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羅夫從未打算拒絕這個建議。哪個自尊自愛的刑警能拒絕同犯罪集團接觸,放棄打入其內部的機會呢?他掃了一眼客人,想,自己是否顯得太過分了,也許,要稍稍穩住些,不要把使者嚇著而中斷談判。
顧問想的當然不同。「偵探聰明,這不新鮮,傻瓜我們也不需要。他知道綽號……那又怎麼樣?魯斯蘭-阿列克謝耶維奇把別人的盧布與外匯說成是自己的,他當然不是無名小卒。事前就應該估計到這一點,這是個教訓。」
「您的名字不一般,很美,」古羅夫突然說,「父親母親沒給您講,他們為什麼給您起這麼個名字嗎?」
「他們預見到我將成為英雄,」顧問笑著說,「一個人對自己的名字和綽號不負責任,咱們談正事吧。我們有錢,有『肌肉』,有武器,當然只為了防禦。我們主張和平共處,在任何時候都不首先發動進攻。」
古羅夫把手一揮,像要趕走牙疼似的。
「談事吧。」
「我們需要一個高級刑警。」
「於是你們就決定聘請我?你們認為古羅夫值多少錢?」
「您想要多少?」顧問反問道。
「我的職責是什麼?」
「協調中心主任。內證讓我們頭痛。用他們的話說,就是『審理』。我們想要秩序和安寧。列夫-伊萬諾維奇,以您刑偵工作的經驗,一旦掌握了必需的情報和無限的權力,您能把丹麥王國治理得有條不紊。」
「我一旦得到情報,就把你們全都送進監獄。」
「這樣不好,」顧問反對說,「我們缺少行動人員,至於聰明人麼,我們倒不缺。否則,我們就不會擁有億萬資產了。」
「我希望我也不是笨蛋。但我想像不出來,你們怎樣才能保障自己的安全。」古羅夫停了一會兒,重複了一次顧問剛說過的話。「我是專打猛獸的獵人,不會賣身投靠,強迫我效勞是危險的,我會翻臉。」
顧問又微微一笑,抬頭看著掛在古羅夫頭頂上的畫像問:
「您父親嗎?」
「對。」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畫像,但在幾天前我就決定,我們只要有您一句話就夠了。對,對,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您沒聽錯。只要您許諾不利用得到的情報加害於我們,咱們就開始合作。」
這次是古羅夫慌了。他咳嗽一聲,有點不知所措地說:
「書面保證嗎?」
「我說了,一句話。不是收條,不是保證書。您現在說一句:我保證,等等,就行了。您是獵人,您兇猛,但您首先是個正派人。」
古羅夫知道自己有些急躁,必須深思熟慮,分析比較,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一下子脫口而出:
「這不可能。我同意較量,你死我活。我毫不掩飾,我的任務就是消滅你們。」
「這就是說,我們合作不成了。您不能把我們怎麼樣,您沒掌握材料。您知道銀行家列別傑夫和沃林嗎?老頭子已經沒有用了。我將繼續從事我的正式職業。我們的組織不會像希望的那麼好過,但是俗話說,沒有印花紙,白紙也將就。」
古羅夫感到沮喪,無言以對。這已不是勝利者的沉默了。顧問會意地看了他一眼。
「您答覆得太倉促了。我們想要的是個人安全。至於其他別的偶然闖入您視野的人,對他們的命運我們不感興趣。您照常從事您的刑偵工作,揭露罪犯,把他們移交偵查機關,檢察院……我們只給您劃一個不能觸動的範圍。」
「這就是直接參與,」古羅夫說,「我將成為清道人,你們匪幫的成員。」
「按活動性質把我們的公司認定為匪幫,這是最低級的法盲。您聽著!」顧問絕對冷靜,但他故意裝出怒不可遏的樣子,提高嗓門大聲說:「您在一個血腥的泥潭裡工作,不要把自己裝扮成不屑於脫下白手套的貞潔少女吧。您一無所有!沒有技術設備,沒有人,沒有情報!什麼都沒有!人家想給您找個工作幹幹,去您的工作吧!」他朝古羅夫揮了一下手。「您把我搞累了。您再想一想。咱們先搞一筆小交易。現在在莫斯科有五個行動隊員,都是殺人犯,強姦犯。據我所知,其中三個正在全蘇受通緝。我把他們交給您,您給我個人幫個忙。」
「那看是什麼樣的忙。」
顧問嘿嘿一笑,看了畫像一眼,不滿地搖了搖頭。
「今天晚上八點,在約定地點,您和波塔波夫將軍見個面,向他保證,他的生命沒有危險。我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您用什麼辦法把他壓垮了。我們和他即將分手,但不想在自己身邊保留一個定時炸彈。」
古羅夫望著不速之客的笑容可掬的臉尋思開了。這個傢伙,可以說,不是毫無顧忌的大膽,就是厚顏無恥的放肆,但絕不能說他缺乏自信和愚蠢。闖進家來,徹底攤牌,承認自己在犯罪組織中的地位和與內務部將軍的聯繫。有什麼力量為他撐腰,使他得以如此肆無忌憚!
