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時分,天色短暫放晴。倏然間,隨即又灰沉沉地暗了下來。青石板最上層的積雪漸漸消融,此刻又凝結成了薄冰。
一輛馬車在寂靜的巷子口停住,夜闌付了銀兩便獨自向巷子中走去。這巷中兩側原本栽滿了梧桐,如今只殘留下幾個樹墩,想是某個貪財者將樹木砍了去換銀兩。
夜闌閉上眼,憑著記憶中的感覺一步步向巷子深處走去。
「三,二,一!!塵兒,抓到你了!」
「塵兒,不許耍賴噢,你去後院拿六個饅頭來,小心別被吳嬸發現了,我就在這裡等你!」
「塵兒,這雪人~~~真好看,像個大饅頭!」
「快,快爬上來,大黃咬人可厲害了!我們就拿了幾個饅頭出來,真是條煩人的狗!」
女孩坐在樹上,掏出一個口袋,看了一眼,傷心道:「阿饅哥哥,饅頭,那個,大黃追我,都掉了,只剩下一個了~~~」
「那我們一人一半,看誰先吃完!」阿饅拍了拍女孩的頭,掏出僅有的一個饅頭分成兩半,往嘴裡塞了一半,將剩下的一半遞給了女孩。
夜闌睜開眼,到了。
「歸塵居」三個字刻入夜闌心底。阿爹、阿娘,阿饅哥哥,塵兒,歸來了。
兩年來,夜闌一直沒有踏入過朱榭大街,她要等一個合適的時機,而今日,她必須回來,回來面對所有的一切。
夜闌伸手欲叩門,腦海中忽然閃過一片血光,血從一把劍上滴落,匯成了血海。除了血,沒有其它任何的畫面。
「姑娘?!」夜闌手扶額頭,面前的門忽地開了,一名溫和的男子出現,正莫名地望著夜闌。
「雲鵠,大白天的哪來的姑娘?」黑鷹在門內打趣道。
雲鵠警覺地握住袖中的銀針,不動聲色地問道:「姑娘,你怎麼了?」
夜闌欠了欠身,低眉道:「多謝公子關心,不知可有一位風公子住在這裡,我有些事尋他。」
「風公子?」雲鵠聞言,拱手笑道:「姑娘原來認得我家大哥,快快請進!」
夜闌跟著雲鵠入了門,穿過一處假山,進前堂坐下。
「姑娘,請坐,不知如何稱呼?」雲鵠領著夜闌坐下道。
「你將這顆石頭拿與風公子,他便知我是何人。」夜闌取下解語石,遞給雲鵠,嫣然一笑。
「姑娘在此稍坐片刻,我這就去知會大哥一聲。」雲鵠躬身離開。
剛出了前堂,黑鷹上前,低聲問道:「何人?」
雲鵠晃了晃手中的石頭,玩味道:「我看,有些像風公子青梅竹馬的未婚妻!」
「小心應對,我去通知連朔和雪雁。」黑鷹會心一笑道。
前堂正廳內。夜闌克制住自己去追究腦海中浮出的一片血光,定下神來打量著四周。樑上的朱漆大多脫落泛黃,看得出房屋並未翻新重置,只是簡單清掃了一番。
「夜,夜姑娘。」青宿走入堂中,猶豫了一下,將「夜老闆」換成了「夜姑娘」。
夜闌起身點頭一笑:「風公子,我想你早就猜到我是誰了。」
「夜姑娘,今日前來,不會是邀請在下吃饅頭吧!」青宿冷靜地望著夜闌。
「夜闌此次前來所謂何事,我想風公子心中也猜到三分原由。」夜闌面色一冷,皺眉道:「昨夜西風樓出現刺客一事,風公子一定有些話想對我說,我便不請自來了!」
「夜姑娘,有什麼話待會再說。」青宿說完,拉著夜闌出了正廳。
夜闌先是一驚,本想用力甩開青宿拉著自己的手,卻茫然地不願揮開手心的溫暖。
「後院的銀杏樹上,還有最後一片葉子。」青宿沒頭沒尾地解釋了一句,兩人穿過迴廊,向後院走去。
頭有些疼,夜闌恍惚地跟在青宿身後。她忽然有些後悔,後悔,回到這裡。
風歸塵,歸來的應該是她,顏寄塵。
雲鵠、黑鷹兩人隱在角落裡,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風大哥?青宿?這位姑娘到底是來找誰的?」黑鷹望著雲鵠,心下滿是好奇。
「什麼姑娘?」雲鵠還未回答黑鷹的問題,雪雁已站在兩人身後。
「是青宿哥哥的未婚妻哦!」黑鷹模仿著雪雁平日的聲調回應道。
未婚妻?青宿哥哥的,未婚妻?
