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時節,寒霧朦朦,加之前兩日陰雨綿綿,陌南城的月夜越發凍人。辛辣之酒、飛天之舞、慷慨之歌,方解這天寒地凍的揪心涼意。西風樓內滿室賓客,或閉目醉心聽曲,或擊節輕聲相和,或獨坐持杯自飲,當然也有環坐在台下揚聲叫好的!
獨坐一角的是位銀髮老人,桌上只擺著一壺酒。聽著台上女子懷抱琵琶半遮面地彈唱著《江城子·;六月無雪》,弦聲激越歌聲空運,上闋金戈鐵馬的滿腔豪情,下闋曲調一轉,頓生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惆悵落寞。銀髮老人,細細地聽著,落淚傷懷,悲意滿腔,不覺全身微微顫抖,右手的酒杯猛地一顫,脫手掉了下去。
「老伯,小心!」一隻白玉般地手穩穩地托住杯底,拿過酒杯放在桌上。銀髮老人側首一望,正對上一張溫和淺笑的臉。那笑寧靜自然,凝著情意融融,仿若回到二十多年前的朱榭大街,那時每個人的臉上都蓄著這樣的笑。
「老伯,這酒已冷,換一壺吧。」來人望了望桌上,未待銀髮老人作答,便招來小二,吩咐道:「給這桌添一斤刀切牛肉、一碟五香豆乾、一鍋什錦山珍湯,一隻椒麻白鳳雞,再讓二當家取壇寒山夢來!」
「大當家,小的這就去打點!」小二在心中默記下菜名,便躬身離去。
銀髮老人見來人錦衣華服,談吐自然大度,本推想是哪戶達官貴人之子,卻料不到是西風樓的夜老闆。
「老伯,不介意晚輩在此坐下吧?」夜闌雖謙恭有禮地詢問著,卻同時自行坐了下來。
銀髮老人有些摸不透夜闌的來意,便斂去適才傷悲,道:「夜老闆,說笑了,這西風樓夜老闆是主老朽是客,請隨意!」
「老伯,滿室歡笑,為何一人獨坐落淚呢?」夜闌望著老人面容,直言道。
「讓夜老闆見笑了,老朽憶起過往舊事,心中頓生感慨罷了。」銀髮老人話語一轉,笑問道:「倒是夜老闆生意如火,怎會顧念到我這一把老骨頭。」
夜闌手指著滿室賓客,笑道:「夜闌開門做生意,光迎八方來客,只要願意來者都是客,夜闌定會欣然接待。今日忽見老伯一人獨酌,又覺老伯和顏悅目,心生親近之感,便冒昧前來,還望老伯莫要見怪。」
「怎會見怪,老朽年邁,若膝下有重孫,也該如你這般大了。」銀髮老人見夜闌不似那些恃財傲物之人,心下也漸生幾分好感。
「兩位,好眼光,去年窖中就儲著一壇寒山夢,今日開來,正是最醇香的時候!」蒼黛雙手抱著六罈酒,挑出一隻青色罈子放在桌上,沖銀髮老人笑道。
「姐姐可是不捨得?」夜闌說笑道。
「這酒給你飲是萬萬捨不得,若是這位老伯不嫌棄,這桌的酒菜錢都免了。」蒼黛轉身催促小二上菜,便抱酒上樓了。
夜闌解開封口,一股濃濃的谷香滲著酒氣,夜闌棄杯用碗,將酒倒了出來。白色瓷碗中,酒液呈青綠色,其間還些許細碎的發脹的糯米。輕輕一嗅,甘香濃烈;細下一聞,茶香輕浮;深吸口氣,頓感神清氣爽,飄然欲醉。
銀髮老人和夜闌相視一笑,舉碗對飲起來。銀髮老人飲了小口,慢慢品味酒中的萬千層次。再大飲一口,更覺此酒餘味無窮,甚是過癮道:「此酒乃是瓊漿玉液,酒香、麥香、茶香交融於內,口感變化無窮,每飲一口都有不同的滋味。」
「此酒名曰寒山夢,冬日山色衰敗,易招人哀婉悲涼之感。古往今來,多數人守冬望春,比之漫山素裹更喜奼紫嫣紅。人生起落坎坷,貧賤落魄之時慼然淚下,春風得意之日仰首橫目。人有所盼,山有所夢,都不甘冷冷清清淒淒涼涼地安於平淡。古有莊周夢蝶,今有寒山慕春,夜闌更喜這寒山一夢啊!」夜闌豪飲一口酒,望著青綠的酒液緩緩道。
