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
劉娥正在聚精會神地批改奏折,皇上則半倚在龍榻上,癡癡地看著她。
此刻的劉娥不再是自己溫柔可人的娘子,彷彿充滿了帝王之氣,他心中不由暗想:
「如果劉娥身為男子,必然遠勝於我,堪稱一代聖君。」
這種想法讓他感覺到驚訝,連忙在心中暗自責怪自己多想,畢竟這天下是自己趙家的天下,就算是親如夫妻,也不可能拱手相讓。
此時劉娥已經處理完了眼前的奏折,見皇上看著自己的眼神非常複雜,不由笑著走過來,軟語輕聲道:
「相公,你在監督我做事嗎?」
皇上知道她對自己的心意,自己經過那一場大病後,總是提不起精神來,劉娥怕自己辛苦,才為自己代批奏折。
但凡有軍國大事,她還是一一問過自己的意見,絲毫沒有越俎代庖之意,足見她行事光明磊落,毫無私心。
「相公,如今大臣中有人上本皇上去泰山封禪,這是大事,你是怎麼想的?」
「娘子,你先說吧,你是如何想的?」
劉娥沉吟片刻說:「說實話,我是不贊同的。」
「如今國泰民安,四海昇平,去泰山封禪本來皇上也是無愧於天地,但是此去泰山路途遙遠,我怕一路上舟車勞頓,對相公的身體不好。」
「還有泰山封禪實在是太勞民傷財了些,那些提議的大臣多半是寫溜鬚拍馬之人,我覺得不必理會此事。」
皇上輕握住劉娥的芊芊玉手,他知道劉娥凡事都是以自己的身體為重,心中不由感動。
「娘子,我一定要去。」
「為何?」
「你知道嗎?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能夠和娘子一起站在泰山之巔,向天地禱告,希望我的國家更加強大,我的子民更加富庶。
「另外最重要的一點,我還想偷偷向上蒼禱告我和我最心愛的娘子能夠白頭到老。」
聽到這裡,劉娥不由羞澀一笑,的確在祭天儀式上,這兒女私情的事是只能暗暗禱告的。
「我也可以去嗎?」
劉娥似乎聽聞女子是不能上台祭天的。
「我們夫妻同心,只要有我的地方,沒有你不能去的。」
劉娥擔憂地說:「但是你的身體?」
「沒問題的。」
皇上在她手上輕輕一吻,安慰般地說。
既然皇上說和自己一起去泰山封禪是他的心願,劉娥也不好多說,像這種大事當然是聽憑相公做主的。
她點點頭說:「我自然是聽相公的。」
然後輕輕依偎在皇上懷裡,其實她此刻雖然擁有相公賦予的至高無上的權力,她卻是多麼希望能夠做一個小鳥依人的平凡女子。
把自己的手,自己的命運交給最愛的人,一切都聽他的,那麼自己該是多麼地幸福呀。
一月後
從泰山祭天回來,劉娥開始後悔自己依從了皇上的決定,相公的身體越發虛弱了,畢竟他才大病初癒呀,怎麼受得了這一路上的顛簸之苦。
她一邊派人去大皇兄隱居的深山請他們進宮,一邊不分日夜地悉心照顧皇上。
到後來,皇上終究還是纏綿病榻,不能起床了,有時候連劉娥都不認識。
這讓劉娥感覺到肝腸寸斷,自己的相公怎麼能夠不認識自己呢,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呀?
