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天擎玄帝的大軍來了,停在蒼丘。
風聲凌冽,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從蒼丘看過去,是光禿禿的關山,焦土飛灰。
側轉馬頭,暖玉收緊韁繩,遠遠看著對面山頭上的陣營中端坐馬上,君臨天下般睥睨一切的青安。他一身銀色鎧甲,珵亮鋒寒,眉目依舊,清俊的臉上卻是她並不熟悉的嚴峻,不同於以往的謙和如竹,溫潤如玉。
她的眸光跳過黑壓壓的軍陣,那是……錦城……比起皇城,錦城是最美的韶光,也是最痛的傷心地。
袖中的手不禁握緊,一身青色寬袖玄衣隨風翻飛,衣袂裙帶飛揚。如玉的面容,桃花瓣面頰,一雙鳳眼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看不清情緒,幽黑深邃,似一口無底的深潭。
「我玄帝特邀玉楚軍師蒼丘山頂一聚小酌。」一個小兵來送請帖。
雲行斜挑了眉,將請帖接過,打開,不過是一行雋秀的字:
錦城琵琶吟,聲聲催人反。
暖玉一驚,錦城琵琶,是她在錦城繡樓裡彈的琵琶,青安他……真的是為了她……
回到營中,一室沉默。
暖玉愣愣地坐在那兒,似要將手中的請帖捏化。
雲行道,「比如……」其實這場戰本事天擎與玉楚的恩怨,若青安果真是為了暖玉而反了寧王,那麼眼前他們大可不必打這一仗。
暖玉抬眸,眸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她早已不是三年前那個剛從青川下來的不諳世事的小丫頭了,經歷了那麼多,她已然分不清楚……青安究竟是真的愛著她……還是為了兵不血刃……
雲行說到一半的話噎在喉嚨裡,看著暖玉的眼神暗了暗,轉身出去,「……哥什麼都沒有,只要你願意,便是拋卻一切也無礙。」
暖玉訥訥地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帳簾之後。
垂眸看著請帖上再熟悉不過的字,恍然又見玄府的時光。她不識天擎的字,他便手把手地站在身後教她;她彈琵琶,他便為她畫像;意到興起,他亦會與她執手挑劍花……
那小兵沒有說時間……她便忍不住要去問清楚。
起身出去,一路疾行。
驀然聽得一句「玄帝封後」之語飄進耳朵,步子忍不住頓了頓。
「……戰事這般緊,那玄帝也真是心急……」
「可不是……那梧桐夫人雖說是天人之貌,卻也不過是個女人,怎的這般看重?」
「你們懂什麼,那梧桐夫人是前朝公主……」
「前朝公主又怎樣……不過一個女人能如何?」
後面的話暖玉已然聽不進去,愣愣地呆在原地,腦子裡轟隆隆地作響。
上元宮宴,他將她攬進懷中抱緊,他低眉許諾,「玉兒,我定不負你。」
踏雪小築前,他似有若無地戲謔道,「暖玉,不管你是那塊石頭裡蹦出來的,我都收了。」
大婚,他為她包辦一切,捎來的素箋是他唯一的牽掛,丹青淡漠細細勾著一行字:一切有我。
他字字鄭重,似誓言似諾言,「爹一生只有娘一個,我亦沒有想過坐享齊人之福,有你一人便足矣,天下女子不足為驚為喜,許你一生,便是一世。」
她無聲輕笑,什麼許我一生,便是一世?難道娶了另一個女人也算是一世麼?
若說當日為寧王所迫,為了玄家他不得不娶了公主,那麼現在呢?寧王已經被他至死,他為天擎王,卻為什麼還要封公主為後?若她是他的後,那麼她暖玉又算是什麼呢?