昨天,蘇聯檢察院要案高級偵查員格德梁和伊萬諾夫還是民族英雄,今天他們就被宣佈為惡棍和罪犯。我們國家沒有中間狀態,不是天使就是魔鬼。如果我被捲進這個事件,將會怎麼樣?我自己就算啦,父親會怎麼樣?麗塔和奧莉加會怎麼樣?全家族會怎麼樣?說上三言兩語就能換到五個匪徒,這很有誘惑力。況且誰也沒打算殺死波塔波夫。不要像孩子一樣天真,偵探,交易就是交易。世界上一切都從第一步開始,懸崖勒馬吧。不要玩火,否則,放火容易滅火難。小心葬身火海。古羅夫非常理智地思考過後,戰勝了自己的疑慮,他說:
「我同意。什麼時候見面?」
「我再給您打電話。」顧問看了看表,站起身,伸過來一隻手。
最有趣的是,古羅夫居然還握了握這隻手。
古羅夫違背自己健全的、符合邏輯的思考,同意做這筆交易,只有一條但頗有份量的理由。他不能後退,如果承認自己對形勢的分析正確,就是承認他們強大。他,列夫-伊萬諾維奇,一向明智、審慎,在緊要關頭,面臨抉擇,以冷漠的邏輯為掩護撤退了,迴避鬥爭。在我們這塊土地上誰在姑息縱容最可怕的犯罪?膽小鬼和混蛋。但在某種程度上,主要的同謀犯卻是那些明智、審慎,能夠懂得一切,權衡一切,評價一切的人們。
離開古羅夫的住宅之前,顧問把一個信封交給主人,說:
「他們都攜帶武器。不要尋找他們的領導人,他不在莫斯科。」
就這樣,顧問把阿凡提的行動隊員交給了墓斯科刑偵局。而古羅夫中校平生第一次收受了賄賂。儘管顧問的行為貌似荒唐,他卻認為這個犧牲能帶來利潤。當然人手是不夠,但顧問要一箭數雕。他急於徹底切斷公司與中亞地區的聯繫,阿凡提的人都來自中亞,在莫斯科和波羅的海地區完全派不上用場。此外,古羅夫一上鉤,就不可避免地要陷入人事糾葛。更重要的是,古羅夫一旦同波塔波夫見面,幾小時之後,這個鐵面無私的偵探將別無選擇,就只剩下一條路可走了。
古羅夫回到書房後給奧爾洛夫上校打電話,讓他記下匪徒的姓名和所在的地點。奧爾洛夫聽了好久沒說話,古羅夫似乎聽到了處長不滿的喘息聲。
「你直接同頭目有了接觸並開始受賄,」奧爾洛夫給自己的思考作了總結,「作為交換條件,他們要求你幹什麼?」
「一丁點小事。」
「你很清楚,這不可能。或者這個名單是假的,或者你是個傻瓜,把極其嚴重的事當成了丁點小事。」
「彼得-尼古拉耶維奇,每個人都各負其責。你去核實情報,實施拘留,而我撓撓後腦勺,解決喝咖啡加不加奶油的問題。就這樣吧。」古羅夫不等回答就放下電話,開始分析同波塔波夫的會面能給他造成什麼樣的後果。
「比如說,不是與波塔波夫會面,而是要引誘我落入陷阱。目的呢?殺死我?愚蠢,且代價昂貴。要殺死我可以簡便得多。主要是,他們顯然需要的是活著的我,敗壞我的名聲?怎麼幹?把裸體姑娘塞給我,錄上像?沒有意義。顧問是個聰明人,即嚴肅的人。他們也不能使我失去自由,這樣一來我立刻就失去了價值。他們追求的唯一目的是拉我交換情報,斷絕我的後路,把我變成阿澤夫1式的人物,如果一個偵探不相信自己的智慧和毅力,他就該改行。比如,可以去當全蘇支援海陸空軍志願協會或全蘇工會中央理事會的官員,還有其他別的什麼冠冕堂皇的組織。
1阿澤夫(1869-1918年)奸細,是俄國社會革命黨的首領,領導暗殺官員的恐怖活動,又充當政府暗探,出賣同黨。
不久丹尼斯-謝爾加切夫來了,講了昨天晚上發生的事。讓他感到驚訝的是,古羅夫十分詳細地詢問奧列格-韋謝洛夫的情況,對主要人物卻完全不感興趣。