她經常在皇上稍微清醒的時候,重複同一個問題:「我是誰?」
「你是我的劉娥娘子。」
「你記住,我是你的娘子劉娥,你千萬千萬不可以忘了我。」
劉娥轉過頭去擦去傷心的淚水說。
半月後,大皇子和圓圓火速喬裝入宮,卻帶來一個不好的消息,神醫已經離世,從此世間再無為皇上續命的丹藥了。
這件事情猶如晴天霹靂,劉娥頓時跌坐在皇上的床邊,圓圓為昏迷不醒的皇上把過脈後,沉重地搖搖頭。
沒想到皇上和劉娥經歷了這麼多,現在還是到了生離死別的最後關頭,上天真的是對他們太不公平了。
看著圓圓臉上的絕望和悲傷,想起太醫的話,皇上已經時日無多了,劉娥肝腸寸斷,淚如雨下。
見劉娥這些日子彷彿老了十歲,大皇兄和圓圓心疼地勸慰道:
「自古以來生死由命,你要看開些才好。」
劉娥痛楚地抓住圓圓的手,此刻她再也不是什麼叱吒風雲的皇后,只是一個被完全被即將失去親人的絕望擊倒的婦人。
大皇兄對圓圓說:我們托人照顧寶兒,始終不是長久之計,你先回去,我想陪我的弟弟走過人生的最後一段路。「
圓圓含淚點點頭,自己和皇上之間的點點滴滴湧上心頭,如果不是因為他和劉娥至死不渝的愛情,還有他寬容的心,自己怎麼可能過得這麼幸福美滿呢。
「相公,你換劉娥姐姐去休息一會兒吧,我看她已經好多天沒有真正休息過了。」
「我知道,我也會照顧好弟妹的。」大皇兄點點頭說。
「不,我不要休息。」
劉娥突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堅決地說,此時此刻她一刻都不能離開相公呀。
白天在相公身邊處理政務,晚上也是命人點起燭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相公。
她是真的不敢睡呀,真的害怕自己一閉上眼睛,就會失去相公,永遠地失去。
那傳說的另一個世界,冷嗎?黑嗎?相公會怕嗎?
如果不是這段時間,有時候清醒的相公反反覆覆地重複一句話,不許自己跟著他一起走,要好好輔佐太子,劉娥真的想陪著他一起走這條黃泉路呀。
只要能握住最愛男子的手,生也好死也罷,天上地下,自己和相公都不會孤單不會害怕。
但是現在相公竟然要把自己留在這個冰冷的世界上,太子還年幼,自己為了等他成年,還要活很久很久呀。
越老越孤獨的滋味,她已經可以預見,想到這裡她時常喃喃自語說:
「相公,你好狠心呀。」
她想起曾經依稀聽老人家說過,兩夫妻不要太好,不然的話到了這最後的時候,是會心如刀割的,現在她已經嘗到了這種味道。
每一刻都是煎熬,心猶如在水裡火裡刀尖上,時時刻刻都都痛不可擋。
但是長期不眠不休的倦意終於如潮水般湧來,她不知不覺中伏在床邊沉沉睡去。
此時皇上醒了過來,見大皇兄在身邊守護,劉娥已經睡去,不由憐惜地說:
「苦了你了,娘子。」
他怎麼會不懂娘子的心意呢,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只要自己神智稍微清醒的時候,就可以看到劉娥寫滿濃濃悲傷的眼睛,難道娘子是不睡覺的嗎?
