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南城的隆冬總會下幾場綿綿細雨,山林城池都被籠在冰霜濃霧之中。
破曉剛至,竹屋外的天空還黑漆漆的一片。偶爾風過,吹得門窗吱吱作響。屋內燈火婆娑不定,窗上映出一對人影。
「你身上傷勢嚴重,別再一直坐在這裡了。」炎的聲音忽然響起,他起身替蒼黛披了件衣裳,慢慢扶著蒼黛站起,低聲溫柔道:「你放心地睡吧,我在這守著,夜闌姑娘不會有事的。」
蒼黛心下淒然,未置一言地側身靠在炎的懷裡。炎的胸膛很寬闊很溫暖,蒼黛默默地感受著炎的心跳,所有的不安和害怕在一瞬間都得到了安撫。她喃喃地重複著炎最後一句話,她在心中無數次向雪山女神祈禱,祈禱著夜闌快快醒來。夜闌已經沉睡了三天三夜,自從那夜在河岸邊救回她,她的臉色黑紫無血氣息忽有忽無,整個身體彷彿被冰封一般沒有半點熱度。三日來,一滴湯藥都灌不入口,為了讓夜闌的身子暖和起來,屋內一直燃燒著三個火盆,依然不見她有絲毫醒轉的跡象。
蒼黛、黑鷹和炎不知道那夜他們走後,裕豐山莊裡發生了什麼。他們剛逃至山腳之下便聞轟天巨響,緊接著便見山頂部頹然塌陷。他們擔心夜闌和青宿的安全,正想回去一探究竟,又見一道血光映紅天色,半山腰以上的山體轉勢向山腳處滑落。
在拚命躲過紛亂墜落的山石草木後,蒼黛等人便沿繞至河岸逆河徐行。黑鷹一眼發現了躺在淺灘上的夜闌,她的身邊還有一把失去光暈的墨魂劍。三人救起夜闌,又在四處尋覓青宿的身影至天明。
黑鷹深信青宿還活著,也想夜闌一樣被衝到了某處淺灘上。三日來,黑鷹一直沿著河岸向下尋找青宿的下落。
此刻,夜闌無藥可救,青宿生死未卜。
炎伸手緊緊摟住懷中的人,靜靜地安慰著她內心的苦楚和悲痛。死裡逃生之後,炎望著懷中垂淚的伊人,一切都顯得那麼彌足珍貴,聽著彼此的心跳,他們都還活著,都還可以繼續默默地愛著對方。
屋外忽然傳來碎碎馬蹄聲。
「噓!」來人勒馬而下,舉步向竹屋走來。
蒼黛和炎警覺地鬆開彼此,炎將蒼黛按在原地,提劍向屋門走去。
來人已走至屋外,輕聲叩門道:「黛兒,師叔來看你們了!」
好熟悉的聲音!蒼黛止不住震驚,是那個愛捉弄人的庭江師叔,是那個鐘情師父的庭江師叔,是那個四海雲遊的庭江師叔!
蒼黛擦乾眼角的淚水,歡喜地向炎道:「炎,開門!是師叔!是庭江師叔!!」
炎打開門,只見一個相貌俊朗的白衣人笑望著自己,這人的臉眉目如畫長髮隨風,一把青色長劍負在身後,風姿氣質宛若天降謫仙。
這男子長得好美,勝過許多如花容顏的女子,可他的美中又浩然之氣。
韓庭江沒有理會炎詫異的神色,只低首撲去滿身風塵便直向蒼黛走去。
「黛兒,師叔路過陌南城,就順道來看看你們三個丫頭。」韓庭江溫和地笑道。
這一問,讓蒼黛鼻尖一酸,經歷的種種辛酸苦痛瞬間決堤而出。蒼黛和千素是師父抱回的孤兒,在棲雪山的二十年來,她們心底早已將師父和師叔視為她們比至親還要親的人,師父死後她們心中最親的長輩便是庭江師叔。此刻,蒼黛露出滿腹委屈,像一個無助的孩子般哭喊道:「師叔,你去哪裡了?怎麼才來看我們,闌兒都快要死了,你怎麼才來找我們?我沒有遵照師父的心願,我讓師姐和師妹受到傷害,當初我不應該答應闌兒下山的請求,我嚮慕延年下毒報復,我違背了當日的承諾~~~可我不想讓闌兒含恨死去,她應該知道真相,她不會怪師父為她所作的一切!師叔,你快救救闌兒!!師叔,你快救救闌兒!!!」
韓庭江輕輕拭去蒼黛眼角的淚滴,斂神走至床旁坐下查探夜闌的脈息。
「五內俱損,氣若游絲。」韓庭江面色越來越凝重,起身向蒼黛正色道:「黛兒,莫哭了!師叔這就帶你們回棲雪山,宮裡頗多奇珍異草加上掌門的精湛修為,我們還有五成機會與天抗命救活闌兒。」
「師叔,我們今日就動身回棲雪山吧!」蒼黛望著奄奄一息的夜闌情急道。
韓庭江搖了搖頭,走至屋外仰望微亮的天色,沉思一番又走至屋內,向蒼黛和炎吩咐道:「我們再等兩日,兩日之後我們走水路北上,我們來得及在十日之內趕回棲雪山。你先將身上的傷養好!另外還要麻煩這位哈洛王子替我找幾味草藥來,她身上有多處劍傷傷及經脈,我們需熬些疏血化瘀的湯藥給闌兒服下。」
炎見韓庭江一眼看破自己的身份,心下對這位謫仙般的師叔陡升了幾分敬佩,拱手作揖道:「大俠有什麼吩咐儘管吩咐!」