「簽一個勞動協議就上班吧,」古羅夫最後說,「沃林當然在騙你,他講的故事裡隱藏著別的企圖。但俗話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這樣我不喜歡,」丹尼斯回答說,「我不怕搏鬥,不過應該知道規則。」
「就這麼簡單?」古羅夫吐出了口長氣,「咱們有咱們的規則,他們有他們的規則。我沒法幫助你,你也不要吹牛說不怕。你當然害怕,不想沾一身騷。你也是人,也珍惜自己的名譽。你決定吧。」
丹尼斯看了看偵探那一張冷若冰霜的臉,剛要罵娘,古羅夫卻搶在他前面說:
「順便說一句,我要是你,就不幹。」
「那就各人看著辦吧,」謝爾加切夫打斷了他的話,站了起來,「你幹你的,我干我的。」
「隨你的便。」古羅夫送走丹尼斯,關上門就笑了起來。嗨,這個冠軍真單純。他又笑了一陣子。說聲「你不行」,他就是你的人了。「我把這個小伙子拉了進來,可恥。可是沒有他我現在真難辦。」
顧問七點鐘打來電話,又過了三十分鐘他就到了,給古羅夫打開了銀灰色「豐田」轎車的門。
「有朝一日咱們國家也要有這樣的轎車,」他把車開上環形花園大街時說,「遺憾的是,那時候咱們就不在了。」
「您還有什麼可苦惱的呀?」古羅夫問,「您有錢,有辦法,可以到西方去嘛。」
「我的錢和辦法只適合在莫斯科郊外的別墅裡做生意。在那邊,」顧問用手拍了拍方向盤,「我只是個生活略有保障的奴才,二等人。」
「在這兒您不害怕嗎?」
「有時候也怕。可誰能不冒風險呢?」
古羅夫回憶起來了,一小時以前他也這樣說過。他想,我們都是人,可為什麼生活這樣難?總是不停地戰鬥,只有在夢中才看得到安寧。而且很久沒有夢到了。他有沒有做過那麼閒適、那麼美好的夢……都記不起來了。
「您看過法國老影片《五人行》嗎?」顧問問。
古羅夫搖了搖頭。他想,一件荒誕不經的事正在發生。他,偵探古羅夫,同犯罪分子同車而行竟沒有什麼反感。「也許,是我病了?」
「五位好朋友從前線歸來,」顧問開始講述了,「他們並肩戰鬥,吃喝在一口鍋裡,在死神面前互相掩護。他們熬過來了,彼此擁抱著回到了人世間。但是和平生活有時候比戰爭還要殘酷——戰友們分道揚鑣了。兩個戰友久別重逢。其中一個成了侯爵,有爸爸留下的金錢、城堡等庸俗不堪的東西。另一個則成了強盜。他沒有爸爸,可還想過好日子,侯爵大人對強盜說,你要毀掉自己了,懸崖勒馬吧。你是名優秀運動員,我安排你去阿爾卑斯山當教練:那裡陽光充足,空氣新鮮,生活有保障。『我得用繩子拖像你這樣游手好閒的人嗎?』強盜問。『是用一條繩子把咱們拴在一起,』侯爵答道。『是,』強盜說,『不過咱們是在這條繩子的兩端……』」
古羅夫邊聽邊記他們的行車路線,確定他們所在的方位。
「您是影射我的父親嗎?爸爸養育了我,我當然感謝他。但生活中我擁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奮鬥得來的。」
「您喜歡這種生活嗎?」
古羅夫沒回答,談話中斷了,汽車很快就停在了一座堅固的老式樓房前。古羅夫從汽車裡出來後,示威性地察看了一番街道名稱和樓房號碼。
「不必枉費心機了。」沃林說。他鎖好車,率先走進樓門口:「房屋是一次性租用的。」