就算是鐵打的漢子,這樣也會熬病的呀,皇上心疼到了極點。
「知道你的娘子是怎麼為你,你就該好起來才對。」
就連大皇子這錚錚鐵漢也不由紅了眼圈,弟弟和劉娥之間的愛情,真的是足以讓天地動容呀。
「哥哥,是我不爭氣了,只是這生死的事,不是我能夠爭氣的,以後我一走倒是一了百了,只是還是苦了娘子要為我支撐這大宋江山了。」
「可惜我只是一介莽夫,又志不在此,真的是辛苦你們夫妻了。大皇兄愧疚地說。
如果不是自己扔下一切不管,也許皇上就不會這麼操勞了。
皇上擔心地說:
「我怕我死後,那些大臣會欺負他們孤兒寡母呀。」
「你放心,如果有那麼一天,我一定會回來幫弟妹的。」
大皇兄斬釘截鐵地說。
皇上說:「皇兄,這枕下有一份密旨是給你的,如果以後有人對劉娥母子不利,大皇兄可以調集天下兵馬,將他們誅之。」
「好弟弟,也不枉劉娥對你情深一片,果然想得周到。」
大皇兄珍而重之地把密旨放進懷裡。
此時劉娥突然驚醒,見皇上醒了,不由惱怒地說:
「我真沒用,怎麼睡著了?」
大皇兄見皇上現在比較精神,想想還是讓他們夫妻好好聊聊私房話,就退了出去。
「我的娘子,你不是鐵人呀,這樣身體會熬壞的。」
劉娥深情地看著皇上說:
「現在哪裡還管得那麼多。」
她緊緊地抱住皇上說:
「相公,記住你的承諾,一定要堅持,不要放棄生命,也許這就像打仗一般,只要你堅持到最後,我們就能贏了這場仗。」
「娘子,乘著我現在還清醒,我叮囑你一件事情,我已經很多天沒上朝了,雖然朝廷大事都是送到後宮來給你批閱,但是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從明日起,我決定讓太子臨朝,由你垂簾聽政-
「不行,我絕不離開你半步。」劉娥斷然拒絕。
皇上輕輕撫摸著她的臉,娘子近來實在是太瘦了,其實他讓劉娥去金殿聽政,一是為了江山社稷,其實還有另一層深意,那就是不想讓劉娥親眼看著自己死去。
他捨不得劉娥面對那種傷痛,也許有一天她在金殿,自己在寢宮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去了,這是他想像中最好的結局。
「娘子,我是先皇的兒子呀,我有義務支撐這大宋江山,如今我已經累了,只能靠你了。」
「我求你了,娘子,就算是還我最後一個心願吧。」
相公天生傲骨,是從來不肯求任何人任何事的,劉娥聽到這裡,只能哭泣著點點頭。
每天上朝,劉娥要用很大很大的力氣,才能集中注意力傾聽金殿下眾臣的啟奏。
只要一下了早朝,她便向後宮飛奔而去,連玉輦也不肯坐,她是多麼害怕連皇上的最後一面也見不到呀。
皇上的病竟然奇跡般地又好了很多,這讓劉娥心中又燃起一絲希望……
她發現朝中大臣在選拔人才時,有任人唯親之嫌,於是在一次封賞儀式上,劉娥讓大臣們把自己的子女親朋的名單報上。
群臣大喜,以為是要擇優提拔,紛紛上報,名單列的長長的,能包括的全包括了。
劉娥把名單掛在自己的臥室,名為「百官公卿親族表」。有人推薦某某當官,劉娥就查看那張表,除非證明有奇才,列入者基本不用。
劉娥還搞了「約束子弟詔」,要大臣百官帶頭教訓子女親朋,奉公守法;違反了子弟詔,劉娥嚴懲不貸。
不少大臣對此耿耿於懷,但劉娥的政策深得人心,取得了天下的信任,沒人敢隨意篡改旨意和搞土皇帝政策。
為了推崇簡樸之風氣,劉娥卻保持自己在宮中最窮的地位,帶頭保持清廉。她的衣著打扮簡樸,要的是神質高貴。她請自己的親朋吃飯,從不使用皇家器皿。
劉娥讓皇帝和大臣們的宮女侍從個個都是華麗衣著和精心打扮,以此向鄰國顯示大宋帝國的繁榮昌盛,而自己的宮女和侍從卻是個個素裝淡抹。
