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納爾圖踏著沉穩,但又有幾分懷疑的步伐來到妻子面前,定定地端詳著她的表情,那張曾經讓不少王公子弟心儀愛慕的嬌容,此刻卻不見一絲傲慢鄙夷,只有迷惘和困擾。
他略帶疑慮地問:「聽婢女說你方才問了一件奇怪的事。」
「噢,其實也沒什麼,我只是隨便問問而已。」如果真的是禁忌,那還是別問的好。毓齡這麼回道。
納爾圖不太滿意這個回答。「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沒有,只不過……」看著眼前的高大男人,想到他們在這裡是夫妻關係,毓齡還是有些彆扭。
「只不過什麼?」他不免疑心地問。
不知道是不是毓齡多心,總覺得這個男人不太相信自己,而且眼神相當防備,好像她會害他似的。
「算了!當我沒說好了。」毓齡也不想一直拿熱臉去貼人家冷屁股,或許做夫妻只是暫時的安排,這個男人根本也是被迫的。
這種口氣又很像妻子原本會說的,讓納爾圖不禁猜想是婢女太過慌張,才會誤解她的意思。
他淡淡地回道:「沒事就好。」
「呃,納、納爾圖……」是這麼念沒錯吧,毓齡試著叫他的名字。
聽見妻子叫著自己的名諱,納爾圖全身的肌肉不由得繃緊,因為通常都不是什麼好話。
毓齡似乎也注意到他的沉默和警戒,狐疑地睨了他一下。「你……要不要先坐下來?這樣我很難說話。」
一向拒絕與他同桌而食、同床共枕的妻子,此刻居然會這麼好聲好氣地跟他說話,納爾圖心中的不信任感也更深了。
「想說什麼就說吧。」這女人究竟在玩什麼花樣?
聽納爾圖的口氣真的不太友善,毓齡也只能告訴自己要忍耐,畢竟人家比她先來,菜鳥和老鳥還是有差別的,這個道理她很清楚,還是等問題解決了再說。
「我只是想既然在分開之前,都要一直相處,那麼互相瞭解一下彼此的個性比較好。」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輪到她去投胎,毓齡才想先打好人際關係,就算不想當夫妻,至少可以做個朋友。
納爾圖疑心又起。「分開?我不可能把你休離的。」這是皇帝指的婚,就算他不愛她,而她也厭惡自己,都不可能分開。
「好,我明白,如果這裡的規矩是這樣訂的,當然要遵守了,我也不過是想跟你和平共處,日子也能好過點。」毓齡想到自己雖然沒結過婚,但也待過不少間公司,最困難的部分就是和同事之間合不合得來,如果遇到比較機車的就很頭痛了,所以才會試著跟他溝通。
他冷冷地瞪著眼前的女人,心想到底是誰在跟誰過不去,又是誰不想跟誰和平共處了。
「你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納爾圖絕不會給她有羞辱自己的機會。
毓齡愣了愣。「目的?」
他們好像是在雞同鴨講。
「無論你的目的為何,一切維持原狀就好。」寧可兩人像陌生人,也不想讓這個女人有機會再傷害他們父子。
說完,納爾圖便忿忿地拂袖而去了。
「等一下……」她話還沒說完。
聽著腳步聲漸行漸遠,毓齡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哪裡做錯了,那個男人又是在發什麼脾氣,想到都頭昏腦脹了。
「我到底是什麼地方得罪他了?」她皺眉苦思。
這時,守在房外的兩名婢女見納爾圖離開了才進來。
「格格?」她們怯怯地喚道。
毓齡用指腹揉著太陽穴,虛弱地說:「我頭有點暈,想躺下來睡一下。」
「是。」兩名婢女有些戰戰兢兢地上前伺候。
兩人想到納爾圖方才離去之前說主子沒事,只是頭部的傷口還沒完全復原,才會說些讓人聽不懂的話,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
躺在炕床上的毓齡只是翻了個身,面部朝向內側,把自己蜷縮起來,這是種自我保護的姿勢,心想有什麼事等睡飽之後再說。
立春——
納爾圖才剛值房回來,自從皇帝特設了軍機處,那裡便成了處理朝廷機要,極度森嚴重要的處所,非軍機處成員絕對不許入內,連王公也不例外,否則會受到嚴厲懲處。向來多疑的皇帝為此特命幾位監察大臣在軍機處旁值房,以便監視出入的人員,違者立刻糾劾,自己便是其中之一。
朝廷上上下下都說他是皇帝的心腹,不過納爾圖只要想到皇帝是如何對付親兄弟,以及曾經是他身邊最信任、最親近的那些人的下場,天天都是如履薄冰,不敢有半分大意。因為跟皇帝最接近,一舉一動也就更逃不過他的眼皮子,更不能得意忘形了,這不只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禧恩,希望能夠陪伴兒子長大成人。
暫時遠離了宮裡的鬥爭,回到家中,納爾圖還是無法完全放鬆心情,當他擱下手中的茶碗,移步到窗邊,就見外頭的天色已經暗了。
叩、叩——
門扉上傳來兩聲輕敲。
納爾圖回過神來,沈聲說:「進來。」
就見服侍的奴才推門進屋,躬身來到他跟前。「回主子,伺候福晉的婢女說有急事要見您。」
他眉峰皺成小山。「讓她進來。」
「庶。」奴才速速出去,讓婢女進來。
「又是什麼事?」納爾圖瞥見伺候妻子的婢女神色惶惑地進門,不由得在心中輕歎。
如果那個女人真想跟他劃清界線,就不該搞出這麼多名堂來,莫非是存心跟他過不去?而他若是不理會,她會不會藉機向娘家控訴他的漠不關心?