顧問在撒謊。他把古羅夫引進了波塔波夫將軍的秘密住所。這套住宅從列寧時期開始曾被各種機構使用,有時候也閒置著,現在它屬於將軍。假如古羅夫猜到這一點,就不會這樣自信、一步兩磴地跨了進來,而要三思而後行了。但是,顧問在汽車裡的談話把偵探的注意力引上了哲學思辨。誰能不犯錯誤呢?
顧問打開門,請古羅夫進去。他說:
「請隨便坐。將軍馬上就到。再過四十分鐘我來接您。安慰他一下吧,否則他有可能給我們也給您添麻煩。您比我更清楚,許多事情得不到證實,但總要留下疑點。」
古羅夫掛上風衣,又環顧了一下四周,說:
「我希望,不會有人突然出現,指責我圖謀搶劫吧?」
「我希望,」顧問摹仿他的語氣說,「您按照我給您的地址做了安排吧?你們的人已經出發了吧?」
「您似乎打算走?」
當門光噹一聲關上之後,古羅夫掛好門鉤,開始查看這個住所。「這裡即使有錄像機我也找不到,」他這樣想著,仍繼續觀察,想找到個掛鉤什麼的。古羅夫不知道具體要掛什麼,所以他的目光沿著陳設游移,只看到了些最表面的東西。傢俱都是舊的,保養得很好,只有冰箱和電視機是新的。這裡不常住人,它的主人只是有時來看一下。他可能住在別墅裡,大概是特種養老金領取者。
住宅有個後門,假如古羅夫有較多的時間也許能發現它,使形勢有所改變。但能用於思考的時間過去了。古羅夫聽到門開了一個縫,門鉤動了一下,然後門鈴就響了。
古羅夫朝前廳看了一眼,在門縫裡看見了將軍的金質肩章,便開了門。還有三個人從後門走了進來,偵探則沒有聽見。
波塔波夫進門之後,臉上堆出最迷人的笑容,把兩手一攤:
「太棒啦!客人把主人關在了外面!」
古羅夫無論如何也沒料到,波塔波夫會穿著將軍服來,有點手足無措。他立刻鎮定下來,說:
「偶爾也這樣。請進,不要拘束。」
「謝謝,您太客氣啦。」波塔波夫大笑起來。他關好門,脫掉風衣,身著禮服出現在古羅夫面前,胸前的勳章閃閃發光。
衣著筆挺的將軍顯得年輕漂亮,儀表堂堂,舉止自由瀟灑。古羅夫原以為會看見他全神貫注、警惕戒備的樣子,現在發覺自己喪失了主動權。他似乎覺得這是在上演一出節目單上沒有的話劇。
「我高興,真誠地高興,」將軍的勳章叮叮噹噹地響著,他走進房間,從小櫥裡取出一瓶名牌白蘭地和兩個小酒杯,斟滿酒。「那麼說,我們又增添了生力軍啦。列夫-伊萬諾維奇,您應當參加得再早一點,當咱們還是主人的時候。不過晚一點也比永遠不參加好。」
古羅夫沉默著,想盡快把情緒調整過來,猜透劇本的情節和給他安排的角色。
「請原諒我身著禮服。趕巧了,我剛從那兒來。」將軍指了指天花板。「你是聰明人,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在樹林裡你把我整得真夠嗆。」他和古羅夫碰了一下杯,喝乾了又斟上。「我說實話,真有點怕了。當然,你沒有理由殺死我,可你的表情真不大對勁兒。好啦,讓咱們放鬆放鬆。」
波塔波夫又喝了一杯,古羅夫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波塔波夫常來這兒,而且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古羅夫明白了,「就是說,沃林騙了我,住宅根本不是一次性租用的,將軍來這兒也不是要聽我的保證。我低估了顧問,奧爾洛夫上校是正確的,我太相信自己的優勢了,現在我正被暗中利用。」