劉娥送給長公主等上了年紀的皇家女子珠寶帕首,以便她們在臨朝和外出的時候不必為假髮和容顏而發愁。
一次,她的貼身宮女也要求珠寶帕首,劉娥卻斷然回絕了,並語重心長地說:
「你們都跟隨我多年,都是我的好妹妹,希望你們能體諒我的這番苦心,後宮人員眾多,開銷甚大,如果我們不節約的話,是一筆非常沉重的負擔。
眼見著宮中妃嬪們都已經年華老去,劉娥做了一個驚世駭俗的決定,妃嬪如果願意留在宮中的就留下,願意出宮回家的,都放回家去。
這一舉動,讓眾多妃嬪都感動萬分,這些年來她們已經清楚知道皇上的心中只有皇后一人,她們本就是大戶人家的女子,都紛紛出宮。
劉娥還想起一人,就是香兒,於是親自來到她宮中,記得上次自己和圓圓來的時候,她還把自己的生辰八字製成布偶,用針刺,現在竟然供奉了自己的長生牌位,日日焚香禱告自己的平安。
她心中知道香兒如今已經身處冷宮,沒必要做任何事情給自己看的,可見她已經是真心悔過了,於是她溫柔詢問香兒:
「香兒,如今我放了許多妃嬪出宮,你可願意出宮,我知道你已經沒有親人了,我會給你買些田產,你從此以後可以過自由的生活了。」
「不,我不想出宮。」
「我的孩子在這裡,我要離他近一些。」
還有一句話,香兒許久才幽幽問出口:
「皇上的病怎麼樣了?」
如今劉娥已經不再限制她的自由,是她自己不想出去,甚至是不敢出去,想起自己手上沾染的鮮血,就覺得自己是個罪人,彷彿今生今世只能躲在黑暗裡,再也見不得天日。
劉娥知道香兒雖然對皇上用了些手段,卻是出自真心,就如實地說:
「他的病反反覆覆,有時候可以起來走走,有時候卻連我也不認識。」
說到這裡,劉娥不由感覺到一陣傷感。
「不,皇上不會忘了你的姐姐,你在他的這裡好好藏著呢。」香兒指了指最靠近心臟的地方。
「妹妹,你可知道我真的是把你當成親生妹妹嗎?雖然乾娘臨死前也求了我保全你,但是從我內心深處來說,我是終究捨不得殺你的呀。」
這句話已經埋藏在劉娥心中很多年了,今日看著眼前的香兒,竟然也已經兩鬢斑白,想到自己和香兒從青絲到白頭,都已經愛恨糾纏了一輩子了,不由脫口而出。
這句話讓香兒的身子猛地一震,原來姐姐依舊是愛著她的。
在燭光裡,她緩緩地向劉娥跪下,泣不成聲:
「姐姐,我不是人呀,辜負了你對我的這番情意,如果還有來生,我還要做你的妹妹。」
劉娥含淚向她伸出了手,香兒站了起來,投進她的懷抱,這懷抱好暖呀……
三月後,皇上賓天,皇太子繼位,繼續由劉娥垂簾聽政,為了對相公的承諾,她強忍住心中的悲傷和絕望,全心全意輔佐皇上……
一年後,香兒去世,劉娥追封她為妃子,其實暗中以太后葬在先皇陵旁。
她對香兒說:「妹妹,你放心吧,皇上過不了多久,就可以獨當一面了,我也會換證於他,他一定會成為一代明君的。」
「不管你曾經做過什麼,但是就憑你為我大宋王朝生下這樣的一個好皇上,就足以功抵過了。」
五年後,皇上知道自己非劉娥親生,暗中查探,得知生母被劉娥以太后之禮厚葬,一直撫養自己的菊兒太后將當年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據實相告。
他深感劉娥太后的恩德,從此以後對她更加孝順。
十年後,劉娥平靜地輕撫著自己親手畫的先皇遺像,深情地說:
「相公,讓你孤單了這麼多年,現在娘子來陪你了。」
她帶著一絲平靜的笑容,在自己的寢宮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按照劉娥太后的遺命,不要為她立墓碑,因為她永永遠遠只是先皇的娘子。
皇上親自為她扶靈,命令舉國戴孝,將她和先皇合葬,從此劉娥和趙恆生生世世,永永遠遠地長眠在一起……