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這西風樓內的佈局,樓下是寬闊的大堂,正堂處有一個一人高的木台。二樓則是東西環抱,共有二十四雅間,雅間門臉上都掛著一塊百年紅木製成的圓月形門匾,其上雕刻精美花紋,或有飛禽走獸,或有奇草異花。屋子間距一丈,彼此互不打擾,東廂最右邊的六間雅閣,陳設尤為別緻,專供達官貴人和富商豪門挑選。
慕子遠登上二樓,緩步而行,側耳細辨慕子謙的聲音。終於,在最西邊的「閬苑仙葩「聽到了慕子謙的笑語聲,明顯透出三分酩酊醉意。慕子遠杵在門外,待尋個合適的機會叩門。
屋內沒有琴音歌舞,倒滿是歡歌笑語聲嬉鬧怒罵聲。
「蒼姐姐,本少~~~本少已經喝了三大碗,你~~~怎還~~~小杯淺酌,不夠痛快!」慕子謙酒嗝不斷。
「慕大公子,你這話可是說的沒心沒肺,我辛辛苦苦釀的一壇西風醉,被你這番狼吞虎嚥,我可有說半句不是。」一女子的聲音傳來,言語爽朗直接,撒嬌似的埋怨道:「我這酒是應當細細淺酌,誰知你這般浪費,讓人好生心疼,那些伸斷脖子跑斷腿的爺們眼巴巴地望著我這酒,我可曾如此大方的款待,今兒你在我這得了便宜還敢嫌你蒼姐姐不夠痛快?」那女子明顯故作嬌嗔,說得慕子謙一臉愧疚,不得不軟言細語地主動認錯。
慕子遠平日裡極少來這尋歡作樂之地,立在門外,只覺這女子嬌態中溶著豪爽,讓人難以招架得緊。
時間緊促,干站在門外也不妥當,叩門三聲。片刻,傳來另一個聲音,低沉清冷蓄著威儀,只兩字出口:「何人?」
慕子遠回應道:「在下慕子遠,有要事前來尋覓家兄。」話未完,門輕開,婀娜倩然地站著一個紅衣女子,銀髮齊腰,眉目中含著流光,似月夜薔薇,美中帶刺。
慕子遠避開她的目光,拱手道:「奉家父之命前來尋家兄,打擾之處,望姑娘見諒!」
紅衣女子見慕子遠一副恭謙的樣子,挑眉逗趣道:「原來你不是來向我討酒喝的,尋你家兄,與我有何干?」
「二姐,莫再戲弄慕二公子了!」 被喚做二姐的紅衣女子便是西風樓的二當家蒼黛,親手密釀的穿腸烈酒西風醉,一闋高歌意難平,且隨西風醉此生。這夜這酒,微醺了半個陌南城。
「公子,請進!」蒼黛腮上微紅,笑著將慕子遠迎進屋內。剛踏入屋子,濃郁酒香撲鼻而來,再一吸氣,便如置身空山新雨後,凡塵俗世一一消融滌淨,令人身心俱醉。不知酒入肝腸,又是怎番滋味?
千素琴妙,蒼黛酒香,果真不是虛傳之言。
慕子遠定了定神,環視屋內,只見一桌一榻,榻上臥著一人正是慕大公子慕子謙。慕子謙面紅耳赤雙眼迷離,右手握著一杯殘酒險些掉在地上,癡笑嘟囔已是醉態畢現。
慕子謙身後,月華透過窗縫灑了滿地光暈,粼粼水波反光映在窗上成了點點墨影。窗旁竟然還有一人,黑髮黑衣不著飾物,佇立在那,看不清眉眼,仿若夜一般的顏色,讓人險些忘記了他的存在。
「慕二公子,不如坐下共飲一杯!」漆黑如夜的背影,轉身,亮出一張眉清目秀的臉,柔和的線條化開了濃墨的壓抑。早聞西風樓的夜老闆容貌清朗,風神俊秀,謫仙一般的人兒。今日一見,才知所言無半點浮誇。
「夜老闆,家父慍怒,正急喚家兄歸去,不便多留!」慕子遠微微低首,婉拒了夜闌的好意,上前一邊將攤軟在榻上的慕子謙扶起。
慕子謙掙脫慕子遠的攙扶,晃晃悠悠道:「來,蒼姐姐再斟一杯,我要與夜老闆浮一大杯,今日不醉不歸!」
慕子謙身材高大,腳步虛浮根本站不穩,這可累壞了身形瘦弱的慕子遠。一不留神,慕子謙重心偏移直向前栽了去,慕子遠一把拉住,卻被慕子謙推開,踉蹌一晃,慕子謙摔了個狗吃屎。這一摔,去了三分酒意。慕子謙吃痛地坐起,定睛一看,見慕子遠立在自己跟前,大怒道:「是你?誰讓你來這壞本少的酒興,不在府裡守著你那半死不活的娘!」
慕子遠沉下臉,隱忍著:「爹已回府,夫人讓我來接你回去。」
「定是你和你娘趁我不在向爹告狀,你們是不想在府中呆了,要不是我娘寬厚仁慈,早將你們趕出府了。」慕子謙霍然起身一把推開慕子遠,心知此番回去定要受罰,心頭更是火氣直冒。
他堂堂慕府大少爺,人人敬畏,娘親寵愛,唯獨懼怕慕老爺子那套不通情理的家法。不就是出來喝個酒,還如此興師動眾地問罪,肯定是有人在背後搗鬼。府中那對礙人眼的母子,多看幾眼便生晦氣,以為在爹面前做出一番可憐樣,就能改變卑賤不堪的地位嗎?
慕子謙一想到那慕老爺子石頭般的臉,就心生恐慌,不由將怒氣全撒在子遠身上。
慕子遠握緊雙拳,這種羞辱已經忍受了十幾年。忍,要忍住,為了娘親不受到惡言相待,他也會忍住。
「爹正在前院候著,請兄長速歸!」慕子遠不理會慕子謙的惡語辱罵,依舊低聲道。
蒼黛一直站在一旁,此刻命人端來一杯醒酒茶,嚮慕子謙道:「來,喝口茶去去酒氣,改日姐姐再備幾罈好酒等著你來。」
慕子謙眼神緩和,笑著接過茶,一飲而盡,舒了口氣,拱手道:「蒼姐姐、夜老闆,今夜事出突然,我先回府向老爺子請安,改日再痛飲一番!」
「不用虛禮,既然令堂有事尋你,我等不便多留,請!」夜闌話音剛落,已有侍女進來為慕子謙整理衣冠。
幾番虛禮客套後,慕子謙與慕子遠作別而去。
屋內酒菜盡數撤去,空留下蒼黛和夜闌二人。
夜涼如水,星辰不現。
夜闌望著窗外,眼中閃過興奮之色,很快又消散在黑暗中。
蒼黛上前為夜闌披了件厚衣服,緊緊領口,關切道:「闌兒,別站在風口,小心冷著身子!」蒼黛拉過夜闌的手,冰柱一般的溫度。喟然一歎,這雙手,四季都是這般冰涼,早年寒氣入了心肺,藥石之力也不見成效。
「二師姐,辛苦你了!」夜闌任由蒼黛握著自己的手,她的手一直那麼溫暖,那麼讓人心安,一直一直,陪在身邊。
酒,是個好東西,那些酩酊大醉者會在這暗夜裡忘了生活的營營種種,酣然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