「哈哈~~~」韓庭江為了緩和屋內悲傷的氛圍,朗聲自嘲道:「王子殿下言重了!韓某不是什麼大蝦小蝦,只是一介俗子浪客,見你和黛兒關係甚好,不如跟著喚我一聲師叔吧!」
「師叔,炎又不是棲雪派的門人,你可別胡亂地逼人家叫你師叔!」蒼黛聞言已覺出韓庭江話中的深意,立馬羞惱地反駁道。
韓庭江見蒼黛面色泛紅,眉目含笑地向一旁呆立的炎擺出長者風姿,頗有幾分自戀道:「炎,你就喚我韓大叔吧,雖然我看起來比你年輕些!」
炎依然點頭,望著這時而沉穩持重時而幽默風趣的韓庭江,行為舉止肆意而動不帶著絲毫的忸怩矯情。在他身上有一種閒雲野鶴的自由自在,看透凡塵俗世的豁然開朗。令人艷羨不如的是他的真性情,背負著太多期望和責任的炎,從未如他這般肆意灑瀟,隨心而動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炎知道,他不是他自己,他此生是哈洛族王族僅剩的王子,他的族人四處流散任人奴役。
屋外,細雨纏綿地下著,空蕩的山林間偶有孤鳥獨鳴。蒼黛慢慢向韓庭江敘述了這三年之間發生的所有事情,韓庭江望天歎惋道:「你師父當年之所以沒有追究慕延年喪盡人性的行為,還極力抹去了闌兒腦海中痛苦的記憶,是因為她顧念舊情謹守承諾。」
韓庭江腦海中浮現出那個隱忍倔強的小師妹,漸含深情道:「水意剛出生就被親生父母遺棄街頭,幸運的是她運到了慕家四老爺,四老爺晚來無子嗣便將你師父視若己出百般疼愛,取名慕水意。四老爺喜愛舞文弄墨從不理會慕家生意場上的事,他親自教水意琴棋書畫。我想四老爺子一番心血是想讓水意成為陌南城第一才女,又怎會料到水意會遇見師父,還跟著師父上了棲雪山。我還記得那年水意只有十四歲,短短一年之後她的劍術已超越了眾師兄妹。二十四歲時,水意繼承了掌門之門,成為棲雪派年紀最輕造詣最深的女劍聖,水意鋤強扶弱匡扶正義,俠名很快傳遍九州。四老爺子自知慕家暗中勾結官府犯下許多罪孽,死前向水意要了一個承諾,水意此生都不能對慕家的人出手。」
蒼黛從未聽人如此細細地說起師父的身世,原來師父和自己的命運一樣。
時光荏茬,兩日之後果然雨歇天晴。艷陽之下,一艘客船浮在河面,此行所需的一切已打點妥當。
韓庭江立在船頭,向岸邊一直沉默不語的兩人緩緩道:「時辰不早,我們該走了。」說完,韓庭江負手轉身入了船內,想起為情而癡的過往不由失聲淺笑。他此刻要做的,便是留一些時間給這對愛而不宣的年輕人。
一陣微風吹過,水面蕩出陣陣漣漪,一圈一圈地蔓延開來。
蒼黛抬頭凝望著眼神憂傷的炎,嘴角扯出一抹笑容,極力平淡從容道:「炎,我要回棲雪山了,聽聞埃洛古城的奶酒甘冽馥郁飄香十里,你可別忘了埋幾罈子好酒在雪裡,到時你可別再拼不過我哦!」
許多話堵在心裡,一時不知如何表達最真實的情緒。炎的眼裡全是這紅衣如火性情如酒的女子,不知何時開始她的一顰一笑一嗔一怒已在心底生根發芽,所有的所有都與她有關。然而,今生他無法向她表明心意,因為他給不了她任何的承諾。
炎理性地壓制住自己想要與她一起離去的衝動,默默地望著眼前的人兒轉身,望著眼前的人兒解纜上船,望著她漸行漸遠消失在水面。
他木然地立在原地,忽然失去了言語能力。
還記得一年前,隨州的販奴市場上,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自己被一銀髮紅衣的蒼黛救下。她花重金買下了遍體鱗傷的的自己,還替自己治好了身上的傷。
當時,蒼黛站在床前,欣喜地望著剛醒來的自己:「你終於醒了!」
「是你救了我?」
「當然是我了!」
「我還有要事去做,我必須離開這裡,救命之恩,我來日必報。」
「你渾身的傷還未痊癒,你要去哪裡?」蒼黛一把拉住要起身的自己,揚聲道:「你若想走,很容易,你若哪日拼酒贏了我,我便可自行離去,你欠我的恩情也就當做一筆勾銷,如何?」
「好!」
這個不成文的酒約立下後,自己便從未拼酒贏過她,每次都是自己喝得迷酊大醉。
此刻,她的一顰一笑都不住地浮現在腦海裡,才剛分離片刻,他便覺得心頭一陣劇痛襲便全身。
炎向著那寂然的水面沉聲道:「哈洛族要重建埃洛城,我必須回去,未完成的賭約,等來世再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