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箭手一步步逼近,眾人不由地靠在一起按兵不動,伺機搏殺突圍。
慕延年閒庭信步而來,目光一一掃過竹林中待宰的魚肉,最後停留在他僅有的兒子身上。四目相對的一刻,慕延年從兒子的眼中看到的全是怨念恨意。
「遠兒,我是你爹,你也要和他們一起反我?」慕延年面容不怒而威,沉聲質問慕子遠。
慕子遠緩緩低下頭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遠兒?」慕延年見慕子遠稍有動容,繼續揚聲施壓道。
慕子遠猶豫不決地立在原地,緩緩將手伸入懷中。四周弓箭手嚴陣以待,謹防慕子遠懷中藏著暗器。
「蒼黛姑娘,勞你將此物交給千素姑娘。」慕子遠從懷裡掏出一精巧的檀木盒,低首將檀木盒放在蒼黛手中,在蒼黛接下檀木盒的一瞬,慕子遠輕聲耳語道:「尋機速走!」
「慕公子~~~」蒼黛剛反應過來想要拉住慕子遠,他已絕然轉身嚮慕延年走去。蒼黛打開手中的檀木盒,瑩瑩放光的是一支翡翠步搖,翡翠上刻著一個「素」字。她知道慕子遠心中一直戀慕大師姐,這步搖分明是訴請之物。蒼黛將檀木盒收好,抬頭望著身側高大的炎,凝眸一笑之間,她忽然明白了前人所語。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猛然驚覺,便是刻骨銘心再難抽離。
「二師姐,他?」夜闌輕聲低問,兩人交換了一下眼色,便心下明白即將發生什麼。
五人靠背而站,同四周的弓箭手僵持相望。在未得到慕延年的命令,這些人是不敢擅自放箭的。
不遠處,慕子遠停步俯身,半跪在慕延年身前。
夜色沉沉,更容易讓人憑心去視物。原來,心狠手辣的慕延年也抵不過歲月刻刀,額上微白的頭髮和眼角橫臥的皺紋,昭示著他漸漸老去的軀體和風華流逝的殘年。慕子謙的死給他帶來的悲痛還長留心坎,有時他也不過是一個渴望子女承歡膝下的父親。他的不擇手段和冷血喪情,並不是指向所有的人,指向他珍視的家人。
慕延年望著這個一直被自己忽視的孩子,內心頗有些過意不去。他忽然露出一個父親慈祥的眼神,伸手扶起慕子遠,歎息道:「遠兒,我知你是個好孩子,快起來吧!」
慕子遠感覺到慕延年語中的憐愛,那是一個父親對子女的包容關懷。慕子遠心下苦澀冷笑,這眼前扶著自己的人是他的仇人已不再是他的父親。冷落和無視了二十四年,卻在他要下手殺他之前,讓他感受到曾經渴望卻從未擁有過的所謂父愛。
天意弄人?不,此人奸猾歹毒,這不過是他的計謀而已。
慕子遠後退躲開慕延年的攙扶,想起當日娘親胸前的一劍,猛然趁慕延年不備提劍迎面刺去。
「虛情假意!」慕子遠拋開所有一切,冷哼道。
慕延年身側的老鬼叟反應敏捷,一腳踢下慕子遠手中的墨魂劍,擋在慕延年身前,大聲道:「老爺子,小心!」
「讓開!」慕子遠鍥而不捨,拾起墨魂刺向老叟鬼的右肩。老叟鬼忍痛不動,一時不敢貿然出手反擊。
「老叟鬼,走開!他要殺我就要他殺吧!」慕延年負手而立,一副泰山不倒之姿。
