王朝的自私而巧妙的政策”;或者“蒙泰奇托裡奧3發警報”;或者“樂廳廣場4所永遠慣用的兩面手法”。即使是外行的讀者,一看見這些用語便立即明白作者是職業外交家,並表示贊賞。但有人說他不僅僅是職業外交家,他的修養更為卓越,因為他對諺語的運用恰到好處,而其中最完美的典范是“正如路易男爵5所說,您給我良好政治,我給您良好財政。”(因為當時還未從東方傳來日本諺語“在交戰中,多堅持一刻者必勝無疑。”)正是這種名人學者的聲譽,以及漠然的面具下所隱藏的名副其實的陰謀天才,使德-諾布瓦先生成為倫理科學學院的院士,而且有人甚至認為他進法蘭西學院也無不可,因為有一次,他在指出為了和英國和解而與俄國聯盟的必要性時,竟然寫道:“有一點應該讓奧爾賽碼頭6的人明白,應該寫進所有的地理課本中(這方面確有遺漏),應該作為中學畢業生獲得業士學位的標准,那就是:如果說‘條條大路通向羅馬’,那麼,從巴黎去倫敦必須經過彼得堡。”——

    1指英國外交部。

    2指奧地利外交部

    3指沙俄外交部。

    4指意大利議院。

    5路易男爵是法王路易十八和路易菲力普的財政大臣。

    6指法國外交部。

    “總之,”德-諾布瓦先生繼續對父親說,“福古貝這次大為成功,甚至超過他自己的估計。當然他預料會有一篇十分得體的祝酒辭(在近年來的陰雲以後這已算是了不起了),但沒有想到比那更勝演說藝術家,他的朗讀、停頓都很有講究,讓聽眾對各種言外之意及微妙之處心領神會。我聽人講過一件很有趣的事,它又一次證明狄奧多西國王充滿那種頗得人心的青春風采。‘親緣關系’一詞可以說是演講中的一大革新,您瞧,它將成為各個使館長期議論的話題。國王陛下在吐出這個詞時,大概想到會使我們這位大使欣喜異常——這是對他的努力、甚至他的夢想的公正的報償,並且會使他獲得元帥權杖——因此他半轉身朝著福古貝,用奧丹尚家族那迷人的眼神盯著他,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說‘親緣關系’這個十分恰當的、新穎不凡的詞。他的聲調表明他使用這個詞是十分慎重的,他對它的份量了如指掌。據說福古貝激動得不能自抑,在某種程度上,我認為我能理解他的心情。據十分可靠的消息說,宴會以後,國王陛下走近夾在人群中的福古貝,低聲對他說:‘您對我這個學生滿意嗎,親愛的侯爵?’顯然,”德-諾布瓦先生又說,“這篇祝酒辭的效力超過了二十年的談判,它更加密切了兩國之間的——用狄奧多西二世的生動語言來說——‘親緣關系’。這僅僅是一個詞,可是您瞧著吧,它會平步青雲,全歐洲的報紙都在重復它,它引起了廣泛的興趣,發出了新的聲音。話說回來,這是國王的一貫作風。我不敢說他每天都能發現如此純淨的鑽石,但是,在他精心准備的演講中,或者在他的即興談話中,他少不了塞進一句俏皮話,作為自己的標志——或者說簽名。在這一點上,我決無偏袒之嫌,因為我一向反對這種俏皮話,二十句中有十九句都是危險的。”

    “是的。我想德國皇帝最近的電報一定不合您的口味吧。”

    父親說。

    德-諾布瓦先生抬眼看了一下天花板,仿佛在說:“啊!這家伙!首先,這是忘恩負義,不僅僅是錯誤,而且是犯罪,可以說是駭人聽聞的蠢事!其次,如果沒有人加以制止,那麼這個趕走了俾斯麥的人1很可能漸漸拋棄俾斯麥的全部政策,到了那時,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1即德國皇帝威廉二世,他迫使俾斯麥辭職與英惡交。

    “我丈夫告訴我,先生,說您可能在近兩三年的夏天讓他和您一道去西班牙,我真為他高興。”

    “是的,這是一個很誘人的計劃。我很高興,我很樂意和您一同旅行,親愛的朋友。您呢,夫人,您打算怎樣度假?”

    “不知道。也許和兒子一同去巴爾貝克。”

    “啊!巴爾貝克是好地方。幾年以前我去過。那裡正在興建漂亮別致的別墅,我想您會喜歡那裡的。不過,您能告訴我為什麼看上這個地方嗎?”