古羅夫的判斷基本正確:沃林把他騙了。只不過演出不是在最後一刻才改變,而是早就策劃好了的。塞給古羅夫的不過是另一張節目單罷了。
從偵探家出來之後,沃林就在這個住宅裡同波塔波夫見了面。他們之間有過一個簡短的談話:
「祝賀您,尊敬的謝爾蓋-米哈伊洛維奇,」握完手,他們在廚房裡喝咖啡的時候顧問說,「我們為您物色到了一個得力的助手,他完全歸您支配。」
「絕對不行!」波塔波夫立刻就急了,「咱們有言在先,這是我的先決條件,我只同老闆、列別傑夫和您發生聯繫。在我的處境下,有三個知情人已經太多了。」
「古羅夫中校怎麼樣?」顧問微微一笑,「似乎不久前您和他有過接觸。要不然是我錯了?」
「不是我和他,而是他和我,」波塔波夫急躁地說,「古羅夫是敵人,您對他估計不足。您越盡快除掉他,您自由的時間就越長。他也不是我的私敵,他正在尋找您和老闆。我還想說,這個鬼偵探是個頑固不化的有主見的笨蛋。使我們共同感到遺憾的是,他很有才能,因此就格外危險。」波塔波夫沉重地歎了口氣。
「有才能?好得很,將軍。您要個平庸的助手有什麼用呢?」
「他同意合作嗎?您相信他啦?」
「您一貫低估我們的力量,」顧問回答說,「對於我們,『相信』這個概念不存在。我們把單線鐵路擺在一個人面前,切斷他的後路,制動器操縱在我們手中。難道您的親身經歷什麼也沒教會您嗎?」
波塔波夫離開廚房,拿了瓶白蘭地回來。
「我不想得罪您,」顧問友好地繼續說,「可您想一想,我的處境又跟您差多少呢?」
「您是個富翁。」
「首先,您也不是窮人。第二,窮和富是相對的……我工作時間不喝酒,但為了這件事,請您也給我倒一點兒。」
顧問舉起杯,眨了一下眼睛:
「祝您健康,將軍,祝您長壽!」
波塔波夫第一次看到顧問這樣健談,這樣和善。這個矜持而不苟言笑的人一般只提一些簡明扼要的問題,或言簡意賅地答覆對他的問話,現在卻滿面春風,談吐輕鬆自然。將軍沒有料到,這使他大受感動。
「謝謝,非常感謝。」他一飲而盡。「古羅夫……如果您深信不疑,做了決定,我只能感到高興。他當然不會服從我,就是在偵查業務中我也不是他的頂頭上司。我不過是個領導人,職員。」
「沒什麼,你們會很好配合的。」顧問推開酒杯,嚴肅地說,「今天晚上八點,就在這兒,他獨自一人,我稍晚一點來。你們單獨處理一下你們的警察問題。穿上將軍服,戴上全部獎章。」
「魯斯蘭-阿列克謝耶維奇,」波塔波夫打斷了他的話,「何必……」
「一定,謝遼查,一定,」顧問嚴厲地說,「這是老闆說的。他的請求對於我們,你自己知道……」他第一次用「你」稱呼將軍,「老闆認為,既然把古羅夫交給你直接領導,就必須從第一分鐘開始一絲不苟。」
談話到此結束。波塔波夫還有一段時間可以思考,他得出了結論,他服從上級的一貫原則從未讓他上過當,服從自有好結果。
他做了要求他做的一切。作為一個首長,為了顯得更隆重些,他又稍微增加了幾句。
「嗯,現在談談正事,中校。錢任何時候也沒人白給,我們來估量一下我們能……」