果真是,諾言老了。
曾經的諾言是 愛著你永遠到老
但現在 天還未暮 人卻老
無盡的憂傷漫上心頭,似一株瘋長的曼陀羅花,纏在心上幾乎窒息。
傍晚時分雲行接到玉楚帝下的催戰令,暖玉也只是淡淡地一哂而過,「該怎麼著就怎麼著罷,這天高皇帝遠的,他又能怎樣?」
雲行瞧著她沒有休戰的意思,也就按照計劃進行部署。
初聚蒼丘,卻是沒有實質上的開戰。
風沙漫天,暖玉下馬,看著端坐水榭中的青安,一身便裝,白衣素袂,和過去的玄少將一模一樣。
他眸中複雜的神色似乎有那麼一種叫做欣喜的東西。
可暖玉,卻開心不起來,目光冰冷,甚至連之前想好的求證他起兵的想法也忽然就變得可笑滑稽,出不了口。
白綾紗 青絲發 你眉目亦如畫
恍惚間 相望早已無話 心如麻
千古月 付韶華 那一瞬 成剎那
逝年華 轉身 淚流如雨下
她來赴約,卻沒有想像中的歡欣愉悅。
「暖玉。」這一聲,青安只覺得已經隔了幾世般,聲音略略瘖啞。
暖玉抬眸看他,忽而笑靨如花。
如玉的臉龐虛浮這玉公子的謙和,卻沒什麼實質的情緒。
她抬手取下面具,素淨的臉露出來,比以前更白一些。
青安抬手,卻被她不著痕跡地避開。
「既是小酌,不知玄帝可是備了好酒?不是在下吹牛,這天越一般的上等酒並不能入我的眼。」
青安錯愕地看她,手僵在半空中。
暖玉卻只是抬手劃開他的手,信手取過矮几上的酒杯自斟自飲。
聞了聞,倒真是難得的雪花釀。
她的唇角勾了勾,沒有什麼多餘的情緒。
一斟一飲,她不願多話,只是默默喝酒。無盡的酸楚都化作這一刻的酒興,忽然很想……醉一回。
抱琵琶 聲聲彈 咫尺卻隔天涯
空回首 一場盛世繁華 如曇花
紅硃砂 卓風華 傾城顏 吟蒹葭
桃花盡 轉身 寂寞的喧嘩
飲罷好酒,暖玉只是淡笑,眸色迷離,似是真的有了些醉意,目色微醺。
「暖玉,你不開心嗎?」青安柔聲問她,抬手將她沁涼的手握在手心裡。
「玄帝念著我的好,我自然是開心的。」暖玉癡癡地看著他笑,忽而抽出手站起來,「對了,我要彈琵琶給你聽。」
青安見她身形不穩,抬手欲扶她,卻被她甩開。
他僵在那兒,有些無措。
只因暖玉皺眉喃喃道,「別碰我,髒……」
說她善妒也好,說她自私也罷,反正她不論如何也無法接受和別的女子共事一夫,即便是觸碰,也好髒……
青安看著她的眸光有一絲沉痛,他只得喚她坐下,有命人去那把琵琶來。
不一會兒,琵琶來了。
暖玉心滿意足地抱著琵琶坐在那兒試音,未成曲調,先有情……
曲聲起,輕佻慢捻,抹復挑。
是鳳飛塵的那一曲婚錯,於她而言,是真的錯了。
兜兜轉轉,她才明白她的宿命就擺在那兒,躲在那年的錦城繡樓裡,點點琵琶吟,卻從一開始就勾勒了她的命……
楊花似雪飄搖隨風落盡 何事子規啼
簾櫳月明不知妾心 奈何到岸西
拈銀針 織嫁衣 點點血淚相思盡 難尋
爆竹聲聲迎新人 岸邊歌不成聲
天長地久無絕期 只願來生再續
一曲終了,她看著青安的臉有些模糊,抬手只覺一陣冰涼,青安又急又心疼地想要上前來攬著她,卻被她推開。
她身輕如燕,三年梵石山的學習更是令她的幻術和輕功爐火純青。
青安沒能抓住她的衣服,空僵著手站在那兒。
夜 五更寒的空洞 瘖啞
江山長卷 卻也泛黃 被歷史風化
殺 為你殺為你奪天下
傾覆天下 我亦無怨 生死中掙扎
「暖玉,難道……你還要離開我麼?」
她笑若銀鈴,散落風聲無痕尋。
念 誓言的真與假 傾塌
咫尺天涯 相望已無話
你 我一生的牽掛 沙啞
花前月下 化漫天黃沙
歲月滄桑 江山依如畫
「我要不起……這樣的你……」
聲音遠去,那心心唸唸的身影依然沒入滿山的青色之中,無可尋覓。
徒留水榭寂寞空庭,花落人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