銀髮老人聽聞此言,放下酒碗,淒然自語道:「《江城子·;六月無雪》乃是前任鎮遠候慕容將軍所作,慕容將軍的機智勇猛是我朝功臣良將。」菜餚上桌,夜闌為銀髮老人乘了一碗什錦山珍湯,老人點頭謝過,繼續道:「三十年前,北方戰亂頻乃,苜宿國趁本朝內亂剛平無暇北顧,舉兵攻佔鄂州十二部。朝中欽點慕容將軍出征,卻只派給了一萬新兵。新兵訓練不牢經驗尚淺,剛攻入鄂州境內,就被苜宿國的一萬鐵騎軍擊敗。」
夜闌聽得入迷,擔憂道:「這朝中政局混亂,定是有人看慕容將軍刺眼,想借苜宿之手除而後快。」
銀髮老人喟然一歎,為慕容將軍感到憤懣,低頭飲了口熱湯,繼續道:「慕容將軍明知其中陰謀,卻並未就此撤回禹州。在鄂州集結四處招募義軍,半年後的隆冬半夜,將軍帶著兩萬人雪夜出塞,奇襲苜宿白虎軍,一舉殺入軍營擒其主帥。白虎軍敗,苜宿國內驚恐不已。苜宿國王以為慕容將軍還有後援,立刻修書投降,願意俯首稱臣年年納貢。慕容將軍領著苜宿使節一道返回京師禹州城,卻被攔護城河外。城守斥責慕容將軍私通敵國,如今又夥同敵國假意回朝意圖不軌,皇上明察秋毫早已下旨就地處決眾人。城守站在牆頭,一聲號令,百名弓箭手萬劍齊發,隨行而來的五十名苜宿國人和慕容將軍的百名隨從都喪生在亂箭下~~~」
銀髮老人情緒激動,哽咽難語。夜闌無言,舉起酒碗一乾而盡,勸言道:「皇帝昏庸無能盡聽讒言,手無實權被奸佞之臣左右,慕容將軍才會枉死箭下。朝中權利複雜,忠厚耿直之輩每多含冤飲恨死於小人之手。」
銀髮老人搖了搖頭,朗聲道:「箭如雨下,慕容將軍身中六箭卻並未倒下,在數名將士的掩護下逃至城外的一處村落。隱姓埋名過了半月偷偷進城回府,妻兒奴僕無一人在府中。稍一打聽,才得知慕容府早在半年前被滿門問斬。竇娥含冤得天六月飛雪,將軍精忠遭來滿門橫禍。慕容將軍心死意滅,劃破手指血題此詞於慕容府前,心念賢妻幼子,一代忠良死在了自己的劍下。」銀髮老人眼中帶淚,唏噓不已。
「慕容將軍不該如此精忠,精忠一個昏庸無能的人,將軍當時也是太過於執著,大者,他是一國棟樑,小者,他為人夫為人父。可這一大一小,何為大何為小,不是每個人都分得清楚。」夜闌招呼小二上了些熱菜,重新添了壺酒。夜闌趁機話鋒一轉,兩人閒聊起了這陌南城中書法字畫。
銀髮老人博覽群書閱歷豐富,夜闌視角獨特言語犀利,兩人相見恨晚相談甚歡。轉眼,樓中賓客盡散。
銀髮老人見窗外天色甚晚,雖意猶未盡,也只得起身告辭道:「痛快!痛快!老朽多年為如此暢談,夜老闆若得閒可至朱榭大街桂花香找老朽,到時你我二人再好好地喝上幾杯!」
「晚輩今日受益良多,改日定當登門拜訪,今夜天色太暗,就讓晚輩派人送你回去吧!」夜闌望了望窗外,起身道。銀髮老人斷然拒絕,只讓人找了個燈籠來拿在手中。
夜闌長揖一躬,又命人打包了些上好的酒菜。銀髮老人提著酒菜,拱手謝過,忽回頭笑道:「老朽真是糊塗了,還未自報家門。」
銀髮老人正了正衣冠,拱手一鞠道:「老朽顧雲卿,夜老闆不必相送,在此別過!」
銀髮老人轉過身,提著燈籠融入了月色中。
風中依稀傳來老人的歌聲,唱的正是那首《江城子·;六月無雪》,聞之曠古深遠,渾然悲壯:
「北風朔漠狼煙長,雪茫茫,上沙場。劍誅豺狼,何懼血滿裳。千古英雄多少是,埋白骨,忠魂蕩。
春江三月今還鄉,笑凝霜,棄戎裝。苦恨無言,清者自流芳。半世光陰成虛度,黃泉路,勿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