古羅夫看見將軍的臉突然僵住了,他想跳到旁邊去,但沒動地方。大腦下了命令,身子卻晚了一步。古羅夫的雙時被箍住了。波塔波夫的額頭上冒出來一個斑點。古羅夫聽到身後砰的一聲槍響,看見戴著勳章的將軍向前一栽,無力地顫抖了一下,一條腿向前一伸,倒了下去。古羅夫聽到身後有人笑了一聲,一個濕漉漉的東西貼到了他臉上。他命令自己不要呼吸,猛地掙了一下,但毫無結果。他哼了一聲,沉重地喘了口氣。古羅夫從未想到過,一個人會如此清晰地記得他怎樣失去了知覺。他兩臂麻木,右手摸到了熟悉的手槍柄。古羅夫本能地抓住手槍,把它舉了起來,想轉過身去,但身體軟綿綿的,不聽使喚。古羅夫看見一個耀眼的閃光,又是一閃,接著他便倒在了波塔波夫身邊。
顧問移動古羅夫握著手槍的手,又照了一張被殺的將軍與拿槍的古羅夫在一起的照片,這才向奧列格-韋謝洛夫和阿凡提轉過身去。
「完事了。阿凡提,你迅速離開莫斯科。奧列格,你把這位英雄,」顧問指了指古羅夫,「送到出租車上去。司機是自己人,但最好不要讓他看見你的臉。」
「他立了什麼功,得了個這樣的獎賞?」阿凡提問。他滿不在乎地把浸有麻醉藥的桌布揉成一團,但拿在伸直的手中不知往哪兒扔。
韋謝洛夫處於休克狀態。關於殺人的事一個字也沒告訴他。只是說,要他從後邊抓住警察一兩分鐘,不讓他動彈。把將軍殺了,他奧列格-韋謝洛夫是同謀。這位前運動員的智力不太發達,但形成的局面他還能理解,他現在只能默默地冒汗。
顧問白了他一眼,用寶麗來相機厭惡地對準古羅夫和波塔波夫,又照了一張,把從相機裡鑽出來的照片放進了信封裡。然後又掏出手帕,用它包著古羅夫仍握在手中的手槍槍管,從古羅夫無力的手中取出手槍,放進事先準備好的盒子裡。
「冠軍,」他對韋謝洛夫說,「你從來沒見過死人嗎?對你說過了,讓你把還活著的放進汽車裡去,然後去找姑娘,或去你樂意去的地方。你從未到過這兒,什麼也沒看見。」他又轉身對阿凡提說:「明天見,幫一幫這位思想家。」
顧問把裝有照片的信封放進古羅夫的衣兜裡,阿凡提去衛生間扔掉桌布,洗了洗手,出來後拿起酒瓶在古羅夫胸前撒了些白蘭地,然後幫助韋謝洛夫把古羅夫失去知覺的身體扛到肩上,送上了出租汽車。
顧問在這個時候用毛巾把酒杯、茶碗、酒瓶都擦了一遍,甚至把椅背也擦了,以防萬一,這才取下話筒,撥了奧爾洛夫上校的電話號碼。聽到有人答話後,他說:
「晚上好,彼得-尼古拉耶維奇,」沃林有變音的罕見才能,他現在就是用又尖又細的女聲講話,「我答應了別人給您打個電話,請帶人來……」他說了地址,「請通知檢察院,謝謝。」
意識漸漸恢復,但古羅夫甦醒得很慢。在他身上宛如有兩個人在鬥爭。一個急於甦醒,想證實波塔波夫將軍的被殺只是一場噩夢。另一個人則拒絕甦醒,想繼續留在虛無狀態。
古羅夫躺在謝爾加切夫的沙發床上。一小時以前把他送到了這裡,但用的已不是韋謝洛夫扛他上的那輛車了。
丹尼斯幫助罵不絕口的司機把古羅夫拖了進來,放在床上。此刻丹尼斯正在廚房裡煮咖啡,他一直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不過有一點很清楚:偵探遭遇了不測。丹尼斯聽到彈簧嘎吱響了一下,便向臥室看了一眼。古羅夫坐在床邊上,像一個正常人陷入不正常境地後常做的那樣,雙手捧著頭。
丹尼斯遞給他一杯濃咖啡後,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古羅夫看了主人一眼,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只不過喝多了點兒,現在清醒過來了,睡夠了。然而說出來的話卻完全出人意料:
「在你這兒還不錯,比在醒酒所好。」
他用兩個指頭拎起襯衫聞了聞,搖了搖頭。
「在醒酒所?」丹尼斯大惑不解。
他哪裡知道,有人已對偵探這樣幹過一次了。不久前列別傑夫用麻醉劑使古羅夫失去知覺,就像現在這次一樣,在他身上灑上酒,把他扔進了醒酒所。
「要不要去醫療勞動防治所?在那兒醫生能幫助戒酒。」古羅夫說。他不願意回到現實,不想重新開始思考,解決問題,採取行動。
偵探累了,對一切都感到厭倦。他非常可憐自己,迫切渴望安寧。
「你知道他們為什麼跟我過不去嗎?」
「列夫-伊萬諾維奇,好像是你自己找的嘛!」丹尼斯忍不住了。「在南方,是誰主動插的手?難道我說錯了嗎?」
丹尼斯發覺,偵探被逼到了角落裡。作為一個優秀拳擊手,他知道:或者自己從角落裡掙脫出來,或者被人抬出去。掙脫出來需要力量,而男人的力量來自憤怒。
「我年輕時候有個朋友,酷愛拳擊。有一次他打輸了,抱怨說:我都站不住了,可他,那個可惡的對手,還是打呀,打呀。我那時年輕,心腸硬,就問他:你上拳擊台是受騙上當,還是被逼無奈呀?」
「你在教育我,」古羅夫站起來,從椅子上拿起上衣,開始翻衣兜,看證件還在不在,結果掏出來一個信封。他對著亮光看了看信封,又聞了聞,然後掏出來一張照片。
將軍佩戴著勳章,額頭上有個洞,旁邊是沒有勳章但手握手槍的中校。中校不知道還有一張相片:中校不是躺著,而是雙膝微彎,俯在倒地的對手上方。有這一張照片就足夠了,加上他們還有帶著我指紋的手槍,他想。「你們雖然殘忍,但是應當承認,聰明而狡詐:想跟我共事,所以還考慮到了我的家屬,沒有把我直接送回家……」
「再來點咖啡。」古羅夫說。他給麗塔打了個電話,說有事暫不回家。
「他們殺了已成隱患的波塔波夫,卻把屍體掛在了我身上。沃林不願再扮演知識分子了。」
古羅夫接過遞給他的咖啡杯,說:
「坐下,別吱聲,現在我要判斷一下方位和時間……」
沃林說過,內訌和不必要的流血妨礙著他們,可是他卻親自下令殺人。然而內訌和糾紛可能真實存在。他們離不開職業殺手,又要對他們嚴加控制。他們決定在自己家族中清理門戶,想利用警察機關,讓古羅夫中校充當負責人。他們把難以駕馭,犯上作亂的匪徒交給我們,再組織一個得心應手的體系,建造一個互相配合、絕對服從的金字塔。上層人物和中間環節,如顧問所說,屬於「不可觸動」之列。為了不讓我失去控制,他們給我套上了絞索,另一端攥在他們手中。這個索套怎麼樣?先看看它牢固到什麼程度。實施兇殺的手槍上有我的指紋,它和照片一起放在檢察長的辦公桌上了嗎?再加上通知新聞媒介。一般來說,在最壞的情況下,如果這些偽造的罪證被公諸於世,有可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我殺掉。當然,在顧問的「活」中也有破綻,但不等我辯白清楚,早就把我從一切能趕出來的地方都趕出來了。誰能不懷疑我,誰能立刻相信我呢?只有圖利林將軍,奧爾洛夫上校,還有處裡的工作人員。不是全部,遠遠不是全部工作人員——古羅夫自己更正自己,誰不喜歡我,嫉妒我,我擋著誰的路,誰就不相信我,甚至還要幸災樂禍。而且不僅一般工作人員,就是將軍也無能為力。我現在能指望的只有偵探古羅夫本人。絞索必須扯斷,還必須維持它依然存在的假象。就這樣。我已經找到了理論基礎,剩下的只是一樁「小事」:把它付諸實踐。怎麼做呢?
