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初上,暮色輕臨,十里水岸燈火通亮。
這陌南城的夜總讓人盼望得緊,偌大的水面早被大小船隻擠得水洩不通,人聲鼎沸,好不熱鬧。
岸上有一處朱閣樓宇格外顯眼,「西風樓」三個字被燈籠照的紅亮,大老遠就能看清。字是用劍刻出來的,筆鋒清朗猶如寒冬松柏。西風樓不同於尋常酒家,佈局清雅典致,歌舞琴曲美人佳釀獨具特色,漸漸成了陌南城中文人墨客、達官貴人爭相尋樂之地。
陌南人都知西風樓中有兩絕,一是千素姑娘的琴藝。弦音輕拂,或清幽如蘭吐芳華,或激越跌宕攝心魂。千素姑娘雖琴藝絕佳,卻性子清冷,每夜只彈一曲便抱琴離去,有顯貴者擲千金強求一曲,只換來佳人的不屑一顧。
月光瀉下,映在一雙清秀纖細的手上,玉手輕佻,只聽一抹長音忽響,琴音急轉如萬物沉寂前的吶喊,再一勾弦悶雷化作細雨,舒緩蕩漾開來。閉目傾聽,曲調清韻綿長,猶如積雪融化,萬物甦醒,白雪皚皚,清空了所有的煩憂,只剩下清風拂面,如夢似幻。
眾人深深地沉浸在琴音中,還未盡興。忽然,那琴音已停。
雅閣中的女子青絲如瀑,隨意綰了個流雲髻,眉眼間蹙著一抹淡愁,叫人滿心疼惜,一襲白衣更顯得伊人清麗出塵。
千素抱琴而立,欠身說道:「一曲《眉間雪》,望諸位喜歡。」不待眾人回應,佳人正款步欲去。
「情思太過溫婉輕柔,稍缺空山新雨後的天地靈氣。」一青衫男子搖頭歎息,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傳入眾人的耳中。
此人是誰?餘音繞樑還未細細回味,就被這人驚醒。陌南城中,無人不知千素姑娘的琴藝精湛,此人竟敢口出狂言,擅自評頭論足。眾人怒目而視,紛紛表示不滿。有人吆喝著將這人趕出去西風樓,以免壞了座中之人的雅興。
「千素愚鈍,請這位公子指教!」千素停住腳步,望著站在樓下的身影,饒有興趣地追問道。
那人不慌不躁,頗有見地道:「《眉間雪》本是三百年前著名樂姬戈雅所做,戈雅一生坎坷流落風塵,兼具美貌才情,品性更若池中蓮花,出淤泥而不染。後偶遇濱州四大才子之首的謝長蘇,兩人一見如故情深日篤,便攜手隱退悠然山下,日間耕田織布,月夜撫琴吟詩,過著神仙眷侶般的日子。奈何情深不壽,謝長蘇英年病逝,戈雅後半生孤獨終老。遲暮之年,偶然望落木神傷,遂譜了這曲子來追憶往昔。」
眾人本以為這小子會知難而退免得出醜,卻不料他面色不改,將此曲中前緣娓娓道來,聽來倒像那麼一回事。
千素點頭示意,那人頷首一笑,繼續道:「戈雅雖是女子卻生性灑脫通透,謝長蘇的死令她痛心疾首,可死者亡矣生者不可追,於悲痛之深處,戈雅更多的是感念今生相遇相守過的幸福。她因愛而不捨,因愛而捨得,恰如染在眉間的一抹冰雪,從徹骨到融化,最後化作心底的絲絲縷縷的柔情。」
「話說的相當漂亮啊!這位公子,不妨親自彈奏一曲,讓我等看看眼界!」陌南第一鹽商之子薛正仁挺身站了出來,竊笑著想看人出醜。薛正仁此人財大氣粗,仗著家底厚實揮金如土,胸無點墨偏愛故弄玄虛。樓中所坐之人雖不喜薛正仁平日所為,也紛紛應和。薛正仁見自己的提議沒有受到千素姑娘的反對,更加得意,這可是贏得佳人青睞的機會。最關鍵的是,他絕不會放過擠兌和嘲弄慕家人的機會。
青衫男子在眾人的注視下,低頭沉默,面色緊張,有些後悔一時口快將心中所想一股腦兒倒出。
薛正仁腆著圓溜的大肚皮,再次起哄道:「公子為何不做聲,莫非我等會辱沒了公子的絕世琴音?」
見青衫男子躊躇不語,薛正仁露出有點委屈地表情,繼而皮笑肉不笑道:「還是說,這位公子夜郎自大,滿口的胡言亂語?」這話一出,博來哄堂大笑。青衫男子沒有理會薛正仁的刁難,目光一直凝視著站在雅閣上的千素,千素含笑欠身,兩人便隔空對望著。
青衫男子向千素長身一作揖,溫言道:「在下才疏學淺,琴技樂理也只是略知一二,剛剛一番拙劣之見,若有冒犯之處,還請姑娘見諒!」
側身向薛正仁笑:「至於這位公子的請求,在下可改日抱琴登門,還望公子不吝賜教!」不卑不亢,坦坦蕩蕩,言行舉止間自有一番不容詆毀的浩然之氣。
座中有人笑而不語,讓堂堂的大字不識的薛公子指點一二,這分明是故意拆台,可青衫男子一副誠摯的表情,讓人不禁莞爾。
薛正仁面色一冷,正想找茬為難這小子一番,卻聽到樓閣上的佳人朱唇輕啟:「公子適才之言句句在理,千素多謝公子提點!」千素右手輕抬,婢女上前接過古琴,淺笑道:「不知公子如何稱呼,千素略備茶點,請公子樓上小坐!」
「在下慕子遠,姑娘邀約在下謹記,奈何今日有事在身,望姑娘見諒莫怪!」慕子遠歉意道。
千素頷首淺笑,不再多言,便施禮退了出去。
什麼?這小子怎麼會得到千素姑娘的青睞,還不知好歹地一語回絕。薛正仁面色陰沉,越想越是氣惱,在心底暗暗謾罵。
此情此景,不止是薛正仁,堂上來客均為之一驚,莫非這小子是個不解風情的呆頭鵝。
「慕子遠,就是那個慕家二少爺,模樣還真是俊俏!」一旁有人交頭接耳低聲議論著。
慕子遠置若未聞,慢慢走了過來,那些人趕忙側目噤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