老叟鬼轉身讓開,慕子遠挑劍直指慕延年心口,沉痛道:「你當日了為了自己性命,竟然親手殺了我娘!這一劍是你欠我娘的!」慕子遠話剛說完,忽覺後腦勺一陣麻痺,便倒地昏了過去。
三娘子款步走到慕延年面前拍了拍手,嗔笑道:「老爺子,你這兒子還真是狠得下心來,連自家老子都殺!」
慕延年望著倒在地上的慕子遠,忽地朗聲笑道:「有仇必報,這才是我慕延年的兒子!」
「快走!」身側傳來一陣吼聲,原來在慕子遠刺殺的一刻,夜闌等人伺機而動殺出了包圍,幾名弓箭手已被一擊斃命。
「只要你們交出賬冊和解藥,我姑且留你等一條活路!」慕延年抬手發號施令,憤然道:「殺!統統給我殺了!!」
五人奪下五把長劍,陷入了混亂的廝殺之中。慕延年人多勢眾不宜苦戰不休,俗話說擒賊先擒王,趁著筋疲力盡之前,夜闌在青宿和黑鷹掩護下飛身落在慕延年身前。
三娘子媚笑一聲,紅袖起舞想要將夜闌束在原地。夜闌側身彎腰拾起躺在慕子遠身旁的墨魂劍,左右雙劍傲然回身,三娘子的紅袖被削成碎片。
「臭丫頭!」三娘子望著一地紅布片,慌忙收回右手,勃然而怒道:「這可是紛蘭苑用上萬朵玫瑰染成的布料,就被你這般糟蹋了,姐姐我今個要用你的血重染件衣裳!!」
夜闌棄掉右手的長劍,雙手緊握住墨魂,向三娘子身後一望,慕延年早已不見,迴廊中隱隱可見老叟鬼背著慕子遠疾走的身影。
一旁的青宿、蒼黛、黑鷹和炎都受了傷,蒼黛的傷勢最為嚴重,她原本的傷勢還未痊癒,此刻舊傷加新傷更是難以撐住。炎雙手握劍,在拚殺之際還要牢牢護住身後的蒼黛。
青宿和黑鷹經過嚴厲的殺人訓練,出手快而準,一劍直擊他人命脈。然而,兩人都不內力不似炎那般深厚,持續纏鬥之下很快就會耗盡體力任人宰割。
夜闌掙脫三娘子的糾纏,脫身加入青宿等人的陣線,與一幫用劍高手相搏鬥。墨魂在昏暗的夜裡發出鬼泣聲,劍上寒梅發出刺目冷光,在虛空中劃出朵朵轉瞬而逝的劍花。
「叮~~~」
一記弦鳴響徹竹林,緊隨而至的是忽高忽低的雜亂之音,讓人頭痛欲裂且五內氣息亂竄。廝殺的人群紛紛停下,止不住掩耳抱頭抵禦這讓人極不舒服的琵琶聲。
「這妖婆又彈琵琶了!」黑鷹摀住雙耳,心煩意亂之下向一旁的紅衣三娘子破口大罵。
「切莫惱怒,護住心神!」青宿面色凝重向黑鷹正色道。眾人聽了提醒,均閉目運氣鎖住聽覺。
三娘子舉起琵琶右手五隻手指飛速反彈,琵琶聲由細不可聞慢慢轉為驚濤駭浪,一道道音波夾著綿綿不絕的內力如刀般襲向眾人的五臟,衝擊著腦海深處的清醒意識。
夜闌內心一股氣亂竄,整個人變得暴躁不安,眉間露出猙獰之色,憤然鬆開耳畔雙手,挑劍仰天長嘯:「啊!!!!」
「闌兒!!」蒼黛脫口疾呼,一時不知夜闌發生何事。蒼黛雙手護耳想要靠近夜闌,鬼魅的音波卻讓人痛苦難耐無法舉步半寸。
四週一些內力稍弱的人,心脈被音刀隔空震斷,七竅驟然血流無力倒地而亡。
炎掙扎著移動步子,想要上前將傷勢嚴重的蒼黛護在懷中,挪動一步便會引起五內脈搏的劇痛。
「炎,別過來!」蒼黛搖頭哽咽道,她望著身側不顧一切想要保護自己的炎,她知道自己傷勢嚴重定然撐不了太久,可她不願成為炎的負累,讓炎因自己而受到任何傷害。