臉上的表情凝結在一處,雪雁明明知道黑鷹在戲弄自己,可是心底卻猛地被刺了一下。
「雪雁,別聽黑鷹胡說,不過是一位姑娘有事來找青宿而已。」雲鵠將雪雁的表情盡收眼中,輕聲安慰道。
黑鷹一聽,一拳頭打在雲鵠肩上,大有兄弟不可信的表情,吼道:「胡說?剛剛明明是你~~~」
黑鷹看到雲鵠暗示的眼神,立馬閉上了嘴,換成一臉憨厚的傻笑。
「青宿哥哥,現在何處,我去找他!」雪雁向雲鵠道。
雲鵠指了指後院,雪雁沖兩人做了個鬼臉,便向後院走去。
銀杏樹下,青宿恍然間鬆開夜闌的手,手指尖的觸感還在,她的手好涼啊。
夜闌有些慌亂地將手放在身後,抬頭望著光禿禿的銀杏樹幹,還有些殘雪掩在枝丫上。在樹幹最底端,一片金黃的葉子吸引著人的眼球,孤零零的留在樹梢,不願就此落下。
樹與葉,這一別,可會是永生?
夜闌忽然冒出這樣一個問題,一個可以不需要回答也可以猜測到答案的問題。
「這棵樹已有三十年之久,每年冬天,是不是都會有一片葉甘願忍受寒風冬雪而孑然孤立?」青宿低頭凝視著夜闌的側臉,目光越來越柔和。
「夜闌不知,只知道它是整棵樹上最美的葉子。」夜闌低頭,正好迎上青宿的目光。
不,他不是,不是阿饅哥哥。阿饅哥哥定然不會如此靜靜地望著自己,阿饅哥哥會拉著自己爬上樹梢,將最後一片樹葉放在樹洞裡,讓它成為樹的一部分。
他到底是誰?相似卻不是。風歸塵,是巧合吧。
面前的若是阿饅哥哥,自己,也沒有多少時間了吧。
相見,還是不如不見吧~~~
夜闌飛身折斷一根樹枝,足下用力,飛身刺向青宿,透著凌然劍意。青宿側身閃開,樹枝卻一直鎖住青宿,直向眉心飛來。反手這下一根大小相仿的樹枝,兩人以樹枝為劍比試起來。
青宿的招式快、狠、絕,絲毫沒有猶豫,卻無法一一拆開夜闌的殺意。夜闌的招式比青宿還快,快到極致反而慢了下來,每一招如行雲流水,誘使著對手陷入緊跟其後。
青宿的劍招簡單古樸,沒有變化,卻招招蓄滿殺意。夜闌從容地避開青宿的殺招,飛身躍至青宿身後,手中的樹枝刺向青宿手腕,青宿向左側收回劍勢,還未站定,便見夜闌落在自己右側,手中的樹枝直指自己的胸口。
「風公子,我贏了!」夜闌扔掉手中的樹枝,淡然一笑。
「夜姑娘,有何吩咐,不妨直說。」青宿開口道。
夜闌拍手道:「風公子,果然是明白人,我只要一個約定!」
青宿拱手道:「請講!」
「風公子可否先應承下來,夜闌先下還未想好!」夜闌避開青宿的目光,卻發現樹梢的那片葉飄然落了下來。
攤開手心,那一葉,停止了墜落。
雪雁步入後院,遠遠地望著樹下的一對人,雙腳被禁錮在了原地。
青宿回頭,看見了一旁的雪雁,低頭道:「雪雁,只是奉命行事,你別傷了她。」
「放心,夜闌可不敢隨意招惹七殺。」夜闌點頭應諾。
夜闌打開青宿的手掌,將落葉輕輕放下,目光中是青宿從未見過的溫柔。
「樹幹中間有一個洞,將它放在那裡,它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逃過所有的春秋冬夏。」夜闌的語氣帶著魔力,青宿愣愣站在原地,眼中全是夜闌的淺笑。
夜闌轉身欲走,背對著青宿,晃動著手中的解語石,回首沖青宿得意一笑:「解語石,我帶走了!」
雪雁鼻尖酸澀難忍,伸手擦乾了眼角還未滴落的淚。
夜闌從雪雁身邊走過,被雪雁張開雙手攔住。夜闌收緊手中的解語石,直視著雪雁。
「你可是~~~」雪雁望了一眼青宿,鼓起勇氣,大聲問道:「你可是他的未婚妻?」
夜闌看著雪雁一臉焦急,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便側身離去。
她沒有否定,那麼就是承認了。
雪雁轉身,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心中滿是委屈,卻無法開口對任何人說。
來到青宿的屋外,望著放在桌上的甜湯,雪雁一下子衝了進去,端起甜湯大口地喝了下去。
雪雁擦了擦嘴,冷然一笑。
這湯,想是糖放少了,怎麼會這麼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