在兇殺現場至少有兩個人,可能是三個。一個人抱著我,古羅夫不由自主地揉了揉臂肘。具備這種超凡體力又信得過的小伙子他們能有幾個?應該審查一下韋謝洛夫。
古羅夫看了一眼丹尼斯。丹尼斯正歪在沙發椅裡讀《星火》畫報。
再說兇殺。一個人開槍。是阿凡提?很可能。沃林為什麼把多餘的人扯進冒險勾當裡來呢?既然沒有多餘的人,那麼拍照的就是魯斯蘭-阿列克謝耶維奇-沃林本人了。如果確實如此,那麼這是沃林的第二個嚴重失誤,古羅夫突然大聲喊道:
「老狐狸的錯誤……顧問的錯誤。你知道嗎,丹尼斯,」他對表情茫然的主人說,「只要一個人還活著,他就一定有錯誤。任何人的一生都是由發現和喪失、成功和失誤組成的。」
「你是個哲學家,列夫-伊萬諾維奇。」
「不錯。」古羅夫表示同意。「去年夏天,我還記得,你曾炫耀說,在體育運動中造就了一批卓越人物,他們感到痛心,因為有時把他們同土匪和黑手黨混為一談。是嗎?」
「你是說韋謝洛夫吧?一條癩皮狗。這種人你們當中沒有嗎?」
「我們當中也有。」古羅夫接過來說,「從你那些小伙子中找兩三個可靠的。」
「怎麼來確定呢?我現在怕了。又鑽不到人家心裡去……」
「不要鑽到心裡去,人家不喜歡這個。去見見面,觀察一下。人們現在不藏富,有外財看得出來。無論一個人賺多少錢,願上帝讓大家部多賺點,但勞動所得是一回事,黑道來的是另一回事。找三個忠誠、勇敢的……」
「我們當中沒有膽小鬼。」丹尼斯搶著說。
「好,好,」古羅夫氣惱他說,「你不是孩子,不要說得那麼絕對。」
古羅夫開始下指示,盡量說得簡短、具體。這時候電話鈴響了,丹尼斯拿起了聽筒。
「請講。」
「晚上好。請把聽筒交給列夫-伊萬諾維奇。」
丹尼斯看了一眼古羅夫,稍稍猶豫了一下,問道:
「對不起,你撥的是多少號?」
「是丹尼斯-謝爾加切夫嗎?」
「嗯?」
「請告訴古羅夫,說彼得-尼古拉耶維奇要跟他說話。」
「有個叫彼得-尼古拉耶維奇的。」丹尼斯用手摀住話筒,狐疑地看了古羅夫一眼。
古羅夫拿起了聽筒:
「您好,彼得-尼古拉耶維奇。」
「我好,等著你馬上來。」奧爾洛夫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真不愧是專業人員。」古羅夫放下了聽筒。
「他是誰?」
「我不是說了嗎?」古羅夫愣了一會,又說了一遍:「專業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