    “我兒子很想看教堂,特別是巴爾貝克教堂。我最初有點擔心,生怕旅途勞累,特別是吃住不便,會影響他的健康。不過最近聽人說那裡蓋了一家很好的飯店,裡面有他所必需的舒適設備,那麼他可以住些時候。”

    “啊!我得把這消息告訴一位對此很關心的女士。”

    “巴爾貝克教堂很了不起吧,先生?”我問道,抑制心中的不快,因為在他眼中,巴爾貝克的魅力在於漂亮別致的別墅。

    “不壞,確實不壞,不過,它畢竟無法和精雕細琢的真正珍寶相比,例如蘭斯教堂、夏爾特教堂,以及珍品中之珍品——我最喜愛的巴黎聖教堂。”

    “巴爾貝克教堂的一部分屬於羅曼式吧?”

    “不錯,是羅曼式,這種風格本身就極為古板,比不上後來的哥特式建築。哥特式優美、新穎,石頭都精雕著花邊。巴爾貝克教堂的確有點與眾不同,你既然到了那裡,這個教堂當然值得一游。如果哪天下雨你無處可去,可以進去看看圖維爾1的墓。”——

    1圖維爾(1642—1701),法國元帥。

    “您出席昨天外交部的宴會了嗎?我脫不開身。”父親說。

    “沒去,”德-諾布瓦先生微笑著回答,“坦白地說,我沒去,而是參加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晚會。我去一位女士家吃飯,你們大概聽說過她,就是美麗的斯萬夫人。”

    母親控制住一陣戰栗,因為她比父親敏感,她已經為他即將感到的不快而擔憂。他的不快往往最先被她感知,就好比法國的壞消息最先在國外,然後才在國內被人知曉。但是,她想知道斯萬夫婦接待些什麼人,於是便向德-諾布瓦先生打聽他在那裡遇見了誰。

    “我的天……去那裡的似乎主要是……男士們。有幾位已婚男人,但他們的妻子身體不適,沒有去。”大使用一種故作天真的微妙口吻說,而且環顧左右,他那柔和審慎的目光似乎想沖淡嘲弄,其實反而更巧妙地加強了嘲弄效果。

    “應該說,”他繼續說道,“公平地說,那裡也有些女士,不過……她們屬於……怎麼說好呢,與其說屬於斯萬(他念成‘斯凡’)的社交圈子,不如說屬於共和派。誰知道呢?也許有一天那裡會成為政治沙龍或文化沙龍,而他們似乎也很滿意。我覺得斯萬炫耀得未免過分,老說某某人和某某人下星期邀請他們夫婦,其實,和這些人的交往有什麼值得誇耀呢?他表現得既不穩重,又無趣味,幾乎連分寸也不懂,像他這樣的雅士竟然如此,不能不令人吃驚。他不斷說:‘我們每晚都有宴請,’仿佛這很光彩,仿佛他成了新貴,其實他並不是。他以前有許多朋友,甚至許多女友。在這裡我不想說得過頭,也不想過於冒昧,但我認為在他的女友中,至少有一位(盡管不是全部或大部女友)——而且身分顯赫——是不會斷然拒絕和斯萬夫人結識的,那樣一來,會有不少人成為帕尼爾熱羊1,步其後塵。然而,斯萬似乎未作過任何努力。噫,還有內塞爾羅德式布丁2!在這頓盧庫盧斯3式的盛宴以後,我看得去卡爾斯巴德4療養了。也許斯萬感到阻力太大,無法克服。他這門婚事令人不快,這是肯定的。有人說那女士很有錢,這真是胡說八道。總之,這一切似乎叫人不大愉快。斯萬有一位家產萬貫而且聲望極高的姑姑,她丈夫,就財富而言,可算實力雄厚。但是她不但拒絕接待斯萬夫人,而且發起一場名副其實的運動,讓她的朋友和熟人們都抵制斯萬夫人。我這並不是說有哪一位有教養的巴黎人對斯萬夫人有不尊敬的表示……不是!絕對不是!何況她丈夫是勇於決斗的人。總之,這位交游甚廣,而且經常出入上流社會的斯萬居然對這些至少可以稱為三教九流的人們大獻殷勤,未免古怪。我以前認識他,他是一位素有教養,在最高級的社交圈裡也聞名一時的人物,但他如今竟然感恩涕零地感謝郵政部辦公室主任大駕光臨,而且詢問斯萬夫人‘能否有幸’拜訪主任夫人,這使我感到既吃驚又好笑。他大概不太自在,因為這顯然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但是我認為他並不痛苦。在婚前的那幾年裡,那個女人確實玩了不少手腕來敲詐他。每當他拒絕她時,她便把女兒從他身邊奪走。可憐,斯萬這位雅士過於天真,他總是認為女兒的被劫持只是巧合,他不願正視現實,而她還時時對他大發雷霆,所以當時人們想,一旦她達到目的,成為他妻子以後,她會更肆無忌憚,他們的生活會成為地獄。然而恰恰相反!斯萬談論妻子的口吻往往成為人們的笑柄,甚至是惡意嘲笑的口實。你總不能要求隱約感覺到自己當了……(你們知道莫裡哀的那個詞5)的斯萬大肆聲張吧……不過,他把妻子說得那麼賢慧,也未免過分。話說回來,這一切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麼虛假,顯然她對他是有感情的,只不過這是她所特有的、並非所有的丈夫都喜歡的方式。咱們這是私下說,既然斯萬認識她多年,他又不是白癡傻瓜,他當然知道底細。我並不否認她水性楊花,可是斯萬本人呢,按照你們不難想像的此刻滿天飛的閒言碎語,他也喜歡尋花問柳。然而,她感激他為她做的一切,所以,和大家的擔心相反,她變得象天使一般溫柔。”——