正當眾人神識模糊之際,只聞「崩」的一聲,琵琶聲戛然而止。三娘子驚訝抬頭發現四根弦同時斷開,彷彿是被某物隔空斬斷。
「是你?」三娘子眉目一挑,只見四下的人都已跪地不起,只有那唯一持劍而立的身影。
「是我。」夜闌冷冷開口。黑夜之下,有一抹血光從劍身散開縈繞在夜闌週身。漫天森然寒意從夜闌手中的墨魂溢出,微風吹開髮絲露出了夜闌那雙暗紅的眸子,宛若鬼魅魍魎破空而來。
「死!」
死字剛落,三娘子還未眨眼,那一劍已落勢完成。形如疾風快若閃電,墨魂劍穿心而過,拔劍而出之際整個劍身發出陣陣低吟。
血染墨梅寒,戾氣滿人間。
墨魂劍通體散發出血光,一記流光從夜闌手心傳至眉心,原本暗紅色的雙眸瞬間被點染成火。那一朵墨梅被血澆灌頓然妖嬈綻放,在冷夜中不斷吸食這山林見的陰寒戾氣。
「一劍~~~墨魂~~~血~~~魔~~~重生~~~」炎半俯在地,驚愕地望著眼前的一幕。這情形正如哈洛族地宮牆上的血魔壁畫,夜闌手中的血色墨梅盛放,也就意味著墨魂劍上的封印鬆動,血魔正在慢慢甦醒。
「血魔?」青宿曾聽聞炎講述過墨魂劍的來歷,心下卻一直懷疑不定,此刻望著戾氣纏身的夜闌,他不得不確信這把劍上真的存在上古封印。
墨魂劍源源不斷地將吸食的陰冷戾氣導入夜闌體內,夜闌此刻就像一個容器,迅速被充滿膨脹,很快就會到達極限而失控暴走。
「夜闌,快棄掉墨魂!」青宿虛弱無力地俯在地上,掙扎著站起又跌落在地,只得揚聲高喊,期望可以喚醒快要入魔的夜闌。
青宿拿起身旁的長劍,用劍身支撐著緩緩站起,回首向炎道:「炎,你傷勢最弱,快帶著蒼黛姑娘和黑鷹離開這裡。」
「青宿,你不和我們一起離開?」黑鷹感覺到夜闌身上危險的劍氣,不願自顧地離開。
青宿抬起左手封住右肩上的肩井穴,撕下衣角纏住傷口,向黑鷹和炎沉聲道:「夜闌身上的戾氣很快就會爆發,到時我們一個人都走不了!別再多說,趕快沿著小路下山!」
蒼黛微微起身望了一眼血眸的夜闌,又望向青宿沉聲道:「我們在竹屋等你們。」
青宿鄭重點頭,伸手將蒼黛扶上炎的後背,隨即和黑鷹相視一笑,低聲道:「走吧!」
炎背著蒼黛快步向竹林外走去,黑鷹默默地望著青宿不捨地立在原地。
「黑鷹,帶著雲鵠、連朔、雪雁離開陌南城,蒼黛姑娘會替你們解去身上的黃泉水毒。」青宿不再如以往冰冷嚴肅,眉目間滿是關切。
黑鷹熱淚盈眶,咬著牙不讓淚水落下,他知道青宿在向自己訣別。
此刻絕不是難捨難分的時候,青宿閉目轉身,背對著黑鷹絕然道:「江湖再無七殺,你快走吧。」
黑鷹揉去眼中的淚,轉身舉步飛一般地追趕竹林盡頭炎的身影。他握緊雙拳,怕自己忍不住就會停步留下。
江湖再無七殺。七殺再無青宿。
黑鷹悲從中來痛苦地仰天長嘯,回頭一望,黑夜裡已望不見青宿的身影。
無月之夜。整個山林間的陰氣寒意匯流在夜闌手中的墨魂劍上,夜闌眉目緊閉咬牙忍受著澎湃的劍氣。
夜闌體內一直潛伏的暖流和墨魂的陰氣碰撞在一起,身體仿若置於冰火兩重之間,全身的感官知覺被無限地擴大,傷口的輕微疼痛都讓人無法忍受。夜闌睜開雙眼,瞳孔從深紅迅速變為死灰,飛身舞劍,吟出棲雪派最凌厲的劍訣:「棲雪花殘,回天逆劍!!!!」