雖然納爾圖不想把自己的妻子想得這麼壞,可是太多次的教訓也讓他學乖了,那個女人確實不想讓他的日子太好過,就因為不滿意他這個夫婿是辛者庫出身的女人所生,只要逮到機會就會乘機羞辱一番。
「格格她……她連花盆底鞋都不會穿,連路也不會走,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格格就算整天穿著花盆底鞋都不會腳酸,還能健步如飛……」婢女嚥了口唾沫。「奴婢覺得格格真的變得跟以前不太一樣……」
他在心中輕歎。「我去看看。」
婢女馬上點頭如搗蒜,因為真的不曉得該如何是好了。
伸手接過奴才呈上的披風,納爾圖圍上之後便跨出門坎,往另一座院落走去,那裡曾經是他所居住的,成親之後就讓給妻子。
不久,納爾圖便凜著臉孔來到寢房外頭,站定之後,走在身後的婢女便先推門進屋稟告主子一聲。
「格格,郡王爺來了。」婢女朝正在研究花盆底鞋的主子說。
坐在凳子上的毓齡聽見了,才將視線從手上的花盆底鞋轉向一腳跨進門坎的高大男人身上。
「還以為你不想見到我。」想到他前幾天莫名其妙地氣跑了,毓齡就沒再看到這個男人過。
納爾圖想起妻子之前的所作所為,自然誤解她話中的意思。「這不就是你的用意,就是要逼著我不得不來。」
「……你說話的口氣一定要這麼差嗎?」她真的很疑惑,自己才剛來這裡沒多久,應該沒有得罪過這個男人。
他下顎一緊,很想反諷回去,不過也不想對個女人惡言相向,於是把話鋒轉回正題上。「聽婢女說你突然不會穿花盆底鞋?」
毓齡本能地看向跑去打小報告的奴婢,以前在打工時也遇過這種同事,生氣是沒用的,只是真的不喜歡。
「奴、奴婢去沏茶。」婢女想起以往主子只要不高興,還會打她們耳光出氣,不禁縮了縮脖子,趕緊出去了。
待門扉關上,毓齡只能無奈地歎口氣。「我也不是不會穿……」和高跟鞋相比,的確有點類似,只是兩者的重心擺得不太一樣,沒辦法馬上適應,那對她來說太勉強了。「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聞言,納爾圖墨黑的眼珠瞬也不瞬地盯著她,想要確定毓齡話中的真偽,以及為什麼會撒下這種謊言。
「你……是不是很討厭我?」她可以從這男人的眼神感覺得出來。
納爾圖輕哼。「彼此彼此。」
「我跟你又不熟,還談不上什麼討不討厭。」毓齡也老實地說。
他嗤哼的力道加重了些。「你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倒是愈來愈厲害了。」
「欸……你這麼說有點太過分了。」這個男人到底生前受了多大的委屈,才會這麼憤世嫉俗,老看別人不順眼。
他們之間又不是有什麼深仇大恨,沒必要說得這樣咬牙切齒,毓齡心想這個男人的心眼還真小。
「會嗎?」納爾圖並不認為。
毓齡慶幸自己脾氣還算是不錯,從小到大也遇過不少挫折,早就學會調整心態來跟每種人相處。
「先不談這些,我一定要穿這個……花盆底鞋嗎?」這裡的女人真辛苦,連走個路都要這麼累。
他臉色沈了沈。「你不想穿也可以,只是在必要的場合中若沒有穿,丟臉的人可是你。」知道妻子最愛面子,也最重視打扮,絕對不會這麼做。
「反正也不是沒丟臉過……」毓齡在嘴裡咕噥,總比跌得鼻青臉腫的好,難道就因為不會穿這種鞋,閻王爺會罰她下地獄?
納爾圖眉頭皺了下。「什麼?」
「沒什麼。」她清了清喉嚨。「只是太打擾你了,以後她們又跑去跟你說什麼,可以不要聽。」
身邊的人喜歡打小報告,讓毓齡有種被監視的感覺,何況她有手有腳,可以照顧自己,不需要有人伺候。
從沒聽過妻子對他說話這麼有禮,納爾圖心中的疑竇漸生。
「或許你能把她們調到別的地方去?」她好心建議。
「你說什麼?」他有些驚愕。
「我是說如果還有其他地方缺人,可以把她們調去沒關係……」毓齡說出自己的想法。「還是這種事不歸你管?」
「把她們調開,好讓你能借題發揮嗎?」當初是這個女人堅持要從怡親王府帶陪嫁的婢女過來,說什麼不習慣換人來伺候,也擔心嫁到這兒來會被他欺負,到時求助無門,身邊當然要有自己人。
毓齡張著小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男人的防衛心還不是普通的重,居然可以把她說的每句話都曲解了。
「還是讓她們繼續留在你身邊伺候,只要別再用各種名堂來刁難我就好。」說完,納爾圖再度悻悻然地離去。
聽到門扉砰地關上,毓齡滿臉沮喪地趴在桌面上。
「現在是怎樣?連死了都要煩惱這種人際關係的問題……」她最不擅長處理這種事了,每回在工作場合中遇到,要是嘗試過幾次,跟對方還是合不來,也只能盡量閃遠一點。
不過毓齡又想到既然沒地方可去,只能待在這裡等待投胎,還是再試試看,要是真的無法溝通,再放棄也不遲。
「在這之前有件事要先處理……」毓齡又思索另一個問題。
就這樣,她等兩名婢女都進到房裡伺候,便清了清喉嚨,提醒自己口氣要很堅定,才能表達該有的立場。
毓齡坐直身子,輕咳一聲。「我有點事想跟你們商量。」
「格格有什麼事請吩咐。」兩名婢女驚惶地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