    1法國十六世紀作家拉伯雷小說中的故事,帕尼爾熱羊即指盲目模仿。

    2以英國外交家內塞爾羅德命名的布丁(主要原料為栗子泥)。

    3盧庫盧斯為古羅馬將軍,以美食者著稱。

    4卡爾斯巴德,波希米亞地區療養地。

    5即莫裡哀用的“王八”一詞。

    其實奧黛特的變化並不象德-諾布瓦先生所想象的那麼大,她以前一直以為斯萬不會娶她。她曾含沙射影地說某某體面人和情婦結了婚,這時斯萬總是冷冰冰地一言不發。如果她直截了當地問他:“怎麼,他以這種方式回報為他奉獻青春的女人,你不以為然,不認為了不起?”他最多只是冷冷地回答:“我沒說這不好。各人有各人的做法。”她甚至幾乎相信,正如他在氣頭上說的,他會完全拋棄她,因為她曾聽見一位女雕刻家說:“男人什麼都干得出來,他們無情無義。”奧黛特被這句深邃而悲觀的格言所震動,並時時引用,奉為信條。她那失望的神氣仿佛在說:“沒什麼辦不到的事,我要碰碰運氣。”而她以前所遵循的樂觀主義的生活格言是:“對愛你的男人你可以為所欲為,他們是白癡。”她的面部表情只是眨眼睛,仿佛在說:“你別怕,他什麼也不會摔碎的。”奧黛特的一位女友和一個男人同居,時間比奧黛特和斯萬的同居期短,而且也沒有孩子,但她竟讓他娶了她,現在相當受人尊重,並被邀請參加愛麗捨宮的舞會。她對斯萬的行為會作何想法呢?奧黛特為此很苦惱。如果有一位比德-諾布瓦先生思想更為深刻的醫生,他大概會下診斷說奧黛特的乖戾來自這種屈辱和羞愧的感覺,她那窮凶極惡的外在性格並非她的本質,並非不治之症;她還會輕而易舉地預言後來果然發生的事,即一種新的關系——婚姻關系——將使這些難以忍受的、每日發生的、但決非氣質性的沖突奇跡般地立即消聲匿跡。值得驚奇的是,幾乎所有的人都對這門婚事感到驚訝,他們大概不明白愛情這個現象具有純粹的主觀性,它是一種創造,它將我們本身的許多因素附加在社會中某人身上,從而創造一個與這同名人毫不相似的人。人們往往感到不可理解:某人竟然在我們眼中如此舉足輕重,其實他們和我們所見到的並非同一個人。然而,說到奧黛特,人們應該看出,雖然(當然)她對斯萬的精神生活並未完全理解,但她至少知道他的研究題目及全部詳情,她熟悉弗美爾1的名字如同熟悉她的裁縫的名字一樣。她了解斯萬的全部性格;這種男人的性格往往被世人忽視或嘲笑,只有在情婦或姐妹眼中它才具有真實的、可愛的形象。我們很珍惜自己的性格,甚至包括我們極想改正的性格,因此,當一個女人對此習以為常並采取寬容和善意打趣的態度(正如我們本人對它習以為常,我們的父母對它習以為常一樣)時,老的愛情便像家庭感情一樣溫柔和強烈。當某人站在我們的角度來評論我們的缺點時,他和我們之間的關系便變得神聖了。在這些特點之中,有一些既涉及斯萬的智力又涉及他的性格,而且,既然根源在於性格,奧黛特對它們最為敏感。她抱怨人們沒有注意到:斯萬在書信和談吐中所表現的眾多特點在他的創作和研究文章中也有所體現。她勸他更發揮這些特點。她之所以樂於這樣是因為她在他身上所欣賞的正是它們,她愛它們是因為它們屬於他,因此她自然而然地希望人們在他的作品中發現它們。也許她認為更為生動的作品能最後使他成名,並能使她實現她在維爾迪蘭家所夢想的高於一切的事業:沙龍——

    1弗美爾(1632—1675),荷蘭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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