劍氣洶湧,林中空竹轟然開裂。青宿在劍訣吟唱的那一刻,全力向竹林旁的裕豐山莊奔去,身後的竹子一根根倒下,根本不容他做絲毫的停留。
青宿還未離開竹林,便望見夜空裡一抹碧綠人影落入了裕豐山莊。
天地之間,一抹冷絕的聲音響起,戮殺一切的滔天陰寒:「回!天!逆!劍!!!!!!」
夜空裡凝出一個光點,驟然放出萬丈血紅之光。劍氣橫空掃過,整個裕豐山莊在轉眼之間崩塌離析。
那埋沒在廢墟之中的人,還未發出垂死一鳴,便被推入了無邊死亡。
一時間地崩山搖,青宿跌倒在地,仍被殘餘的劍氣劃傷。
「夜闌!」青宿望著傾塌的屋瓦,沒有瞥見那碧綠的身影。
「夜闌!!!」青宿從地上爬起,極力向裕豐山莊跑去。站在一片廢墟之上,焦急地四下尋找,仍未發現夜闌的蹤跡。
「夜闌!!你快出來!!那個未定之約我還未完成,我要保護的人不止蒼黛和炎,還有你啊!!!」青宿發瘋似地立在暗夜下,他要找到她,他一定要找到她,他要帶著她回山中竹屋,他要帶著她拋開所有的恩怨情仇。
正當青宿體力不支地坐在亂石上,一個碧綠色身影從天飄然墜下。青宿半跪在地接住了夜闌,可懷中的人兒已失去了意識,剛才那一劍已耗空了她所有的氣力。
然而,夜闌手中緊握的墨魂劍還在驟然放光,劍身上的力量還在強制性地導入夜闌體內。青宿用力打開夜闌緊握的右手,將墨魂取出放在身旁。
山體持續搖晃,夜闌那一劍墨魂,想必摧毀了裕豐山莊下的基石。裕豐山莊所在處是此山山頂,其一側便是臨河的懸崖峭壁。很快,整個山頂都會順勢滑落河中。
情急之下,青宿將夜闌緊緊護在懷裡,提起墨魂劍向自己的心口刺去,沾染了心頭血的墨魂劍迸發出如晝光亮,暈紅了這天這地。所有的劍氣聚合成一朵巨大的梅花,開在這淒冷的夜裡。
一劍墨魂!!!!!青宿用盡全力打出這一劍,整座山體頓然開始向另一方傾斜。
洶湧的戾氣也在同一刻反噬青宿,墨魂劍緊緊吸附在青宿的右手上。來不及細想,趁著還未閉眼倒下,青宿抱著夜闌縱身跳下峭壁。
此時,山體反方向塌落,只有水中才是最安全的。
墜入水中的那一刻,冰冷的河水刺激著青宿快到昏睡的神識。他還不能睡去,他要將懷中的人送上岸,他要她繼續活著,無憂無慮地活著。
身體的氣力已瀕臨極限,他害怕自己微微一鬆手就會失去懷中的人。
鮮血在暗黑的水中暈開,他挖掘體內所有的氣力向遙遠的河岸游去。
終於,終於,終於岸近了。
青宿筋疲力盡地鬆開手,夜闌被放落在淺灘上。墨魂劍忽然黯然無光,自動脫離青宿的右手無聲掉落。
就在最後一絲光亮消失的時候,青宿猛然反身沉入水中,似乎要伸手抓住什麼。
一道浪來,拍打著河岸。
「青~~~~~~宿~~~~~~」夜闌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卻只望見漆黑一片。
手指微動牽扯了遍身的劇痛,還未甦醒又陷入了更深的昏睡。
而她,這一聲呼喚,一直未等到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